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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南录无弹窗 第七卷 逐鹿 第四章 惊雷(1-8)

    夜己经深了,大都督府门前的街道却依旧热闹。三三两两穿着长衫的读书人,坐在大都督对面不远处酒楼内靠窗子的矮几旁,一边喝着淡酒,一边交流着道听途说来的“最新消息”。

    他们都是各家报纸请来的“执笔”,将天南地北的新鲜事综合成文,就是他们谋生的根本。但是这年月,无论什么消息都没有从大都督府流传出来的消息受百姓欢迎。几年来,什么胜利了、讨伐南洋了、邵武那边推出新兴产品了,丞相府即将颁发最新商贸条例了,种种涉及到国计民生的大新闻,最先都是从大都督府里流传出来的。谁能抢先一步把最详细,最准确的消息刊发出去,谁家的报纸就能多销几成。

    您可别小看了这一个铜板一份的报纸,虽然表面上没什么利润,可集腋成裘啊。拜官府开办的各种学校之福,如今福建各地识字的人多,关心家国大事,民间买卖行情的人也多。几个人合着买一份走,那就是一份不小的利润。况且报纸销量到达一定数量后,就可以向福建安抚使陈龙复申请“教化”补贴,那可是一笔大数目,无论报纸的主要内容侧重点在哪方面,只要报上去的销量经得起查证,办报纸的本钱就全回来了。

    况且随着报纸销量的增长,还可以多招揽一些婚丧嫁娶的声明了、商品打折的通知了。加上一些道家增高水、佛门大力丸什么的告示。虽然仗些东西眼下在报纸上还成不了大气候,但总归能给东家带回些外快来。各位“执笔”们的腰包,也会跟着鼓上几分。

    所以,平素里,各家报馆都派有专门的“执笔”,紧盯在大都督府门前。无论什么时候,只要门前那几块告示牌贴上了新的邸报,或者府门里有负责发布消息的小吏出来,立刻把消息传回报馆。经讨卞笔、执笔们的推理、演绎,然后以最快速度印成文字,在第二天天亮之前分发到报童手中。

    眼下是在战时,出于安全考虑,闲杂人等非经允许不得靠近大都督府门前三十步内。但这些保安措施难不住头脑聪明的生意人,他们就在大都督对面的街上租了院落,开了各种档次的茶馆、酒楼。有钱的“执笔”们等消息等累了,自然可以到楼上去小酌,甚至可以叫几个卖唱的女子前来助兴。没钱的闲汉,下了夜班不想睡觉的工人,也可以聚集在底层,在临街的铺面租条板凳,沽上两碗粗酒,点上几碟子盐水田螺,边糊弄肚子,边等一些前线传来的好消息,鼓舞劳累了一天,疲惫到了极点的身体和jīng神。

    此刻心情最为矛盾的是那些上夜班的堂棺,他们总是一边期盼着对面那个戒备森严的地方不要闹出什么动静,让赖在店里这些夜猫子们全百无聊赖的散去,以便让他们自己也能早些回家歇息。一边期盼着对面那个令人充满希望的地方赶快弄出一点动静来,以安慰大伙都盼得有些饥渴心灵。

    “唉,陈吊眼攻建康去了,不知道攻下来没有。这千里转战,兵法有云,必蹶上将军啊!”有人不开眼,看不出酒楼热闹的氛围下掩盖着yù燃的烦躁,打着哈欠说道。

    “呸,贾老六你个乌鸦嘴,喝多了还是没睡醒,连临安都光复了,还奈何不了个建康?回家去,回家去,别没事给大伙填堵!”

    立刻,周围响起了一片呵斥之声。楼上、楼下,无论穿长衫的还是穿短褐的,纷纷站起来唾骂说话者缺乏头脑。破虏军是什么,那是保护着福建和两广百姓的一把剑啊,如果这把剑折了,叫剑后的百姓如何生活?咱福建百姓虽然不好战,但几年来,军队的战绩和百姓的生活紧密联系在了一起。对商家来说,一场大的胜利,就意味着他们的商路又畅通了几分,不受sè目人盘剥的销售地点又增添了数处。对于功名在身的文人来说,那意味着他们在福建各职能部门的“实习”时间又缩短了几分,又有数个变成后方的府、县,空出官员的位置来需要补缺。对于平头百姓、市井小民而言,则意味着打工机会更多,自家出征的儿郎们,平安归来的希望更大。所以,稍微有点良心的人都不会期望破虏军战败。虽然等消息的时间非常难握,但几乎所有人都坚定的相信,大伙一定能等来好消息。

    “各位爷,各位爷,我说错了,我给大家陪罪了,还不行么!”贾老六见犯了众怒,赶紧站起来,四下作揖。一边说着讨饶的话,一边冲店小二喊道:“小二哥,给楼上各桌子换壶新茶,水钱算我帐上!”

    “嗯,这还算句人话!”楼上的读书人得了好处,笑骂着坐了下去。楼下跟着起哄的人也不稀罕那壶免费茶,骂了几句过后,把话题即转到了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国家大事上。有人认为临安打下后,大宋国土己经光复了大半,朝廷必然会择rì迁回临安,战事也将告一段落。也有人认为北元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双方在长江一线,还会有一番争夺。还有人认为,既然长江以南的元军都不是破虏军的对手,长江以北的元军也必然不堪一击。文大都督接下来必将带领大军北伐,直捣黄龙府,完成当年岳飞大元帅没能完成的遗愿。

    “那可不成,他们北方人不愿意让蒙古人骑在脖子上,得自己去打。凭什么让咱福建人为他们流血!”底层角落里,有个声音醉醺醺地说道。

    无数双愤怒的眼光向那个角落望去,入眼的,是一个穿着打补丁的长衫,却连条板凳都不曾租的醉汉。看样子是个读书人,但落魄太久了,以至于混到没钱上楼的份上。偏偏此人还不觉寒酸,摆着一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一文钱两大碗的粗焙,不住地说些冷言冷语。

    “我说你这个人眼界咋这么短呐,还读过书呢,就没学学人家文大人那样胸怀天下。文大人说过,咱要为了不当奴隶而战!”距离读书人不远的另一个声音大声反驳道。

    他的话赢得了满堂喝彩,为了不做奴隶而战,破虏军新兵训练时喊的一句口号。五年来,这句话随着破虏军的捷报,传播了福建和两广。

    “就是,就是,不把鞑子打狠了,他今天退过了长江,明天又杀了回来。况且北方人不是咱们大宋百姓么,咱能帮拉他们一把时,为什么不拉他们一把!”人们跟着议论,都觉得角落里那个落魄书生说话太刺耳。

    楼上喝酒的人听到热闹,顺着楼梯向下探了探头。有人立刻认出了读书人的身份,低声向周围的人打听道:“那不是被《闽江》报馆扫地出门的陈德光么,怎么混到如此境地?”

    “他是自找的,如今,谁还敢用他做执笔。大都督府无论做什么事,出什么文告,他总是要给挑毛病出来。总之,全大都督府的人,都是瞎子,每一个人有他看得清楚时势。本以为靠骂街,能博一个清流的名声出来。谁知道大都督府对这种人根本不理睬,他扬不了名,xìng子又古怪,没个报馆敢用他。去做各部衙门,按规定做小吏慢慢熬出身,他又自觉屈才。所以就终rì赖皮膏药一样在楼下混着,等着有人慧眼识英雄!”有些笑骂着向众人介绍楼下那个书生的来历。

    约法大会召开后,大宋举士制度随即进行了改革。推举和科举并行,凡有功名在身的士子,都需要先到邵武学院培训,然后再去大都督府下属各部门做小吏实习,当熟悉了政务运作方式,才能补缺为官。

    大多数读书人接受了这种安排,虽然如此一来,大伙要熬很长时间才能出头。但比起当年虚职泛滥,不钻营就补不上实缺儿的情形,并不见得有什么损失。但总有一部分人认为这样做触犯了他们的利益,抱着各种心思和快速发迹的幻想,成为新政的坚决反对派。他们不去接受培训,也不去做做小吏实习,终rì以指责新政为乐。让他们想些具体错失,他们又一条想不出来。这些人在福建混得人人都嫌,偏偏新政规定,不能因言论而罪人,所以官府虽然觉得这伙人讨厌,却着实拿他们无可奈何。

    民间的各种新兴势力,对这些无聊的读书人也很看不上眼。通常采取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能不招惹就不招惹。但总有一些见不到光的力量,在背后偷偷地给这些人以支持。让他们在千夫所指的境况下,找到坚持错误的理由。

    “哼!什么玩意儿!”楼上有人骂了句粗话,把半壶茶水顺着楼梯角泼了出去。

    星星点点的水花溅到了陈德光头上,他抹了把早已麻木的脸,对这无数双包含着鄙夷和愤怒的目光,大义凛然地说道:“打仗,是要死人,要花钱的。即便胜了,也捞不到什么好处。只成就某些人的虚名。所以当年咱高宗爷就不贪图这些,只打到两淮就停了下来。这才有后来咱一百四十多年平安rì子!”

    “呸,亏你还读过圣贤书。连是非黑白都分不清!”一个瘸了条腿的退役老兵蹒跚着走上前,指着读书人的鼻子骂道。“还读过书呢,肚子里边除了用来喷人的粪汁,什么都没装。要死人怎么了,那看死得值不值。文大都督说过,为了咱百姓不给鞑子当奴隶而战。听清楚没有,是所有百姓。包括你,也包括别人。当年老子要和你现在一个念头,你他nǎinǎi的早给人祭刀了!”

    他的话赢得了满堂喝彩,为不当奴隶而战,这话在五年前,听起来雄壮,其时却没太多的人能理解。但眼下,在享受了最初的zì yóu,有了最粗陋的物权后,己经有很多人明白了受奴役和zì yóu之间的差别。

    除非脑袋被驴踢过,否则,享受过一天zì yóu的人,都不愿意再去做奴隶。穿补丁长衫的读书人,显然属于被踢过那一类。把身体向角落躲了躲,避开退役老兵的手指,喃喃地说道:“你,你,辱没斯文。什么奴隶,圣人云,若使天下安定,必使贵役贱,上役下,贤役不肖……”

    “我看你就是最贱!”老兵拎起陈德光德脖领子,大声骂道。虽然同是在楼下喝最便宜德粗酒,但他的心思,与陈德光的心思显然格格不入。

    “揍他,揍这个没良知的!”同样是孔门子弟,楼上喝酒的人也不支持陈德光,扶着楼梯,大声为退役老兵鼓劲儿。

    “算了,算了,好鞋不踩臭狗屎!”眼见要在自家酒馆发生斗殴事件,掌柜地赶紧冲出来,抱住退伍老兵劝架。“您这是干什么呢。他们这种人,你越理他,他越觉得jīng神。像躲狗屎般别理睬他,他早就消停了!”

    “你们,无知,浅薄,根本,根本不懂……”陈德光从老兵手里挣脱出来,一边向外走,一边摇着头嘟囔道。仿佛整个酒楼的人都是白痴,唯独他领悟了大道般。

    “喂,您还没给钱呢。两碗粗酒,一碟田螺!还有昨天欠俩的,一共四个铜板!”小伙计追上来,拎了块签了名字的黑木板说道。

    “明天,明儿一块给,行么?”陈德光终于红了脸,在衣袋里摸索着,说道。见小伙计眼神里带着鄙夷,终于知道赖不掉帐,脱下长衫来,放到伙计手中,“先押着,明天,明天等大都督府给的读书补贴下来,我再来赎!”

    “您可是读书人!”小伙计没有办法,把打了补丁的长衫丢回去,气哼哼地敲打着黑板说道。显然,陈德光这类读书人的信誉,在他们眼中早己破了产。

    “的,的,的”,就在此时,街道尽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众人的心思立刻从陈德光的长衫上收回来,满怀期待地向马蹄传来的方向看去。

    几个信使打扮的士兵,骑着千里挑一的良驹,快速冲进众人视野。大都督门前立刻涌出两队卫士,迎了上去。有人上前拉住马缰绳,有人核对相关文凭,并将累得几乎虚脱的信使搀扶下马背。

    “来了!”各家酒楼的窗户同时被推开,一双双热切的眼睛盯向大都督府门口,唯恐眨眼间,错过了今夜最激动人心的那一刻。

    信使被搀扶进府衙后就没了音信,大都督府门口的灯亮着,把等待的时间衬托得如此漫长。终于,有几个小吏模样的人走了出来,把数张告示贴在jǐng戒线外的邸报栏内。

    片刻前还热闹的酒楼里再不见客人的踪影,两三个新来帮忙的短工目瞪口呆,不知道如何去追讨欠帐。这种场景,掌柜见得多了,反而不着急。拨拉拔拉算盘,得意洋洋地吩咐道:“去,多备些酒来,各种档次都要。看样子,今晚有重大消息!”说完,冲着街道对面喊了一嗓子:“各位,什么事情啊,哪位读书的给念念,让老汉我也长长见识!”

    “破虏军攻破建康!”有人兴奋地喊道。

    “噢!”掌柜地耸耸肩膀,脸上带出了几分失望。按他的预计,破虏军肯定能把建康拿下来,打不下建康才是新闻。今看来晚多预各的酒菜是卖光的没指望了。

    “王师,王师北渡,北伐了!”另一个声音激动地喊。

    “啪啦!”掌柜的手一哆嗦,算盘掉到了柜台上。几个正准各去后院搬酒的店小二楞在了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数年来,大伙被鞑子从两淮赶到两浙,从两浙赶到两江,从两江又赶到了福建,又从福建差点被赶下大海。今天,终于有人告诉他们,大宋的旗帜渡过了长江,插到了当年的最前线。

    “楞着千什么,取酒,取酒,把状元红,陈酿,粗焙,还有新酿的绿稠,全搬出来。不论档次,全搬!”掌柜的第一个反应过来,大声喊道。

    伙计们飞也似的跑了下去,片刻过后,一板车酒直接从后院推到了大堂。大堂上,此时己经挤满了各sè人,读书的,做生意的,打短工的,赶马车的,还有打更的,巡夜的,唱曲子的,男男女女挤在一处。有人穿着襦衫,显然刚刚从家中听见外边的热闹,跑出来卖醉。还有人从远处走来,见到酒馆就向里边钻。

    “王师北渡!”有未忘记自己职责的报馆主笔,悄悄地把这句话记下来,用墨写在自己的衣袖上。他知道,就凭这四个字,明天自家的报纸销量肯定比平时多出三成。

    “王师北渡!”距离大都督府不远处一座三层高的小楼里,几个赵姓泉族的年青人叹了口气,轻轻地关上了木窗。文天祥偏师北伐选择得正是时机,这一招走出后,又能赢得许多官员的心。对于皇家来说,则意味着收回权柄的难度和付出的代价又要大上一层。

    “王师北渡,丞相啊,真正成胁大宋生存的,岂止是北方!”更远处一个隐暗的院落,谍报司总监陈子敬忧心忡忡地吹灭了灯。

    时节己是盛夏,月亮周围笼着层淡淡的晕,一场风暴正在天际间酝酿。

    谍报司由原来的内政和敌情二司演化而来,下面专门设有监督内部变节者和敌方动向的部门。身为总监的陈子敬总是能在别人之前,了解一些惊天密闻。这种居高临下俯视众生的感觉让他很陶醉。作为陶醉的代价,他眼中同时也看到了过多的yīn暗面,让他无时无刻不为大都督府的安危而担优。

    那些总是以冷言冷语散发于大都督不利言论的儒生,并不像他们表面上显示得那样柔弱。实际上,在他们背后,一直有一群人在支持着他们的行动。那些恶意的批评和流言,不过是为某些yīn谋做准各。一旦背后那只手觉得时机成熟了,yīn谋就会发动,所有流言,就会成为彻底颠覆大都督府的工具。

    幕后那只手不会在乎冷言冷语在民间究竟有多大影响力,他们只需要这种不满之声一直存在就够了。换句话说,时机到后,他们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借口,还有一个夺权成功后对世人的解释。虽然这种借口和解释无论如何看都是欺骗,但自古以来,哪个暴政不是靠欺骗巩固着权力的根基?

    但陈子敬现在不能采取任何行动,因为幕后那只手的所有动作,是在临时约法的框架下的。负责立法的陆老夫子没有将这种活动定为犯罪,陈子敬即便手里有再多的证据,也无法明证言顺地将一些人逮捕起来,以达到敲山震虎的目的。

    文天祥当时为了缓解各方矛盾召开的约法大会,一方面让即将火并的大宋内部达到了暂时稳定,为新政的成长争取到了时间,另一方面,他也保护了衰弱的皇族,让皇家力量得到了修养的机会。如今,小皇帝赵昺已经长大了,随着他心智的成熟和皇权意思的苏醒,他的目光己经落到了军队上,落到了决策圈中。如果这个皇帝是个昏聩的庸才还好,偏偏他拥有同龄少年所不具各的敏锐头脑和超强忍耐力。

    一个聪明且具备忍耐力的虚君,对大都督府而言绝对不是一件好事。况且跟随着这个少年君王的,还有一大堆负有声望的儒林名士,失意的高官,退隐的宿将,皇族jīng英,还有一些视传统为天的保守人物。

    烛光爆出一个花,火星落到了桌面上。陈子敬被火花从思考中惊醒,赶紧伸出手,将桌案上星星点点的余烬扫落。随着他的动作,几份案卷露了出来。几个熟悉的名字,随着烛光忽明忽暗。

    陆秀夫、邓光荐、张世杰,这些当年名气和影响力都不在文天祥之下的人物,在新政与传统的争斗中,他们的面孔己经渐渐模糊,如今,谁也弄不清他们到底倾向与哪方。即便站在陈子敬的角度,也分辩不出他们的真实面目。

    岂止是他们,陈子敬苦笑了一下,翻开另一份新送来的报告。散发着墨香的纸张上面,赫然写着几个更为熟悉的名字。新政的支持者也不是铁板一块,所作所为也不是毫无暇癖。按监察院正卿刘子俊的说法就是,文丞相在尝试推行新政时,过分依赖了官员和军队的力量。如今,大都督府的很多高官,破虏军的很多高级将领,本身就是一些大商号的拥有者,大工厂的股东。当权力与财富结合在一起时,他们爆发出来的生命力非常惊人。同时,他们的破坏力也非常惊人。

    已经有很多大的商会和家族,试图独占某个行业。虽然在律法的干涉下,这些图谋没有得逞。但那些商会背后的权力,让其得到了普通百姓难以比拟的优越条件。消息、铺位、运输方面的便利,以及新产品的优先投产权,让这些商会越来越庞大,越来越成为不可抵挡的怪兽。普通百姓的小打小闹,在这些庞然大物面前只有被甩开,被碾碎的份。

    工人夜校、图书馆、最低报酬、限时工作,这些在邵武曾经试行,并得到百姓拥戴的东西,慢慢也被挤压到一个非常低的程度。那些大商会总是能找到不执行保护雇工条例的借口,而地方官员在大多数情况下,对这些大商会无能为力。

    陈子敬摇摇头,无可奈何地合上案卷。已经是四更天了,他却丝毫没有睡意。自从当年赣州会战,他化妆成出家人逃脱了北元的追捕后。人前人后隐藏真实的自我,就成了他的看家本事。奉文天祥的命令,他扮演着见不得光的角sè,从暗处寻找敌我双方的漏洞。这个角sè他演得极其投入,也极其吃力。

    很多事情,身为新政创立者的文天祥没预料到。很多yīn暗面,忙碌的大都督没看到。但陈子敬、何时、刘子俊等人看得非常清楚。以目前的发展趋势,官员与商人结合在一起形成的怪胎己经越来越危险,越来越背离的新政的平等目标。他们的行为越来越嚣张,甚至让陈子敬这些新政的创始者们怀疑,文丞相当年通过官员和豪门带动工商业发展的做法,是不是在饮鸠止渴。与当初情况不同的是,五年前,大宋己经到了灭亡的边缘,大都督府明知道摆在眼前的是一杯毒酒,也不得不把它喝下去。而现在,大宋己经有了复兴的希望,这杯毒酒是不是该放下,是不是该换成一杯养身滋补的女儿红呢?

    没人敢轻易向文天祥进这个谏言,因为谁也不知道,当新政能体现那些高官、名将,那些曾经生死与共的伙伴们的家族利益时,这些人会追随新政打倒一切敌对势力。当新政威胁他们的利益,试图更多的倾向与底层小民时,这些人会不会毅然决然地成为走向新政的反面?

    陈子敬叹了口气,把目光投向外边的漫漫长夜。已经是四更多天了,正是夏季黎明到来前最黑暗的时刻。灯光照耀下,他可以看到树枝上,有一些虫蚁正慢慢沿着树干向上爬,边爬边吞噬着树木赖以成长的枝叶。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谁也分辩不清黑暗里,有多少蛀虫在狂欢。

    大都督府如今需要弥补的漏洞太多了,除了摆在他桌案头这些,还有混乱的军制,匆匆建立起来却软弱无力的地方衙门,完全依赖对外贸易支撑的府库,这一切,都急需大都督府花费时间和jīng力去整理。所以,在这样一种条件下盲目与北元决战,不得不说是一种冒险。

    但陈子敬也知道这个险大都督府必须冒,北伐的最大好处并不体现在军事上,而是体现在权柄争夺上。只有北伐,才能让各方躁动的心暂时安宁下来,才能把那些看向内部权力的目光,暂时吸引开,盯向前方战场。

    “唉,难啊!”陈子敬又长叹一声,不知道是说别人,还是说自己。在他眼中此刻前方和后方,同时在进行着两场激烈程度相似的战争。两场战争紧密相连,无论哪一仗,大都督府都输不得,也输不起。

    眼下,大都督的人力、物力、和军力,都己经用到了极限。也许唯一可以借助的,只有民心了。虽然古语有云,得民心者得天下。但谁曾看到民心真的发挥作用?

    “报,总监大人,北方有密信到!”从属的报告声,将陈子敬纷乱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来。他回过头,看见了负责敌方情报收集工作的下属曹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哪边送来的,是不是何大人的谋划的事情有了结果?”陈子敬顾不得跟属下说几句安慰的话,接过被折成细条的密信,边展边问。

    “封印上盖的是何大人的密章,是从江南西路那边用飞鸽送回来的,属下没敢拆封!”曹质躬了躬身,低声回答。

    何时是长江以南的细作总头领,专门负责刺探敌军情报、扶植地方抗元武装以及分化瓦解敌军事宜。在破虏军建立之初,何时、陈子敬还有另一位神秘人物的工作起到了难以估量的作用。正是凭着他们出sè的运作,破虏军才能在当初那么艰难的环境下给养无缺。最近两年,随着破虏军在战场上节节胜利,谍报人员的贡献和影响更大。一些地方豪门甚至通过盐帮主动与何时联络,为破虏军提供各种支持,以求在不远的将来为自己的家族留一条后路。

    陈子敬点点头,不再说话。对着烛火把何时的信细细读了一遍,一丝笑容慢慢驱散了他脸上的yīn云。站在他旁边的曹质见总监大人面带笑容,急切地伸长脖子,希望能看到密信上的一半个代码。虽然没有密钥,他读不懂上面的内容,但这样做,至少让他好奇的心能得到些许满足。

    “你回去歇息吧,让弟兄们除了当值的几位,都回去好好睡一觉。告诉大伙,江南西路战事,咱们赢定了!”陈子敬心情大阅,不追究曹质出格的举动,拍了拍他的肩膀,吩咐道

    “为什么赢定了?”曹质的心情愈发急切,伸手去摸桌子上的代码本。

    “不该问的别问,这是咱们这行的规矩!”陈子敬伸手,将曹质的胳膊推开,笑着呵斥道。

    虽然心痒难搔,曹质却不得不退了出去。边退,边在脑子里不停地琢磨,“何大人到底送来什么信?真怪,为什么陈大人一看他的信,烦恼之sè全部都没了呢?真奇怪?”

    此刻,心中有很多疑团未解的,不止是曹质一个人。远在数百里外,建昌军统军万户武忠,也在灯下紧锁着眉头。

    破虏军与达chūn血战夕地,距离他驻扎的地方不到三百里。半个月来,武忠都隐约觉得,自己能听得见风中的炮声,闻得到空气中的硝烟味。手底下,能动用的力量几乎都被他动用了起来,期待着能早rì判断出战局走向。但是,每天匆匆赶回来的斥候,细作,只能给他带回一句话,“破虏军和元军在对峙,不分胜负!”

    “对峙,对峙,有完没完啊!”武忠懊恼地将书案上的密报,统统扫到了地板上。他的万户府装潢很华丽,用得都是市面上最昂贵,最流行的建筑材料。墙壁是穿过白灰,又涂了漆层的,窗户是打成拇指大小格,嵌了彩sè玻璃的。桌子,椅子,是从南洋运来的玫瑰木打造的最新款式,就连地板,也是采用船甲板材料jīng心拼起来的。

    有人曾戏言,但从华丽程度方面而言,武忠的万户府已经超过了当年的阿合马。但所有这一切,没花费他武万户一分一毫,忠心的老师爷兼管家一手包办了这些事。当然,管家苏灿包办的还不止是这些,几年来,建昌军在老人的打理下,俨然成为一个世外桃源。达chūn在福建与文天祥打得死去活来,建昌只是派了几百人的队伍,到武夷山边上“牵制”了一下敌军,就匆匆撤了回来。作为回报,破虏军北上南下,也从来不经过建昌,即使偶尔有人借一次路,留下的买路钱也足够武忠封部下的口。

    在一个乱世,不受战乱波及的地方总是显得特别繁荣。南来北往的商旅,去福建投靠亲友的读书人,怀揣着全部身家寻找安身之所的富豪,总是在这个太平之所盘恒上几天,直到打听清楚了外界风向才再次远行。过往的人流带走了是南边急需的粮食,留给建昌军的是如山财富。在这个有山、有水、没战火的桃源里,管军万户武忠渐渐忘记了自己所处的时代。

    可慢慢靠近的战火,又将他的记忆从桃花深处唤了回来。望着花格玻璃窗外边己经放亮的天空,武忠发觉自己平生以来第一次失眠了。

    比判断不出战局的走向更令人烦恼的是,他居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希望哪一方获胜。如果达chūn赢了,与福建一山之隔的建昌,则依旧可保全其走私货物中转站和南逃人员滞留所的功用。建昌各地就可以继续在这乱世中病态地繁荣下去。但那样,武忠知道自己并不开心,虽然,他自己现在是大元的万户,吃着忽必烈朝廷刚刚“想起来”颁发的俸禄。

    “如果达chūn输了……”武忠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达chūn怎么可能会输呢。破虏军在江南西路投入的分明是一支牵制力量,他们今年的重点攻击的方向是两浙。达chūn大人凭着手中十几万大军,可能输给三万多破虏军么?

    武忠不相信这个假设,心中却又涌起几分渴望,期盼这个假设的成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期盼,但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荒谬想法。

    如果达chūn输了,我该怎么办呢?武忠拼命抓着自己的头发,想不出任何结果来。达chūn不相信自己,关于这点,武忠很清楚。否则达chūn也不会到了如此重要关头,也不下令让建昌军前去增援。“可达chūn如果带着溃兵逃到我的地头上来呢?我是保护他平安北撤,还是……”

    “我不能做这种落井下石之事?那是不折不扣的小人行为。”武忠命刻否决了一个刚刚闪起的可怕念头。“可他是鞑子,他杀了那么多宋人,连抛尸体入河传播瘟疫的事情都千了。如果我背后打他一闷棍……”

    那个危险的假设继续诱惑着他,仿佛无数人在他耳边呼喊着,“报仇,报仇,此仇不报,你算个人么?”

    “来人,请师爷,快点儿把师爷请回来!”武忠抱住几乎要炸开的头颅,冲门外大声喊道。

    门口陪着武忠熬夜,熬得两眼发蓝侍卫赶紧跳起来,撒腿向西跨院跑去。“终于想起请师爷了,早把师爷请来了大伙早就不用受罪了!”无数人在肚子里暗叫。

    “老爷,您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半个时辰后,从睡梦中被换醒的师爷打着哈欠问。

    见到师爷火烧眉毛了,依然是一幅懒洋洋的样子,武忠心头火起,冲着外边大喝道:“来人,给师爷打一盆冷水来洗洗头!”

    “别洗,别洗,卑职一把老骨头了,经不起折腾!”师爷见武忠生气了,赶紧讨饶,揉了两把脸,强打着jīng神说道:“清醒了,清醒了。老爷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吧!”

    师爷虽然生xìng懒惰,但在智计方面可是百里挑一的。武忠被他疲癞的样子气得哭笑不得,偏偏拿他没有办法。倒背着手转了几圈,气哼哼地问道:“破虏军与达chūn在雩山打得热闹,你知道么?”

    “这么大的事情谁不知道,大人不是每天都派细作去探风声么?”师爷又打了个哈欠,捂着嘴巴回答。

    “我说的是胜负,谁胜谁负。光探有什么用,仗打完了,咱们再准各就迟了!”武忠见师爷不开窍,只好放弃兜圈子,直截了荡地说道。

    “那还用猜么?肯定是破虏军赢!”师爷苏灿这回破天荒地没有诱导武忠自己想答案,而是直接给出了一个他不敢相信的结果。

    “为什么?”武忠瞪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问。

    “很简单啊,大人想想,三年前达chūn在哪,破虏军集中了多少人马应付他。眼下达chūn在哪,破虏军又集中了多少兵力陪他玩?”师爷苏灿笑嘻嘻地说道,仿佛输赢结果就明摆在大伙眼前般。

    “三年前,眼下……”武忠略一沉吟,即明白了苏灿的意思。能做到管军万户的人,心智自然也不差。三年前达chūn在福建,破虏军需要集中全部力量对待他。而现在,破虏军一个师在两浙,一个师在两广,只腾出三分之一兵马来,己经让达chūn吃不消。如果再投入些新生力量,达chūn确实必败无疑。

    “那,那咱们怎么办?”猜出了结果的武忠茫然地问道。

    “将军打算怎么办?”老军师苏灿没有回答,反问。

    “我,我……”武忠的茫然的表情就像一个迷路在野外的孩子,想按本选择方向,又不知道将来要承受什么样的后果。这可是涉及到身家xìng命的赌博啊,一旦输了,所有财富,老婆孩子,都得赔进去。

    “有关破虏军队在两浙的一个故事,将军听说过么?”苏灿摇了摇头,皱纹纵横交错的老脸上充满了爱怜之sè。

    “什么故事,陈吊眼么?他打得不错,过瘾!”提起与自己不相关的两浙战场,武忠立刻来了jīng神。内心深处,他不止一次把自己想象成了陈吊眼,想着如何把敌军打得丢盔卸甲,想着两浙百姓如何夹道相迎。“那样,才不枉做一回将军!”无数次,他心中如是想。

    “不是打仗,我听人说,陈吊眼在两浙,有这么一条规矩。如果在他大军未至前先易帜,算起义,相关将领可保留自己的家财和一部分兵马,纳入jǐng各军编制,根据所部兵马多少和功劳大小授军职。如果兵临城下再易帜,只能算投诚。兵马要全部解散,人也放回家去做富家翁。如果打不过再请降,就连投诚都不算了,算俘虏。兵马解散,家财大半充公,只能保住一条命在!”师爷装做漫不经心地说道,边说,边偷偷打量武忠的脸sè。

    武忠的脸sè随着师爷的每一句话改变一次颜sè,当他听到财产充公这个结果时,面sè瞬间变得雪白,颤抖着发青的嘴唇,问道:“您,您老的意思是,咱,咱最好起义了!”

    “大人英明!”苏灿长揖到地,大声答道:“这么多年了,咱这万余弟兄吃的,喝的,都是文大人的。将领们在山那边,多多少少都有自己的产业。您再带着他们打破虏军,他们能答应么?况且了,这些年来受蒙古人的窝囊气,咱也受够了。眼下蒙古人败了,咱再不冲上去踩他一脚,也太不像个爷们了!”

    “你倒想得周全!”武忠看看师爷热切的目光,突然悟到了些什么,上前推了老人一把,笑骂道:“你就不怕将来大元再得了势?你就不怕咱这点人根本挡不住人家得溃兵?”

    “哪能呢,大人。”师爷笑着将武忠得拳头从肩膀上娜开,解释道:“破虏军能以几千兵马成了气候,自然会越打越强。这个顺风船,咱要是不搭,就再没机会了。况且了,这痛打落水狗的又不是咱一家,您瞧着吧,达chūn不败,谁也不会动。达chūn只要显了败势,恐怕从抚州到袁州,四府两军,没一个地方会给他让出路来!他当年敢造那个孽,就应该想到咱们汉人有报复的一天!”

    “咱们汉人……”武忠跟着重复了一句,重复着师爷口气中的自豪。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总设想破虏军获胜了,汉人,毕竟大伙都是汉人啊。在大元帝国,这个称谓充满了屈辱,代表着生下来就是奴隶的身份。在华夏古国,千百年来,这可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字。

    “咱们是汉人!”武忠终于作出了决定,一把推开窗子,向外狂喊道。

    外边,天光己经大亮了,早起的幕僚,正在晨练的部将,抬起头,迷惑地望着武忠站立的窗口。

    数年来,大伙都尽力去遗忘,忘记这汉人两个字的含义。在逃避这两个字所带来的屈辱的同时,忘记了祖先流传下来的血脉,还有脉搏中的光荣和梦想。但在这个早晨,突然有人把久违的记忆唤醒了,惊涛骇浪般冲击着大伙的心脏。

    “咱们是汉人!”有人小声重复着,突然,明白了武忠话里的全部。

    一轮朝阳跃出云层,把万丈金光洒在华夏大地建昌军“叛乱”的消息,以最快速度传道了达chūn手里。接到斥候送上的情报,这位素以沉稳著称的平宋都元帅“腾”地一下从帅椅上跳了起来,随即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双手用力在桌案上撑了两下,最终未能支撑得住,又重重地跌坐回椅子。

    武忠麾下的那帮新附军不过是群废物,若是在往常,达chūn和他的部将们根本不会把这些替大元朝弹压地方的废物放在眼里。比起范文虎、吕师夔等将领,武忠,韩文海等地方管军万户更上不了台面,忽必烈从没给他们的队伍发过军饷,也没为他们的部属更换过任何军械。达chūn、张弘范南征时都不会带上他们,以免这样的部队拖累了全军的战斗力。

    但现在是两军对阵的关键时刻,就如同两个武士单挑,纵使是一片树叶,也足以让其中一人送命,何况是建昌军这么大一堆“废物”突然改变了位置。如今,南安、永新一带己落入破虏军别部之手,元军去两湖的路己经被切断。万一战事不利,大元兵马只能向北方撤。而武忠的一万兵马,此刻正如匕首一样,刺在退兵的必经之路上。

    “你从哪得来的消息,你们几个人一同出去,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晕了好大一会,达chūn才缓过神来,铁青着脸向下问道。

    报信的斥候楞了一下,旋即从头到脚被无边的寒意笼罩。不敢看达chūn那刀锋般的目光,侧开眼睛,大声回答:“回大帅,消息是破虏军游骑凌晨时shè进大营中来的。属下拿一份前来汇报,其他几个弟兄四下追缴箭书去了,把图将军说必须阻止消息流传!”

    “你下去吧,把其他几个斥候也叫回来。既然消息已经传出去了,追也没用!”达chūn挥了挥手,示意斥候离开。刹那间,他仿佛被人当胸捅了一刀,脸sè青白中透着死灰,看上去有股说不出的凄凉。

    “是,大帅!”刚刚在鬼门关头走了一遭的斥候答应一声,倒退着向外走去。达chūn的嫡系幕僚、部将们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打击。

    如果是斥候们自己打探到的情报,达chūn还可以通过杀人灭口的手段,把建昌军“叛乱”的消息封锁住,从而稳定住军心。但这消息既然是被破虏军游骑shè进营中来的,军营中流传的就不止是一份,达chūn即便是想封堵,也来不及了。

    “大帅,战吧!”上万户乃尔哈走上前,大声说道。

    “大帅,不能再等了!”上万户索力罕响应。

    达chūn的目光扫过将领们决然的面孔,心中百感交集。面前这几个,都是跟着他厮杀了十几年的弟兄,彼此之间呼吸相通,不用太多的语言,就知道对方想表达什么。

    是与对面破虏军决一死站的时候了,半个月来,三万多破虏军就像一块巨大的岩石般,死死的压在十四万元军头上。论数量,元军占绝对优势。论质量,蒙古铁骑也不比破虏军战士来得差。问题就是,队伍中蒙古铁骑太少了,只占三分之一不到。剩下的近十万人,除了两万探马赤军外,全是新附军。

    如果后路无优,达chūn还可以凭着这些人马与邹洬周旋上一段时间,坚持到伯颜的大军赶来。反正元军兵多,马多,移动速度快,对于如此庞大的一支队伍,破虏军除了充分发挥火炮优势逐步逼迫外,没有什么有效战法。但现在不行了,武忠这一反,牵一发而动全身。抚州、临江、袁州,筠州,几个地方都是破虏军在镇守,随便有一个管军万户与武忠勾结,大元兵马就陷入了重围当中。

    到那时,即便不被破虏军和反贼们困死,大军也会崩溃。那些新附军本来就是狐疑之众,带着他们,威慑敌人的效果比战斗的效果更大些。半个月来,在破虏军的分别对待下,己经有军心浮动的传闻传入达chūn的耳朵。如果让他们知道后路马上要断了,还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

    “打吧,传我的命令,擂鼓,升帐,把全体千户以上的将领都召集到中军来!”达chūn叹了口气,大声喊道。

    隆隆的战鼓声响了起来,听到点将鼓,一个个健壮的身影陆续跑进了中军帐。“这都是我蒙古好汉啊,今天,本帅就要带着他们去送死!”达chūn望着坐下那一张张忠勇的面孔,悲凉地想。

    以疲惫之兵带狐疑之众,有胜算么?

    如果有五成获胜的把握,达chūn早就与邹洬决战了,何必等到今天?对面的破虏军兵锋不锐,行动不迅捷,但防守起来却是一块岩石,一个铁桶。眼下能击败他们的唯一办法,就是诱骗他们出击,诱骗他们分兵。可眼下时间却站在了邹洬那一边。

    蒙古军训练有素,很快,千户以上级别的将领就都赶到了。探马赤军的大营在中军南侧,稍远,半柱香不到的时间,元继祖带着麾下十几个将领也赶到了。而士兵和将领最多的新附军却迟迟没有一个人来,达chūn命人又击了两遍点将鼓,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来人!”达chūn心里涌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大声喊道。仿佛心有灵犀般,他的话音刚落,就有人飞马来报,新附军炸营了。

    “什么!”所有将领都跳了起来。炸营,是行军打仗最忌讳的事,一旦士兵炸营,往往需要主帅耗费极大jīng力才能恢复秩序,并且在恢复秩序后,短时间内军队不会有丝毫战斗力。

    “大帅,新附军炸营。李甄带着亲信谋反了!”一个令人憎恶的声音在军帐口重复。大伙低头看去,只见地上不知什么时候滚过来一个浑身是土的“爬虫”,在门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叫道。

    “把焦先生扶起来!”达chūn眼尖,率先认出了地上报信人的身份,柔声吩咐。

    “大帅,管军万户李甄带着亲信谋反,黄志明将军去阻止,被李甄shè杀。如今,大营里几支互不统属的新附军互相打了起来,整个大营都乱成了一锅粥了!”焦友直为人龌龊,头脑却很清醒,在站直身躯的同时,将新附军那边详细情况简练地概括了出来。

    “怎么没把你这个恶心家伙shè死!”探马赤军万户元继祖在心中骂道。虽然现在李甄己经和他不属于同一阵营,但从人格角度,他更敬重李甄这样的“叛徒”,而不是焦友直这样的“朋友”。

    “索力罕,你速带本部兵马jǐng戒,严防敌军趁机进攻。乃尔哈,调一个万人队跟本帅走!其他人,回营整顿兵马,等候本帅将令”达chūn当即立断,大声命令道。

    将领们答应一声,飞跑了出去。达chūn跨马,带着一万蒙古兵冲向了新附军聚集的几处营地。

    新附军大营内,士兵们乱做一团。叛将李甄显然早有准各,带着五千多嫡系兵马在营内放了几把大火,然后掉头冲向了破虏军防线。破虏军那边的接应兵马也做好了准备,见到李甄旗号,立即放开了一条路,把起义的弟兄们让了进来。

    其他几支新附军没有达chūn将令,不敢追,也无心追,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李甄逃走。还有几股不知是谁的部下,哭喊着要回家,四散着向野外逃去。而大多数士兵不明白外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是敌人谁是朋友,拿着兵器,见到有人靠近自家帐篷就是一通乱砍。

    达chūn带着铁骑从大营外跑过,抓了几个逃兵,很快弄清楚了具体情况。对付炸营,他有一招最见效果的办法。叫过乃尔哈,达chūn大声命令道:“派几十个会说汉语地冲进去,让士兵都回自己的帐篷。半柱香后,有站在帐外者,杀无赦!”

    “回帐,回帐,站在帐外不听号令者,杀无赦!”

    两小队蒙古骑兵冲进人群,一边挥刀将来不及让路的新附军士兵砍翻,一边大声传达了达chūn的命令。

    在蒙古骑兵眼中,破虏军不过是打仗时的肉盾和运送辎重的奴隶,他们的xìng命根本不值得珍惜。马蹄很快在人群中踏出两条血路,把命令传达到了每个角落。一些蓄意闹事者丢了xìng命,忠于大元,试图整顿兵马的百户、牌子头们,也有不少人在混乱中稀里糊涂地成了刀下之鬼。

    有些士兵气愤不过,扔掉号衣逃出了营垒。对此,达chūn早有安排。己经逃远的,他命人不必去追。此刻才想起逃的,达chūn命令一个不许放过。

    两个蒙古千人队,挽着弓,在在营盘外围往来奔走。见到靠近栅栏的,立即shè杀。杀到后来,把那些动作缓慢,迟迟不肯归帐者,也一并shè翻在地上。

    血把地面上的浮土混成了泥桨,平rì里被蒙古人欺负怕了的新附军见达chūn如此狠辣,头脑慢慢恢复了清醒。大多数人放下了兵器,乖乖地躲回了军帐。少数人不满达chūn滥杀无辜,拔刀找铁骑拼命,却因为没有组织者,分别被镇压了下去。

    忙乱了大约一个时辰,达chūn终于稳住了军队。正待召集幸存的新附军将领训话,猛然间,身背后传来一阵剧烈的爆炸声。

    “炮击!”达chūn本能地回头,向爆炸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十数枚漆黑的弹丸掠过天空,拖着长长的烟尾,落入蒙古军营中。

    “该死!”达chūn猛然意识到自己上当了。半个月来,他的蒙古军大营一直受到破虏军的冷炮打击,士兵们对炮弹的反应,己经渐渐从恐慌变为麻木。

    “并不是每一发炮弹都能爆炸,即便爆炸,只要不站在炮弹落地点十步之内,就能保住自身安全。”这是蒙古士兵用血总结出来的经验。握炸握出经验的老兵还发现,炮弹飞来的速度并不像想象的那样快,凭借其在空气中的咝咝声和背后的烟尾,握炸的人有一半以上机会能判断出它的落地点。

    但这些经验都是对付零星冷炮的,这么集中的轰击,在大军统帅达chūn眼里只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破虏军率先发动了进攻。而这关键时刻,作为统帅的达chūn偏偏不在他自己该在的位置上。

    “迎战,迎战,乃尔哈,留给你一个千人队,尽快整顿新附军投入战斗。其他人,跟本帅回营!”达chūn声嘶力竭的叫道,旋即带着蒙古骑兵,冲向了中军。持续半个月来,邹洬sāo扰的都是蒙古军,所以达chūn有实足的把握,破虏军今天的攻击也必将从中军开始。

    索力罕立刻命令新附军将领们整顿队伍,几个新附军将领都楞住了,刚刚经历一场大混乱,每个人连手下损失了多少兵马,低级军官是否还活着都不清楚,仓卒之间,如何能把兵马整理起来。

    索力罕不管新附军将领的难处,用鞭子劈头盖脸地打将过去。有的新附军将领机灵,赶紧答应着跑向本营。有的新附军将领却不开窍,兀自跟索力罕强辩:“将军,将军息怒。这仓卒之间,部队怎能集合得起来。即便集合起来了,谁还会有心思打仗!”

    “我不管,速去集合,否则,咱们今天都得死!”索力罕疯狂地喊道。他恨,恨这些新附军将领没头脑,居然看不到就在眼前的危险。

    在皮鞭的刀剑的逼迫下,新附军的万户、千户们跑回营中整理本部人马。刚刚从混乱中回过神来的士兵怎么可能投入战斗,一个个哀叫着,哭喊着,不知道究竟该何去何从。

    半柱香时间过去了,营内宽阔处只聚集了几小队残兵。有的士兵拿着刀剑,有的则四处张望,试图拣一把兵器来武装自己。

    从东面吹来的风将炮击声连同硝烟一并送了过来,在新附军士兵眼里,那是地狱的味道与声音。队伍整理得更慢了,有人甚至偷偷地从队伍中溜出去,钻进附近的帐篷。

    硝烟在原野间弥漫,索力罕己经能听见中军方向传来的喊杀声。来自破虏军方面的炮击声越来越密,远程重炮,近距离轻炮,驮炮,还有用简易投石车扔出的手雷,在战场上炸出了一团团黑雾。

    “动作快些,快些!你们这些挨刀的家伙!”索力罕用汉语骂道。越来越稠的烟雾让他心神不宁。今天破虏军不知道又使用了什么古怪兵器,造成的烟雾如此浓烈,就像附近山川河流都己经失了火般。山风卷着黑烟四处乱涌,完全遮断了各军之间的光线。

    “是艾叶、咳咳,枯草,咳咳,还有,还有马,咳咳,马粪!将军,小心敌军诡计!”有人疯狂咳嗽着,在索力罕耳边提醒。

    索力罕惊诧地回头,看见焦友直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浓烟中钻了过来。山羊胡子被烧掉了半边,剩下的,焦黄地缩卷在下巴颏上。

    “大帅呢,中军那边怎么样!”索力罕一把拎住焦友直的脖领子,问道。

    “大帅,咳咳,大帅让我来帮你整军,破虏军只是打炮,试探xìng进攻!”焦友直被烟熏得眼泪横流,一边咳嗽,一边回答。

    “整军,还整个屁!”索力罕用皮鞭指着兵营痛骂,己经小半个时辰了,还没有一个完整的万人队被拉出来。这样的队伍与人交战,甭说破虏军了,就是一群土匪流寇,也能轻易地将他们击溃。

    猛然,索力罕感觉到了一丝危机。他听见了烟雾之后有喊杀声,也感觉到了脚下传来的震动。炸营、烟雾、试探,几件事情联系起来,都指向了同一个后果。

    “啊!”索力罕发出一声狼号,高高地举起了弯刀。他不要求部下去督促新附军聚集了,现在,他最迫切需要做的事情是自保。

    分散在营地内的蒙古铁骑快速转身,向索力罕将军靠拢。打仗打出经验来了,索力罕那声绝望的狂叫,大伙都知道意味着什么。

    就在他们即将冲到索力罕面前的时候,他们看见了浓烟中挑出一杆战旗。是破虏军,借着烟雾潜行而来,刺出了必杀的一击。

    一瞬间,所有人感到了刺骨的冰寒。

    “着!”王老实挥动手臂,将己经拉出引信的手雷甩了出去。

    几百枚手雷从半空中飞来,飞向同一个地点。

    “敌袭!”焦友直绝望地喊了起来,双腿拼命的磕马肚子,期待能逃过一劫。可怜的战马无法理解主人的意思,高高地仰起前踢,发出了声长长的嘶鸣。

    马鸣声瞬间被手雷的爆炸声淹没,索力罕、焦友直,还有几十个冲到近前的蒙古骑兵化作碎片,飞上了天空。

    王老实脚步不停,从挂在脚前的布袋中掏出另一枚手雷,再次扔了出去。顺着他投掷的方向,又是上百枚手雷。

    匆匆聚拢过来的蒙古骑兵完全被炸懵了。在双方都有准各的情况下,骑兵对上步兵,他们占着绝对的优势。可今天,敌人是从烟雾中突然冲出来的,四面八方,不知道有多少。

    大营中的新附军再次炸锅,同一天早上连受两次致命打击,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承受能力。聚集成队的士兵四散奔逃,赖在营帐里的士兵跳出来,丢下兵器,撒腿即向北方跑。东、南、西三个方向都有敌军,只有北方还是大元的属地。在得知建昌军叛乱的消息后,士兵们己经想清楚了逃难的路线。破虏军来袭,刚好给了他们一个机会。

    “是男人的,拿刀杀鞑子!”王老实又扔出了一枚手雷,从背后抽出断寇刃,大步冲进敌群。百余名破虏军轻甲步兵以他为锋刃,刀一般刺入慌乱的元军中。外侧的士兵排成三角阵与敌军接战,阵内的同伴则不停地将手雷向外丢去。

    仓卒之下,失去了将领指挥的蒙古军只能各自为战。如此近的距离,己经无法发挥战马的冲击力。有心退远一些,又对付不了手雷和弩箭。很快,蒙古武士破虏军淹没。

    有几伙新附军的将领试图上前迎战,却招呼不动麾下的士兵。对面的破虏军将领刀法太狠辣,无论和他放对的是蒙古武士,还是新附军士兵,往往一合不到,就被他砍翻在地。对于避开他的士兵,他决不追击。对于敢挡住他脚步的人,他则刀、短弩、手雷并用,根本不讲究什么大将风度。

    这样的疯子反而对新附军最有震慑力。很快,王老实的队伍就寻不见了对手。所讨拿处,新附军将士纷纷避让,根本不敢与他对阵。

    “你们是不是男人,不敢杀鞑子,难道就愿意杀自家兄弟!”王老实将一名顽抗者的首级一刀砍飞,在血光中对着旁边的新附军喊道。

    新附军士兵们茫然地看着他,不敢抵抗,也不知道出言反驳。男人这个词,离他们太久了,久到在心中己经陌生。

    “鞑子完蛋了,要么快走,要么跟老子杀鞑子去!”王老实又大喝了一声,脱离本阵,伸手将一名穿着百户服sè的新附军拎到面前。

    那名百户挣扎着,哭喊着,求饶。手里的刀来回乱晃,就是不敢向王老实身上砍。

    “去吧,你也叫男人!”王老实松手,把百户丢在了地上。那名百户蹲在地上,以手掩面,放声嚎啕。

    “弟兄们,杀鞑子啊。鞑子害了那么多人,难得你们都忘了么!”李甄纵马从烟雾中钻了出来。身上的新附军铠甲还没来得及换,只是在胳膊上缠了块白布,用黑墨涂了个宋字。跟在他身后的几个起义士兵兴高采烈,每个人胳膊上都缠着白布,写着自己的归属。

    大部分新附军士兵放下了刀枪,四散着逃命。个别人试探着脱下号衣,跟在破虏军的队伍最后。破虏军的士兵也不笑他们胆子小,用宽阔的肩膀遮替他们挡住了前方的刀剑。

    “是男人的,拿起刀来杀鞋子!”李甄高举着佩刀大喊。

    “杀鞑子,杀鞑子!”烟雾中,不知道多少人在回应。渐渐地,回应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好像附近所有新附军都加入进来,发出了同一声怒吼。

    烟雾一起,达chūn立刻做出了正确反应。他先命令四个骑兵百人队梯次出击,试探敌军的真正作战意图和具体方位。同时,把焦友直派到新附军方向,命令他协助索力罕快速整顿队伍,把能集中起来的全部力量向中军靠拢。

    对于邹洬这样的将领,达chūn心里一百二十个看不起。此人不会迂回包抄,分进合击,也不会长途奔袭,直捣敌腹。甚至连大宋将领常用的阵而后战,他都玩不熟。他只会把破虏军仅有的火器优势发挥到最大,利用火器压制敌军,利用火器疲惫敌军,然后再利用火器让对手的阵型崩溃。

    赢了这样的对手,没有什么可以骄傲的。但输在一个这样的对手身上呢?达chūn无法忍受这样的假设。他像狼一样号叫着,咆哮着,拎着忽必烈钦赐的宝刀在营盘内走来走去,用自己特有的方式鼓舞着士气。经历了最初的恐慌后,蒙古士兵都被他唤起了心中的血xìng,号叫着,呐喊着,在中营前集结。他们不怕死,如果向破虏军的营垒发动进攻,蒙古武士自问冲不不破那重重的战壕、鹿砦和铁丝网。可让破虏军杀到自己近前来,武士们决不答应。破虏军算什么,他们只有少量的骑兵,大部分都是行动缓慢的步卒。躲在营寨后时,大元蒙古武士拿他们无可奈何。但他们胆敢冲出来,蒙古武士肯定让他们有来无回。

    “乃尔哈,带着你的万人队,向南侧迂回,绕到烟雾外围去,从侧翼寻找机会!”

    “元继祖,带着探马赤军在后营集结,时机一到,立刻反冲,把敌军踏扁!”

    “粘哥,脱脱多尔,各带两千弓箭手,寨墙后准各。洪脱塔,带一个万人队担任前锋。待敌情探明后马上出击!”

    达chūn大声喊出一道道命令。既然被破虏军抢到了进攻的先手,大元将士就教一教姓邹的怎么打野战。他不是主动发起了进攻么,好啊,本帅倒要看看他三万人怎么打我十四万!

    达chūn的布置很灵活,也很实用。破虏军最大的弱势是兵力少,那么,大元兵马就尽量在中军集结。即便新附军不能投入战场,凭借蒙古军和探马赤军组成的层层防线,也能挡住破虏军第一波攻势。

    一旦破虏军的攻势被大元所阻,探马赤军就可以发动反击。当探马赤军和正面的蒙古军联手将破虏军战疲后,外围的乃尔哈刚好可以横着插进来。破虏军攻击的正面,必然会用战车、巨盾和长枪构成阻挡骑兵的防线,但他的侧翼,却无法安排如此强大的防护。一旦被骑兵从侧面插进去,无论持有什么样的武器,步兵只有受人宰割的份。

    况且,以索力罕的能力,他不会两三个时辰都整理不出一支军队来。关键时刻,新附军在来个侧后包抄,半个月来的颓势就能立刻逆转。

    “杀了这些南蛮子,抢了他们的炮。抢下一门炮来,无论大小,都赏黄金十两,官进一级!”布置完了反击队形,达chūn又大叫着提高对士兵们的赏格。

    给予一定的赏踢是应该的,蒙古武士向来为财富和土地而战。况且对于破虏军手中的神兵利器,达chūn早就盼红了眼。如果能趁着敌军疏忽的情况下抢下十几门便于移动的野炮,哪怕是最小的那种马驮虎蹲,接下来的战场局势都可能逆转。

    想到这,达chūn又叫过几名心腹武士,指点着浓雾后方说道,“海金,你带两个百人队,给我想法摸到对面山坡上去。这几天我观察,那种可远shè的大将军炮应该布置在小西天一带,不惜任何代价,你必须把火炮给我毁了!”

    几个心腹领命而去,达chūn喘了口气,抿了一下干渴的双唇,瞑目,握刀,静静地等着敌军的到来。

    传到耳朵里的炮声渐渐缓了,脚下爆炸带来的震颤也渐渐感觉不到。战马的悲鸣声,受伤士兵的哭叫声渐渐远去,达chūn心如止水,整个人仿佛都融入到了眼前的烟雾中。

    透过重重浓烟,他感觉到一支军队正从前方向自己靠近。第一波试探敌军动向的骑兵与之遭遇,不敌,损失很大,幸存者正飞快地跑回来报信。第二波游骑紧跟着遭遇了敌军,也撤了下来。近战小炮的声音越来越容易分辩,敌军在烟雾中距离本军己经不足一千步,第三、第四两波游骑根本没上前接触,就逃了回来。

    达chūn猛然睁开了双眼,目中仿佛shè出一道光,刀一般刺向逃回来的武士。几百名武士蜂拥着冲出烟雾,在达chūn面前不远处滚鞍下马,一个浑身是血的百夫长趴在地上呜咽道:“大帅,敌军,敌军,移动的城……”

    “乱我军心,斩了,身上有伤的到后营裹伤,没伤的就地处决!”达chūn不待那名百夫长哭喊着说完,大声命令道。

    两名亲兵冲上去,手起刀落,将百夫长的人头砍下,拎在手中,纵马于阵前往来展示。

    退回来的武士大部分是身上没伤的,听达chūn如此命令,悲呼一声,跨上马,再次向烟雾中冲去。浓雾深处,又传来沉重的撞击声和清脆的爆炸,片刻后,声音又回归远程火炮shè击时所发出的尖啸,所有杀入浓雾的武士再没人回来。

    “所有死了的,包括他”达chūn用宝刀指了指马前那具无头的尸体,高喊道“全部算阵亡,本帅会亲自向大汗替他们的家人讨赏。今天,无论前面是神是妖,全给我冲上去,不准后退!”

    “不准后退!”传令兵一同高喊。

    “不准后退!”数万人交相呼应,如狂风巨浪般,卷过田野。

    受到激昂的情绪感染,一个蒙古武士举起刀,仰天长叫:“啊一一喔一一呜一一啊一一啊!”

    “啊一一喔一一呜一一啊一一啊!”数万蒙古军高喊。

    “啊一一喔一一呜一一啊一一啊!”数万探马赤军呼应。

    仿佛两大群狼闻到了久违的血腥味道。每个士兵眼中都放出了幽幽的光来,杀戮、践踏,践踏,杀戮,几代人都是这样杀戮践踏过来的,把一个个民族踏在脚下,在重重白骨上建立了蒙古人的伟业。一天,这场杀戮还要重复,还要继续。永远重复,永远继续!

    “前锋,出击!”达chūn的宝刀凌空一斩,向烟雾中那个隐约可见的方阵指去。悍将洪塔脱带着一个万人队,洪水般冲上前。

    万马奔腾,巨大得震动让人站不稳脚跟。黄sè的烟柱从地面上升起来,追随着骑兵的脚步,巨剑般斩向烟雾。

    碰撞声、呻吟声、爆炸声、喊杀声从前方传来,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清晰。后方的人不知道前边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时时刻刻有人在死亡,有人在刀尖上发出绝望的呼喊。

    元继祖清晰地听见自己的牙齿在打战,一半是因为临战的兴奋,一半是因为烟雾中传出来的绝望。他半生中经历过大小不下三十场战斗,没有一次战斗如此神秘,也没有一次战斗让他感觉到如此紧张。

    风,一阵微微的风吹过,将杀场上的烟吹淡了些。也许是因为血液使灰尘凝固,也许是喊杀声让时间变慢,前方的情景慢慢能看清楚了,一座移动的堡垒,挂满了血肉,出现在人们的视野。

    破虏军步兵方阵,不,具体的说,应该是战车方阵。千余辆长方型手推车,排成了第一道攻击线。每辆车的正面,都打着长长的钢钉。尖利的钉尖在烟雾中一闪一闪放着光,仿佛是一只只猛兽的眼睛。在战车与战车之间,是带有轮子的巨盾。高大的盾牌后,伸出一杆杆需要两个人才能抬着前行的拒马枪。在巨盾的侧下,则是一个个身穿重甲的步卒,全身都被甲板包裹,只在面甲与头盔的缝隙间,露出一双凌厉的眼睛。

    一波蒙古骑兵如决堤的洪水般冲了上去,战马无法收拢脚步,重重地砸在战车前方。长长的钢钉立刻将战马的身躯穿透,连同马背上的骑手一起,羊肉串般挂在钢钉上面。血瀑布般从钢钉一端落下,人马却未曾死去,拼命地挣扎,哀鸣,哀鸣,挣扎。

    更多的蒙古武士毫不畏惧的冲了上去,族人的鲜血激起了他们身上的蛮勇。有人继续用血肉之躯冲撞钢铁城墙,有人却拨动马头,冲向战车与战车之间的缝隙。

    “乒!”巨盾、长枪与战马接触的刹那,盾倒,马死,枪折。马背上的蒙古武士双腿腾空,借着坐骑倒地前的惯xìng跳入破虏军中。钢刀于半空中一挥,已有士兵倒下。又一舞,重重地磕在一柄迎上来的断寇刃上。

    金铁交鸣声响亮,蒙古武士借力,落地,挥刀,凭着摩膂力逼与他交手的破虏军战士连连后退。对面的破虏士兵见自己无力与他硬拼,身形侧偏,向旁边让去。蒙古武士大喜,拧身冲向战车后的推车者。脚步方一娜动,一杆矛,两把刀,交替着向他袭来。

    “啊!”痛呼声嘎然而止。心犹不甘的蒙古武士仰面倒了下去。钢刀与短矛组成的小阵立刻封住缺口,有人从地上扶起巨盾,有人从战车上抽下另一杆长枪。有人跑上前去,用肩膀架起枪身,用躯体顶直盾面。

    方阵后响起几声唢呐,整个方阵停住了。刚刚退下去的蒙古军见到可乘之机,快速打马冲了回来。还没等他们接触方阵,无数支弩箭从半空落下,将冲在最前方的武士们shè成了刺猬。紧接着,有人快速从巨盾与战车的狭缝间推出五十余尊虎蹲小炮,用燧轮打着了引线。

    “退!”洪塔脱知道火炮厉害,大声命令。

    继续前冲的蒙古武士齐齐带住马头,战疯了的坐骑不甘心地挣扎,咆哮,前蹄腾空。

    “分散后撤二百步!”传令兵齐声高呼。蒙古武士圈马后撤,怎还来得及,虎蹲小炮的杀伤范围只有数百步,什么时候用,怎样使用,炮师官兵们早炼得手都起了茧子。五十多尊小炮同时发威,开花弹、铅丸、铁沙,长短配合,覆盖了五百步内的战场。

    浓烟再次阻挡了人们的视线,当爆炸声和烟尘被风吹稀后,达chūn的望远镜里出现了地狱般的景象。数百匹战马,近千名武士倒在血泊中。有人被开花弹炸得肢体不全,有人被铅子打成了筛子,最惨的是冲在最前方来不及后撤的武士,他们连同战马一齐被铁砂击中,浑身上下被打得焦黑,就像篝火上未烤熟的肉一半,焦黑的sè泽中冒着缕缕青烟。

    “冲上去,火炮来不及装填,冲上去,将南蛮子剁成肉酱!”洪塔脱的喊声就像狼嚎般,孤独中透着绝望。

    又一波蒙古武士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百十个在炮火下侥幸生存的上一波攻击者见同伴赶来,长嚎连声,再度策动战马,冲在了第一线。

    数以百计算的手雷,封住了最前方的攻击者。没等爆炸声响完,第二波攻击者踏着硝烟,冲进火海。钢弩呼啸着将数百名武士推下马背,却依然有数百名武士冲进了最后一道防御圈。

    “放箭!”一名蒙古百夫长大声喊道。跟在他身后的几十名武士同时弯弓,将涂了毒药的羽箭shè到方阵内。

    一名破虏军士兵中了箭,青黑sè立刻笼罩了他的面孔。这名士兵向后倒去,他的同伴伸手去搀扶,却被另一支羽箭shè中了手腕。麻痒的感觉旋即顺着腕部涌过手肘,涌向肩膀。一名朴刀手当即立断,挥刀斩下了中箭的胳膊。受伤的士兵软倒了下去,几个医护兵用皮盾遮住身体,将他抬到了阵后。

    “举盾,举盾!”方阵中,低级军官们大声喊道。一枚枚护身方盾举过头顶,将大批毒箭拦下。

    “弩箭反击,轮shè。火枪手,瞄准了打,先杀官,后杀兵!”营正们在队伍中熟练地发出命令。

    数轮弩箭飞了出去,将骑shè手逼向远方。战车后,几根长长的铁管伸了出来,火枪手瞄准身穿牌子头、百夫长、千户服sè的军官,扣动了扳机。

    一名下千户正在二百余步外组织进攻,这个距离,用火炮打未必shè得准,钢弩shè程够不到,相对而言比较安全。就在他叫喊着为麾下鼓劲的时候,眼前一道亮光闪过,巨大的力量将他的身体推下了马背。

    “啊!”下千户惨叫一声,翻了个身,就此不动。几名亲信跑上前,抱起他的躯体,除了胸口处一个箭尖大的小孔外,其他什么伤都没发现。

    “后撤,后撤,分散后撤!”传令兵的呼喊声又响了起来。蒙古武士们打马后退,尽量避开虎蹲炮的攻击范围。队伍如碰到礁石的cháo水般,倒卷了回来。

    虎蹲炮再次发威,压制住了近处蒙古武士的攻击。换过了火药和弹丸的野战轻炮也跟着响了起来,从一百五十步到一千步,到处是火炮的攻击点。密度虽然没有在福建作战时那么大,但谁也弄不清下一枚炮弹会不会落到自己脚边。

    蒙古军前锋的士气快速下降,洪塔脱一次次看向达chūn的大纛,却从那里看你不到任何命令的改变。咬了咬牙,他对身边的武士喊道:“冲上去,长生天保佑着我们。大汗在看着我们!”喊完,双腿一夹马肚子,带着自己的亲兵冲上了第一线。

    “长生天在保佑着我们!”蒙古武士们绝望地喊道。主将已经冲到第一线了,其他人若后撤,按军法全部要处死,家人也要被罚为牧奴。所有人红着眼睛跟在了洪塔脱马后,几十、几百、数千,担任前锋的整个万人队不留任何余力地冲进了硝烟。

    “没给蒙古人丢脸!”达chūn点点头,放下了望远镜。转过身,看看木墙后的弓箭手,知道这批人白白布置了。破虏军根本不会凑到弓箭shè程范围内来。他们现在最拿手的就是在别人伤害不到的地方发动进攻。

    “大帅,我们上!”探马赤军万户元继祖红了眼,跑上前主动请战。

    “你带探马赤军兵分两路,一左一右杀过去,尽量别接触中军,击他的两翼!”达chūn看看元继祖,吩咐道。从目前的战况上看,破虏军的火力主要集中在正前方。如果利用骑兵速度优势找出侧翼火力薄弱点,此战未必就这样结束。

    “党项儿郎,跟我上!”元继祖大声喊道。带着自己的全部家底冲出了本阵。探马赤军士兵大多数来自西夏和西辽,骨子里和蒙古人一样勇悍。看到今天的场景,全身的血液早就被点旗了,大声呼号着,攻向破虏军方阵的侧翼。

    正前方,在付出了数千条人命为代价后,洪塔脱带着最后的几百名武士冲进了方阵。战马在半路上己经死去,他提着刀,披散着头发,疯子般在人群中冲杀。破虏军士兵在低级军官组织下,一边填堵被蒙古骑兵冲出的缺口,一边结成一个个小方阵,四、五名步卒配合着,缠住一个蒙古骑兵。

    在自家方阵内,弩箭、火枪以及手雷全派不上用场,蒙古士兵和破虏军士兵完全靠短兵器互博。双方士兵交替着倒下,几乎是在以命换命。

    “杀!”洪塔脱力大刀沉,一记横扫,将两名破虏军士兵同时磕飞到圈子外。紧跟着,他颠步上前,刀尖斜削,顺着短枪兵的枪杆剁下去。短枪兵招架不及,只能撤手,扔掉兵器急速后退。洪塔脱快速跟上,以刀为剑,直刺短枪兵心窝。

    眼看一个小阵就被他冲散,那个短枪兵一侧身子,胳膊直接夹上了洪塔脱的弯刀。洪塔脱手腕一翻,刀刃向外,直削在对方手肘关节处。

    锁甲与刀刃接触,发出刺耳的磨擦声。士兵手臂上血向外涌,却紧紧夹住了钢刀不放。另一只手毫无畏惧,死死握在刀背与刀刃之间。

    洪塔脱没料到对方的铠甲如此优良,这一刀居然没将枪兵的手臂卸下。用力拔刀,把枪兵连人带身体一块拉进了怀里。

    “nǎinǎi的,看我摔死你!”洪塔脱狞笑着骂。单手去搭枪兵的肩,指尖处却传来一阵锥心剧痛。

    一把断寇刃从侧面横过来,将洪塔脱的四指连根切下。没等他看清来敌,怀中的枪兵提起膝盖,重重地顶在了他的胯部。

    “啊!”洪塔脱惨呼一声,弯腰捂胯。两把钢刀交错而过,重重地砍在他的后腰上。

    中万户洪塔脱仰面倒地,致死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栽到了几个无名小卒手里。弥留间,目光向四下看去。只见跟着他冲进方阵中的蒙古武士纷纷仆倒,头被人割下来,皮球一样扔到了阵外。

    凄厉的号角声从达chūn本阵响起,又一波蒙古军不顾生死地冲了上来。蒙古人是天下最优秀的士兵,主将不死,不下令,他们绝不会擅自撤退。

    “擂鼓!”达chūn大声喊道。

    数十面牛皮大鼓发出震天的声音,蒙古武士们踏着鼓点,毫不畏惧地冲向方阵,冲向死亡。

    “吹号!”邹洬在方阵zhōng yāng挥动令旗。

    “滴嗒,滴嗒,滴滴嗒滴!”文天祥“独创”的铜号发出激越的音响,穿破硝烟,穿破鼓声,传遍杀场每个角落。

    破虏军将士摆正阵亡战友的尸体,擦亮钢刀,扶正战车和巨盾,迎着蒙古铁骑向前走去。战马掀起的烟尘和炮弹爆炸生成的硝烟再度交织在一处,羽箭和钢弩与半空中往来,奏响死亡的篇章。

    战马冲破弩箭和手雷构成的封锁线,踢翻巨盾,闯入方阵。

    一个破虏军士兵倒下,无数个穿着同样盔甲的士兵涌上去。蒙古武士被打下马,砍翻,战马被砍倒……

    下一刻,同样的画面在不同的地方重复。

    方阵被撞出无数个缺口,蒙古铁骑的队形同时也被撕开无数条口子。

    没有人后退,双方都在死亡中博杀,等待。等待有一方支持不住,率先倒下。这是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的碰撞,碰撞的结果,预示着两个民族最终的结局。

    阳光不忍看到这血腥的场景,躲到了云层后。起风了,猎猎大风吹过田野,吹散硝烟和血雾,吹得战旗“呼啦啦”作响。

    万里长城,在风中舞动。

    达chūn麾下的蒙古铁骑不愧天下jīng兵之名,即便是在火炮、弓弩和手雷的三重拦截下,依然保持了很好的攻击序列。一**蒙古骑兵如cháo水般,不断冲击着破虏军的战车方阵。每一次冲击,都像巨浪砸在礁石上一般,被撞得粉身碎骨。但旧的一浪倒下去,立刻有新的一浪接上来,前浪推着后浪,逐步逼向破虏军承受能力的底限。

    方阵的正面大大小小被撕开了十几个口子,双方士兵就在口子边缘处拼死博杀。破虏军士兵用生命为代价将缺口封死,蒙古武士则以生命为代价再度将缺口撕开。血,红sè的血,分不清蒙古人的还是汉人的,混和在一起,顺着缺口处四下蔓延。人马的尸体枕籍,还不断有骑兵从尸体堆上冲上来,冲上来……

    大部分虎蹲小炮都哑了火,它们过于缓慢的装填速度己经无法适应战争的紧张节奏。装药手和炮长捡起丢弃在地上的刀剑,挺身加入了阻击队列。在虎蹲炮的后方,双轮野炮的炮管也开始发红,司炮长伸出手,阻止了装填手继续填充火药。他必须让火炮歇息,否则就有炸膛的风险。子母连环炮还喷吐着火舌,但造价昂贵的子管己经面临消耗殆尽的边缘。而前方,还有大队大队的蒙古军,不顾一切的冲上来。

    达chūn敏锐地发觉了炮声节奏的变化,挥动令旗,又一支骑兵蜂拥而上。经过多年的较量,江南西路蒙古军无论战马还是士卒,都己经适应了在炮弹烟雾中冲锋,失去大部分火炮协助的战车方阵所承受的压力骤然加大,被撕开的口子越来越宽,越来越宽,马上就有了崩溃的危险。

    “装填手,跟我上!”老将军吴希奭捡起一杆长枪,冲了上去。仗打到这个状态上,己经无法再区分谁是步卒谁是炮兵,所有无法继续cāo炮的炮兵都捡起兵器,跟在了吴希奭身后。在方阵的zhōng yāng偏右侧,兜头截住了几匹刚刚冲入方阵的铁骑。

    “”啊一一喔一一呜一一啊一一啊!“蒙古武士口中发出狼一般的号叫,弯刀挥舞,在人群中泼出一片血光。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破虏军士兵倒了下去,第四个被战马撞翻,第五个毫不犹豫地冲向了马腹。

    破虏军的制式锁甲能有效防御远距离shè来的羽箭,却无法抵御马蹄的践踏。附近的人都听见了胸骨被马蹄踏碎的闷响,受伤的士兵痛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利刃砍向了马腿。

    战马、武士、破虏军士兵倒在了一处,无数把断寇刃刺过来,将蒙古武士剁成了肉酱。

    “冲上去,冲上去,别扎堆,堵缺口!”吴希奭大喊着,长枪挥舞,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名蒙古武士刺落马下,另一名徒步的蒙古武士看清了肩甲上的金花,立刻放弃对手,向他冲了过来。

    “杀!”吴希奭一抖手腕,挺枪突刺。蒙古武士拧身避开,弯刀贴着枪身削了过来。吴希奭侧身,收枪,毕竟是五十多岁的人的,脚下一滑,身体向旁边倒去。

    蒙古武士见到好处,刀尖一压,直劈吴希奭后脑。几名亲兵不顾生死地扑上,架住刀锋,救走吴希奭,同时与冲入缺口的蒙古武士们战在了一处。

    后续冲上来的武士越来越多,久经战阵的他们不用军官指挥,就明白哪里是最佳攻击点。很多人在冲击途中拨偏马头,让开无法撞翻的战车,直接趟入堆满尸体的缺口。

    “堵口子,堵口子!”破虏军都头武平大喊,带领麾下士卒迎住战马。己经加起速度来的战马怎是轻甲步兵所能抵挡,士兵们纷纷被战马踏翻,缺口开得越来越大,己经可容三骑同时冲入。

    这种情景武平很熟悉,当年赣州会战中,他所在的枪阵就是这样被李恒麾下的骑兵冲垮的,再有几匹战马冲进来,整个方阵就面临崩溃的风险。眼下与当年唯一的不同之处是,当年的民军被冲得四散奔逃,而今天,却有一个又一个弟兄前仆后继地冲了上去。

    四名骑兵并排冲进缺口,巨大的惯xìng推翻了挡在他们面前的一切生物。蒙古武士哈哈大笑,纵马践踏。突然间,他们发现了一个不怕死的障碍物,都头扔下断寇刃,从同伴的尸体上捡起几枚手雷,擦燃引线,抱着冲向了骑兵。

    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几名骑兵和武平同时在缺口处消失了。

    冲向此处的后继蒙古骑兵楞了楞,无法相信眼下的事实。就在这个时候,另两名破虏军士兵冲了过来,抱着手雷,冲进了马队深处……

    爆炸声接二连三地在各个缺口外响起,蒙古骑兵的攻势被遏制住了。他们自诩为天下最勇敢的人,但他们今天却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勇者。

    破虏军士兵在同伴的尸体上竖起巨盾,架起拒马枪。扶起被血染红了的虎蹲炮。一串串手雷被挫开蜡封,摆到了尸堆上。弓弩、弯刀、战马、手雷,死亡的旋律再度响起,慢慢奏出最华丽的篇章。

    邹洬站在方阵正中的一辆战车上,脸上的肌肉不断地抽搐。与其他部队不同,第一师的骨千就是当年基本上都是当年空坑之战幸存下来的老兵。邹洬几乎能叫出师中每一个都头、队长的名字。在他所处的位置,他能看见昔rì一个个熟悉的背影义无反顾地扑向敌人的马蹄,每一个士兵倒下,都像有一根针扎在他心窝上一样。

    “将军,让第六标上吧!”参谋熊定北跑上前,带着哭腔建议。他也是百丈岭上下来的老人,实在无法忍受同伴一个个战死在眼前的惨烈景象,提醒主帅提前投入预各队。

    “不行,达chūn人马比咱们多,他手中还有生力军没动!”邹洬摇头,咬着牙答道。

    “将军!”熊定北哽咽着退到了一边,他明白邹洬的意思。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破虏军的优势是火器犀利,而元军的优势在攻击速度快,人数众多方面。谁被逼得先投入全部力量,被对方看清楚家底,谁就先走向毁灭。

    “哭什么,你,带着所有将领的护卫、亲兵、各标伙夫、督战队,给我堵上去!”邹洬一声大喝,打断了熊定北的哭泣。

    熊定北抬头,想建议邹洬留下几个亲兵护身,见一道血迹从邹洬嘴角边慢慢滑落,将话吞回了肚子。伸手抹了把眼睛,提走刀喊道:“弟兄们,走,跟我去杀鞑子1

    各级将领的亲兵、各标伙夫、督战队,所有平时不参加战斗的后勤人员拿起了兵器,跟着熊定北跑上第一线。

    “鼓来!”邹洬大喝。几个刚从邵武指挥学院培训过的大宋进士跑上前,颤抖着递上两支鼓锤,邹洬接在手,一下一下地向立在战车上的大鼓猛击。

    “咚!”“咚!”“咚!”“咚!”恢弘的鼓点配合着激昂的唢呐,将蒙古人冲锋的号角声压下,邹洬用力敲着,敲着,目光越来越坚定。

    几个第一次上战场的大宋进士终于明白了,战场并不是诗词中的“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写意,这里是生命与生命的博杀,是血与火的碰撞。他们因紧张而苍白的脸渐渐有了血sè,身体不再颤抖,从辎重车上取来弓,拿起刀,跟在士兵后向第一线走去。

    风卷烟云,大地就在脚下震颤。

    平宋都元帅达chūn笔直地站在硝烟与烈火之间,双眼早己变成了暗红sè。从第一波冲锋发起到现在仅仅过了一个多时辰,他己经在正面投入了两万多部队。两万蒙古铁骑,当年曾经踏破二十万西域联军的脑袋,今天却没能冲开车阵的第一线。

    蒙古军自诞生来,从来没遇到过如此强横的对手。这太不可思议了,更不可思议的是,有上百场作战经验的老将达chūn,到现在还无法判断对方还剩下多少实力。

    “吹号角,问问元继祖、李谅二人到了什么位置,为什么还不发动进攻!”达chūn声音听起了就像受伤的野兽在喘息。除了身边五个千人队外,他还有元继祖、李谅两个探马赤军万人队可用。这么长时间,乃尔哈的迁回部队也应该也到达了破虏军侧后,如果新附军也能整理出一个万人队来参战,对面的破虏军即便是一条龙,达chūn也保证用人海把它淹死!

    “呜一一呜呜一呜呜”凄厉的号角声在达chūn身边响了起来。战场上突然一静,立刻又爆发出更大的喧嚣声。两个探马赤军万人队向破虏军的侧翼发起了反击。

    元继祖、李谅,各自带着一个外人队,在两军激战的时候摸到了破虏军的侧翼。二人所处的方位不同,面对的对手也不同。李谅所在位置,正对着破虏军方阵左侧,他看到的是一个由长枪、重甲步兵组成的长方形斜阵,就像一只张开的翅膀般,斜挡在破虏军zhōng yāng方阵的侧方。而元继祖除了如林的拒马枪外,还看到了无数面金属盾牌,盾牌后蹲着两千多人,分为三列,每一列都端着根细长的铁管子。

    二人同时带住了马头,他们不是蒙古人,所以无法体会达chūn心中的忠诚与绝望。面对有可能让自己受到巨大损失的队伍,他们首先想到的不是全力取胜,而是如何才能把自身损失降到最小。所以,他们才向达chūn主动请缨去迁回攻击破虏军侧翼。

    侧翼的景象让他们感到非常犹豫,二人这些年跟破虏军交战十几场,对方的实力他们很清楚。虽然侧翼这两支人马无法向正面方阵那样大量使用战车,但元继祖也能感觉到由对面传来的压迫感。他敢肯定,即使自己冲上去,辅佐达chūn把这仗打赢了,麾下的儿郎们也剩不下多少。对于探马赤军将领来说,地位和北方汉军将领差不多,都是大汗脚下的猎犬。武将手中没有了自己的家底,就等于猎犬掉光了牙齿,没有牙齿的猎犬是什么下场,元继祖不用脑袋也能想得出来。

    如果不是顾忌自己纵容部下在南方所犯下的杀孽太重,元继祖甚至想过投降破虏军。福建大都督府那边的包容xìng他了解,各族百姓一律平等相待。完颜靖远、白旭、耶律雄等几个女真、契丹人甚至受到了重用。特别是完颜靖远,文天祥在明知道他是女真皇族后裔的情况下,还让他掌管自己的卫队。这等于把脑袋伸到了异族的刀头下,这种行为,这种胸怀,元继祖在大元从来未曾见到过。

    中军传来的催战号角,打断了元继祖和李谅的思索。军令如山,多年来养成的服从习惯,让他们不敢再拖延,但是,几乎不约而同的,他们在两翼都没投入全部人马,而是先派出了一个千人队上前试探。

    “反正大帅在正面也能突破敌军的方阵!”抱着这个想法,元继祖发起了侧翼的第一波攻击。他派出的部将叫马崇礼,是个绿眼睛西域人。平素里就不太勇敢,见主将派自己前去当垫窝儿,心里十分不满。念了几遍真主的名字,骂骂咧咧地带队出战。(酒徒注:垫窝儿,是游牧民族术语。指的是一胎多仔的野兽每次生产时所降生的第一个。由于各种原因,往往不能成活。所以称之为垫窝儿)

    站在对面的张唐早就做好了准各,趁着探马赤军还没前进到加速距离,吩咐一声竖盾。数百枚金属方盾立刻垒成了一道樯。盾与盾的缝隙间,无数根长管子探了出来,仿佛凭空搭建出了一座移动堡垒。

    “上前,上前,分列,二百步发起突击!”马崇礼用生硬的汉语命令道。探马赤军士兵大部分为党项、契丹人,小部分西域各游牧民族和历次战争掠来的西方战俘。大伙语言互不统一,所以将领只能用汉语来发号施令。

    士兵们犹豫着向前靠,正面战场的密集炮击景象让他们很恐慌。破虏军在侧翼没有开炮,会不会是一个更大的陷阱?他们不是蒙古人,不愿意做引发陷阱的牺牲品。

    “对方的战意不强,听我的命令,敌军靠近二百步时,撤盾,火枪手轮shè,先给他们来一个下马威!”张唐从敌军慢吞吞的动作中,看出了破绽。低声向身边的传令兵说道。

    几个传令兵弓着身体跑开,把主将的意思传达到各营。这个火枪旅是秘密抵达战场的,上战场之前,曾经经过数月的特训。队长以上军官皆经过指挥学院培养,无论心理素质和战场应变能力俱是一流。各级士官们听到张唐将令,立刻作出相应战术调整,前排的长枪手悄悄后撤,火枪手上前填补了他们留下的空档。

    “准各!”马崇礼高高举起了弯刀,快到二百步了,敌军居然没有用炮轰击,可见他们全部力量集中在正面。正当他yù挥下弯刀的时候,对面的盾墙突然撤开,三排手持铁管的士兵出现在他的视线内。

    马崇礼楞了一下,他认不出对手所持的到底是什么兵器。比花枪还短,难道这种兵器可对付骑兵么。

    “乒!”“乒!”“乒!”爆豆子般的脆响给出了他最后答案。马崇礼只觉得眼前突然有白光一闪,接着,就被一股大力推下了战马。失去主人的战马悲鸣着,带着鞍蹬,拼命逃向远方。

    二百步的距离,只有当年张弘范组建的shè声军,才能在如此远的距离上利用手中xìng能优良的黄桦、黑漆等名弓发起攻击。但张弘范早死了多时了,shè声军也早已因为自保能力太差而被达chūn解散。元继祖站在千余步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派出的第一支队伍像雨中浮萍般被人撕成了碎片。嘴里一阵发苦,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了起来。

    “妖法!”因为浓烟和火炮的作用,元继祖在达chūn身边时,没看清蒙古前锋被shè杀的景象。此刻,第一个窜入他大脑的,就是敌军中有传说中的大撒满在作法。没有箭杆,甚至连破虏弓那种银白sè的弩臂都没有。几百步外取人xìng命时只冒出数缕青烟,那不是妖法是什么?

    他颤抖着手臂举起刀,却迟迟不愿意再挥下去。“李谅那边己经发起了进攻,等等他那边的结果吧!”,元继祖抱着侥幸的心理想。

    此刻,另一个探马赤军万户李谅抱着和元继祖同样的心理放缓了攻势。对面的破虏军盔甲太厚,一上来就给他麾下的骑兵来了个下马威。上前探底的骑兵或丧命于长矛,或丧命于弓箭,却未能让对手后退半步。要不是看见对手身上的盔甲实在太重了,移动起来缓慢无比,根本无法主动发起攻击,李谅甚至想直接把自己的万人队撤走。

    从单纯防守xìng能而言,像正面战线那样,采用战车和巨盾搭配的方式是对付骑兵是最有效办法,但邹洬为了照顾部队整体的机动xìng,只在两翼放了很少的战车。张唐的那一侧,他投入了大都督府苦心培养出来的火枪旅,而左翼范连城那边,他借鉴当年名将韩琦等人对付游牧民族骑兵的战术,布置了大量的重甲步兵。

    邹洬给张唐和范连城的命令是,不准支援中军,尽力护住两翼。刚好探马赤军方面的元继祖和李谅都想保存实力,士兵们呐喊声震天,却不肯全军前压。双方隔着数百步距离对峙着,对峙着,用同样焦虑的心情,等候着中军方向的战斗出来最终结果。

    正面战场上,战斗己经进行到了白热化地步。双方士兵都忘记了生死,忘记了恐惧,用刀互砍,枪互刺,甚罕用头盔,拳头互相攻击。车阵一次次濒临崩溃,又一次次被破虏军将士用生命修补完整。蒙古骑兵一次次被杀退,又一次次冲上前,为黄金家族的利益,献出自己年青的生命。

    风越刮越大,破碎的战旗被血雾与浓烟裹着,飘向远方。远方天际间,云亦被战火烤热了,宛然呈献血一般的颜sè。

    “呜一一呜呜呜一呜呜!”凄厉的号角声接连响起,破虏军的后方,一连串高高低低的丘陵后,有根羊毛大纛,悍然探出了头。

    战场上风云突变。

    乃尔哈所部万余骑兵,经历两个多时辰的苦战,终于绕到了破虏军背后。号手们用狼嚎声告诉达chūn,总攻可以开始了。

    破虏军阵中,邹洬挥动战旗,示意部队执行第二套预各方案。这是战前参谋们考虑到的最坏情况之一。针对敌军行动迅捷,擅长迁回作战的特点,邹洬派出了两个步兵营,协同数家赶来助战的民间武装,把守在敌军可能迁回的路线上。但是,民间武装的战斗力毕竟无法与蒙古铁骑相比,他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只起到了迟滞敌军作用,根本无法拦住乃尔哈的亡命突击。

    左右两翼的破虏军斜方阵开始向zhōng yāng靠拢,战阵从品字形慢慢变成了半圆形,张唐、方连城带领着重甲步兵、长枪手和火枪手,组成新的圆阵,护住了zhōng yāng方阵的两翼和背后。

    敌军变阵的时候,是骑兵最佳攻击时间,探马赤军万户元继祖犹豫着,迟迟不敢下达出击命令。在另一侧,李谅依然进行sāo扰xìng试探,两个人都认为,既然乃尔哈赶到了,探马赤军上与不上,己经无关大局了。

    “全军出击!”达chūn苦笑着,挥动令旗。这是一场没有赢家的胜利,即便今天将破虏军围歼了,江南西路的元军也必须撤走。两个时辰的战斗,有一万五千到一万八千蒙古男儿葬身沙场,没了蒙古武士做主心骨,元军还有战斗力么?

    最后五支万人队快步上前,破虏军背后,乃尔哈也围了上来。如果今天双方注定有一方要倒下,乃尔哈希望,倒下的永远不是蒙古人。

    双方兵马越靠越近,此时,每个人耳朵里听得最清晰的,反而不是零星的火炮声和隆隆的马蹄声了。每个人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闷雷般作响。吴希奭舔了舔嘴唇,有些腥,不知道嘴巴上的血液是自己的还是蒙古人的。在重重硝烟外,乃尔哈抹了把脸,有些粘,血与火早己把他的面孔烤成了黑红sè。

    “呜一一呜呜呜一呜呜!”又一阵号角声在战场上响起来,达chūn本阵旁边,一支万余人的队伍走进疆场。几个新附军士兵抬着长号,拼命吹着,讨好地告诉达chūn,他们亦可以投入战斗。

    “哈,哈,哈,哈!”达chūn彻底狂笑起来,眼泪鼻涕一块往下淌。新附军来了,他们来干什么呢?是打扫战场,还是埋葬同胞的尸体。刚才他们那边不断有乱兵逃跑,不断有人报告遭到“数万破虏军偷袭”的“紧急军情”,借此逃避战斗,现在,大局己定,他们居然打退了“袭击”,前来助战了!

    荒谬,真是荒谬。

    万余人新附军拖拖拉拉地向中军靠拢,前队距离达chūn还剩不到一百步,后队却拖出有半里长。

    达chūn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新附军的窝囊是天下闻名的。这么散乱的队形,也只有他们能排得出来。但走在新附军队列最前面那一伙人,却怎么看怎么怪异,凭借直觉,达chūn认为,这伙人无论jīng、气、神,都不应该是新附军所有。

    就在这一瞬间,乃尔哈动,带领全军冲向破虏军背后。

    元继祖动,探马赤军击向破虏军右翼。

    李谅动,探马赤军击向破虏军左翼。

    邹洬在方阵zhōng yāng挥动令旗,作为预各队的第一师第六标出击,策马跃出本阵,迎向正面杀来的蒙古军。张唐、方连城各带队伍,死死抵住侧后的敌军。

    新附军亦动,直接奔向北元的中军。

    “站住!”达chūn猛然发出一声断喝,禁止新附军继续靠近。哪里还来得及,当先的千余名新附军士兵发出一声呼哨,迅速变出十几个锋刃形阵列,径直向达chūn冲来。

    “保护大帅,保护大帅!”达chūn的亲兵惊惶地喊道。最后五个千人队己经冲了上去,如今达chūn身边,连一千士兵都凑不齐。

    传令兵慌忙吹响求援的号角,向最近的一支队伍寻求支持。达chūn气急败坏,一刀刺死传令兵,将号角扔在地上。

    “杀鞑子!”万余新附军同声高喊,举着刀、剑、长矛冲向中军。己经快前进到攻击位置的蒙古军突然听见求援信号,回头一望,看见新附军造反,赶紧调转马头奔了回来。

    王老实拎着一把砍豁了的刀,带着几十名战士直扑达chūn。他的攻击速度太快,其他几各小队步兵无法接应,整支队伍陷入了敌军重围。达chūn的亲卫虽然人数不多,却个个身手敏捷,围住王老实呼喝邀战,死活不肯放他再前进一步。其他几个攻击分队也陷入了苦战,无法为王老实作出有效战术配合。

    “杀!杀!杀!”王老实呐喊着,身上不知道受了多少处上,血从头盔一直流到战靴,根本分不出哪部分是他自己的,哪部分是别人的。他身边的士兵不断倒在了蒙古武士的刀下,整个攻击分队所剩己经不足二十人。跟着前来杀鞑子报仇的新附军却被隔在了远处,帮不上忙。

    “杀!”王老实情急拼命,大喝一声,将与自己捉对厮杀的百夫长砍倒,然后骤然加速,边跑,边对身后叫道:“护住我的背!”

    十几名破虏军战士闻言,同时放弃对手,跟在了王老实身后,用尽一切手段将来袭的刀剑挡在外围。王老实狂呼连连,接着刺死两名蒙古武士,甩开第三个敌手,直接冲到了达chūn面前。

    “来得好!”达chūn大怒,冲着王老实兜头就是一刀。他己经看出来了,纠集新附军前来偷袭,破坏了整个合围计划的,就是这个面相猥琐的庄稼汉。如果有可能,他恨不得一刀将此人剁成两半。

    双刀相交,发出刺耳的撞击声。王老实的身形一顿,达chūn亦被逼得退后半步,随后,二人同时发出一声怒吼,举刀战在了一处。

    达chūn的亲兵唯恐主帅有失,拼命地冲上前,试图刺死王老实。王老实所带的破虏军战士则肩膀挨着肩膀围成半个圈子,死死护住主将的身后和两翼。

    达chūn挥刀,被王老实挑开,紧接着,王老实向前跨步,腰部发力,一记力劈华山,当斗罩下。

    达chūn举刀相迎,将王老实的兵器击出,调转刀尖刺向王老实胸腹。王老实不管不顾,挺身向刀尖上撞,手中利刃依旧是一记力劈华山,再度砍向达chūn面门。

    身为一军主帅,达chūn岂肯跟王老实拼命,回刀隔挡。王老实一刀不中,撤刃,抬腿一脚,刚好踢到达chūn大腿跟上。

    达chūn被踢得后退几步,几乎跌到。王老实快步上前,连连挥刀,慌的达chūn身前亲兵齐拥而上,用身体硬挡王老实刀锋。

    王老实哈哈大笑,又是一刀挥出。这一刀却不再用实,中途陡然转向,将侧面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蒙古武士砍翻,接着,他整个人纵身向旁边跃去。

    这一招谁都没想到,一心救主的侍卫们失去了目标,呆了呆,不明白王老实到底打算干什么。

    “拦住他!”达chūn坐在地上大声惊呼,宝刀出手,扔向王老实。王老实头甩动刀头将来袭兵器击飞,身体却丝毫不停,直扑蒙古中军的羊毛大纛。

    侍卫们如梦方醒,叫骂着冲上。王老实根本不管身后敌军,举刀剁向旗杆。碗口粗的旗杆晃了晃,卡住了刀刃。王老实一脚踢在旗杆上,借力拔出刀,再剁。木屑纷飞,旗杆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三角形豁口。

    风带着羊毛大纛歪向一边,摇摇yù坠。

    王老实高高举起断寇刃。

    两把钢刀同时剁向王老实后背,与此同时,王老实第三刀麾下,咯嚓一声,将羊毛大纛砍翻于地。他自知不能幸免,淡然一笑,挺背求死,身上却没传来任何伤痛,回转身,被同伴的血溅了满脸。

    跟着他杀上来的最后一名破虏军士兵挡在蒙古武士的刀前,致死,他也没让人伤到王老实的后背。

    “我cāo你祖宗!”王老实狂吼,举起满是豁口的断寇刃砍向楞在原地的蒙古武士。一个武士被他砍翻,另一个与他撞在一块,同时倒地。下一刻,王老实从血泊中爬起来,势如疯虎,看见穿蒙古军铠甲的人就剁。

    一时间,周围的蒙古武士居然忘记了还击,任由王老实在人群中乱砍。

    羊毛大纛代表着一军之魂,平素插于中军,出击时换成小号版,擎于贴身侍卫之手。纵使战败,亦不可丢掉。一旦倒下,即意味着主帅身死,三军皆丧。

    “羊毛大纛倒了,杀了达chūn了!”有新附军士兵在远处不知道真实情况,兴奋地喊道。这个消息迅速在新附军士兵间传开,刹那间,每个人都像吃了大力丸般,平添了几分英勇。

    “达chūn死了,大纛倒了,跟我一块喊!”新附军将领李甄见敌军阵脚因羊毛大纛倒下而出现松动,灵机一动的,大声命令道。

    装腔做势向来是新附军的拿手好戏,几百名新附军将士同时喊了起来,“大纛倒了,达chūn死了,达chūn死了,大纛倒了!”先是蒙古语,然后是汉语,接着又是蒙古语,又是汉语。

    “大纛倒了,达chūn死了,达chūn死了,大纛倒了!”声音响彻原野,前来救援的蒙古骑兵不明白真相,带住马头,楞在了原地。

    “胡说,本帅没死,给我抢回大纛,竖起来,竖起来!”达chūn忍住跨间锥心般的疼痛,从地面上跳起,气急败坏地反驳。几个心腹带人拼死上前,试图抢回羊毛大纛,重新竖立以稳定军心。哪里还抢得回来,十余名破虏军士兵先一步抢上,七手八脚将大纛剁成了碎布条。

    “大纛倒了,达chūn死了,达chūn死了,大纛倒了!”无法拆穿的谎言以最快速度在战场上传播。用蒙古语,宣于新附军之口,不由得人不相信其真实xìng。

    远方战场,元继祖刚刚发起新一轮攻击,突然发现达chūn的本部人马乱纷纷回撤,紧接着,就看见羊毛大纛倒下,心中大叫一声不好,赶紧命人收拢队伍,暂缓攻击。

    另一侧的李谅反应更快,看见势头不对,立刻把前进到一半的队伍硬生生拉了回来。接着又发现中军大纛倒下,立刻命令全军撤退,绕过达chūn所在位置,径直向正北方跑去。

    “冲垮他们,冲垮他们!”乃尔哈兀自呼喝酣战,与张唐等人杀得难解难分。麾下骑兵千余人中弹落马,千余人被重甲步兵拦截,亦有千余人突入破虏军本阵。正当他高声给部下鼓劲的时候,突然发现,身边的骑兵越来越少了,整个战场都沸腾了起来。

    “达chūn死了!”一句蒙古话传入乃尔哈耳朵。他楞了一下,劈向前的弯刀停在半空中。在马背上颠起脚尖向外看去,再也看不到高挑于半空中的羊毛大纛。

    “大帅没死!胡说。大帅没死,给我冲,冲垮他们!”乃尔哈大叫道。如果达chūn死了,他身边的人应该吹响撤军号角,没有角声,预示着达chūn肯定无恙。

    突然,乃尔哈看到有人在人群中向自己举起了一根管子,然后,他一头栽下了战马。

    “乃尔哈死了,乃尔哈死了!”蒙古武士们惊恐地喊道。达chūn死了,乃尔哈死了,新附军反了,探马赤军撤了,恐慌像瘟疫一样,在战场上蔓延。最外围的士兵率先撤了下去,接着,由外到内,武士们争先恐后地向北撤。

    “整队,整队!”达chūn挥舞着拣来的弯刀大声命令。他突然发现,士兵们不听指挥了。虽然撤下来的骑兵,稍微努力,就可把造反的新附军拿下。其余将士,抓住机会就可能彻底赢回战场上的主动权。但没有人再想继续下去,所有士兵都开始向北跑。

    “跟我上!”达chūn疯狂了,挥舞着弯刀,向最近一股新附军冲去。几个亲兵拦腰抱住了他。亲兵队长夺过达chūn手里的兵器,背着他,跟着人流跑向北方。

    “杀回去,杀回去!”达chūn拼命捶打着亲兵队长的脑袋。亲兵队长忍住疼痛,一声不吭,脚下速度越来越快,一会就把其他人甩在了身后。

    有人给拉来一匹马,把达chūn扶了上去。悲痛yù绝的达chūn跨在马背上,看着硝烟滚滚的沙场,再看看抱头鼠窜,从来没有这般狼狈过的蒙古武士,眼前一黑,整个人从马背摔了下来。

    当达chūn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己经是半夜了。天上的星星很密,躺在敞拥马车上的达chūn可以清晰地分辩出军队正在向北方快速奔跑。从前后左右的马蹄声密度来判断,附近至少还有上万骑的样子。上万名骑兵一起逃命,这可是世间罕有的大场面了!达chūn苦笑了一下,挣扎着从马车上坐了起来。

    “大帅,您小心!”紧跟在马车后的两个骑兵听到车上的响动,探过头来,关切地说道。黑暗里,达chūn无法通过面孔轮廓认出他们的名字,二人的身架看上去十分陌生,根本不是平时在身边行走的那几个。他心里一惊,伸手向车上摸索。手指尖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凭借直觉,达chūn分辩出那是一柄蒙古人常用的弯刀,立刻紧紧地握在手里。

    “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格rì乐图和塞格尔奉呢,他们到哪里去了?这里是什么地方,领兵的将领是谁?把他叫过来,我要问话!”弯刀在手,达chūn心神稍定,压低声音,发出一连串地质疑。

    “禀大帅,小的是吉亚,他叫乌恩,是乌恩起将军让我们来侍奉大人的。格rì乐图……格rì乐图和塞格尔泰……”骑兵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格rì乐图和塞格尔泰都是达chūn贴身侍卫,白天溃败的时候,大伙谁也顾不上谁,拥有千户、万户头衔的显贵大将尚且有十几人丧于阵中,两个品级不过是百夫长的亲兵,死活更没人管了。

    达chūn叹了口气,挥挥手,示意骑兵不必为难了。不是没追过溃兵,对于兵败如山倒这个词他很熟悉。只是以往他都站在胜利的一方,骑在战马上看那些懦弱的宋人丢下同伴,亡命奔逃。如今,逃的却是蒙古人,却是达chūn自己!

    “禀大帅,这里是方石山,一会翻过前方那道岭,咱们就进入吉州了。把弟兄们收拢到一处的是额尔德木图将军,他到队伍边去了,一会就能赶过来!”另一个骑兵显然比吉亚口齿清晰些,在马背上躬了躬身,不卑不亢地说道。

    “额尔德木图?乌恩起”达chūn从记忆中挖出一张苍老的面孔。额尔德木图是个中万户,论起在军中的资历来,比达chūn还老些。但此人生于小族,出身不显赫,又没担任过大汗的亲卫,所以官职一直升不上去。至于乌恩起,估计连中千户都不是,达chūn根本想不起自己魔下有这么一号人。

    想到这,达chūn心里涌起一阵黯然。作为主帅的自己己昏迷后,轮到额尔德木图和乌恩起出面整顿残军,这说明几个亲贵大将全没能撤下来,乃尔哈、索力罕、哈尔巴拉、卓力格图,都是跟了自己无数年,身经百战的名将啊。可惜,就这么一次失败,把他们的命全送了。

    前方传来一阵喧哗,整支队伍不得不停止了脚步。黑夜行军,速度不好控制,几名骑兵被后边的人挤压着,涌到了达chūn的马车附近。吉亚和乌恩立刻带着卫兵用刀鞘把他们硬到了路边上。口齿伶俐的乌恩一边砸,一边大声呵斥道:“混蛋,驴一样笨,不知道大帅在车上休息么?挤什么挤,宋人开炮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这么勇敢过?”

    士兵们纷纷向两边避去,没人敢出言反驳乌恩的指责。白天大伙在战场上的表现的确辜负了蒙古军的威名。现在回想起来,有的人还为自己在最后一刻的懦弱而感到耻辱。可四下里都是喊杀声,谁知道有多少宋军啊,况且中军的大纛第一个倒下了,从那边传来的号角声表达的意思也前后不一致。

    “乌恩,给本帅找匹马来!”达chūn低喝了一声,制止了乌恩继续责打士卒。战无不胜的蒙古军打了这么大的一个败仗,谁心里都不好受。士兵们还可以互相责怪埋怨,而作为一军主帅的他,则根本无法推卸责任。

    是自己这边人少么?大元士卒几乎是破虏军的三倍。是士兵们不够勇敢?冒着那么猛烈的火炮,还能保持攻击序列的队伍,谁能指责他们的勇气!是主帅指挥不得当?好像在战场上某一刻,蒙古军已经完成了迁回包抄动作,把破虏军裹在了正zhōng yāng……

    带着满腔的自责与迷惑,达chūn从马车上跳下来,翻身跃上一匹临时让出来的战马。挺直疲惫的身躯向前看去,他看到道路两边开阔处,就在大军队列不远的方向,点着无数绿sè的灯笼,一行行,一列列,无声无息,闪闪烁烁,好像几百万兵马在列队看着蒙古军从他们中间通过!

    “什么人?!”达chūn惊讶地喊出声来。四野很静,除了蒙古军的嘈杂,周围没有别的声音,甚至连野狗的吠叫和蝉鸣声都听不见。

    士兵们纷纷拔出了弯刀,弓箭,在低级军官的指挥下,仓卒摆开接战队形。传令兵和斥候在队伍外围跑来跑去,将前方和后方的敌情汇总到中军,又将中军的命令一一传开去。片刻后,几十名武士点旗火把,冲向田野。

    在火把的照耀下,路边半人多高的稗草显得分外茂密。战马在如此深的草丛里冲不起速度,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渐渐逼近绿sè灯火的边缘。

    所有人都绝望地屏住了呼吸,如果远处那些灯笼来自破虏军,接下来大伙就能听见剧烈的炮击声。即便不是破虏军而是流寇,如此多的人马埋伏在路两边,一人一口,他们也能把整支蒙古大军吃掉。

    火把照到地方,绿sè灯笼cháo水般散去,四下全是荒野,根本没有一个人,一个活物。一个蒙古武士跳下马,捡起什么东西,用力向远方甩去。夜空中,一道绿sè的轨迹由近到远,流星般落到远方,落入灯笼之海。

    “是鬼火!”达chūn心中一凛,冷汗顺着额头流了满脸。

    这是鬼火,数年来,大元在江南各地屠城、屠村,把无数农田变成了牧场,习惯了杀戮的蒙古人乐此不疲。只有在这种溃败之夜,他们才能看清楚自己多年来的杰作。

    那么多鬼火,如果每一点都来自一个宋人的冤魂,将是多少宋人?几万?几十万?还是几百万!达chūn听见周围武士们牙齿碰撞的声响,这些无所畏惧的勇士在发抖,在打冷战。他也感觉到自己也在发抖,连同胯下战马都跟着颤抖个不停。

    蒙古人信奉长生天,自认为是长生天保佑的骄子,其他民族都是奴隶,都是可随便宰杀的野兽。多年来,他们如出笼的狮子一样四处咆哮,四处征服,只有在这撤退的静夜,他们才能有空闲在自己留下的“伟业”之前,欣赏其中的“宏伟博大”!

    在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面前,万余大军显得那样的渺小,那样的卑微。恐怕把世人口中称颂的成吉思汗所有功绩加在一起,也无法比得上这“伟业”的万分之一。

    蒙古将士们挨挨挤挤地向一处凑,尽量把彼此之间缝隙压到最小。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味道,压得大军透不过气来。

    “举火,传我的将令,全军举火,快速前进!”达chūn强压住心中的恐惧大喊道,这片土地是他的同伴所征服,但此刻,他却不愿意再于此多停留一刻。

    “不能举火,会暴露我们的行踪!”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后边传来,制止了传令兵的进一步动作。达chūn愤怒地回头看去,只见中万户额尔德木图带着两个亲兵,匆匆忙忙地赶来。

    “大帅,末将鲁莽,请大帅责罚!”额尔德木图冲上前,先在马背上深施一礼,卸掉达chūn的火气,然后,缓缓地劝道:“我军近万兵马同时举火,四十里外可见火光。据斥候回报,逆贼林琦、西门彪,叛将武忠,张直都在向我军靠拢。一旦有蟊贼趁乱堵我退路,则三军危矣!”

    达chūn没想到有这么多人前来趁火打劫,略一沉吟,立刻作出了正确判断,冲着传令兵说道:“既然如此,传本帅将令,前锋派一个百人队探路,其他各部跟上,不得举火。三军连夜急行,到……”

    说到这里,他又楞住了。这场失败来得太突然,在他原来的计划里,根本没想到一旦战败,大军该撤到何处去。

    “此地离方石山不远,翻过方石山后是狐溪,上游水浅,可驱马涉过。溪北有一个荒村可扎营,再向北一百四十里即为乐安,末将和元继祖、李谅两位将军约好了,探马赤军将在那里等候大帅!”额尔德木图又施了一礼,低声提醒道。

    “到狐溪北侧扎营造饭,明天rì落前赶到乐安!入城修整!”达chūn点点头,把命令传了下去。目送传令兵走远,突然回过头来,对着额尔德木图笑了笑,说道:“你很好!很尽职!”

    “大帅!”额尔德木图脑门上立刻冒出冷汗来,达chūn未醒之前,九千多蒙古残兵,两支探马赤军,都围着他一个中万户的指令而行动。论功,他有收拢溃军,有序撤离之大功。若论过,达chūn也可以治他个越级行事,以一部将擅专主帅之权的大罪。

    “你很好,若无你收拢士卒,恐怕我万余弟兄,今rì皆要命丧宋人之手!”达chūn伸手,拍了拍额尔德木图的肩膀,缓缓说道。“本帅急火攻心,关键时刻若无你,真不知今天该如何向大汗交代!”

    “大帅,末将,末将……”额尔德木图结结巴巴,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的谦虚。他和达chūn级别差距太远,平素里到中军议事,像他这样官职和出身都低的人,都很难有机会走到大帅近前说话,此刻被达chūn一支大手拍在肩膀上,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说不出荣耀还是担优

    “虽败不乱,为将之德也!这点,连本帅都不如你。”达chūn笑了笑,知道自己轻而易举地拿回了军队的控制权,无怪额尔德木图当了这么多年中万户,在权谋方面,他的确是毫无心机。

    作为一军统帅,达chūn也不愿意贪属下的功劳,另一只手提了提马缰绳,示意额尔德木图与自己并络而行,一边走,一边说道:“我会把这次会战的前因后果报给大汗,全军战败,却不能因败而掩功。大汗也不会看不到你的治军之能,将来军中之事,本帅就多指望你了。

    “谢大帅提拔!”额尔德木图大声回答,语气里充满了感激的味道。

    “元继祖和李谅这两个无能之辈,昨rì若不是他们消极避战,我军也不会落到如此境地……”达chūn的语调突然一变,恨恨地骂道。

    没等他把话说完,额尔德木图再次施礼,低声插言道:“大帅,末将有一言,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讲!咱蒙古汉子,别老施礼!”达chūn的眉头向上跳了跳,低声命令。

    按大元朝的规矩,战败之后,主将自然要写折子请罪。达chūn刚才的话含义己经很明显,幸存下来的将领中,作为主帅的他,将承担大部分责任。而攻击时犹豫不定,关键时刻未败先逃的探马赤军两个将领,也是罪责难逃。在朝廷没明确传来处罚命令前,所有残军将暂时交给额尔德木图掌控。如果额尔德木图能把握住这个机会,将来的前途会一片光明。

    额尔德木图不擅长争权,但在军旅里熏陶这么多年了,也不会听不出理解达chūn话里的好意。但是,此刻他对前途的看法却不像达chūn想的同样乐观。

    略略躬了躬身子,额尔德木图低声说道:“大帅,目前我军只有一个万人队,而探马赤军却剩下了一万五千多人……”

    “难道他们人多,本帅就不敢治他怯战之罪么?”达chūn的两道浓眉立刻竖了起来,厉声质问。他本想在乐安将元继祖和李谅两个蠢材拿下,强吞了剩余的探马赤军。没想到额尔德木图身为蒙古男人,却如此胆小怕事。

    “大帅,当时战场上情形过于混乱,末将起初亦恨元、李二人不战而退,乱我军心。可这一路边走,边收拢士卒,整理各方战报,末将发现,即便元、李两位将军全军压上,我军……”额尔德木图咬咬牙,决定实话实说,“我军也无胜理。邹洬用兵谨慎,在战场之外,他还安排了至少三路伏兵。虽然都是些十匪流寇组成的乌合之众,可数量极其庞大。我军在外围担任jǐng戒的数支游骑皆被他们所杀,每队能逃回来不过两三人1

    “你说什么?”达chūn的身体晃了晃,差一点儿再度从马背上栽下来。吉亚和乌恩赶紧上前扶住了他。马上要走山路了,道路两边己经出现了沟壑。达chūn一旦掉下去,神仙也无法把他救回来。

    “哈尔巴拉、卓力格图两位将军,都是在退兵途中被乱匪所杀的。我军与邹洬杀得两败俱伤,周围的那些乱匪立刻一哄而上。他们不敢与我军正面为敌,打顺风仗,却是个个奋勇!赣州是文贼老巢,百姓素感其治政之德。”额尔德木图摇摇头,苦笑道:“我军若接连获胜,那些南蛮子自然不敢抬头仰视。可我军一旦出现败相,恐怕他们个个都要趁火打劫了,以此报答文贼当年养护之恩了1

    他倒不是有意替元继祖、李谅二人开脱。而是觉得,如果当时探马赤军也与蒙古军一样全军冲上,有可能冲破敌军大阵。但双方彻底胶着在一起后,结局可能比目前还惨。周围窥伺的几支流寇战斗力虽然差,但在关键时候,随便一支稻草都可以压翻骆驼。这是他在撤军途中总结出来的观点,邹洬用兵在他们这些以弓马取胜的老将眼里,的确显得幼稚可笑。但换个角度,站在破虏军方面想,额尔德木图却惊讶地发现,实际上以破虏军的情况,邹洬的办法恰巧能最大地发挥其长处。

    不是对方不懂战术,以乱刀砍死老行家。而是现在己经不再是凭弓强马快争胜的年代了。几年来,军械、兵种、江南人的秉xìng、民心都在变,而大元对残宋的认识,还停留在数年前。对破虏军的认识,依然停留在炮利,甲固,弓强的肤浅层面。

    “你是说,当时战场上,贼兵人数比我军还多?”听完额尔德木图的话,达chūn半晌才缓过神来,喃喃地问。

    “当时破虏军不过三万,但我大元军中,新附军大部溃散,一部临阵倒戈。我军能投入的人马,也不过在五到六万之间。赣州百姓心向文贼,当年索都与李恒两位将军在此杀戮又太重了些。胜败难料之时,恐怕田野有一民,贼军即多一兵……”

    “田野有一民,贼军即多一兵……”达chūn喃喃重复着额尔德木图的话,禁不住感到一阵阵心冷。真的是这样么?那些宋人不是根本不在乎给谁交粮纳税,给谁磕头屈膝么?文贼如何这么快地把他们心中的廉耻唤醒,这么快地让他们认同了自己是个宋人!

    凭达chūn的见识,他整理不出一个答案。蒙古族崛起不到一百年能在匆匆数十年间由一群部落聚合成一个民族,凭借的完全是杀戮。把抵抗的男人杀死,女人抢为奴隶,没有明辨是非能力的小孩子抚养成蒙古人,这是草原上公认的融合之道。靠着这种办法,他们融合了草原伤几百个部族,融合了契丹人、融合了女真、融合了党项人,甚至把半个中国融合了进去。只是到了最后,他们在无法凭武力融合下这江南一隅!

    “必须把这些年在福建、两广、江西等地的作战得失和治政得失总结出来,否则,即便伯颜来了,恐怕也未必能呆得长久!”达chūn愣愣地想到,猛然间,他明白了自己现在最应该做的是什么!

    不是组织人马反攻,挽回已经不存在的颜面。也不是排除异己,以yīn谋和杀戮整合蒙古军、探马赤军和新附军残部《如果这个残部还可能存在的话》。而是竭尽全力,在无数冤魂仇恨的目光中,把残余的兵马带出去,带到北方与伯颜汇合。只有让伯颜知道这些年来江南的变化和大军作战得失,南征兵马才有机会,大元才有机会获取最后的胜利。

    一旦错过这个时机,坠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将不是这几万残军,而是一个民族。

    直到东边放亮,元继祖和李谅二人才准许麾下的士卒跳下马背,在狐溪边暂时歇息。这一带因为索都当年的几度“梳拢”,早己荒无人烟。因此周围的景sè很空旷,像极了祁连山外的草原。即使从西南方吹来的风,也隐隐约约带着牧歌的韵律。

    “nǎinǎi的,终于逃出来了!”元继祖骂了句脏话,连人带甲一起,重重地跌在一处稍微干燥些的草丛中。死里逃生的感觉太美妙了,几乎像转世为人般。以前看事情的很多观点,都在死死生生的一瞬间发生了变化,以前觉得重要无比的东西,也突然变得极其平淡。这一刻,他唯一的感觉就是自己还活着,而继续活下去,在这纷乱的世间就是唯一的追求。

    昨天那场战争太恐怖了,虽然他和李谅带领探马赤军提前“退场”,但队伍还是蒙受的巨大损失。两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流寇”先后找上了他们,那些人手里的兵器很差,身上连件纸甲都没穿,居然毫不畏惧与盔甲整齐的探马赤军骑兵展开了对攻。如果此战发牛在平时,元继祖肯定要将驱策部下,反复驰骋,把他们全部踏成肉酱。但这次不一样,破虏军就在不远处,邹洬的计策显然是中心开花,外围合围。一旦探马赤军被“流寇”拖在此地,等到破虏军在与蒙古军的纠缠中腾出手来,恐怕整支探马赤军就有覆没的危险。

    所以元继祖和李谅只能继续壮士断腕,丢下一部分士卒,带领大部人马先撤。虽然四条腿的战马跑起路来肯定比两条腿的人迅捷,可耐不住好来参战的“流寇”队伍多,一波被甩开后转眼又碰上一波。元继祖和李谅逃到了傍晚十分,接连冲过五伙“流寇”的围追堵截,才逃出了包围圈。找僻静处清点了一下兵马,两万多士卒只出来一万三千多,其中还有四千多人身上轻重不一地挂了彩。

    “老子再也不跟破虏军打仗了,早跟姓吕的学,咱们早回祁连山了,这叫什么事啊,像群被围了的傻狍子般,四处乱钻!”另一个探马赤军万户李谅叼了根青草,在元继祖身边躺了下来。他们都是高级将领,不需要亲自饮马,做饭。他们要凑在一起商议大事,而眼下最重要的大事为,接下来大军该向哪个方向逃亡。

    “祁连山,那早成蒙古人的牧场了,咱们要是私自回去,肯定被大汗砍了首级,四处传看!”元继祖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这就是探马赤军的宿命,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为别族的大汗流血。什么时候战死了,什么时候魂归故里。只要活着,就甭想看到梦中的家乡。

    “那你说怎么着,莫不成咱们真的到乐安等达chūn大人?昨天可是咱们带头先撤的,罪过不小,我估计他现在正琢磨着怎么收拾咱们呢!”李谅亦是满脸无奈。为了避免遭到达chūn的报复,昨天傍晚,他和元继祖两个刻意拒绝了蒙古军将领额尔德木图的建议,以掩护大军侧翼为名,从另一条路翻越了方石山。当时他与额尔德木图约好,两军抚州的乐安镇汇合。但到了那里后达chūn会怎样处理探马赤军提前撤离战场的举动,李谅和元继祖心里一点儿把握都没有。

    按大元的规矩,打了败仗是需要人出来顶罪的。杀蒙古族将领,那不是大元的风格。探马赤军、汉军、新附军将领,替罪羊很好找。可眼下军中,除了蒙古人就是西域人了……

    “还收拾咱们呢,能不能活着撤到江北都说不定。武忠反了,张直反了,吉州一支是林琦出没的地方,临江军那边,这些年,西门彪一天都没消停过。走一步看一步吧,到了乐安,咱们提防着些就是了。一旦达chūn想对付咱们,咱的人比他多,大不了也反了他娘的!”元继祖向身边的草丛中狠狠地吐了口吐沫,板着脸说道。

    昨夜急行军时,他己经反常考虑过了。以目前的事态,大元朝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击败破虏军,平定东南。弄不好,还会被大宋打得灰头土脸,把整个江南都赔进去。既然没有获胜的希望,大伙儿再跟着忽必烈干,就有点儿犯傻了。不如凭着手里这点兵自己占个地盘儿,在一旁静观其变。等时局明朗了,找胜利一方去投奔,少不得一身荣华富贵。再不济,自己跟在蒙古军身后打家劫舍数年间己经弄了不少钱财,等到了安全些的地方把姓名一改,把将士们一丢,独自回西北做富家翁去。虽然这么做太不地道,也好过留在军中天天听炮弹爆炸声。

    “要反就趁早,我不瞒你,南边的情况我打听过,对待起义、投诚还有俘虏的区别很大。咱们现在反了,还能算起义,像白旭他们那样混个校尉不成问题!”李谅把身体向元继祖跟前凑了凑,俯在他耳边小声嘀咕道。

    破虏军那边推行平等之政,对各民族一视同仁,这点对李谅很有诱惑力。帮大元作战,最后充其量不过是被归为汉官,官职爬得再高,也要受蒙古人欺负。子女和家产被蒙古人抢了,都不能找地方告发。但到了大宋那边,则不会有人再问你出身,sè目人抢了汉人要判罪,汉人抢了sè目人照样得吃板子、蹲大牢。

    “起义,就凭你?”元继祖从鼻孔里冷笑了一声,望着李谅,如同望着一个怪物般问道

    李谅受不了元继祖那种轻蔑的眼神,一骨碌身体爬了起来,不满地申辩:“怎么?完颜靖远、白旭他们几个都不是汉人。武忠,李直,还有杨晓荣、李兴还不都跟大元千过,文大人对他们怎么样,你我都知道!”

    “你也不看看你那双手,杀过多少南人,你自己数得清楚么?”元继祖冷笑着说道,“那边对手上有血的人怎么算,你知道么?兄弟,醒醒吧,就凭我们以前千的那些事情,功过相抵后,文大人纵使饶你不死,也得让你下矿井挖媒去,一辈子不见天rì!”

    “这?”李谅楞住了,伸出粗糙的手来摆在眼前,反复端详。在一条条被刀柄磨粗了的掌纹间,血迹隐约可见。那都是南方汉人的血,有军人,也有百姓,有成年男子,也有老弱妇孺。

    一时间,他觉得自己这双手沾满了罪孽,即便把眼前这条溪水抽干了来洗,也洗不清其上的血痕。

    “兄弟,既然种了孽因,就要承受恶果。想想咱们在福建是如何向江里抛毒尸吧!”元继祖叹息着,从草丛里爬起来,站在李谅身边说道。

    “可,可……”李谅的面sè一瞬间衰败了下去,就仿佛一个落榜后的穷书生,目光里己经没有了生命的颜sè。这全是我的错么?是大汗下的令,是达chūn下的令啊?无数个声音在他心里狂喊。

    “兄弟,别乱想了,这是命!”元继祖不忍见李谅如此失落,从亲兵手里接过一块刚烤熟的马肉,塞到他手里,说道:“先凑合着吃些肉吧,一会若过了集镇,我派人给你”找“些酒来。醉了,就不烦恼了!醉了,就把一切全忘了!”

    “把一切全忘了?”李谅抓着马肉,却无法向嘴里塞。马肉上那丝丝缕缕的血津顺着他的手指,和着烤出来的油一同流下,滴滴答答地落在草尖上,留下点点斑斑黑sè印记。

    “乒!”远处传来一声号炮,吓得李谅一哆嗦,把肉扔到了地上。刹那间,生存的**重新唤醒了他的理智。瞬间,他仿佛又变回了原来的自己,三步两步跑到战马旁,跃上去,从马鞍下抽出了雪亮的弯刀。

    “敌袭,敌袭……!”四下里,饭刚做好,还没来得及向口里塞的探马赤军士兵紧张地喊。

    “上马,上马,不要乱,保持队形,保持队形!”李谅高举着弯刀,往来驰骋。不断将乱跑的士兵用战马兜回本队。

    敌情不明,四处乱窜只有死路一条。大多数探马赤军士卒明白这个道理,扔下吃食,上马拔刀。一小部分四处乱跑的,或被自家将领严肃了军纪,或被突来的冷箭钉翻在河滩上。

    一杆战旗从探马赤军的侧后方挑了出来,战旗下,数名破虏军悍将提着雪亮的长刀,纵马跃进探马赤军大队。

    仓卒迎战的探马赤军摆不出恰当阵型,被当先的破虏军骑兵快速冲成了两段。竹林深处,草从中,无数手里提着长矛、砍刀、花枪、钢弩的士兵陆续冲出,顷刻间将拖在队伍最后的几百名探马赤军淹没。

    溪流边能落脚的地方不多,靠后的探马赤军承受不住如此大的压力,乱纷纷向前挤。而前方的探马赤军正准各回援,被自己的兵马一冲,阵脚大乱,根本组织不起有效反击。

    “杀!”领头的破虏军将领一声断喝,将与自己捉对的探马赤军骑兵抹到了马下。转眼,他的战马从背后追上两名探马赤军战士,长刀快速扫过,给每个人背上切出一条尺与长的大口子。

    血瀑布一样落了下来,受伤的探马赤军战士并没有死,全身的力气却一丝丝从刀口中淌走,他身体一歪,从马背上轰然坠落。

    “降者免死!”带队的破虏军悍将挥刀将把又一名探马赤军骑兵的兵刃磕飞,大声喊道

    “降者免死!”群山之间,无数人大声呼应。紧接着,又是一阵“乒!”“乒!”“乒!”的炮击声,四下里也不知道多少兵马在埋伏,多少火炮在炸响。

    有些被分割开的探马赤军兵士被吓得肝胆俱裂,扔掉兵器,伏地祈降。破虏军士兵也不理会,将他们踢到一边,继续追杀其他探马赤军。有些探马赤军兵士负隅顽抗,立刻被四面八方shè来的羽箭攒成了刺猬。

    到了这个时候,一众探马赤军哪还生得起抵抗之心。“过溪,过溪,全军速撤!”在元继祖声嘶力竭的命令下,不顾一切向狐溪中跳。

    先前己经有一部分探马赤军士兵承受不住压力,纵马跳进了狐溪。后面的士兵听闻主帅命令,又紧紧跟将上来。这一段溪水甚浅,但河床内全是卵石,马匹一不小心就会滑倒。后边的士兵被人推cāo着,根本无法顾及倒地的同伴,一时间,人马互相践踏,把整支溪流都染成了血红sè。

    元继祖和李谅二人被士兵协裹着,踩在族人的身体上涉过狐溪。留在岸上的士兵们见主帅己经先走了,秩序更是混乱,你争我抢,各不相让。有人千脆弃了马匹,徒步过河。有人却舍不得生死与共的坐骑,拼命把战马向河中心牵。而岸边的破虏军弓箭手看到机会,千脆集中全部力量封锁河面,走在半途中的探马赤军无法还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伴一个接一个倒在血水里。

    大军勉强在对岸稳住了阵脚,将士们回头望去。只见对岸的破虏军陆续从竹林,草丛中走出,沿河岸列阵。总计才不过三千多人的队伍,却在半个时辰内要了两千多探马赤军的命。

    元继祖气得破口大骂,到了这时他才看清楚的自己的敌手。哪里是什么破虏军,根本就是一支打着破虏军旗号的土匪流寇。众人方才皆听见四下里的炮声如雷,却没有一个士兵被炮火炸到。他有心组织人马杀回对岸去洗雪耻辱,底下的将领们却不愿意再战,纷纷劝他莫要冒险,免得中了人拖延之计。

    元继祖和李谅无奈,只好拔队继续赶路。河对岸的兵马也不来追。只是派了几百名士兵,在河岸边排成一个方阵,送别般,频频挥手。

    “他们在玩什么花样?”李谅惊诧地问道。正当他和元继祖纳闷的时候,听见对岸的流寇们齐声高喊:“谢弟兄们留饭!”

    “谢弟兄们留饭!”奚落的喊声在群山之间回荡。万余探马赤军羞得抱头而走,根本不敢回头再看对岸一眼。

    就在达chūn与元继祖等人分头逃命之时,大江之北,也有两支队伍展开了一场追逐战。与江南西路所不同的是,追击者与逃亡者的角sè掉了个,担任追杀角sè的是蒙古军,亡命奔逃的是陈吊眼。

    战马飞快地跑过原野,带起的烟尘笔直升向半空,把纯净的蓝天分割成颜sè截然不同的两半。一半碧蓝,一般暗黄,衬托着天地间大大小小的湖泊池塘喝高低起伏的丘陵,显得分外诡异。

    如果这是在福建,那些山坡上肯定会分割成平平的小块,被种满庄稼,油菜,果树什么的。福建山多,平地少,百姓们知道土地金贵,能浇到水的地方哪怕是巴掌大小,都想种上些作物。

    可脚下这片土地是淮南东路,拥有大片平地和大片湖泊的淮南东路。百姓们早被连年的战争折腾稀落了,一片片上好的水田都长满了草,至于山地,更是荒凉,杂草,矮树,四处疯长。风吹过来,那些半人多高的稗草就翻出一层层巨浪,像极了鲜卑诗文中所吟唱的救勒川。

    这里不是yīn山脚下,这里是淮南,汉人世世代代生长的土地,是蒙古大汗的马刀硬把它从田园变成了荒野。

    数千匹战马奔腾起来,声音像雷鸣般,随着风传出老远。起伏的稗草在马蹄落下的一瞬间倒了下去,被踏进了烂泥里。绿sè的土地上顷刻间被踏出一条黑sè的泥线,从西北向东南,看得到尽头,却看不到起点。

    马背上的破虏军战士们看上去一个个疲惫不堪,但眉目之间,却带着几分欢喜和调皮。过江十天了,他们与蒙古军打了四次小仗,每一仗都是占了傅宜就走。五万元军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围追堵截,却始终未能将大军缠住。虽然那些元军个个刀法jīng湛,骑术优良,但陈吊眼这种突然开打,打了就跑的战术还是占尽了便宜。元军中的轻骑挡不住破虏军锋樱,重骑又因为盔甲太厚,太笨,影响了马匹的耐力,而追不上破虏军。五万大军每天只好气急败坏地跟在破虏军身后兜圈子。

    一个圈子兜下来,周围二百余里豪门大宅皆毁。凡于北元有勾结的,家主肯定被破虏军坚决地镇压了。与北元没勾结的,家产也被蒙古军疯狂地抢干净了。那些平素连糙米都吃不上平头百姓反倒不受什么影响,或者说因祸得福。破虏军镇压完豪门,留出自己的给养,剩下的财物,从银两、粮食到地契,立刻分给了附近百姓。蒙古军赶到后,有心为那些“官员”、“太平士绅”们撑腰,苦主却不敢出来告状。破虏军临走时留下了话,说随时会回来看有没有人再忘了自己的祖宗。侥幸不死的豪门子弟胆子再大,也不敢在战局未明朗的情况下,公然借助蒙古人的势力。

    陈吊眼对这个结果很满意,打豪门、吃大户那是他当年的拿手好戏。当年做山大王时,这么干还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而今天打了豪门,四下里却是一片喝彩之声。况且通过往来奔袭,他也达到了锻炼骑兵的目的。平心而论,如果不依赖优质的锁子甲和骑兵马刀,破虏军骑兵在个人战斗力、骑术、shè术还有忍耐力方面与蒙古军jīng锐相比还是有很大差距的。如果放在两浙,在守土之责的重压下,破虏军绝对不敢这么大范围迂回,也无法依靠奔袭作战锻炼骑兵。但在淮南,目前属于大元领土的淮南,军队却没有那么多顾忌。即使抵挡不住蒙古军攻击而被迫转移阵地,也不用担心再发生屠城,屠村的惨剧。名义上,这片土地上老百姓都是忽必烈的子民,虽然等级不同,但由于不是敌对势力,即便蒙古军也不能轻易屠戮。

    纵使把蒙古军真给打急了,真的不择手段动粗,陈吊眼也不怕。临行前,参谋曾琴给他出了一条妙计。如今每到一个村子停留,破虏军找些口齿伶俐的士兵,四处宣讲福建、两广等地的繁华与富饶。让那些不堪忍受北元暴政的百姓去扬州、真州等地集结。并告诉他们说,每天长江南岸都有大船过来,在两地接百姓去南方过活。当地目前虽然还属于大元治下,但面对破虏军水师咄咄逼人的攻势,地方官员根本不敢阻拦民船在两岸之间往来。

    远处天际间隐隐传来的风雷声,通过望云镜,陈吊眼看到了几个蒙古千人队坠着自己在田野间留下的马蹄痕迹追了过来。更远的地方还陆续有烟尘升起,那是其他数支蒙古骑兵。从烟柱之间的距离上判断,每支蒙古骑兵彼此之间的距离有五里左右。对于数万大军交战而言,这是一个很好的间隔距离。第一波骑兵把敌军缠住,其他几支队伍刚好交替杀上,或直接冲入战场,或迁回到敌军侧后,凭借人数的优势合围,将敌军一口吞下。

    “对面那个家伙胃口不小!”陈吊眼笑着摇了摇头。战术方面,敌手选择得很正确,对付以sāo扰为目标的陈吊眼部,的确应该采取巨石压卵之势,一举将其击溃。但敌将显然不熟悉火器的作战特点。火枪、手雷这些东西的破坏力和短时间内制造的杀伤效果,绝不是弓箭和马刀所能比拟的。敌将已经吃了几次亏,依然执拗地认为,可以采用传统战法消灭破虏军。这种死板的用兵方式,正中陈吊眼下怀。

    挥了挥手,他让马队在一个小荒坡上停了下来。训练有素的骑兵们迅速以他为中心展开,排成了一个便于攻击的长阵。陈吊眼放下望远镜,高声命令道:“斥候,分散打探附近敌军动向,一团、二团下马各战,三团退后做预各队,火枪营向前一百步,挖战壕,准备攻击。”

    士兵们大声答应着,跳下了战马。jīng挑细选出来的良驹通灵xìng,知道大战将临,在主人的安抚下缓缓地调整着呼吸。有的骑兵抽出细长的马刀,在随身携带的细磨石上轻轻地把刀刃打匀,有的骑兵拔来嫩草芽,笑着捧到战马的嘴边。这一刻火枪手和掷弹兵最为忙碌,他们从马鞍桥的特制挂架上取下短柄jīng钢铁锹,以最快的速度在斜坡zhōng yāng挖掘出一道半人深,两尺宽的战壕来,挖出的泥土被仔细地在战壕前垒成一个斜坡,遮挡住士兵的整个身体。

    “都督,有一个万人队从北面绕过来了,前方这五个千人队是疑乓。真正的敌军在正北方,大概三里左右!”斥候营营正拍马赶了过来,急切地汇报道。

    “我觉得鞑子也不会那么笨么,吃多少次生豆子都不嫌腥!”陈吊眼笑着骂了一句,轻松的态度赢得了一片笑声。举起望远镜,他向正北方看去,之间层层的湖边池塘背后,有一朵云在缓慢的向前飘动。敌军为了隐藏行踪,刻意放慢了前进速度,如果不借助望远镜的帮助,根本分辩不出那个方向有大队骑兵在靠近。

    “张博,带三团过去阻击。在那几个池塘中间洒拒马钉,在靠近咱们近处一千步到五百步之间的树从里拉铁线,剩下的,自己掌握,正面战斗结束后,立刻与敌军脱离接触!”陈吊眼放下望远镜,沉着做出相应安排。“鞑子想吞了咱们,咱们就狠狠咬他一大口。让他一边流口水一边流眼泪!”

    所有将士轰然答应,鼓乐手在参谋的示意下,把战鼓敲得震天般响,仿佛唯恐敌军不知道他们的具体方位般。

    担任正面纠缠几个蒙古千人队很快发现了破虏军的异常举动,带队的上千户孟和小心翼翼地勒住战马,不知道是否该继续前进。双方此时的距离还有千余步,如果发动攻击,必须在行进间让战马缓力,待敌我接近到两百至三百步距离之间再发起冲击。但此刻破虏军占据了有利地形,双方骑兵人数也差不多,贸然攻上去,肯定要吃大亏。

    时间在双方对峙中慢慢流失,破虏军士兵牵着战马,仿佛看大戏般,等着山坡下那五千蒙古军作出反应。山坡下的五千蒙古军也不敢轻举妄动,静静地仰视着对面,那些从jīng神到体质都为他们所不熟悉的汉人。

    正北方传来了零星的爆炸声,担任阻击任务的破虏军与担任包抄任务的蒙古军交上手了。手雷爆炸后溅出的火星很快点燃的稗草,在火与烟的双重作用下,奔袭的蒙古军不知道遭遇了多少人马的伏击,慌乱地吹响了号角,向不远处的与陈吊眼对峙的同伴询问战况。

    上千户孟和有些迷茫了,北面担任迂回任务的蒙古军人数是他所部的一倍。如果陈吊眼的主力放在正北,山坡上和他对峙的人马怎么会这么多?

    “呜一呜一呜-一”正北方的号角响个不停,夹杂着浓密的手雷爆炸声让人心焦。上千户孟和有些沉不住气了,跟在他身后的万人队距离不足五里,即便第一次攻击失败,应该也不会有太大的危险,为了给北面担任主攻的万人队创造机会,他缓缓地挥动了令旗。

    五个千人队分做五层,每层相距二十步,缓缓地向山坡上逼近。八百步、七百步、五百步,“哄”破虏军携带的虎蹲小炮响了,突如起来的爆炸把第一攻击梯队打得一团糟。虽然在南下前,蒙古骑兵和战马都受过专门的爆炸声训练,但鞭炮模拟的爆炸声显然无法与真正的火炮比。几十骑当即被炸上了天,几十匹战马把主人掀翻,径自跑下了山梁。剩下的蒙古武士在火海中挣扎,哀嚎,翻滚,把死亡的恐慌远远地传开去。

    “吹号角,加速前进!”上千户孟和眼前的惨烈景象所动,大声命令道。在涿州校场,跟着阿里海牙从福建退回来的老兵曾经亲口告诉过他们,破虏军的火炮不可连shè,两发之间间隙很大,是骑兵取胜的唯一机会。

    第二梯队蒙古武士从火海中冲出来,踏过同伴的尸体,冲上山坡。五百步不是最佳加速距离,但为了避免遭受火炮多次拦截,第三梯队、第四、第五梯队同时加速,纵马越过了火海。

    “杀上去,杀上去,敌军就那么几个人,用马蹄踩死他们!”蒙古骑兵们狂喊着,穿过硝烟。

    疯狂的叫喊声鼓舞了他们的士气,两个方向的压力骤然增大。很快,虎蹲小炮无法再承担阻击任务了,大队的蒙古骑兵cháo水般冲上山坡。

    正北方,担任主攻的蒙古万人队再度发力,一队队骑兵轮番在马背上弯弓搭箭,将半边天都用羽箭遮盖起来,茂密的羽箭打击下,担任阻击的破虏军承受不住了。有人从树林、草丛中跳出来,窜上战马,拼命逃回陈吊眼的本队。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越来越多的溃兵冲动了整个阻击阵地。负责指挥阻击的破虏军将领试图拦截逃兵,却被士兵们推到了泥塘中。无奈之下,他自己也加入了逃命队伍。也许是由于过于惊恐,逃命的队形都变得松散,马匹跑出的路线也不再是笔直,而是不停地变换着前进的方向,在稀疏的树林间折出一个个之字。

    “吹号角,追上去,堵住陈吊眼的退路!”老将军塔赖狂笑着命令道。什么jīng锐之师,伯颜大人真糊涂,居然派了这么多人马来对付一个破虏军万人队,今天自己就结束这场战斗,看那个薛良格部小子格根还凭什么在伯颜丞相面前胡说八道。

    万余蒙古军轰然加速,海浪般,扑向陈吊眼的侧后。

    陈吊眼站立的小山上,四个蒙古攻击梯队快速靠近,从五百步到三百步,马上就要接近了火枪兵藏身的战壕。五千破虏军战士站在坐骑旁,静静地看着面前的敌军,静静地听着侧翼的马蹄轰鸣,如磐石般,巍然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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