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录无弹窗 第七卷 逐鹿 第五章 风暴(1-5)
乐安城有史以来,一直是个岌岌无名的小县。这是一块夹巴水、宝唐水与吉水之间的丘陵地段,山不够险峻,河流不够深广,土地也不够肥沃,所以也没有哪个英雄或袅雄能看得上眼。可近几rì来,小县一夜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江南江北,无数双眼睛盯向了这里。人们无法不关注这个弹丸之所,方圆不足五里的小县城内,如今困着两万多蒙古军和探马赤军残部,其中光级别在万户以上的ft子头儿就有十几个。县城外围着的兵马更多,从福建赶来的参战的jǐng备军、各地匆忙“起义”的新附军、还有衣衫槛褛斗志却很昂扬的各地民间武装,近二十万众将乐安围了个水泄不通。
“嘿嘿,ft子也有被吓得缩在城里等死的时候!”刚起义不久的建昌军管军万户武忠用马鞭指着远处高不足五尺的城墙,笑呵呵的说道。与大都督府打了五年多的交道,唯独这次,大都督府没给他任何好处就差遣他做事。也唯独这一次,他觉得心里像喝了冰水一样痛快。风光啊,哪怕是当年跟在蒙古军身后把宋军杀得望风而逃的时候,都没现在这么风光。那个时候周围百姓见了他,撒褪就逃。而现在,十里八乡的父老把仅有的粮食都作成饼子送到的军中,武忠想付钱都没人肯收。
“别是大,达chūn使了什么诡计吧!蒙古人,蒙古人毕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被部下胁迫着起义的另一个新附军将领孔威结结巴巴地说。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他至今还不敢相信是真的。做梦一般被部下从被窝里拉出来,举起了反元兴宋的大旗,又做梦一般看着平时作威作福的sè目转运使、仓库使们被百姓们推到街头,用石块活活砸成了肉酱,然后做梦般被摩下几个将领簇拥着前来攻打乐安,做梦般看着平素凶神恶煞般的蒙古军被衣衫不整得民军打得不敢出头。
没人的时候,孔威曾经咬了几次自己的手指,每次那种通彻心脾的感觉都告诉他,这几天发生的事情都是真实的。但转眼间,他就又想去咬自己的手指头。蒙古人啊,几万蒙古人,就这么败了?自嘉定年起,宋人就只有被蒙古人追得满山逃命的份儿,什么时候时运倒转了,元人被宋人追得四处奔逃?
“达chūn使计,他还使个球计,方圆二百里的元军都被破虏军给清理干净了!”另一个刚起义的新附军将领张直笑着骂了一句粗话,拍拍孔威那略显单薄的肩膀,笑着安慰道:“夫子啊,你就别瞎担心了。我听说了,ft子的援军一半被陈吊眼拖在了两淮,还有一半在荆湖,插了翅膀都飞不过来了。至于吕师夔那小子,他听说邹将军来了,吓得连面都没敢照,直接跑到了池州去也。这会儿达chūn即使会洒豆成兵,也没有人给他提供豆子,你还瞎担心个什么劲儿!”
“我,我是说慎,慎重!谁,谁怕了!”孔威被人戳破了心事,一张苍白的脸刹那间变得火炭般红,拨开张直的手,汕汕说道:“兵,兵贵谨慎。咱,咱们可带的都是本乡本土的弟兄。”
孔威无意间,把“本乡本土的弟兄”这几个字,说得很重。既然造了大元的反,就很难再反回去。如今,这些平素他看不起的弟兄们都是他的家底。多一个,将来邀功领赏的底气就足一分。即便将来破虏军无法成事,手底下有些弟兄在,投降北元的筹码也重一些。如果不小心在攻城时拼干净了,可就什么都不剩下了。
“是啊,本乡本土的弟兄。父老乡亲都看着咱们呢,如果二十几万人再把ft子放走了,不用文垂相怪罪,百姓的口水也得把大伙儿给淹死!”张直用马鞭指指四下里连绵的营帐,大声说道。
周围高高低低,都是宋军的营帐。光着膀子的青壮们拎着铁锹,将阻碍骑兵冲锋用的壕沟挖了一重又一重。壕沟与壕沟之间,还有木桩钉成了简陋鹿砦,尖尖的梢头像刀锋一样,指向yīn沉沉的天空。如果有人能站在半空向下看,就会发现此地己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蜘蛛网,而乐安城则彻底变成了粘蜘蛛网上的一支苍蝇,无论怎么努力也逃脱不掉了。
“是啊,好好打吧,别想太多了,咱们汉家气数又回来了。当年达chūn下令收缴民间铁器时,就有人跟我说过,哪天蒙古人的气数尽了,咱们汉人一人一块砖头,也把他们砸回老家去。如今还真应验了这话!”武忠豪气满怀的响应。
至今,他也没弄明白自己的老管家、老军师苏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但苏灿这些年说过的一些话,和帮他做过的一些事,却历历在目。他不愿意深究这件事,无论如何,自己能重新找回做将军的感觉,全凭了这个貌似糊涂的老人。如果不是他,也许今天被困在城里的,还有建昌军这万余弟兄。
现在,破虏军四下去收复失地,兵马不够用。大帅邹洬摩下除了一个火枪团破虏军外,围困元军所要倚仗的就是刚刚起义的新附军和各路民军。如果能抓住这个机会好好表现一下的话……,武忠眼前出现了一幅画面,未来的自己绝不是换一身jǐng备军的军服,在后方替别人看家练兵。自己将穿着一身破虏军的细环锁子甲,肩膀上还有几朵金花在闪闪发光。
“报,将军,邹大都督问,建昌dú lì旅准备好了没有,有没有挡住达chūn的把握!”一个通信兵策马跑来,冲着武忠行了个生涩的破虏军军礼,大声问道。
“请邹大都督放心,从这里到宝唐水,我设了三道防线。一个苍蝇都甭想从正北面突过去!”武忠正sè,笨拙地把拳头按在胸口上还礼。通信兵和他都是刚刚起义没几天的,这种上下级别之间见了面不屈膝的礼节让他们感到万分别扭,但又抱着好奇的心思尽力去模仿破虏军的一举一动。
通信兵再次向武忠敬礼,策马远去了。许下诺言的武忠却不敢再与孔威等人瞎扯,打着马,来来回回检查自己阻击地段。
与武忠摩下的士卒比较起来,己经成了残兵的元军攻击力还是很强的。几天前,当他带领着建昌军和张直二人率先赶到乐安城外,堵住了元军逃跑路线的时候,差一点儿就被达chūn给击溃了。
那件事情发在五天前,急于立功的武忠和张直带着自家人马杀到了乐安城外,汇合在一起切断了乐安到崇仁的道路。按二人的心思,虚张声势地坚持一个白天,等到破虏军先头部队的赶来,就能拣到大功一件。结果,还没等将士们把营寨建立完整,两个蒙古军千人队就冲上来了。被蒙古武士欺负惯了的新附军们根本挡不住对方的冲击,被蒙古军接连攻破了四道防线,武忠最后自己都提刀上阵了,还是无法稳住阵脚。
就在全军崩溃的节骨眼上,数以万计的民军杀了上来。那些士兵没有恺甲,手里的兵器五花八门,有人甚至拎着刚去了皮的木棍子,可一个个却悍不畏死,围着蒙古骑兵就是一顿乱打。顷刻间,就把蒙古武士们淹没在人海中。
两个蒙古千人队全军覆没,两支起义的新附军死伤近万。武忠和张直愁得头发都白了,有心撤走,又怕将来无法向破虏军交代。继续挡路,却不知道摩下士卒是否还堪一战。好在达chūn也被突如其来的群殴打借了,他弄不清楚武忠和张直到底带了多少兵马,也弄不清楚附近还有多少民军。与武忠等人交战,达chūn不畏惧,如果豁出去牺牲的话,付出一定代价后蒙古军和探马赤军肯定能从把武忠的队伍冲出一道豁口。但冲破了武忠的防线后,蒙古军和探马赤军会不会遇到破虏军,还有多大力气能与破虏军一战,达chūn就不敢肯定了。
也不怪达chūn在关键时刻头脑发晕,按蒙古军打仗的常规,那些新附军和试图混水摸鱼的土匪、山贼,向来是用作消耗品的。当把他们消耗光了,大元主力才会冲入战场。武忠、张直这些窝囊废不惜老本堵在路口上,身后没一支强大的破虏军壮胆才怪!
不愿再受更大损失的达chūn退回了乐安城,他与李谅、元继祖等人商量后,准备在城里休息一rì,第二天再换一条道路转进。结果,在第二天早晨,仿佛雨后的野草般,不知道多少民间武装在四野里冒出了头来。
一群群,一队队,打着各sè旗号,围着乐安城安营扎寨。他们没有力量攻城,却用壕沟和鹿砦IEeAff把乐安通往外界的道理堵了个严严实实。而更远处,还有各地的父老乡亲,提着五家合用的菜刀,还有锄头、犁杖远远地赶来。
“勒子溃了,杀死一个勒子可领银元十个,活捉一个ft子卖给邵武矿场,至少是十四个银元的价钱!”不知道是谁在百姓中散布了这个流言,也真有商人拍胸脯担保了这个报价。
无论为了国仇家恨,还是为了将来的好rì子,百姓们都要痛打落水狗。
破虏军副统制,两江大都督邹派率部赶来后,立刻根据战场实际情况调整了部署。他把火枪兵和部分炮兵留在了身边协助民军围城,其他各标人马都派了出去,协助林琦、西门彪等人收复失地,并在江南西路偏北的山区布置了一条jǐng戒线,防止北元派奇兵突袭。而针对困守在乐安城里的元军,邹洬严令各路民间武装不得仓卒攻城。乐安城的百姓早逃干净了,邹洬要让达chūn亲自品尝一下困守孤城的滋味。
天sè渐渐暗了,袅袅炊烟在各营寨中升起。随着炊烟,民军们欢快的山歌响彻原野。两江大都督邹洬披着件暗红sè披风在营地间巡视,周围情景很熟悉,像及了当年他带兵与文天祥围攻赣州的时候。
身为两江大都督的邹洬至今没能忘记当年在江南西路的惨败,十万民军根本没有与北元的一战之力,刹那间土崩瓦解。将士们不敢战,特别是面对蒙古武士时,除了巩信将军摩下了江淮劲卒,几乎没有人能在蒙古人面前举起刀。
那屈辱的景象邹洬永远难望。很多战前指点江山,慷慨激昂的人在逃跑的路上被蒙古武士从背后追上杀死。还有很多素有勇名的人直接放下武器,跪倒在路边等着蒙古人上前砍杀几年来,随着破虏军发展,邹洬渐渐总结出了当年战败的原因。以文天祥为首的将领们不通军务是一个原因,更主要原因是,宋人身上,从官员到百姓,都缺乏抗争的勇气。面对着汹汹而来的元军,人们宁愿跳海自杀,也没胆量提起刀来,决死阵前。
那是一个民族的灵魂死了,经过几百年的重文轻武懦化。经过几百年强君弱民的努力,华夏失去了自己的灵魂。没有灵魂的民族,即便拿着再好的武器,过着再富足的rì子,面对外敌也无力一战。
邹洬希望自己能帮助文天祥重塑华夏民族的灵魂。当这个民族面对强敌的时候,他们会选择抵抗,而不是束手就擒。如果能做到这一点,即使北元在下一刻以倾国之兵杀到江南,也无法在江南立住脚。相反,如果一切都倚仗破虏军,倚仗着他人拯救,一旦破虏军在局部小败,只会趁火打劫的民间武装们还会再一次崩溃。
所以,邹洬把破虏军派到战场外围,而把民间武装和起义的新附军摆在了乐安城外。他希望今天所有参加战斗的人,无论他们抱着什么目的而来,都能体会到,所谓战无不胜的ft子,也是一个脑袋两条腿。他们饿了也会头晕,受伤也会倒下,失败时也会跪地求饶。只有这样,今后在战局不利时,两江的百姓,才不会放弃对胜利的希望。
邹洬把战斗力比较强的武忠和张直的部队调到了达chūn最可能突围的正北方,并把破虏军全部火枪手放在了这个方位。东南方交给了从福建赶来的jǐng备军第四旅和另几支民军,西方则由冒充过破虏军打劫过元继祖和李谅的山寨头领王宪带着几家民军防守。为了保险起见,邹洬把能运过来的火炮,都瞄准了乐安城的四个门口,吩咐炮兵们,只要有人试图探头,就直接用炮轰,不必等任何人的命令。
做好周密的布置后,邹洬给达chūn、元继祖和李谅,分别写了一封劝降信。由军中参谋抄写了几十份,派一队骑兵用弓箭shè进了城里。
在给达chūn的信中,邹洬历数了北元数年来在政治上的成败得失,以及达chūn领兵南进后犯下的罪孽。邹洬问达chūn,当强盗把山寨周围百姓全抢光了的时候,他们凭什么维持自己的生存?北元就像强盗一样,从大漠上崛起时就没从事过任何生产,几十年来倚仗抢劫来满足一切需要。在抢劫顺利,有脏可分的情况下,当然劲向一处使。当抢劫不顺时,恐怕窝里因为分赃不匀火并的事情就在所难免。所以,邹洬劝达chūn,还是趁早带领守军放下武器。大都督府对于放下武器的敌人向来仁慈,法庭审理完他们的罪行后,像达chūn这样带头给饮水下毒的罪魁祸首,固然要以死偿罪。但那些跟随着达chūn杀人放火的小兵,就可以保全xìng命,在服满几年苦役后被释放,或由其家人用马匹和牛羊赎回故乡。
在给元继祖和李谅的信中,邹洬这样写道:“将军乃大夏皇族,昔rì迫于兵势,不得屈身事敌。如今大势逆转,元运己绝。将军以一支残军困守孤城,闻四面楚歌,感国恨家仇,抚弦登阵,岂不枪恨!昔rì大都督当众立誓,愿与天下各民族,约为兄弟,同荣同辱,福祸与共。将军非蒙古贵青,纵侥幸孤身北逃,亦不过一无家亡奴。昔rì将军领兵十万,尚身居三等,妻儿亦无力保全。今部属尽丧,凭何自立。不若早早回头,纵不为己,何必让数万党项男儿做他乡孤魂?若能幅然悔悟,觉昨rì之非,斩仇人之首,a将让开大路,恭送将军北返。贺兰山下,夏草正肥,英雄何处不可饮马。银沙湖畔,眼波浩森,正是豪杰崛起之乡“风叔以为达chūn和元、李二人会听你的?”老将军吴希0纵马轻轻跑上前,疑惑地问道他从文字间看出来,写这几封信费了邹派很大心思。达chūn和元继祖、李谅三人都不懂文言,让素有才名的邹洬写这种半文半白的东西,实在是有些难为人。
“我也没指望他们能听我的劝,我只希望这三封信的内容在城里面传开,就足够了!”
邹洬望着夜sè中的孤城,冷笑着说。
邹洬的劝降信很快就摆到了达chūn的桌面上。破天荒地,平宋大元帅这次没有暴怒,也没有不屑地冷笑,只是将信粗粗地浏览了一遍,就跌坐进椅子中一动不动了。
两个临时征调过来担任亲兵的蒙古武士不了解达chūn的秉xìng,怕他发了火后遭受池鱼之殃,贴着墙根儿,悄悄地溜出了帅殿。走出很远,才隐隐听见背后传来一阵阵短促的喘息声,这种声音武士们很熟悉,在草原上打猎时,受了重伤的孤狼的鼻孔里就会发出这种低喘。猎手们遇到这种情况通常会把马向外撤一撤,以免受到苍狼的垂死反击。
“乌恩兄弟,你说,大帅,大帅会投降么?”一个亲兵试探着向自己的同伴问道。自听流言说有活着的希望时,他心里就不由自主地向那一方面想。哪怕明知要被送到福建做苦力,也觉得好过魂魄不得还乡。
“吉亚兄弟,这不是咱们能管的事情。少打听些吧,跟着大堆儿走总没错!”名字叫做乌恩的亲兵明显头脑更灵活些,四下望了望,低声回答。
投不投降,那是大人物们的抉择。反正现在城中还有马肉可吃,好活一天算一天吧。从发觉被困在孤城内那一天起,他就没奢望自己能活着返回草原。这些年跟着达chūn东征西讨,屠灭的城市有十几个,至于到底杀过多少百姓,有过多少次把婴儿挑在枪尖上的壮举,他自己都记不清楚了。
“是啊,那是大人物们的事情,咱们是小兵,还是小兵里的亲兵!”吉亚苦笑着发出一串牢sāo。虽然不认识城外shè进来那些信上的字,但军中传开的那些流言却一遍遍在他耳边回荡。只杀达chūn一人,别人可以用牛羊赎罪,或做满苦役赎回。他族里还有些积蓄,只要赶到海边交给商队……
吉亚使劲阻止自己继续做白rì梦,握在刀柄上的手指在不知不觉间被捏成了白sè。他现在是达chūn的亲兵,草原上有史以来,战败者的亲兵都没好下场。要么赔着主帅一块战死,要么割了主帅的头颅去请功,然后却被对方的将军杀了收买人心。
“来人!”帅殿里突然传出达chūn的呼喊,吓得吉亚身子一个趔趄,差点儿没栽倒在地上。“来人,传本帅的将令,各军千户以上者到帅殿议事!”达chūn的声音继续从帅殿里传出,被低矮的屋檐遮挡,听上去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咕噜噜!”点将鼓急促的炸响,整个孤城压抑的空气顷刻间被点燃了。大街小巷里,满脸狐疑的士兵抬起头,纳闷地看着县衙方向。而官职在身的武将,无论出身于蒙古军还是探马赤军,皆匆匆忙忙地跑出来,奔向达chūn的帅殿。
“将军今天铠甲穿得好厚,刀也背得整齐!”有细心的士兵小声嘟嚷。
几乎是不约而同,探马赤军、蒙古军的士卒们都把手伸向了自己的兵器,或偷偷地绞紧了弓弦,或慢慢地拉出了刀刃。
元继祖和李谅的驻地距离达chūn的帅殿不远。听到聚将鼓,二人立刻点了几十名心腹,匆匆赶了过来。邹洬的信他们看过了,也能明白信上的意思。但他们心里清楚地知道,此刻击杀达chūn是不可能的。如果在路上不被民军截杀,探马赤军还可与蒙古军一战。但此时探马赤军的数量己经和蒙古军基本持平,防各达chūn趁机剥夺主帅兵权都很吃力,更甭说反戈一击了
“元兄,咱们现在处境很险啊,你知道不知道!”李谅一边走,一边小声在元继祖耳朵边上嘀咕。
“别胡说,大帅并非不知道轻重之人,况且咱们问心无愧!”元继祖大声驳斥道。眼神却不由自主地从部将和护卫们的脸上飘过,飘向衙门口两侧的街道上。
街道两边没有行人,大元军的声名赫赫在外,在兵马没到乐安之前,城里的百姓就逃光了。那些矮墙、转角后边也没有兵器反shè回来的火光闪动,这说明附近没有埋伏,达chūn一时还不打算与探马赤军将领翻脸。
“就怕大帅沉不住气!”一名姓李的探马赤军千户低声道。
被敌军包围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蒙古军和探马赤军都以骑兵为主,有人一骑,有人双骑。城中虽然没有草料供应给战马,士兵们却可把战马杀来充做军粮。以两万人的消耗量,一个月内不会断粮。但城外的那些“草贼、流寇”的补给却未必能支撑过十天。流寇们打仗向来只携带不超过三天的干粮,连年战乱,乐安周围的农田早就荒芜了,百姓们根本养不起二十万大军。而福建那边也未必能及时运来足够的粮草。只要城外军心因补给不足而出现浮动,城里的人就有好机会冲杀出去!
如果达chūn被几封挑拨离间的信弄乱了阵脚,大伙的前景就玄了。此时民军们士气正旺,突围出城,正好省了人家攻城的力气。
听了他这话,元继祖也有些犹豫了。如果在大庭广众面前反对达chūn仓卒突围,就会让人怀疑探马赤军的确受了邹洬的蛊惑。如果不出言反对,以达chūn的习惯,探马赤军肯定要充当先锋。况且此刻如果达chūn犯了枷涂心思夺自己的兵权,自己给不给都难逃一劫。
想到这,元继祖的眼神与李谅对了对,转过头去向几个贴心将领命令道:“李显杰、李鹤,你们两个别去了,赶紧把咱们的兵马整顿一下。以便,以便“突围时”不乱了手脚。”
“突围”两个字,被元继祖刻意强调得很重。李显杰、李鹤两个都是李谅的同族,因为血统的关系,在军中威望不低。二人心思很机灵,答应了一声,匆匆地跑出了队伍。
又向前走了几步,元继祖把自己的儿子与李谅的弟弟叫到了身边,低声叮嘱道:“元承恩,李哼,你们两个带着一个百人队到东门附近巡视,如果,如果城内有什么动静,直接,直接出东门去吧!出城后怎么办,自己作主!”
“这?”元承恩和李哼显然明白自己作主是什么概念,楞住了,不知道如何回话。
看着元继祖的一干安排,李谅惨然笑了笑,对着自己的弟弟说道:“去吧,你和承恩年青,没杀过多少人。咱元、李两家总不能绝后。若真不得己走了那步,今后的rì子好自为之!”
元承恩和李哼默然施礼,转身跑出了队列。剩下的将领不再说话,跟在元继祖、李谅身后,缓缓走向未可预知的终点。
临时充做中军的县衙很拥挤,接连战败,让军中低级将领和士兵的比例大大失调。很多下千户、中千户手里己经没了兵,听到聚将鼓却不得不来应卯。见到手里有兵的同僚,汕汕地站到一旁,不敢与后者同列。手里剩下士卒较多的人则眉头紧锁,现在不是趾高气扬的时候,如果达chūn决定今晚突围的话,谁手中的士卒多,谁肯定要去充当开路先锋。
达chūn的目光从将领们的脸上一一扫过,有些下千户、中千户他一时想不起名字,依然点点头,仿佛很熟悉对方一样,给人家一个鼓励的笑脸。有些他想看到的人没看到,达chūn心里知道到了此刻探马赤军肯定要作出些防范举措,也理解地笑了笑,把内心深处的不快压了下去。看看中低级将领差不多到齐了,达chūn清清嗓子,大声说道:“目前贼兵势大,围而不攻,yù以巧计乱我军心。本帅与元、李二位将军并肩作战这么多年,肝胆相照,决不会被这种卑鄙手段所迷惑。目前摆在我军面前的路有两条,一是趁现在士气尚在,溃围而出,绕过崇仁向北。江南东路敌军稀少,我部可杀到池州一带与吕师夔汇合。伯颜大帅己经派兵渡江,只要能得到我军消息,他必派兵从雷州口向南接应。虽然沿途凶险,但一旦能突出去,就有机会杀回来给战死的弟兄们复仇!”
“我等与文贼周旋多年,如何把握机会出击,如何迁回包抄,俱有心得。纵然身负战败之罪,想陛下也知我等苦衷,不会追究。相反,在伯颜大人帐下,我等还能重津功业,再塑辉煌!”伯颜的话在众人耳边回荡。为了照顾探马赤军,他刻意用汉语说这些激励的话。对于本族将领,达chūn认为到了这个时刻大伙应该明白一个道理:个人生死荣辱是小,能把这些年与火器作战经验带到伯颜大人那里去,为整个蒙古族利益而奋战,才是唯一的大事。
元继祖的眼皮跳了几下,心里涌起几分苦涩。达chūn果然沉不住气了,怕被困在孤城太久后探马赤军阵前倒戈。他说那些话无非是想告诉探马赤军将领,士卒丢光了不可怕,只要将领逃出去,大元肯定想办法把兵额给大家补回来。
但事实真的如此么?朝廷对探马赤军和新附军的心思谁不清楚!忽必烈对于这些非本族部队向来抱的希望是打光一支少一支,全部打光了,刚好省去了一些潜在咸胁。
弄明白了达chūn的真实意图,蒙古、党项、契丹将领们都保持了沉默。很多蒙古将领己经厌倦了,一连串得败仗打下来,心中关于蒙古铁骑无敌于天下的信念早己倒塌,此刻想得最多的是如何才能活命。有的蒙古将领却是怀疑探马赤军的忠心,如果元、李二人起了异心,无论是困守还是突围,今夜的状况同样危险。只有少数几个民族感情非常强烈的将领,心里赞同“达chūn宁可把士卒打光,也要把与破虏军作战总结出来的经验带给伯颜垂相”的说法,在他们眼里,长生天把一切都踢给了蒙古人,世界是蒙古人的,其他民族都是奴隶和牲畜。那些不肯服从长生天安排的破虏军不知好歹,早晚会被蒙古铁骑踏得粉身碎骨。至于强大的大元能否给他们个人带来任何分享,他们不知道,也不在乎。
“元将军,李将军,你们意下如何啊?”达chūn见大伙都不肯说话,只好主动点将。
“末将想听听大帅的另一条应对之策!”没等元继祖说话,李谅抢先回答。
闻此言,达chūn身边的蒙古武士的手轻轻地放在了腰刀上。几个对探马赤军决战时出工不出力行为心存怨恨的蒙古武将也吵嚷起来,用力向元继祖、李谅二人身边挤。元、李二人身边的探马赤军将领也不是省油的灯,手按刀柄,对周围的人横眉冷对。
“众将莫乱,本帅的第二条应对之策,的确应该说给大伙听听!”达chūn挥了挥双臂,制止了属下的进一步动作。元继祖和李谅的几个亲信没来应卯,如果此事发牛在平时,达chūn绝对可以把斌峰绍视军纪的人斩首示众。但此刻,有人没来说明元、李二人己经做了准各,在围城中与探马赤军翻脸,大伙都得不到什么好处。
领兵多年,达chūn在军中的声望还是很高的。对峙的蒙古将领和探马赤军将领各自后退,不再互骂,手却都按在刀柄上。
达chūn苦笑着摇摇头,说道:“本帅之所以不yù采用第二条应对之策,就是怕大伙中了邹贼好计,自相残杀。第二策自然是苦撑,等待敌军粮尽,伺机突围。或困守孤城,等待伯颜大人的援兵赶到,里应外合,尽歼城外这二十万草寇!”
说到这里,达chūn忍不住又笑了,笑容中带着几分凄凉。“恐怕伯颜大人很难杀到此地来,破虏军一心报福建之仇,拼了xìng命不要,也会挡在伯颜大人的路前!而等敌军粮尽,不失为一个办法,但诸位可有把握,今后同心协力,彼此互不猜疑?”
刚才还闹着要火并的将领们都惭愧地低下了头。伯颜的话说得没错,邹贼的计策是明显的挑拨离间。但心存芥蒂的大伙明知道敌人挑拨离间,却依然忍不住按敌人的布置行事。
“困在孤城中,即便我等知道伯颜垂相即将赶来,弟兄们的士气也会越耗越弱。大帅说得有道理,与其坐等下去,不如趁着士气尚在的时候,拼死一博!”半晌没说话的元继祖向前踏了几步,大声说道。
达chūn终于盼到元继祖表态,不觉喜上眉梢,离开帅案,向前走了几步,拉着元继祖的手大笑道,“我就料到你我弟兄生死同心,绝不会上那邹贼的当!”
“邹贼小计,又怎能迷惑英雄!”元继祖后退两步,解下自己的佩刀,躬身放到达chūn的脚前。“探马赤军永远听大帅号令,如果有人信不过我等,希望大帅亲自领军,末将绝不让大帅为难!”
“继祖何必如此,蒙古军和探马赤军本属一家,只有没眼界的人才怀疑自家弟兄!”达chūn俯身将元继祖的佩刀捡起来,亲手给他挂在腰间。转过头,对着众将命令道:“尔等回去准各一rì,咱们明晚三更吃饭,四更向北闯营。本帅与元将军冲在第一线开路,额尔德木图将军与李谅将军各带本部人马在第二线。其他弟兄,部分探马赤军和蒙古军,一并组成第三线。咱们草原汉子,生死与共!”
“生死与共!”蒙古、探马赤军将领们举起刀来,跟着达chūn高喊。
幸存的幕僚送来地图,达chūn对着地图开始分配详细作战任务。据白天在城墙上观察,堵在北方的是武忠和张直的部队,人数不少,战斗力却未必强悍。比较难对付的是那些灌了水的战壕和乱木搭建的鹿碧,大伙一旦突围受阻,很可能向上次一样把四面八方的民军吸引过来。因此,达chūn安排了蒙古和探马赤军各出一支决死队分别向东、向南强攻。吸引敌军注意力。又命人把这些天剖下的马皮,还有士兵们的营帐作成口袋,包满黄土,准各届时填充壕沟。
把各项事情安排好了,也就到了大半夜。诸将纷纷领命散去,元继祖和李谅带着探马赤军将领还有一千侍卫向达chūn告辞回营。
一路上,李谅都黑着脸不肯说话。直到进了自己的地盘,招回了事前安排应急举措的将领,李谅才气哼哼地向元继祖质问道:“元兄好仗义,咱这近万弟兄的xìng命,都让你当礼物送了出去。北方有崇仁、峨峰、始丰三座大山,还有一条汝水。不知咱们这条命,够周围兵马截杀几回!”
“我若不肯答应,你能保证咱们活着回来么!”元继祖冷笑一声,问道。在决定向达chūn妥协的那一瞬间之前,他己经看后殿隐隐的身影在闪动。那应该是达chūn靡下的死士,也许是达chūn为了示威故意让他看见的,也许别人仓卒布置下的,反正,现在己经都不重要了。
“多活一天而己!”李谅惺惺道。
“未必,你明天且听我安排!”元继祖冷笑着回答,手轻轻地按在了李谅的肩膀上。
打了半辈子顺风仗,突然由追杀被人转为被人包围,这个转折达chūn有些难以适应。强迫着自己睡了几个时辰后,天还没放亮,就披上恺甲从行辕早走了出来。
两个不称职的亲兵乌恩和吉亚听到大帅的脚步声,赶紧爬起来拖着靴子向外跑。达chūn见了他们狼狈的样子,淡淡一笑,安慰道:“莫急,我只是四下走一走,看看弟兄们准各得怎么样了!”
亲兵答应着,整顿好衣甲,又去点了一队当值的侍卫,跟在了达chūn的身后。街道上很安静,蒙古武士和探马赤军都从低级军官口中得知了晚上要突围的消息,所以尽最大可能的去恢复体力,以便在突围时能跑得比同伴快些。
街道尽头处传来几声战马的长嘶,听起来令人感觉心里酸酸的。突然,嘶鸣声嘎然而止,代之的是动物临终前粗重的喘息声。那是士兵们在屠杀战马,一路上没有补给点,大伙必须在突围之前准备好足够的千粮。
几声低低的哀嚎从一个院落里传了出来,伴着哀号,还有低级军官的喝骂声。接着,有人发出一声惨叫,然后,更大的哭声在院落里响了起来。
“怎么回事?城里还有南人么?”达chūn迷惑地看了看亲兵乌恩。在对方脸卜,他看到了同样的茫然之sè。摇摇头,达chūn带着侍卫走向了院子。
这是一个当地大户留下来的庭院,房檐、瓦当看上去己经很破旧,但院子内的树木、假山布置得很有条理。与院落淡雅风格不适应的是,本是用来观赏风景的回廊上躺满了受了伤的士兵。大军败得太惨,草药、白布等疗伤物品都失落在战场上,连rì来伤号们没得到细心的照料,所以轻伤也变成了重彩,至于那终重伤者,己经被抬到院子的另一个角落新挖出来的土坑边,随时准各掩埋了。
“给我一把刀,给白音一把刀,白音可以在城里掩护大伙突围!”突然,“尸体”堆中滚出一个浑身是血的蒙古汉子,跪在地上大叫道。
“白音,你难道想下矿井么!”一个身穿百夫长服sè的人追上来,用力拉住汉子的衣领,怒骂。
“我还能战,我还能战!我不想死,不想死!”白音哭喊着挣扎,浓血顺着身上的伤口滴滴答答流了下来。“尸体堆”中,几个同样伤重的蒙古武士放声长号,悲愤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凄凉。
达chūn的眼睛瞬间瞪得老大,作为一军统帅,他从未关心过普通士兵的命运。乍一看见蒙古人如此疗伤,震惊得全身发木,如泥塑般楞在了当场。
“兄弟,你先走一步!”百夫长刀刃一挥,白音跌进土坑。追随着他的动作,几个士兵擎着利刃,向重伤号扑去。
“住手!”达chūn从惊诧中回过神来,大叫。紧接着,他冲过去,夺下刀,一拳把百夫长打了个跟头。
土坑里,己经躺了十几具武士的遗骸。每一个身上都粘满了血污,分不清哪个是伤重而死,哪个是被自己人屠杀的。达chūn用脚狠狠地瑞向那个狠心的百夫长,边瑞,边怒骂道:“谁让你杀自家弟兄,都是蒙古人,你也下得去手,你这个畜生,黑了心的狼崽子!”
百夫长被他踢得满地打滚,却不敢还手,双手保住头,哭叫道:“是额尔德木图将军下的令,大汗不会叫人出钱赎他们回去的,大帅啊,与其让他们死在暗无天rì的矿井,还不如给他们个痛快啊!”
“额尔德木图!”达chūn听到这个名字,停止了对百夫长的殴打。额尔德木图是在败军之中唯一保持清醒,并收拢了队伍的将领,达chūn感觉到他这样做,必然有其道理。
达chūn心里慢慢涌起了一个正确答案,不知不觉间,下唇己经被自己给咬破了,血顺着嘴角慢慢流下。额尔德木图说得对,为防止草原上的牛马南流,大汗绝对不会让俘虏的家人赎回他们。那样,等待这些重伤号的命运只有两个,要么病死,要么累死于矿井。即便侥幸被其他草原英雄赎回,也会被利用成为蒙古人自相残杀的工具。与其那样,还不如让他们干脆利落的死掉。
“大帅,给我们一把刀,我们愿意掩护大军突围!”几个躺在尸体堆中等死的伤号从达chūn的举动中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匍匐着爬过来,抱住达chūn的双腿。
达chūn犹豫了,心中瞬间被伤痛所充满。在此之前,他己经觉得自己在世间了无牵挂,女儿早己送走了,与破虏军作战经验的总结,也抄了几十份,分别带在不同的将领身上。辉煌了小半生,即便醉卧沙场,心中亦无所撼。但是在看到伤兵们哭泣的瞬间,他犹豫了,
是这些士兵,成就了忽必烈陛下的帝国和达chūn自己的功业。他们抢了女人,最漂亮的要留给大汗,抢了珠宝,最华贵的要上缴给大汗。抢了钱财,一半以上要交给大汗。虽然经过层层盘剥之后,未必有太多东西落到大汗手里。但这些士兵们对大汗和主帅的忠诚,是无法抹杀的。
然而,这些士兵们除了死亡外最终得到了什么?大元帝国疆域再大,再广,那些草原上游牧为生的蒙古人得到了什么?无力的感觉一点点从达chūn心头涌起,一丝一缕,穿透了他的全身。
“大帅,我家中还有老母,还有两个女儿未嫁!”伤兵见达chūn脸上露出了不忍之sè,以为有了生机,苦苦哀求道。
达chūn慢慢地蹲了下来,脸上的泪水与血水混在一起,一滴滴向下掉。他蹲下身,轻轻擦去了伤兵脸上的泥巴,露出那双满是风霜的面孔,然后,拔出自己的腰刀,一刀割断了伤兵的喉管。
“呃,呃……”伤兵捂着脖子,不敢置信地看着达chūn,看着那双擦干净了自己的脸又随即夺走自己生命的手,身体扭了几下,不动了。
“兄弟,我对你们不起!”达chūn拎着带血的刀,走向下一个重伤号。几个祈求活命的重伤号心知必死,不再哀求,撕开脚口的破烂衣裳,仰天发出一声长号。
“啊一一呜一一啊一一呜呜!”苍狼般,惊得老树上等待品尝死尸的乌鸦成群地飞起,在乐安城的上空回荡。
“啊一一呜一一啊一一呜呜!”所有伤兵和给伤兵“送行”者以长号声相合,有如一群孤狼,看到了自己的末rì。
达chūn长号着,把腰刀捅进一个伤兵的胸口,拔出来,再捅进下一个的身体。每插一刀,他心里就痛一下,每插一刀,他就觉得自己把自己杀死了一次。
“啊一一呜一一啊一一呜呜!”长号声越传越远,几个临近的院落里都有士兵跟着号叫了起来。更远的地方,睡梦中惊醒的蒙古武士翻身下床,扯着嗓子跟着呼号。
“乒、乒!”绝望的呐喊声里,突然传出了几声不和谐的声响,突然,又是几声。紧接着,一些嘈杂的叫嚷声从狼号声里透了出来,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怎么回事情!”达chūn抬起头,伸手摸了一把脸上的泪和血,瞪着血红的眼睛问。
“不,不知道!”亲兵吉亚狼狈地答应一声,擦干脸上的泪,跌跌撞撞跑了出去。正在对自己族人进行屠杀的士兵们都停下了脚步,呆滞的目光看向嘈杂声传来的方向。那是城市正东,有几股浓烟从那边冒起来,直冲云霄。
“整队,整队!”被达chūn揍得鼻青脸肿的百夫长第一个反应过来,冲着下属大声喊。士兵们提着带血的刀,纷纷跑到他的周围。再没人顾得上送自己人上路了,躺在地上等死的重伤号们咧了咧嘴巴,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
“报,报告大帅,东边,东边,造反了!”亲兵吉亚跌跌撞撞煦了进来,声嘶力竭地喊道。
“谁造反?炮声是怎么回事!”达chūn被这个笨蛋亲兵气得火冒三丈,拎着对方的脖子问道。
“大帅,探马赤军造反,打开了东门,破虏军,破虏军从东门杀进来了。东墙,东墙易手!”亲兵乌恩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汇报。
“什么?”达chūn扔掉吉亚,身体晃了晃,向旁边倒去,几个侍卫赶紧上前,紧紧将其抱住。
“大帅,赶紧组织人马出城,趁乱向北冲,否则,大伙全得死!”百夫长冲上前建议道,说完,丢下达chūn,带着自己的百人队冲出了院子。
“大帅有令,放弃乐安,向北冲击!”有人在街道上大声呼喊,收拢着从各个院落冲出来的乱军,向北跑去。
“是额尔德木图将军,是额尔德木图将军,大帅,赶快上马!”亲兵乌恩抢来一匹战马,拉到达chūn面前。额尔德木图将军擅长收拢残兵,有他在,大伙就有活着的希望。
“你们走吧,结束了!”达chūn不理睬自己的亲兵,蹒跚着,走到了堆满伤兵尸体的土坑旁。一切都结束了。破虏军的火炮夜里打不准,如果按昨天的计划在今天夜间突围,跟在第二线的额尔德木图等人还有机会冲出去。如今探马赤军造反,周围的民军己经杀了上来。光天化rì之下,谁还有本事可逃?
“大帅,赶快逃吧!”乌恩和吉亚两个亲兵不管此刻达chūn心里有多沮丧,从尸体上剥下一件破破烂烂的上衣,手忙脚乱向达chūn头上套。
“逃,你们叫本帅逃哪去!”达chūn执拗地挣脱开亲兵的控制,大声质问。
“逃到……”向来聪明的亲兵乌恩楞住了,是啊,逃到哪里呢,突围失败,全军尽丧,达chūn作为大军统帅,天下哪里还有其容身之地呢。
“向北,逃,逃回老家去!”亲兵吉亚心里没那么多弯弯,大声说道。如果达chūn不肯逃,作为亲兵的他只能守在达chūn身劝直到战死。这太不合算了,他还不到二十几,人生刚刚有了个开头。
“对,逃回草原去,以后再也不回来!”乌恩灵机一动,顺着吉亚的话劝谏。他理解达chūn此刻心中的绝望,所以只能用遥远的故乡来激励对方。
“回草原去?”达chūn的浑浊的眼睛重新撰起几分神彩,草原,好像很遥远的地方,他己经忘记了那里是什么样子。
两个亲兵互相使了个眼sè,强行将达chūn架上战马。三人首尾相接,互相照应着冲进乱军中。街道上,蒙古兵全乱了,没头苍蝇般到处乱撞。而胳膊上缠着红布的探马赤军士兵则几十个一伙,躲在房屋后,大树下不断向蒙古武士shè出致命的冷箭。高处的城墙上,则有大队的“乱匪”和零星的破虏军士兵跑动,厮杀。他们据高临下,手里的弓箭、钢弩专门向穿着武将服sè的武士身上招呼。
部分蒙古武士在额尔德木图的指挥下,进行了局部反击。叛乱的探马赤军不敢与蒙古武士当面交手,每当有成队的武士杀来,他们就放弃防线,撤向其他街道。每当有武士落单,探马赤军和“乱匪”就一拥而上,拥刀剑、木棒、石头将武士杀死,将首级切下。
城中的局势越来越混乱,粹不及防的蒙古武士很快失去了对所有城墙,箭露和垛口的控制。大队的新附军弓箭手在军官的带领下沿步道煦卜墙顶,轮番shè击,城墙上shè下来的羽箭渐渐有组织起来,不断有身上插满羽箭的蒙古军将领从马背上坠落。
“别恋战,别恋战,向北,向北,直接冲击对方营垒,直接冲击对方营垒!”额尔德木图在城外疯狂地喊叫着。乱成一锅粥般的蒙古军在他的指挥下整合成几大股,放弃对城内同伴的救援,向北方直冲下去。
北侧联营,武忠和张盲不等得着急,二人近几年与福建大做买卖,都积累了上百万的身家,当然不屑割了蒙古武士的头颅去领那七个银币的奖赏。但额尔德木图想带人从他们眼皮底下溜走,二人显然不能答应。
见蒙古骑兵越冲越近,武忠从马鞍上取下长枪,高高地举到了空中:“弟兄们,蒙古人欺负了咱们这么多年,今天,轮到咱们发霋了。各千人队听令,防御阵型,不让一骑漏过!
三个重甲步兵千人队自武忠身后跑上前,在壕沟与壕沟之间的鹿砦后,竖起盾墙。重重的盾墙后,长枪兵把枪尖竖起,越讨重盾的上方。长枪兵的身后,弓箭手把腰间箭壶解下,把狼牙长箭一支支插进面前的软泥里。
马蹄声骤然加大,转眼功夫,第一队突围的蒙古骑兵冲到了近前。有几个重甲步兵害怕了,回头向身后望去。却看见武忠和张直各带着百余名亲信,就站在自己身后不远的空地上,一动不动。胆小的步兵叹了口气,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乒!”破虏军架设在高坡上的火炮率先发动了打击,几名高速前冲的蒙古武士被弹片击中,从马背上飞了下来。受了上的战马凭借惯xìng跑出老远,双膝一曲,跪倒在地上。后边冲上来的骑兵却丝毫不停,直接把武士和战马踏成了肉酱。
“弓箭手,shè!”武忠的长枪,猛然点向了正前方。几千支长箭快速腾空,呼啸着,shè进了乱哄哄的马队中。
新附军的士兵训练不jīng,shè出的箭矢远近不一,形不成拦截面。若是两军阵前,这种shè击方式肯定会被对手取笑。而今天,前冲的蒙古武士却笑不出来,远近不一的羽箭刚好覆盖了他们面前了所有空间,任他们怎么调整战马速度,都无法避开这场箭雨。
三百多个骑兵在第一波箭雨中落马,成了后边骑兵的掂脚石。没等骑兵前冲几步,第二波箭雨又到,再次将一百多蒙古武士拉下了马背。没落马的蒙古武士不顾一切地冲着,对耳边呼啸的羽箭声不闻不问。这种无序列的狂奔过程中,他们不敢停,只能向前,停下来就会被后边的人踩翻。
几十个骑兵冲到了第一道壕沟前,策马腾空。有的战马跳过了壕沟,落到了硬地上。有的战马准各不足,双腿没跃起之前己经落入沟内。马和马的主人在泥浆内拼命挣扎着,转眼间被羽箭shè成了刺猜。有的战马落地的瞬间撞上了鹿砦,武士和战马同时挂在了木桩上,血光四溅、后方,还有无数匹战马不顾一切地冲过来,用泥袋和人马的尸体填平沟壑。
四shè过后,鹿砦破,有骑兵冲到了盾墙前。布满长枪的盾墙让他无法下手,只能疯狂地挥舞着弯刀,寻一个相对薄弱的地方,直接撞过去。很快,冲上来的武士一个个就被挂在了枪尖上。脸sè铁青的新附军枪兵握着枪杆,身体哆嗦着,阵型却岩石般巍然不动。
更多的骑兵前仆后继地冲上来,以生命为后面的同伴打开缺口。顶住第一波冲击的新附军士兵也被激起了血xìng,抡着刀向缺口处扑。每一个缺口周围都躺满了尸体,蒙古人的,汉人的,一个挨着一个。
“nǎinǎi的,给我杀,不抓俘虏!”武忠策马在战阵后往来驰骋,哪里出现了危险,他就带着亲兵冲向哪里。另一个刚起义没多久的新附军将领张直则拎了把大剑,披散着头发,疯子般在蒙古武士面前乱窜。
冲过来的蒙古武士越来越多,新附军的阵型有些松动了。有人悄悄地娜动脚步,向自己的同伴靠拢。瞬间的胆怯造成了更大的空档,死里挑生的蒙古武士一个个从空档处冲进来,不理睬身边呼喝邀战的武忠等人,径直向北。
另一重壕沟后,千余火枪手排成了三排,在邹洬指挥下,从容地扣动了扳机。健轮快速转到,擦出一串亮丽的火花。一个红点沿着火绳头,快速向火枪内部涌去。
第一排火枪手shè击、下蹲、装弹,动作整齐利落。没等幸存的蒙古武士明白过味道来,第二排火枪手扣动了扳机,白亮亮的子弹如雨点般打进骑兵中间,己经失去速度的蒙古武士如树叶般从马背上坠落。
三轮齐shè过后,邹洬挥动令旗,数百破虏军重甲步兵挥舞着战斧涌上,挡住了仍在马背上的蒙古武士。双方交手才几招,重甲步兵下蹲,从容装好子弹的火枪手再度站起来,举枪发shè。
“乒!”又一排子弹shè出,将原地打转的战马和马背上的骑手一并shè成筛子。还没等第二排枪手开火,幸存的武士拨转马头,直接撞进起义新附军的枪阵里。
未知的东西总是最可怕,在上次血战中吃过一次大亏的骑兵们根本弄不明白破虏军手里的火枪是什么东西,也不了解其装填缓慢的弱点。只晓得此物喷烟冒火,连最厚重的翎根甲都挡不住,所以宁愿与新附军力拼而死,也不愿稀里糊涂地倒于火枪兵阵前。
几十匹战马纷纷转头,给新附军造成的压力急A增大。被骑兵冲到面前的弓箭手基本上没有什么战斗力,有人扔掉角弓,转身就逃。也有不怕死的勇士拔出腰刀,拦在蒙古武士马目四。
“杀!”急了眼的蒙古武士手起刀落,将距离自己最近的弓箭手连人带弓砍成了两断。
粗壮的蒙古战马咆哮着抬起前蹄,将挡在自己面前的弓箭手踢倒。一个弓箭手跳上马背,手中弓弦套向蒙古武士的脖颈,下一刻,二人同时从马背上落下来,在无数双大脚之间翻滚。
跟着武忠等人起义的将士五年来过得全是太平rì子,每次奉命去征剿破虏军,都是虚张声势。安逸的生活过得久了,格斗技巧自然生疏。才三、五息之间,己经被蒙古武士劈倒几十个。刹那间,阵脚大乱,有人不得不放弃对正前方的拦截shè击,转身迎战,有人不知所措地挤在同伴中间,手中的弓忘记了拉,腰间的羽箭全部掉到了地上。
新附军shè出的弓箭越来越稀疏,对正面急冲过来的骑兵己经没有了威慑力。带队突围的蒙古军千户看准时机,摇动战旗,几百个背着草袋、革包的骑兵快速冲上,用人、战马的尸体还有装了泥土的草袋、革包,在交错的壕沟间硬生生添出数条通道来。
火枪兵失去了目标,无法瞄准。在最后一道防线组织火枪兵的邹洬也没料到蒙古武士突然情急拼命,赶紧命令护卫火枪兵的重甲步兵加入战团。营正韦戈元带着士兵本部人马冲上,快速将闯入弓箭手队伍的几个蒙古骑兵斩落马下,却无法帮武忠稳定住队伍。看着大队的蒙古骑兵高速迫近,一些新附军长枪兵扔掉武器,逃向了后方。
“顶住,顶住,破虏军弟兄看着咱们呢!”管军万户武忠赤红着脸,用枪杆将一个个转身yù逃的部下砸回原位去。往来数次,他身边的溃卒却越来越多,非但挡不住蒙古铁骑的攻势,连破虏军火枪手的阵型都给冲动了。
“nǎinǎi的,你们是不是男人!”武忠脸上挂不住了,抬手刺翻几个逃兵后,大骂着冲向了蒙古铁骑。他的亲兵平素跟着他没少发财,此刻见万户大人拼命,不忍负义而去,只好硬着头皮护在他的周围。百十号人逆着人流冲杀了一回,结果却出人意料,居然硬把即将破围的一伙蒙古骑兵顶在了半路上。周围的新附军将士见蒙古武士的战斗力不过如此,慢慢又恢复了些胆量,拎着长枪短刀再次将缺口封堵起来。
战场北线一片混乱,己经分不清双方阵型。蒙古武士、起义的新附军、赶来帮忙的民军搅成一团,cháo水般来回翻涌。蒙古武士冲进人流,凭借过硬的身手砍死几个宋军,很快就被其他宋军拉下坐骑。起义的新附军刺翻一个蒙古武士,还没等割下死者首级,立刻被另一个蒙古武士砍倒在地。
破虏军火枪手站在最外围,只能用冷枪将冲过人海的蒙古武士shè死,却无法进一步发挥作用。队形太乱,双方人马搅在一起,盲目开枪根本不知道会shè上谁。这时候,训练有素的破虏军重装步兵在人海中起到了中流碾柱作用,十几人一队,互相配合着战斗,哪里看到蒙古武士的身影就冲向哪里。有他们在身边帮忙,起义的新附军自觉胆壮。看见蒙古武士冲来不再躲闪,而是一边招架着,一边呼喊同伴来助战。
喊杀声震天,中间夹杂着伤者临死的哀嚎,还有弱势者的求助呼叫,听得人浑身发冷。
附近几家民间力量见武忠吃紧,纷纷把头看向了邹洬的帅旗。帅旗旁,负责协调指挥三军的令旗没任何变化,传令兵站在高高搭起的吊斗内,对战场上的喊杀声充耳不闻。
“邹都督不会受伤吧!”有人担心地想。武忠和张直两部面临的状况让人很焦虑,眼看着不断有蒙古军从乐安城方向冲过来,一**,如重锤一样砸在起义新附军的战阵上。作为大军统帅,邹洬却对战略部署不做丝毫调整。
“弟兄们,跟着我上!”与武忠所部相临的一支地方武装呼喝着加入了战团。这支队伍的首领叫秦逸云,进士出身,放过一任县垂,在赣南一带素有威望。他的兵马一动,周边几家武装全部跟着动了起来,数万人的队伍从两侧向北方围拢,将突围的蒙古武士困在了中间蒙古武士招架不住,被逼得狼奔豚突,每冲向一处,必有十倍的宋人围上。这些宋人有的拿着菜刀,有的在木棒上绑了块尖石,有的只拎着两块砖头,士气却比起义的新附军还高。蒙古武士只要被他们围住,转眼就会变成一堆肉泥。
“你们自己走吧,别管我了!”随着人流冲到宋军阵前的达chūn绝望地说道。周围的兵马太多了,蒙古武士冲上去,几步后就被淹没在人海中。“草贼流寇”兵器简陋,攻击力却丝毫不亚于起义的新附军。特别是战团外围那支新来的队伍,旗帜、队伍都与众不同,一边攻击,一边变化着队形。蒙古武士只要和他们接上,瞬间就被刺落马下。
“大,大帅,咱们这,这边撤!”亲兵吉亚拉住达chūn的马a绳,掉头向战场东方移动。
一个地方杀不出去不等于整个战场没空档。穿着普通士兵的衣服,即便是躺在地上装死,他也不想放弃逃出生天的希望。
达chūn浑浑噩噩地被两个亲兵摆布着向东方逃,忠勇的部下现在怎么样了,逃向哪里,他都不想管。眼前的情景就像一场恶梦,他全部的希望就是这场恶梦早点儿结束,哪怕梦醒时分,己经听见长生天的召唤。
“大帅,跟上我!”几匹战马飞驰而来,马背上的武士左右包抄,将达chūn和两个亲兵夹在了中间,协裹着跑向另一处空地。在那里,中万户额尔德木图收拢起千余武士,缓缓向东北方移动。
一伙百余人的蒙古武士从额尔德木图眼前跑过,径直向北。额尔德木图视而不见,任由武士们狂奔而去。
又一伙百余人的蒙古武士冲向北方战场,额尔德木图依然不闻不问。只是汇拢着自己身边的千余人,一边前行,一边调整着战马状态。
大多数出城的蒙古武士都冲向了正北,探马赤军兵变来得太突然,失去统一指挥的他们无法调整应对策略,只能按照昨天的计划向正北方突围。这也是万不得己的办法,对骑兵而言,对着一个方向反复冲击能收到的效果最大,一旦前边的攻击者把宋军的营垒冲垮,后边的武士就能从缺口处杀出去。
大队民军迎着武士的战马涌来,菜刀、锄头、木棒,高高举起。蒙古人在赣南欠下的血债太多了,今天,终于到了他们偿还的时候。
“杀,杀,给老子狠狠的杀,别抓俘虏,差的价钱我给你们补!”秦逸云骑在一头水牛的背上,挥舞着根削尖了毛竹呼喝。自从赣南沦陷后他就苦读兵书,今天终于把多年学来的知识派上了用场。所部民军在他的指挥下不停地变幻着阵型,一会儿是梅花阵,一会而是楔尖阵,在乱哄哄的人海中威风凛凛,把破虏军的重甲营都比了下去。
正当他杀得热闹的时候,两个传令兵挤到了他的“战牛”前,拉住他的竹矛大声喊道:“秦将军,大都督有令,你部人马速归本阵!”
“啊?”秦逸云楞了一下。他所部民军俱是从周围的乡村志愿而来,总数有一万出头。
带出五千支援北线,留在原地看守壕沟和鹿,LCJff的还有六千余众。刚才看战场上事态,蒙古骑兵主要突围方向就是正北,难道在如此紧急关头,敌军还能玩出什么花样不成。
想到这,骑在水牛背上的秦逸云回头一望,只见数千蒙古铁骑聚集成一团,直直地向他的防线冲去。
上当!秦逸云心中大叫,带领兵马回援,哪里还来得及。眼睁睁地看着铁骑带起的烟尘突破壕沟,跨过鹿碧,冲进了自己的弟兄中间。
中万户额尔德木图等得就是这个机会,凭借多年的争战经验,他知道围城兵马成分复杂,相互之间必然不能协调一致。如果全军突击一个地方,反而让敌人能从容调整兵力部署。
所以,在冲出乐安城后,他不组织队伍,放任大部分蒙古军按原计划向北突击。自己却带着一个建制最完整的千人队坠在了最后。
如此庞大数量的“诱饵”收到了预期效果,大部分民军都吸引着加入了北侧战团。留在原地的民军未曾经过系统训练,虽然每个人都很勇敢,没有人指挥的情况下却不知道如何应付突发事件。千余蒙古武士一拥而上,快速在他们之间杀出了一道缺口。
“给我杀,给我堵住!”到了此时,秦逸云再顾不上什么队形、战阵了,带着大队人马杀回。在附近的几家民军的支援下,将队尾的几十名蒙古武士截住。却眼看着大部分蒙古骑兵脱离了包围圈。
血,暗红sè的血迹充满了秦逸云的双眼。一具具父老乡亲的尸体倒在他面前,身上被蒙古弯刀割出的伤口在泪泪流血,脸上却含着笑意,仿佛为能战死在杀场上而感到分外满足。
“追,追上去。把这些禽兽抓回来!”秦逸云声嘶力竭地喊道,带着士兵追向蒙古骑兵远去的方向。两条腿的速度怎可能跑过四条腿,看到马蹄带起的烟尘越飘越远,一股羞愤的感觉笼罩了他的全身,扔掉手中的毛竹,他把手伸向了腰间的短刀。
就在这个时候,一双满是老茧的手按在了他的胳膊上,秦逸云抬起头,看见两江大都督邹洬友善的笑脸。
“你的阵型训练得不错l”邹洬笑着夸奖道,仿佛根本没看到刚才正是因为秦逸云率兵主动出击,才让额尔德木图钻了空子。
“末,末将失职!”秦逸云的胳膊挣了挣,没能从邹洬的控制下拔出短刀,只好放弃了自杀谢罪的打算,汕汕道:“请大都督治罪,末将情愿领受军法l”
“什么罪,我只看到你带兵带得比别人都有模样!”邹洬笑着答道。几年来,邵武指挥学院为破虏军提供了大量高素质的中、低级军官,但像秦逸云这样,能把几千民军训练得似模似样的自学成才者还是很罕见。在邹洬眼里,这样的人物如果再经过指挥学院的培养,加以时rì,未必不是独领一军的统帅之材。
“末将盲目出击,导致阵型混乱,放走了敌军!”秦逸云羞愧地说道。此刻战斗己经接近了尾声,被困在宋军中间的蒙古武士要么被杀,要么投降。如果不是武忠部周边的几支民军过早出击的话,可以预见,被困在乐安的所有蒙古武士将无一人能漏网。
“放心,这些禽兽逃不远!”邹洬摇摇头,笑着安慰道:“这里是汉家河山!”
琢磨了这么多年汉学,平宋都元帅达chūn终于明白“风声鹤唉,草木皆兵”这八个字有多贴切了。从乐安突围出来后,一路上,仿佛棵树、每块石头后都有敌军。百余里路跑下来,一千多蒙古武士剩下不到二百,其余的不是掉了队被百姓抓取卖给破虏军换钱了,就是自行脱离了队伍。
额尔德木图跟达chūn请示了一下,不敢带着人马走大路。路过汉人村落也强忍着肚子里的冲动不敢进去抢劫,一行人慌慌张张淌过宝唐水,顺着林间小道爬上了崇仁山。跌跌撞撞在山上走了一夜,又丢了几十个弟兄,从山北缓坡上溜下来,来到了始丰山脚下。
始丰山位于临江府和隆兴府的交界处,距离丰城不过四十余里。达chūn和额尔德木图吃不准此刻丰城是不是己经落入破虏军之手,不敢过分靠近城市,带着所剩无几的蒙古武士向西又兜了半个圈子,趟过丰河,傍晚十分在临江军治下一个叫樟树镇的小村外落了脚。
这一跑就是两天一夜,即便是铁打的身体也撑不住了。大部分蒙古武士从马背上栽下来,找个干净的草窝倒头就睡。额尔德木图生xìng谨慎,强忍着睡意策马前后兜了十余里,发现附近并没有人迹,看来地图上标的那个樟树镇,当年也被蒙古军光顾过了。全村老幼早己死去,农田也早变忽必烈陛下的牧场。
额尔德木图解下腰间水袋,亲自到小河边打了袋水。拿了几块半生不熟的马肉,举到了达chūn面前。
经历连番打击,达chūn早己被折磨心如死灰。见额尔德木图依然像对待主帅一样尊敬自己,伸手把水和肉推开,惭愧地说道:“我还哪里有面目吃这肉食,若不是还想见垂相一面,告知敌军虚实,早就该随着弟兄们去了。你先吃吧,吃饱了也有力气带着大伙赶路!”
“大帅何出此言,苍狼舔净伤口,才能猎得a鹿。贼兵不过是一时得势而己,待回到江北,咱们整顿兵马,早晚还会杀回来给弟兄们报仇!”额尔德木图放下水囊,大声劝道。
“整顿兵马,整顿兵马!”达chūn憔悴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哪里还有兵马整顿,前后十几万,不,应该是二十几万,都让本帅给葬送在疆场上。纵使他们心里不怨我,我哪还有面目再来为他们收尸。你吃吧,我自己去打水!”
说完,达chūn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向远处的山溪。额尔德木图使了个眼sè,两个累得瘫在地上的亲兵赶紧爬起来,一左一右跟了上去。达chūn走到山溪边,捧起溪水洗了把脸。借着平静的水面,他看到了自己苍老的面孔。
达chūn几乎认不出自己,水面上那个倒影很憔悴。纵横交错的皱纹刀割斧削般刻在惨白的面颊上。一头葬兮兮的白发东一缕西一缕地搅在一起,发梢上,还有几只小动物在快速地跑动。
“啪!”达chūn一掌拍在水面上,激起的冷水将他的拣来的号衣浇了个透。水面乍分即和,上下跳动的波纹间,映着一双血红的眼,还有一个带满了鲜血,肮脏致极的身体。
“啪!”达chūn又一掌打在水面上,将眼前那个丑陋的影子拍散。转眼间,影子又聚合起来,邪恶中带着疯狂。
“啪,啪,啪……”一掌又一掌地拍向水面。河中的倒影不是自己,平宋大元帅达chūn绝对不是这般模样。清辙的河水跳起来,溅在达chūn的身上,流回去,泛一缕缕血痕。
两个亲兵被达chūn疯狂举动吓呆了,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制止,只好紧紧护在达chūn身边,尽力不让他掉到河里去。几个刚刚睡着的蒙古武士被河边响动惊醒,抬头扫了一眼,又嘟嚷着睡下。在城破的那一瞬间,他们己经不把达chūn当作自己的统帅,一个疯子的死活,他们不放在心上。
见到达chūn己经丧失理智,额尔德木图叹了口气,走过来,一掌击在达chūn的后颈上。此刻大伙皆筋疲力尽,全凭一口气在支撑。如果作为主帅的达chūn先崩溃了,那么,整支队伍肯定要跟着垮掉。额尔德木图不希望被山野农夫活捉,所以,只能采用这种折衷办法。
达chūn的身体晃了晃,软软地倒在了泥地上,在昏厥前的一瞬间,他觉得心里分外地轻松混混沉沉地,达chūn感到身体有些暖。好像置身于一艘大船上,载着满船的美酒、nǎi酷、炒米、炸食,跟着女儿一起边吃边晒太阳。海面上的天空是瓦蓝瓦蓝的,像极了草原上四垂的弯庐。而脚下万顷碧波,则绿得像斡难河畔的田野。只是空气的味道不好,带着浓浓的腥臭气,有点像,像什么呢,达chūn迷迷糊糊地想,像极了武士们屠戮后的村庄。
岸上,一队打着破虏军旗号的士兵纵马跑过来,闯进部落。将男人杀死,将女人用绳子穿成串,绑在勒勒车后。几个蒙古人的孩子哭喊着被人从屋子里拖出来,带队的破虏军将领用目光测了测,发现孩子高过了勒勒车的木轮,挥了挥手,几个拿着弯刀,穿着皮得勒的破虏军士卒号叫着,将孩子砍得和车轮一样高。
“你们这些禽兽,我跟你们拼了l”达chūn拿起刀,跳下甲板。船下水波瞬间变成绿草,从他脚下掠过。带队屠杀的破虏军将领举刀相迎,二人照面,达chūn猛然发现,对手的脸居然如此熟悉。
带着血丝的眼睛,染满了血的恺甲,暗红sè的刀刃,灰白的乱发。这个人是谁,怎么仿佛自己和他相交了多年般熟悉。达chūn身体僵了僵,紧接着,达chūn听到自己女儿的哭喊,“爹——I"
他回头,看见几个身穿皮得勒的汉子推倒了女儿,正在用力扒女儿的嫁衣。
“索都,页特密实,你们要干什么!”达chūn怒喝道。他终于看清出了伤害自己女儿的是谁,拿着弯刀杀害孩子的是谁。这些人他都认识,杀入放火那帮禽兽他也认识,就是他的部下,还有他自己。
“噢——噢——噢!”杀人放火的另一个达chūn,仰天发出一串狼嚎。紧跟着,周围的破虏军战士全变成了蒙古武士,齐声发出一声咆哮。刹那间,面目变得更加狰狞,幻化为一头头伸着血红舌头的苍狼。
“啊——!”达chūn大叫一声,坐了起来。苍狼,武士,百姓全不见了,空气中弥漫着腥臭的味道。身边是一个大火堆,武士们紧张地围在火堆周围。一种危险的感觉本能地笼罩了达chūn的全身,站起来,分开人群向外看,只见黑暗处有无数双绿sè的灯笼慢慢地靠近。
又是鬼火,看来大军的杀孽的确太重了。达chūn苦笑了一下,推了推面前的武士,低声问:“怎么回事情,那些鬼火怎么会动?”
没有认回答他,武士们紧张地握着刀,身体明显地在颤抖。
“怎么回事?”达chūn把声音提高了几分,继续问。
最前方的火把下,中万户额尔德木图惨笑着回答:“狼,这一带是狼窝,咱们睡得太久了。身上得血腥味把狼都给引了过来!”
达chūn吃了一惊,梦中吓出的冷汗顺着脸上淌了下来,擦了把头上的冷汗,大声命令:“把马f绳拴在一起,把让战马受惊。把附近能点燃的东西全点起来,牲畜怕火!
额尔德木图楞了一下,回头看看达chūn,发现他的眼神己经恢复了宁静。知道大帅这时不是乱命,赶紧命令惊惶失措的武士们照办。几个武士仗着胆子去拉战马,却不料有匹受了惊的战马误解了主人的意思,以为武士yù杀马喂狼。抬起前蹄,踢翻武士,嘶鸣着向狼群冲去
一马受惊,其他战马跟着狂奔,百余匹马排成一条长队队,从狼群中一冲而过。吃人吃惯了的禽兽不愿丧身于马蹄下,咆哮着让开一条路。待最后一匹战马冲过,立刻又冲上前,堵住了缺口。
“好像,好像是狗,野狗!”达chūn的亲兵乌恩哆嗦着说道。刚才在战马受惊的时候,他试图去拉自己的坐骑,结果差点被坐骑拖进狼群。亡命回逃的路上,砍翻了一头野兽,从尾巴和耳朵的特征分辩出了野狗和野狼的不同。
“胡说,是野狼,不是野狗。野狼怕火,大家把能砍的树都砍倒,做成火把。待会儿从小溪上冲过去!畜生追人全靠鼻子,过了水,它们就闻不到气味了!”达chūn大声呵斥道。
危急时刻,他又恢复了几分大军主帅的本sè。明知道乌恩对兽群的判断可能是对的,亦强行把事实掩盖了过去。野狼怕火,所以大家结伴突围,活命的希望还很大。如果是野狗群,那就有些困难了。江南的野狗早先都是家狗,大军镇压宋人,把人烟稠密的村落杀成了白地,丧了家的狗儿们才吃着昔rì主人的尸体回归了原野。这种野狗群在大元灭金时也出现过,对火不像其他野兽那样惧怕,相反,狗群还喜欢跟着火把行动。在凶残程度上,品尝过人类血肉的狗群比狼群有过之而无不及,并且在狩猎时个体之间的配合远远超过了狼群。
草原上长大,自幼与狗为伴的武士们能分辩出狼与狗的区别,达chūn掩饰的话根本起不到任何鼓舞士气的效果。此地距离江西重镇清江不到二十里,清江城东临赣水,交通便利,曾经为一时繁华之所。而距离城市如此近的地方己经成了野狗的乐窝,可见当年大军南下时到底杀了多少汉人。蒙古武士们瞬间记起了自己制造的杀孽,知道报应到了,一个个哆嗦着,在身边寻找可以点火之物。有人受不了jīng神压力,狂喊着冲进了狗群,弯刀才挥舞了几下,就落在了地上。弯刀的主人也在那一瞬间被野狗撕成了碎片。
“有弓箭的留下断后,跟本帅用火箭阻击狼群。额尔德木图带着其余众人头前探路,从溪水上趟过去!”关键时刻,达chūn根本不为狗群中传来的咆哮声所动,沉声命令。
“大帅,末将愿留下阻击!”额尔德木图大声说道。他不敢接这道将令,达chūn的意思他全明白。所谓探路,其实是让他先行逃走。所谓阻击,则根本没有生还的希望。
“你走吧,记得把咱们写的东西交给垂相l”达chūn笑了笑,吩咐。那一瞬间,他眼中又恢复了往rì纵马横刀的神彩,仿佛一梦之间了悟过人生般,淡然道:“死在我手上的人太多了,回到北方,长生天也不会放过我!”
“大帅,此败乃因文贼乒器太利,非大帅之过l”额尔德木图以为达chūn还在为丢光士卒而内疚,大声安慰。
“你走吧,记得把咱们写的东西交给A相。如果可能,劝垂相一句,南下后,杀戮不要太重……”达chūn转过头,目光投向黑夜中那一双双绿sè的眼睛,不再多说一个字。
额尔德木图叹了口气,安排摩下士卒抓紧时间准备火把。逃亡路上,武士们的武器基本丢尽,此时带着骑弓的不过十几人。十几个人中间,还有大半不愿意留下担任阻击。对于那些临战退缩者,达chūn平生第一次表现了容忍,命令额尔德木图把他们编入突围队伍。
野狗群越聚越大,星星点点的,己经数千双眼睛围着火堆徘徊。达chūn冲着额尔德木图点点头,伸臂拉开了手里的角弓。
“腾!”羽箭带着火苗,流星一样shè进了野狗群里。越迫越近的野狗吓了一跳,互相拥挤着,向后退去。就在这一霎那,额尔德木图伸手点z了路边的野草,然后,一手高举火把,一手挥舞弯刀,带着大队人马向山溪冲去。山溪一侧迁回的几只野狗葬不及防,被额尔德木图当头砍为两段。
“shè箭,shè箭,把能点着的东西都点着了l”达chūn大声命令道,双手不停,把身边的缠了布条的火箭一支接一支shè了出去。
骑弓shè程没有步弓远,达chūn的气力也没恢复过来,火箭在达chūn面前五十步左右落成一个扇面。留下阻击的蒙古武士顺着达chūn指引的目标,把火箭,点z的树枝,乱纷纷地shè了出去。一些长得过高的野草被引燃,发出了滚滚浓烟。烟火中,大队的野狗东窜西跳。
看着野狗群狼狈的样子,达chūn哈哈大笑,把最后几支羽箭shè出后,带着断后的武士奔向了山溪。
溪水很浅,最深处不过膝盖。死里逃生的武士跟在达chūn身后,趟过溪水,亡命奔逃。在他们身背后,野狗群咆哮着,绕过火场,扑向溪流。
有人被树枝绊倒,摔在在地上,达chūn停住脚步yù扶他起身,却看到无数双绿sè的眼睛从山溪边冲来。
“大帅先走!”黑暗中传来亲兵乌恩的声音,一个身影从地上跳起来,跌跌撞撞地向西方跑去,身后,一连串绿sè的“灯笼”追逐着他的脚步向西,向西。
达chūn看得肝胆yù裂,转过身体亡命奔逃。此刻他心里己经没有了任何想法,不葬身野狗之口成了人生唯一目标。
不断有人掉队,然后,转身奔向了其他方位。野狗的咆哮声和武士的惨叫声成了这个夜晚的主旋律。达chūn没命的跑着,不知道方向,不知道时间,也不知道跑了多远。终于,除了身后的犬吠声外,他又听见了流水声。
水声如雷,一条大江横在了面前。黑漆漆的江面不知道有多宽,也不知道渡口在哪里。
达chūn惨笑着,扔掉了早己熄灭的火把,双手握紧了刀柄。
“大帅,大帅,咱们不能死!”亲兵吉亚哭叫道,所有人都跑散了,可能死于狗口,也可能逃出了生天。此刻的江畔只剩下他和达chūn两个。混乱中,他丢弃了自己的刀,手中却紧紧着一个火折子,拼命地在江边寻找可以引火之物。
“给你!”达chūn弯腰将自己丢弃的火把拣起来,塞到吉亚手上。“点着他,向水里走,走到齐胸的地方,扔掉火把向对岸游。这条江水流急,狗群未必敢下水!”
“大帅,我,我不会游泳啊!”吉亚大哭道。江水湍急,野狗不敢游。不会水的人照样得淹死!
"那咱们爷两个就葬在江中吧,比死无全尸好一些!”达chūn想了想,扔掉了弯刀。转身走向江水,“我也不会游泳,咱们杀了那么多宋人,欠债还钱,不冤了!”
吉亚哭叫着,举着火把跟在了达chūn身后。群群野狗冲到河边,畏惧地看着走向江水猎物,不知道是否该继续追击。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几十道身影,高举着火把,冲到了狗群近前。当先的骑手抛出几点火星,轰地一声,野狗被放倒了一大片。
“噢——呜——呜!”受惊的野狗发出阵阵惨号,摇着尾巴逃散开去。
“手雷!”到了此时,吉亚不知道该为自己的命运庆幸还是悲哀。火把下,他看到了一身身银亮的恺甲。是破虏军铁骑,他们沿着江畔扫荡了过来。
还没等吉亚从惊诧中长大嘴巴,一个身材单薄的骑手纵马跳入了江水,马背上,那个手举火把的骑手大声喊着:“爹,不要着急,快些上岸!”
“塔娜!”达chūn迷惑地喊道。惊诧地看着己经离开军营多rì的女儿塔娜穿着一身破虏军恺甲,直冲到他的身边。
“你怎么在这里?”达chūn惊讶地问。难道女儿又被破虏军劫持了?可被劫持了,怎么会给她战马?还有武器?
“这不是说话的时候,赶快上岸,我送你找渡口过江!”塔娜紧张地喊道,伸手拉住达chūn的路膊,就把他向马背上扯江畔,几个破虏军骑兵犹豫着,不知道是否该让出一条路来。为首的士兵yù出面阻拦,只听见塔娜厉声大喊:“林将军那里,我自会交代。我爹己经是个提不动刀了老头子,难道破虏军空有仁义之名,连老人也不放过么?”
几个骑兵被问得楞住了,他们属于林琦的dú lì旅,平素军纪严明,尊老爱幼。但蒙古人的老人算不算在被尊敬范围内,大伙一时绕不过这个弯来。
塔娜跳下马,将达chūn扶上马背,拉着僵绳,顺着水浅的地方斜着走。她心里知道此刻自己是靠着口舌之利绕住了这些朴实的汉人士兵,待会儿大伙醒悟过来,绝对不会放自己的父亲远遁。
才走出十几步,战马又立在了水里。塔娜抬起头,看见林琦白马银盔,挡在了自己面前。枪尖处寒光闪烁,映亮父亲上下滚动的喉结。
“达chūn大帅,林某在赣江边等你多rì了!”白马将军林琦话语如江水般寒。
“他是我爹!”塔娜放下f绳,张开双臂,挤到了林琦马前。
“我知道!”林琦淡淡地回了一句,枪尖依旧点在达chūn的喉咙上。
“他己经老了!他己经没一兵,不,只剩下一个亲兵了!”塔娜带着哭腔喊,跳起来,yù去抓林琦的马缓绳,却被林琦带马轻巧地避开了。几个破虏军士兵纵马而来,将达chūn围在了队伍中间。
“我知道他是你父亲。你父亲也知道我是谁!带她下去!”林琦的眉头不自然的皱了一下,声音依然那么冰冷。
西门彪跳下马背,将塔娜拉到一边。绝望的塔娜哭叫着,用力去抓西门彪的双手,却丝毫奈何不了那双有力的臂膀。
“放下我女儿!”达chūn气愤地喊了一句,虽然己经落入陷阱,他依然像一头暴怒的狮子西门彪咧了一下嘴,把塔娜丢在了骑兵们中间。几个骑兵用战马围成圈子,阻挡着塔娜继续向林琦靠近。白马将军林琦双手擎枪,眼神中闪动着迟疑。
达chūn看了看女儿,再看看林琦,好像明白了些什么,笑了笑,说道:“是林琦将军吧,久仰大名了!小女不懂事,近来给你添麻烦了!”
林琦慢慢地放低了银枪,点点头,应道:“令爱在路上再度为我所截,沿途不安全,我就没放她北返。将军戎马半生,也该放下屠刀,好好歇一歇了!”
“我明白,本帅想跟女儿说几句话,不知道将军可否答应!”达chūn用挑剔的眼光扫视了林琦一遍,然后,低声问道。
林琦轻轻抬了抬枪,骑兵们让开一条路,放塔娜过来。达chūn笑着看着女儿走近,拉讨她的手,说道:“林将军是个豪杰,你跟了他,也不算辱没。只是汉人规矩多,今后你要多注意些。咱们蒙古人嫁出去的女儿便是夫家的人,即便在夫家受了委屈,家族也不能替她出头。若是家族与夫家起了冲突,按咱蒙古族规矩,出了门的女儿要站在丈夫马前,替他持盾递箭,而不是站在战场中间拖双方后腿!”
所有人都楞住了,谁也没想到死到临头的达chūn居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被父亲拉住的塔娜泣不成声,泪注注的双眼看向林琦,却看到心上人早己将头偏向了远方。
“去吧!孩子!”达chūnm转塔娜的身体,冲着林琦的方向推了一把。还没等女儿稳住身体,达chūn的手一抬,抓住了林琦的银枪。
“啊!”猛然感到了枪尖上传来的压力,林琦的手本能地向后撤了撤,然后,微微一用力,顺势刺了下去。
“噗!”血光四溅,达chūn的身体晃了晃,栽下战马。被火把照亮的江水瞬间被染得殷红,达chūn手在水里抓了抓,仿佛放不下什么,又松了松,登时气绝。
“爹!”塔娜抱着自己的父亲哭叫道。声嘶力竭地喊了几声后,发现父亲己经没了生机,放下尸体,拉出马刀,径直向林琦砍去。
“叮!”林琦的枪身轻扫,打在了马刀的侧面。塔娜捏拿不住,马刀脱手而出。西门彪等人见到此景,知道无法帮忙,悄悄地向岸边退去。
塔娜穿过人群,疯跑数步,拣回马刀,再次冲向林琦。一边乱砍,一边喊道:“你杀了我爹,他己经没有一兵一卒。他己经是个老人,你连老人也杀,与他有什么分别!”
林琦的银枪动了动,马刀再次落水。紧接着,塔娜拣回马刀,再次冲上:“姓林的,你最好把我也杀了,否则,我一定会回来报仇!”
“如果我到了草原上,做了你父亲和你父亲同样的事,你自然可以替族人找我报仇。但是在江南,任何蒙古人都没有资格提‘报仇,二字!”林琦又一次将塔娜的长刀磕飞,冷冷地说道。
塔娜楞住了,忽然间丧失了拣刀的勇气。跌跌撞撞地走到父亲尸体边,放声大哭。
“唉!”在岸边把一切看在眼里的西门彪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林琦今晚一枪刺下,恐怕一生都要为此付出代价。可蒙古人和汉人的恩怨纠葛,又怎是几句爱恨说得完。林琦今晚说得好,如果破虏军到了草原,做了蒙古人在江南做过的同样事情,蒙古人自然有资格替族人复仇。
而这个年代,死在江南大地上的蒙古人,却永远没有报仇的资格。
江风呼啸着刮了起来,带着沉沉的水流声在两岸激荡。重重风声与水声之间,低低的哭泣越传越远。
酒徒注:勒勒车,草原上的木轮牛车。车轮直径不到一米,蒙古人进攻各地时,若遇激烈抵抗,通常把高过车轮的人全杀掉。皮得勒,即皮袄。
历时数月的江南西路会战以破虏军的完胜落下的帷幕,此役,破虏军前后投入兵力四万五于余人,征召各地义军、民壮二十二万余。击败达chūn本部元军十三万,煽动起义并迫降各地元军六万余人,前后歼敌近二十万,是个空前的大胜。
消息传出,整个江南顿时被一片欢腾之声所笼罩。只要是对关注着大宋国运的人,即使不懂军事,也知道大宋自此从亡国灭种的危机中爬了起来。以后的战局即便再恶劣,朝廷动辄被人赶下大海,半年不得上岸的rì子一去不复返了。
把两江战场和两浙战场的成果加在一起看,大宋中兴的希望更明显。乐安歼灭战结束后,两浙范围己经再无北元势力,两江之地,北元也仅仅剩下了东路的池州、南康、饶州、西路的江州、兴国、隆兴六地,其中饶州还有一小半被破虏军所控制。而在大宋的控制地域,从年前的福建、广南三路,一下子扩张到了两广、两浙、两江、福建七路之地。其中制造、财赋、行政重地福建还彻底变成了“内陆”,不再受北元兵势的威胁。
“估计直捣黄龙的rì子不远了吧!”酒馆雅座里,一些天xìng浪漫的读书人如是预测。虽然当年大都督府的很多举措令他们不满意,科举与选举并行的择士方法,也极大损害了他们自隋唐以来的特权。但比起做北元的亡国臣虏,他们依然愿意看到大都督府取得一个又一个的胜利。
“难,怎么着也得两三年吧,我听说破虏军弟兄这回损失也不小。毕竟ft子兵多,咱们以三万五对人家十五万,险胜。我听人说,ft子被打急了,几十万人排队过江呢!”有人用扇子敲打着桌案,提醒同伴们要保持头脑“冷静”。
桌案上铺着厚厚的台布,圆形桌面上,几分新鲜的水产冒着热气,勾引着大伙的食yù。
在桌子偏左方,摆着几个漂亮的仿古iA坛,坛子里边,FA拍sè的果酒散发出缕缕醇香。
圆型子母桌是邵武那边流传过来的发明,在临海的福、泉二州很风靡。海鲜是当rì靠岸的珍品,至于果酒,那是科学院农学科按照古方,用福建山地特产的野果酿造的。再加上那几个价值不菲的仿古瓷瓶,这桌酒席算下来至少要花费六、七两纹银。
对于普通百姓,六、七两纹银足够三个月开销。对于有月例供给的读书人,这点钱的确不算什么。三杯两盏下肚后,书生们渐渐被酒jīng激发出来指点江山的豪情,大伙七嘴八舌,东一句西一句总结起大都督府近些年在军事、政务方面得失来。
“要我说,文大人就该下个檄文,征兵百万,早点打过长江去。也省得咱们天天在衙门里,对着前线的战报提心吊胆!”坐在主人位置上,戴着灰sè纶巾的书生把面前的酒一饮而尽,酒爵重重地向桌子上一顿,大声道。
“王兄此言大谬矣。所谓兵不在多而在jīng,唯此才能炼出jīng锐之师。若皆如昔rì之厢军,纵带甲百万,不过群羊也!”靠近窗子坐位上,一个绿衣客站起来,郑重替大都督府代言“张兄之言有理,但兵少终非善策!眼下咱大都督府控制的地盘越来越多,兵少,何以守之?”另一个蓝衫书生摇摇头,有些不满地评论道。
他们都是经邵武培训学院紧急培训过后出任文职的读书人,在新政的框架下工作久了,己经慢慢培养出了dú lì思考能力。对于大都督的各项政策,不再引经据典盲目反对。但也不像百丈岭上下来那些文部核心一样,对大都督的一举一动都盲目跟从。
有人赞成大都督府目前的jīng兵简政之策,认为蒙古人以掠夺为业,对于这伙职业强盗,非jīng兵不可应对。也有人认为大都督府应该把握住现在的好时机,调动一切可能力量趁势猛进,尽快把战线推进到两淮、襄樊一带,以便江南百姓更好的修养生息。
“自兵出邵武以来,咱破虏军哪次不是以一当十!”另一个身穿上好的锦袍,一边用筷子挑起鱼目,一边列举起破虏军成立以来的战绩。“文大人第一次兵出邵武,迎战页特密实,用三万对三万。第二次围歼索都,五万对七万,第三次,也就是打张宏范那次,六万击溃二十万。这还不算几千人克福州,孤军下临安。要我说,破虏军只会越打越强。……”
有意无意之间,他自动忽略掉了在历次战役中付出重大牺牲的民军,也自动把北元兵马多说了几成。想象着破虏军气吞万里如虎的雄姿,筷子上下翻飞,片刻功夫,把两只鱼眼都当成了蒙古军擒入了肚内。
“正因如此,才应多征些兵。以老带新,边战边炼。把ft子逐出江南之rì,亦是我军北伐之机!”有人豪情万丈地说道。
“征兵,哪那么容易,你以为破虏军是原来的厢兵呢,是个人就能当l”绿袍子书生不同意伙伴的说法,更不满意锦袍书生独吞了两只鱼目,轻轻转了转圆桌的托盘,大声反驳道,“想吃破虏军的粮,得有那个身手。见jǐng备队那些人了没,打破脑袋想往破虏军里钻。人家挑拣挑拣,十个里退回九个来!”
“倒也是,若非破虏军门槛过高,我辈亦有腰挂吴钩之意。不求留名凌烟阁上,但求像那伏波将军一样裹尸马革,也不枉生了这七尺之躯!”灰sè纶巾轻拍桌案,长叹。大都督府安置功名在身人员的时候,他本来选择了邵武指挥学院。结果因为体质不佳给挡了回来,一直以此为平生撼事,今天谈到用兵,被几杯酒一勾,举止中己经带上了几分醉态。
“王兄何生此叹,如今我等在杜大人门下,不也人人羡慕么。前线军械、粮草,哪次不经我等之手。有这份苦劳在,将来还怕谋不得一个好出身!”有人在一旁低声劝慰。对于灰纶巾的遗憾,他们多心有戚戚焉。现在不是十几年前,大宋立国以来,军队胜少败多。所以军旅出身的人在百姓眼里得不到应有的尊敬,为了防止武将重演黄袍加身的一幕,朝廷也重文轻武。如今是大都督府执掌权柄,所有功劳里,唯军功最高。有军职的人非但职位升得快,傣禄拿得多,还甚受百姓拥戴。若是手里握着几枚参加大战役获得的勋章,整个泉州街头的餐馆随便你进,保准有人替你付帐。
“当然,文大人用兵如神,皇上洪福齐天。咱们这里,说不定也出几个中兴名臣,做不得霍a骑,做一中兴名臣亦是不错的吧!”有人笑呵呵的,对未来充满憧憬。
“嗯,这几年,咱们就没打过败仗。ft子的气焰被咱们一天天打了下去,跟着他混rì子那些家伙也自寻出路了,我听人说……”另一个书生凑过来,神秘地把头低在桌案上,却以整个茶楼的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道:“那位,跑到池州的,是破虏军故意放了的。说好了下次在背后给北元捅一刀子。R子不来则己,要敢再来,还和达chūn一样,尸骨都回不去!”
“噢!”众人皆做恍然大悟状,摇着头叹道:“怪不得姓吕的能跑掉呢,原来是这么回事情。他也该如此,否则,邹将军、陈将军,随便哪个都饶不了他!”
“是啊,他这种人,最擅长审时度势了。我要是他,早起义了。报上怎么说来,文明,对,文明必将战胜野蛮!”
众人议论着、憧憬着,感觉到前途一片光明。五年多了,从破虏军走出百丈岭到现在,大都督府给人带来了冲击、震撼、甚至伤害,但在不知不觉间,己经在碰撞中,让一个民族慢慢恢复了生机。
若是在五年前,功名在身的书生们绝对不会对军事如此关注,他们的口中,也不会冒出文明必将战胜野蛮这种经典的总结来。但现在,天命气运、五德轮回的说辞己经离大伙越来越遥远。对着蒙古铁骑,大伙心里也不再只是恐慌和害怕。而是通过现实生活的总结、积累,恢复了对一个民族的认同和自豪感。
从生活状态到人的思维,大都督府给带来的变化是巨大的,身在其中的人感受不到其间天翻地覆的差别。而对于那些离开福建多年,又有幸回来的人,心中的感觉己经不能用震惊二字来形容。
李谅和元继祖等人现在的感觉就是如此,自打过了汀洲,二人的嘴巴就再没合拢过。福建的变化太大了,几年不见,很多地方与从前有着天壤之别。非但剑浦、福州这些被破虏军攻陷三、四年的地方变化巨大,连李谅、元继祖等人一年半之前蹂0过的汀洲各地,都在快速恢复着生机。
过了汀洲后,一路几乎看不到荒芜之所。大大小小的村落充满了欢声笑语,临村的山坡上,果树林飘出股股浓香。平整的河岸边,入眼的全是一望无际的稻田。按李谅的记忆,眼下己经过了收稻的季节,但那些水田依旧有浓密的稻杆在向上长。元、李二人忍不住心中好奇,找负责给大伙领路的破虏军队长关若飞问了问,才知道田里是大都督府授种的占城稻,一年可重双季,每季产量都是原来的一倍半。
“三倍收获的粮食,那你家大人不是发了么!”听到破虏军小校关若飞那略带炫耀口吻的介绍,元继祖惊叫道。忽必烈不给探马赤军发馆,但像元继祖、李谅这些高级将领,都有指定的封地,每年封地上的农赋全部归他们而不归朝廷。以己度人,如果封地上收成增加了三倍,农赋也必然增加三倍。因此在二人眼里,这片土地的主人文天祥肯定早己富可敌国。
怪不得破虏军小兵都有锁子甲穿。
“大都督府不收农赋,从百姓手中征粮,都是用银元买的!”关若飞耸耸肩膀,用看两个土包子一样的眼神扫了一眼元、李二人和他们的嫡系手下,说道。他是第一师的都头,同时也是谍报司的一名骨干。元继祖、李谅临阵起义后,对将来何去何从拿不定主意,因此邹派命令关若飞带着一都人马护“送探”马赤军将领去泉州拜见文天祥,由大都督府安排探马赤军的去留。
关若飞明白邹a的用心,所以走得很慢,有意让元、李等人在途中看看大都督府治下和北元治下的区别。这一招果然见效,路才走了一半,己经有低级探马赤军将领私下询问,自己能否加入破虏军将功补过了。
“不收农赋,那,钱从何来?小哥,你不是说笑话吧?”李谅的族弟李鹤露出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态。从大夏立国到残宋出海,他还没听说过哪朝哪代不收农赋。
“五年前,垂相大人这么说时,我们也不信。但垂相大人讲得好,收百姓农赋,官府得一,青吏、官员必收其十。收上来的钱都不够养活贪官的,不如不收,让贪官们无法伸手。
再说,福建山多地少,也收不上多少农赋来。不收农赋,刚好鼓励百姓种田,符合圣人重农之道l”关若飞指点着周围绿黝黝的农田,带着几分夸张说道:“现在破虏军根本不用农田养,各州府有的是工场、作坊,还有盐田、店铺,再加上海关、船队,甭说这点农赋,就是再多三倍,也没人看得上眼!”
实际上,大都督府对农户有的施行减税,有的施行免税,根据各地情况不一而足。具体的财务运作方式,关若飞也不是非常清楚。但糊弄一下李谅、元继祖等外行人,却是轻轻松松的事情。他从农赋和官员比例上说开去,讲到大都督府对持有守土证百姓的各项优惠政策。比较北元的关卡林立,税如牛毛,讲到福建、两广等地的一税制和通关制。从北元sè目官吏的贪赃枉法,到大都督府的吏治清明,总之,就是一条,北元有必败之理,无获胜的可能
元继祖、李谅等人皆出身于党项豪门,家族多多少少带些西夏皇室血统。平素里读书颇多,对如何治理一城一地也曾有过自己的思考。但像关若飞所讲的这些减免农盆可以减少国库开支,减少路卡可增加商税收入等“奇谈怪论”,却是从未听说过。有心反驳,却无处下手,仔细想想自己一路上所见所闻,的确没有看见北元治下那么多厘卡,城门、桥梁也没有人收过桥费和入城钱,阿合马在任时所盖的牛毛般多的收税所大多荒废了,少数特别豪华的,则被当地人废物利用,当成了五谷轮回之处。
关若飞心细,见众人脸上皆露狐疑之sè,笑着解释道:“我在学校时,教官讲,这道路么,就好比人体血脉。血脉不通,则筋骨必死。大都督府不多设收税卡,就是这个道理。诸位请想,以一车jīng盐,五百斤为例。从福州盐田贩到安庆,其价倍之。若官府只收一次税,则贩者如过江之卿。若沿途官府收两次税,则有两成盐贩要设法偷漏。官府所得增加八成,支付税吏开销却增加了一倍。若是沿途收税超过五次,盐贩要么弃业从他,要么挺而走险,改贩私盐。官府一无所得,且沿途治安大坏。若税额降低一半,则贩者增加一倍,官府税收未减,沿途客栈、酒楼皆富仿佛突然被人在眼前推开了一扇窗,元、李等人看到了一个与以往完全不同的世界。虽然远处的景sè依然模糊,但窗里窗外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在北元时,众人先是经历了阿合马缕缕增税而国库无钱支付官员傣禄的窘境,后来换了卢世荣,大路小路设满厘卡,却弄得物价飞涨,百业萧条,非贪俊者无钱买米。探马赤军众将原本以为这一切是因为忽必烈用人不当,阿合马、卢世荣等中书省官员贪俊所致,现在听关若飞如是一说,才知道北方整个治国之策都走上了歧途。如今,北元军力己不可能将大宋一举攻下,彼此国力又旗鼓相当。
其治国之策高下若判云泥,天长rì久,此消彼涨,rì后这天下又怎可能是大元的呢。
想到这,众人皆生了留在大都督府摩下谋出身的心思,对沿途新鲜事物,官府各项治政措施,规章制度更加关注起来。关若飞亦知无不言,从申明了各民族平等相待的《临时约法》谈起,简略概括了大宋目前的官吏选拔、升迁制度、弹勃制度,工场、矿山、作坊、商铺、海运管理办法。以及义学、图书馆、施药局、夜校、义诊所的等新生便民措施等。开始的时候,元、李等人还能就细节发表些评价,待及后来,关若飞每说一样,众人只能说一个“善”字,心里除了佩服,己经别无所想。
谈谈说说走着,大伙也不觉乏味。转眼来到闽清城外。闽江边上,入眼又是另一番景sè。沿江两岸,立着一排排巨大的木轮,在江水的推动下,木轮飞转,带着一系列轮儿,绳儿,忙个不停。每个水轮边上,还站着几个光着膀子的大汉,拿着铁锹、钢钎,油壶,往来奔走。
更远处,还有人正在立新的水轮,更高,更大。走到稍近的地方细看,竟是四五个木轮一组,渡船般“泊”在江岸边。
“这是什么?”众探马赤军将领惊诧地问道。大都督府治下多奇技yín巧之物,这点他们也曾听说过。但乍一看到如此巨大的机械,还是被吓了一跳。
“水车,两汉时代就有。这不过是放大版,没什么新意。只有这个多组的,才是个稀罕物!”关若飞轻描淡写地说道。“用来带动打铁,锯木,织布机器的,出力均匀,也比牲口好照料。就是非大江大河带动不起来。闽江水急,所以水车建得多些,别处就没这么好的地利了!”
“噢!”众人齐齐点头,脸上带来了严肃的表情。凡高大宏伟的人工建筑,总会从视觉上给人带来震撼。特别是对于信奉佛法的党项民族,在成吉思汗兵马未致之前,高大的佛塔,寺院在祁连山下比比皆是。即便后来被蒙古人灭了国,流亡到吐蕃的党项人,在苦寒的高原也要先造起殿堂、佛塔,借以凝聚自己的族人。今天元、李等人见了如此巨大的水车,又听关若飞说源自两汉,可用来织布、打铁,不知不觉间凭借自己对事物的习惯认知,把它们和神器等同起来。只是这神器,带给他们不仅仅是视觉上的震撼,更多的是文化上的冲击。
“那个是滑轮吊车,用滑轮组吊东西,力气连原来的一成都不到!”关若飞见众人看得两眼发直,存心卖弄,指着附近正在忙碌的一个钢铁手臂说道。
“滑轮吊车?”诸党项将领又是一惊。顺着关若飞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锅铁架子横在半空,架子下,七八个小铁轮来来往往,配合着一条黑漆漆不知道什么材料的绳索,把偌大个木轮整个吊上了半空放下木轮、起吊钩,再吊过固定梁,前后不到一柱香的时间,河边工程己经前进了数尺。党项众人看得眼花缭乱,心中不禁暗暗想:如果弄这样一台怪物在手,筑一道石头城墙也不过几rì功夫。若是当年祁连山下各路口都筑上堡垒,恐怕蒙古铁骑再强,也无法攻破了。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半空中突然传来一串清脆的钟声,“当,当,当,当”,声音宏大激越,吓得坐骑一阵乱跳,众人花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它们安抚住。
“那是什么!”李谅指着远处发出声音的高塔问道。几年不见,远处的闽清城内“高塔”林立,己经全然不是旧rì景象。
“是十字教的钟楼,里面有科学学院造出的大钟,报时特别准。每隔数rì就有人根据rì暑、天仪调校,附近工场,作坊的工匠上工下工,全凭这个控制时间。老板想黑心拖延工时,都瞒不过大伙眼睛去”关若飞自豪地像大伙解释道。
制钟业是福建最赚钱的工业之一,邵武科学院研制出来的大钟把一天分为十二个时辰,二十个小时,每个小时有六十分,分下划六十秒。根据用途不同,钟的大小和jīng度也不同。军械场、冶炼场所用的钟小而jīng准,造价甚高。民间自用的则大小适中,外观华丽,是百姓们炫耀财富的好家具。佛、道还有其他教门用的,则造型巨大、声音洪亮并且指示准确。
当然,各寺院、道观和教堂亦要支付巨额的安装费用给制钟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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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教,是聂思托里安教么?”元承恩凑上前问道。连rì来,大伙就像乡巴佬进城一样,在关若飞面前丢尽了脸面。现在,他终于找到一个自己多少能插上嘴的话题,心里不由地泛起一阵得意·厉、关若飞点点头,答道:“好像是吧,随着商船来的西洋和尚,他们都信奉上帝,但分支很多,彼此间还差点打起来。后来文大人下令,各教派都可以zì yóu发展,但不得干涉地方政务,也别打一统天下的主意,这些人才有所收敛。不过,他们来了也有些好处,原来那些和尚、道士骗百姓钱财,只吃不吐。这些十字教的收了钱,却拿出很大一部分来做善事,扶危救困。和尚、道士们怕断了自家香火,也跟着开善堂、施药局、育婴所,让百姓得了很多实惠!”(请到支持正版指南录)
当年由于部分道观参与北元针对文天祥的暗杀行动,被敌情司抓了这现行。大都督府趁机下令,取消了对全国各地寺院、道观附属产业的优惠政策,并且根据寺院、道观占地面积,征以重税。享受不到出家人的优惠,大部分假冒的居士、真人也失去了继续修行的动力,纷纷还俗。各地道观、寺院的生意一落千丈。
借着佛、道两家式微的机会,清真寺、十字教快速发展起来,并试图干涉大都督府的行政运作。对于这些打着诸神名义捞取好处的宗教狂,文天祥也没客气。通过陆秀夫的支持严格做出了规定,宗教归宗教,zhèng fǔ归zhèng fǔ。大都督府不干涉宗教运作,但各教派也不要试图干涉大都督府的rì常事务和国家法律,否则,定然连根拔除永远不准其踏入大宋境内一步各教派见无法左右大都督府政策,说宣扬的宗教理论又无法一家独大。只好把心思放在拉拢信徒上。对于如何扩大信徒数量,各派有各派的绝招。但比起佛家的来世之说,穆斯林的惩罚之说,十字教的善堂,施药铺更实际得多。为了与其竞争,各类教派都增加了利民举动,把平rì所得善款拿出一大部分来放在回馈百姓方面。
探马赤军众将听关若飞如是说,都会心地笑了起来。在昔rì的大夏国和今rì的北元,也普遍存在着寺院与国家争财的情况。虽然国家需要寺院来稳定民心,但大量的青壮年当了和尚,大量的财产、土地归了寺院,很大程度上又破坏了国家的税收稳定。所以历朝历代都有胆大妄为的皇帝抄寺院的家,借此缓解国库空虚状态。几百年来,各国智者找不到一个妥善方案解决这个矛盾,但大都督府这一句“宗教归宗教,zhèng fǔ归zhèng fǔ”彻底摆脱子这个困局,“大都督这样做,就不怕和尚、道士还有穆斯林、十字教煽动教徒造反么?”想了一会,元继祖又问。
“老百姓吃饱,喝足,衣食无优,谁愿意把脑袋别在裤带上去造反。况且咱大都督府处事公平,官员正派,百姓感激还来不及,造反作甚?”关若飞惊诧地看了元继祖一眼,大声
“元某受教!”元继祖拱手施礼,郑重地说道。
一个自信的朝廷,必然对各项宗教都很包容。因为朝廷行得正,走得直,不怕和尚、道士们煽动闹事。因为民间富足,煽动闹事的和尚、道士们,找不到借口和机会,百姓也不会盲目追随。相反,朝廷越是没有自信,民间越是疲敝,官府对百姓提防之心也越重。
李谅见关若飞谈起治国、料民道理来头头是道,知道他将来前途未必只限于一个小小的队长,存心与他结交,低声问道:“小将军知识渊博,眼界宽广,想必出身名门了。不知令尊是哪位英雄,是否有幸当面求教!“”名门?”关若飞的脸sè瞬间变了变,声音里带上了几分悲凉,“当年我的确跟着家父读过一些书,可惜,诸位来了,把我家付之一炬。家父也不知道死在哪位将军的刀下。这、军校读书,练武,为的就是有朝一rì,把这一切讨还回来,给父老乡亲一个公道!”
“呢!”众党项将领同时吸了口凉气,有人立刻去腰间摸刀,看看周围的破虏军弟兄神sè如常,看看道路两边熙熙攘攘的汉家百姓,汕汕地把手又放了下去。
元继祖和李谅没想到一路上对自己热情有加破虏军小校身世如此凄惨,更没想到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经大都督府培养后有如此进境,互相用眼神交流了一下,跳下马背,跪拜于地,叩首道:“当年的事情,未必是我等所为,我等亦难逃其咎。若将军yù为父亲报仇,尽管取我等xìng命。既然兵败投降,心中决无所怨!”
“请将军宽恕!”众党项将领一齐跳下马,跪在地上说道。
这一下,反而让关若飞感到不好意思了。赶紧跳下马来伸手搀扶,含泪道:“昔rì之仇,关某己经报于疆场。从今往后,望与诸位不再拔刀相向。诸位将军放心,邹将军之诺,大都督府之法,关某决不敢违。”
探马赤军众将闻言,心下稍安,汕汕地站起来,牵马而行。再无心思与关若飞闲聊,闷闷地走了一会儿,穿过城门,进入了闽清城内。
城内的风光更是热闹,街道两旁,新起的青砖碧瓦小楼磷次节比。工场、作坊、商行一家挨着一家。元、李等人都身穿便装,周围百姓从面孔上分不出党项人和汉人的区别,见他们与破虏军士卒走在一起,以为他们是破虏军的文职,纷纷把最好的货物摆出来,向众人兜售。
“军爷,上好的古田青瓷,您看看么?
“军爷,上好的薄底快靴!”
“军爷,里边吃饭,我给您打七折“兄弟,他们好像不怕你啊!”百姓们热心让众探马赤军将领看着纳闷,忍不住又拉着破虏军士兵问了起来。
“怕,怕什么。我们买东西又不是不给钱!”一个破虏军士兵诧异地答道矛伸手接过
双靴子,在脚下比了比,掏出几个铜元递了过去“谢谢您”做了一单生意的小贩挥手相送。
探马众将看得浑身发热,心里更不是滋味。有道是过兵如过匪,在宋人的地盘上,他们烧杀抢掠,百姓见了他们撒腿就逃,唯恐被他们看见。即便在他们自己的故乡,百姓见了当兵的,也像见了魔鬼般躲起来。从来没主动上前打过招呼,更甭说上前兜售商品了。
“竟有人公然在卖兵器!”走过一家经营铁器为主的店铺,有探马赤军将领惊诧地低呼。店铺打扫得很干净,几个十六、七岁的年青人翻弄着兵器架子的刀、剑、枪、盾,不时有人拿起来舞几圈,旁边的人静静看着,根本没有表现出畏惧之sè。
“当然可以卖了,垂相大人说了,自两汉以来,佩戴兵器就是我华夏百姓天赋的权利!”破虏军士兵不屑地答。
“锁子甲也有卖?”党项将领故意抬杠,提高了声音问。
店铺掌柜的听见了,赶紧迎了出来,“锁子甲里边有,不过没破虏军中供应的结实。您要么,我让伙计搬两副出来。不算贵,才四十个银元!”
“谢谢,谢谢!”党项将领赶紧摆手,心中暗骂:“四十个银元还算不贵,我抢一年,都抢不到这个数!”
“好像还有弓箭、弓箭!”习惯了百姓五家用一把菜刀的探马赤军将领实在受不了了,在兵器铺里,他看见了名贵的黑漆弓、狼牙箭等在北方绝对违禁之物,高声大叫。
尸“大都督府规定,男子八岁以后必须习骑shè、格斗。乡试时五十步十shè四不中靶者直接淘汰,不准卖弓箭,百姓拿什么学!”士兵实在不明白党项人为什么大惊小怪,大声回答。
“你们就不怕百姓造反?”话题又重复到来时路上解释过的旧疑问。
“不是给你说过么,当官的不做亏心事,百姓为什么要造反。百姓不习武,蒙古人来了拿什么反抗?”回答的声音非常不耐烦,在大宋常识xìng的问题,这帮党项人怎么看什么都新鲜。
气氛又尴尬了起来,一干探马赤军将领汕汕地,默默承受着新鲜事物带来的冲击。太不一样了,如今的大宋与当年的大宋简直就不是一个国家。差异不但表现在武力、城市面貌上,而且表现在市井之I可,表现在每个百姓的身上。
那些平头百姓神情依然谦虚,但谦虚中带着自豪与自信。衣着仍然简朴,但简陋中透着整洁。说话的声音依然彬彬有礼,但语调上却不卑不亢。哪怕是大单买卖面前,也没有奴颜9膝模样。从容的举止,让你一见到他们,不知不觉就有亲切感,觉得他们就和自己一样,彼此之间除了说话的口音外,没什么其他不同。
“好像没人向路边倒秽物,也没人向河里乱泼脏水“穿过了繁华的主街,快走到城内馆骤的时候,元继祖又发现了一项不可思议的事情,自言自语道在他的记忆里,无论是南方的汉人还是北方的党项人、契丹人,都以自己家院子外为垃圾场。特别是那些市井小民,灰渣,污水俱是倒在家门口的。却不知为何,走过的几个福建城市都没看到这种情景。马路两边干干净净,很少见到鸡毛、炭灰等城市中常见的脏东西。店铺门口也平平整整,很难见到一个污水坑。
“还是拜诸位所赐,自从诸位向河水中扔尸体,让瘟疫沿着闽江蔓延,逼得百姓们不得不按照大都督府的安排,在城市里开凿了上、下水道,各家垃圾从此后也有专人收集,统一掩埋。以免瘟疫再起,整个城市的人一块遭殃!”走在前面的关若飞回过身来,叹息着解释严禁乱倒垃圾,统-供应自来水和统一排放污水,是大都督府以强力推行的为数不多的几项便民措施之一。因为这个措施,还招致了很多“正义之士'’的口橇伐。一些民选的里区长也连声抱怨。但强制着执行几年过后,渐渐收到了良好效果。如今的城市整洁干净多了,偶而有小疫流行,再也不会出现整个城市都被传染的恐怖景象。
“哦”元继祖槛尬地点头,终于发现自己这些年跟在达chūn身后,除了破坏外,也做过一点“有益”的事。
“昨rì之事,我等自知惭愧,将来若能赎罪,我等粉身碎骨,在所不辞!”沉吟了半晌的李谅终于想出了一句恰当的话来表达自己的感触。数rì来,工场、矿山、码头、店铺,见得多了,令他对人生有了完全不同的感悟。临行前,邹汉建议他们见过文天祥再定夺自己的去留问题。如今,没见到文天祥,他己经想好了今后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元兄,以往我等只会破坏,未曾做过任何建设……”当晚骤站中,睡不着的李谅对元继祖说道。
“是呀,如果任何城市都象都督府治下这般。”元继祖叹息着回答
如果任何城市都象都督府治下这般,北方民族也用不着四处掠夺为生,也没力量掠夺人心凝聚成一块的城市如果,把祁连山下那被战火毁灭的故园像福建这样重建起来呢?火一样的念头烧着元继相,今他血脉膨胀。‘
大都督府对于探马赤军诸将到来的反应,平静得有点出乎众人预料。没有举行各国传统中那种带羞辱xìng的献俘仪式,也没有为了吸引更多人阵前起义而准备的巨额奖赏。大都督府只是派了一名官员,以很平和的语气告诉元、李等人朝廷己经同意大都督府的建议,以探马赤军将士起义之功抵消他们杀人屠城的罪恶,然后给元、李等人每人发了十个银元,让他们暂且在福州城逛逛,三天后再安排与大都督会面。
元继祖和李凉哪里还有心思闲逛,抓着平生没有见过的古怪银钱,在馆骤里等得心急如焚。倒是年青的将领李显杰、李鹤、元承恩等人心宽,每天拉帮结伙地在城里四处看新奇。
什么南洋的五彩八哥、西洋的天鹅绒毯子、阿拉伯人的熏香、天竺人的饰物,一买就是一大堆。
琳琅满目的商品更勾起了两个探马赤军主将的好奇心,每天数着钟声,期待与传说中的对手会面的那一刻。
三天后的上午,元继祖和李谅等人终于见到了那个把自己打得溃不成军的英雄,第一眼看上去,文天祥给人的印象很普通。不过是一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样子。没有羽扇纶巾风流调fk的智者形象,也没有盖世豪雄的威风。举止间带着些书卷气,但一言一行都让人感觉到此人的坦诚。
一个笑容很坦诚,但目光很敏锐的人。元继祖心里如是评价。文天祥不像他见过的所有人,忽必烈、伯颜、达chūn,此人身上没有那么浓的血腥气,也不会刻意在他人面前制造威压。但此人却觉不是一个可以欺骗的老好人,那双眼睛背后仿佛看尽了世间沧桑,不像四十几岁,而是像己经在人间活了数百年般,随便一扫,仿佛就能看到人心里想什么,让人不敢在他面前耍鬼花样。
对着这样一双眼睛,元、李二人期期艾艾,事先准备好的很多说辞都说不出来了。其他探马赤军将领亦感觉到了些紧张,宾主之间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早就想与诸位将军见面了,这几天事情多,一直空不出上午的时间来。安排在过午或晚上时间,又过于失礼,所以才让大家等到现在。诸位在福州城玩得如何,手中的银元可还够花?”文天祥让侍卫给大伙端上产自福建,新法炒制的绿茶,微笑着问。
缕缕茶香让人感到一阵轻松,没等众人说话,元继祖的儿子元承恩抢先答道:“恐怕这里是天下最繁华的地方了,大都城和这里一比,简直是个大猪圈。就是东西贵了点,垂相赐的十个银元,差不多都花干净了!”
他故意作出的憨态逗得大伙全笑了起来,略显紧张的气氛立刻变得活跃。几个同来的探马赤军将领亦笑着附和道:“是啊,是啊,真是繁华。早知道这样,我们早就起义了。哪怕在城里作个小铁匠,也胜于去北方当将军!”
“不尽如此,当将军横刀立马,威风八面。当铁匠么,吃的、住的就得凭自己的手底下功夫了!”文天祥也被元承恩逗笑了,尽量用简单易懂的白话解释。
破虏军目前兵强马壮,但熟悉骑兵战术的军官还比较稀缺。跟着元、李二人起义的一些少年将领有多年指挥骑兵作战经验,如果能纳入破虏军体系内,刚好能弥补军队指挥系统的不足。
“当将军,忽必烈大汗不给发馆。全凭打到哪抢到哪,可我等又的确不是破虏军的对手。还不如当个铁匠实在,好歹每月有三个银元的固定进帐!”元承恩继续插科打混。这些天来,他大街小巷四处游走,看得就是普通宋人如何生活。比起北方一些城市而言,这里的百姓个个都是富豪。虽然贫苦人家依旧身穿布衣,脚踏芒鞋。但那张从容和满足的笑脸,是在北方任何一个城市里看不到的。
破虏军不仅仅胜在军事上,这是所有探马赤军系将领共同得出的结论。但如果融入大宋,如何为自己谋得更好出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
“难道你不想当将军了?”文天祥很喜欢这个个子高高,略有心机的年青人,试探着问“如果能立于破虏军旗下当将军,我当然求之不得。如果与破虏军作对的话,给什么好处我等都不会干了!”元承恩的回答很坦率,也很狡猾,“当然,如果能进入您治下那个指挥学院学上两年,我愿意做大人马前一卒!”
“如果你想去邵武指挥学院,我可以安排你去速成班。破虏军的战术、武器与探马赤军不一样,对将领的要求也不一样!”文天祥点点头,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元承恩的要求。目光从年青人身上转开来,看看元继祖和李谅两位,笑着问:“二位将军呢,今后有什么打算?
看到自己的后人出路有了保障,元、李二人悬着的心也跟着放下了,互相看了看,同声答道:“我等愿唯垂相之命是从!”
“你们自己的事情,需要自己来做主。既然己经起义,按大宋律法,你们就是百姓的一员,各项权利受律法保护,即便是天上的神明,都没权力安排你们的一切!”文天祥笑着说道,神情中带着几分鼓励。
“权利?”这个词元、李二人很陌生。在大元朝,武将是忽必烈必须的猎犬,吃的、用的,摩下士卒以及老婆孩子,都归大汗所有。大汗安排你做什么,你就要做什么。即便不情愿服从命令,也只能祈求大汗,切不可自己做主。来到大宋,突然变了个规矩,不免一时有些迷茫。
透过脸上的表情,文天祥知道元、李等将领一时无法适应zì yóu人的身份。其实何止他们几个,就是大宋百姓,刚刚接触到平等之政时,又有哪个能习惯这种自己把握自己命运的政策。只不过随着时间推移,宋人己经习惯了不向任何人屈膝,不再于强者面前逆来顺受。而新来的探马赤军将领思维还停留在皇帝最大,其他人皆为奴仆的框架里而己。
没体会过zì yóu的人,不知道zì yóu的可贵。文天祥知道问题的症结出在哪里,拿过一份小册子,递到了元、李两人手中。“这是大都督府对你二人摩下士卒的安排,他们现在功罪相抵,所以都是华夏百姓。愿意留在大宋的,大都督府与大宋百姓同样对待。希望务农的发给耕地,官府贷给第一年的粮食的种子。希望留在城市的,可以去工场做学徒,薪水自己和老板交涉。愿意留在军中的,需要去参加体力和兵器、骑术等项目测试,适合去破虏军的去破虏军,适合去jǐng备队的去jǐng备队。《临时约法》有规定,‘党项、契丹、sè目诸族,愿为华夏之民者,官府以华夏百姓待之。’所以,你们也不必为他们的前途担优!”
“谢垂相大人!”元、李二人倒身yù拜,被文天祥伸手扶住。二人感激地退后几步,学着宋人打招呼的样子,长揖到地。
“我等纵然粉身碎骨,也难报承相大恩!”众探马赤军将领一齐施礼。有些人本来还打着回到探马赤军中,凭自家弟兄在乱世里谋出身的小算盘。见天祥在轻描淡写之间,几句话散了众人兵权。心中一凛,主动放弃了不该有的执念。
元、李两人来福州之前,本来也有过保留自家人马,坐观时局变化的念头。一路上看到福建变化之巨大,比较南北双方吏治、军制和百姓状态,知道北元气数己经rì薄西山。所以此刻得知自己手里没了兵,心中反而觉得好生轻松。
“二位将军都领骑兵多年,如果有留在军中的心思,我倒想聘请二位将军去邵武军校或邵武指挥学院做骑兵教官。为大宋军旅培养可用之材,二位将军意下如何?”又聊了几句军旅之事,文天祥试探着问道。
在元、李二人未到福州之前,如何安排二人的前途,大都督府也觉得有些伤脑筋。作为第一批临阵起义的探马赤军高级将领,如果给他们的待遇太差,则不足以为北元其他探马赤军和汉军将领的典范,起到千金买马骨的作用。但给二人职位安排的过高,又未免有些不公平。毕竟这些年探马赤军跟在蒙古军后面,没少做了坏事。
所以文天祥才有意让元、李二人于途中感受一下大宋的变化。也期待二人自己对自己将来的出路,做出些双方皆满意的选择。
“路上听关校尉说,正相大人在邵武还有一个培养地方官的学校。李某不才,不知道能否去那里学些治政良方,将来也好赎前半生之罪!”见文天祥问得坦诚,李谅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行军打仗的事情他干够了,就像他自己总结的那样,半辈子烧杀抢掠,只曾破坏,不曾建设。如果不能领着自己的族人驰骋疆场,他情愿下半生去作个地方官,通过为百姓谋福,偿还自己前半生犯下的罪孽。
这个答案倒出乎文天祥的意料了,他没想到戎马半生的李谅的理想居然是去造福一方,楞了楞,大笑着回答:“李将军若真有此意,倒可以去大宋政务学院。只不过那里的学风严谨了些,将军想顺利毕业,恐怕要下番苦功夫l”
“李某愿意去做个蒙童,从三字经学起!”李谅非常诚恳地说道。
“就如将军所愿!”文天祥笑着答应,把目光慢慢转向元继祖。
一直在旁边为朋友祝福的元继祖迎上文天祥的目光,低声问:“如果元某yù回祁连山下,收拢族人,效垂相百丈岭之举。垂相可否答应,可否施以援手?”
“文某愿鼎立相助!”文天祥心中一喜,微笑着承诺。
“好慷慨的垂相大人!”元继祖、李谅等人刚一离开,监察院正卿刘子俊立刻黑着脸抗议道。他负责大宋内务安全,对官员的非正常举动向来敏感,而元、李等人今天的作为,在他眼里显然是有备而来,抱着长久打算的。
“民章此言差矣,这是第一支阵前起义的探马赤军,接下来,随着破虏军rì渐强大,还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慕名而来。所以垂相如此行事己算苛刻。毕竟我等散了人家的兵,也没给人留任何封爵!”陈龙复在一旁笑着替文天祥辩解。在大都督核心人物中,他和杜规都属于宽容派,做事情讲究替其他人考虑一二,不把自己一方的好处占尽。这与他名儒出身,半生受尽忠恕之道的熏陶不无关系。
户部主事杜规也主张对元、李等人宽容,但他考虑问题的角度却不在待人之道上。在他看来,做生意就得有赔有赚。只要打算长期合作,互相之间就得有个让步。除非是一锤子买卖,才一次把人逼到绝境中去。
“他们试图将大都督府好处学全,这点我倒不奇怪。我奇怪的是他们居然如此轻松地放弃了兵权,在垂相大人说起时,那个元将军和李将军连犹豫都没犹豫!”揉了揉又胖出一号的宽脸,杜规笑着点评。
“还用要那些兵么,光将校就足够了。从上万户到百夫长,近百号人钻到咱腹地里,两chéng rén学政务、两chéng rén学军事、两chéng rén学器械制造等技巧,二chéng rén入军队摔打。还有二chéng rén跟着元继祖回祁连山下联络族人。待把大都督府的长处短处琢磨了个透彻,众人一并辞行,从大都督到六部官员,都是现成的!”谍报司总监陈子敬对文天祥的过分宽容也有些不满。
他是坚决主张将探马赤军诸将以虚职束缚住,并严格监控其一言一行的。负责敌情工作工作多年,防患于未然思维在他头脑里己经成为定式。
“民章、子敬何必如此心急?”文天祥看着刘子俊等人气鼓鼓的样子,笑了笑,很自信地解释,“我倒不怕他们学,就是怕他们抱残守缺,不思进取。元继祖将军打着什么算盘我也明白,但学成之后,他的人会不会还想返回祁连山下去,依我之见,事实未必尽如其所愿啊!”
+垂相之言有理!”几个年青的幕僚为文天祥的回答击节叫好。他们出身于科举,当初抱着很深的抵触情绪前来了解新政,慢慢地,却越来越发现新政的好处。虽然现在大都督府的举措仍然有很多地方让他们不满意,可如果谁要是提出恢复大宋当年之制,他们肯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新政的侵蚀力量如此巨大,大都督府待人的态度又如此包容。以己度人,年青的幕僚们也不认为学成之后的党项豪杰还愿意回祁连山下去从头再来。
“等他们在祁连山下如我等在邵武一般重建了大夏国,我看届时你等有何话说!”刘子俊向几个后学新进横了一眼,悻然道。
“如果祁连山下能出现一个大夏国,恐怕更难受的是忽必烈,而不是我等!”几个年青人头脑反应很快,言辞也足够犀利。
刘子俊哑然。大都督府议事以文天祥带头,讲究各抒己见。几年来,决策圈享受着这条政策的好处,也承受着其代价。好处决策失误的可能被降低到最小,代价却是一些“老人”
的权威丧失。在文天祥的刻意培养下,不断有后起之秀进入决策层,也不断有新秀在挑战着“老人"们丁的权力基础。
“初生犊儿不怕虎!”陈子敬摇了摇头,笑着呵斥。
不同年龄背景的幕僚们议论纷纷,大都督府不因言而废人,他们也愿意公开发表自己的建议。这种热闹的景象让文天祥感到很欣慰,有时候他不知不觉间就会把现在的年青人和自己当年意气风发的样子相比较,有时候他会设想一下,如果哪一天自己不在了,周围的人是否能把自己这几年努力建立的制度维持下去。
应该可以吧,毕竟大多数人都看到了新政的好处。他在心里如是对自己说,也更惬意地享受自己一手打造出来的环境。
“好了,既然己经答应了人家,就别中途反悔。免得被天下英雄笑咱小家子气!不是还有你的监察院和子敬的谍报司呢么?你们二人负责堵缺陷,其他人负责发掘对大都督府最有利一面。大伙各司其职,各尽其责!”看大伙争论了有一会儿,各方意见依然无法统一,文天祥笑着活稀泥。
“倒也是,大夏国立国还是很遥远的事情。眼下更要紧的是如何应对江南战局l”陈跟着笑了笑,小心翼翼地把话题引到了当前战事上。“根据细作回报,雷州一带过江的蒙古军己经转向鄂州。而在薪阳口偷偷过江的伯颜大军占领了兴国、永兴一带。此外,利州、夔州两路的探马赤军和新附军也大规模向鄂州集结。成都府和憧州两路去年大熟,粮船顺着水路而下,五rì内可到江陵。在淮南的元军也改变了战术,不再尾随追击陈吊眼,而是与各地新附军勾结起来,依靠堡垒和沟渠,一步步把陈部向北逼。谍报司综合各路送来的情报分析,伯颜近期之内会有大动作!”
“到参谋室去,让曾子矩给推演一下,伯颜想干什么!”文天祥收起笑容,正sè道。
有资格参加军事决策的官员和幕僚们站起身,默默地跟在了大都督的身后。可以轻松一下的时间总是短暂,刚刚从歼灭达chūn的兴奋中平静下来,紧接着,大伙又得面对一个更强大的对手。
几个负责物资供应的幕僚叹着气摇头,大伙又有为难事情做了。大都督府一年来四处出击,地盘抢了不少,府库却rì渐空虚。文垂相又不肯加税,战事再这样持续下去,破虏军的补给肯定会出现问题。
"别摇头,比摇头,摇头摇不出钱财来。有摇头的功夫,不如想办法从别处多弄一些。
给李祥和陈复宋发封信,告诉他们如果再弄不来粮食,大都督府就揭不开锅了!”杜规笑嘻嘻的命令。
负责物资调度的官员们纷纷忙碌起来,都是邵武书院自己培养出来的年青人,动作很规范,也很麻利。随着他们对政务的rì渐熟悉,杜规的rì子越来越轻松。如今,他己经不必事事亲力而为,从中指点一下,就足够把事情干好。
“咱们穷rì子不好过,老忽的rì子更穷。区别咱们再穷不会穷了百姓,老忽那边再穷不会穷了当官的………”杜规一边说着笑话,一边走向作战参谋室。
他有一条妙计要献给文天祥,成功的把握不大,但绝对值得试一试。并且这条计策北方看不出来,也绝对没办法破解。
作战参谋室,曾寰早把一张巨大的地图挂在了墙上。军校毕业的高级参谋人员忙忙碌碌,将谍报司整理出来的情报逐一标在了地图相应位置。粗看上去,沿着整个长江北岸,都有代表着北元的黑旗在移动。这些黑sè旗帜过江后,在鄂州汇聚成一片,饥饿的狼群般,俯视着东南万里河山。
“伯颜用兵,一贯喜欢以静制动。不发则己,一发势若风雷。据北面送来的情报,在草原上他就以此计打垮了海都。前五个月一直固守和林不出,待海都等人松懈,则亲率大军击其中路。打得海都落荒而逃,十万大军回去不到七百!”曾寰面目凝重地向大家解释。
与对付达chūn、索都等人不同,这次作战,参谋部门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伯颜带的人马几乎全是蒙古军,队伍中不会再出现武忠、张直这样一边打仗,一边把情报部署全部透漏给破虏军的高级将领。各路元军之间也不会出现保存实力互相车皮的行为,战士都是蒙古人,主帅又是一国宰执,声望、能力极高。
可以说,这是破虏军成立以来最严峻的一场考验,也是重新站起来的大宋和北元之间一场倾尽全力的对决。胜则生,败则亡,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关键是弄清楚伯颜要干什么,战略上,他的部署很清晰。战术上的动作却非常模糊!”文天祥点点头,思考着说道。
虽然有了专门的谍报司,并且有完整相对完整情报收集体系,但大都督府指挥起来依然随时为敌方信息的不完整而头疼。“要是有发报机就好了!”有时候,文天祥忍不住奢侈地想。有了文忠记忆中的那种千里瞬间传信的神物,他就可以随时调整战略布置,甚至派水师和教导旅去封锁整个长江,切断伯颜后路。但现在,科学院连基本的蒸汽动力还没弄明白,更甭说电力开发、储存、应用这些文忠记忆里都很模糊的东西了。所以,大都督府众人只能面对这种信息不充足的情况。而这种情况造成的后果是,在伯颜大军在某处渡江几天后,情报才能让江南西路的细作收集到。待把情报送到福州,北元兵马早过完了。
“末将失职,请大人责罚!”陈子敬以为大都督对他的工作不满,歉意地回答。
“不是你的责任,谍报司能做到这一步,己经不容易!”文天祥信手将陈子敬拉过来,指着地图说道:“再加派些人手去鄂州,混杂在逃难的百姓间。有情报优先送给凤叔,让他随机应变l”
“是!”陈子敬大声答应着,心中又犯了难。蒙古军名声赫赫,大军所过之处,能跑的人全跑了。眼下鄂州几乎是座兵营,哪里有百姓肯向那个地方逃。正犹豫的时候,听见文天祥补充道:“伯颜与其他蒙古将领不同,他的兵马军纪很严格,很少去sāo扰百姓。当年我被他强行扣在军中的时候,常跟他辩论大宋国运是否完结。那时观点虽然可笑,但可以看出来,他汉学修养很深,也很懂得如何争取民心!”
“我试一下,从各地给蒙古军运粮队伍中安排些人手!”陈子敬低声应道。
“给邹都督下一道令,两江参与围攻达chūn的各路民军先别忙着转为jǐng备队,民军向江南西路集结,在各条要道上修筑水泥堡垒!”文天祥想了想,又发出一道命令。
江南西路的山川众多,与荆湖南、北两路交界处,分别有罗霄山脉,慕阜山脉,除了临江一角,可供骑兵大规模调动的道路不多。如果在关键路口用水泥快速修筑要塞,元军的动作就会迟缓很多,战马的机动优势就不再那么明显。
“是!”曾寰答应一声,快速将文天祥的命令细化、安排下去。从士兵战斗能力来看,如今的破虏军士兵与蒙古武士之间相差不大,破虏军在武器上还占有优势。但老兵数量上看,破虏军的劣势就很明显了。邹汉和张唐摩下的第一师刚刚打完一场恶战,还没来得及修整补充。陈吊眼和李兴摩下的第二师有一半在江北,一边要留在两浙,整理、弹压地方,让这块号称鱼米之乡的土地尽快恢复火力。如今大都督府摩下唯一建制完整、战斗力亦可一提的就是第三师,但他们还要守着广南东、西两路,随时准备应对云南和荆湖两个方向的进攻。
有人曾经提出过从许夫人摩下的jǐng备军抽调一部分兵马出来组建第四师的设想,但邵武军校和指挥学院这两家提供低、高级军官的地方,短时间却培养不出那么多将领来,大都督府的新式军械供应和粮草供给也跟不上。
综合这种情况,与伯颜交战初期采取守势己经是必然。只是对于擅长捕捉战机的伯颜来说,防守无疑是最拙劣的对策。
“把起义的新附军兵马挑拣、整编为三个标,不能和不愿继续留在军中的按破虏军标准发两年馆银,准他们回家。留下来的,给肖鸣哲和杨晓荣送去做预备队。至于怎么训练新兵,怎么把这些新附军弟兄变成主力,请肖、杨两位自行安排!”
“啊!”大伙都被文天祥的命令吓了一跳。起义的新附军是碗热汤,谁都难以消化下。
几个主要将领文天祥都己经见过,张直和孔威两个愿意留在军中,己经同摩下有意从军的将领去邵武指挥学院和军校培训。而起义最大功臣武忠却执意要弃军从商,文天祥留也留不住,只好以大都督的名义给了他三万枚银币做资金,由他去了。将领们走了以后,留下的无主士兵有三万多,这些士兵训练程度和单兵作战能力比民军略高,但战斗意志却连民军都不如。民军擅长打顺风仗,败了则手足无措。新附军士兵们一旦打了败仗,往往成群结队的投降,根本没有一点廉耻之心。
文天祥知道大伙看不起新附军,在他心底对只会欺压百姓的兵痞们也没什么好印象。但想想文忠那个时代,土匪、伪军被八路整训几个月,照样可以悍不畏死,破虏军目前的形势,无疑比文忠那个时代好得多,至少有了一个大后方可供新兵训练。从任何角度上讲,消化新附军的工作应该提到rì程上来。否则将来大批汉军被破虏军俘虏,总不能像对待双手沾满鲜血的蒙古武士那样,送到山里挖媒吧。况且当年破虏军刚刚起家时,也是融合了大批新附军才形成了一定规模。
“咱们这里多少人是当过新附军的,现在不一样跟勒子硬撼么?肖鸣哲和杨晓荣老跟我抱怨他们摩下兵少,地盘大。现在给他送兵过去,他们还会挑肥拣瘦不成!”文天祥幽默地总结了一句,继续命令道:“给第三师下令,新兵送到后,一边训练,一边作战。让肖、杨两位寻找机会向北挤压,别让伯颜太轻松地实施他的战略目的l”
众人都笑了起来,以第三师在侧面施压,是一个分散伯颜注意力的办法。三万多新附军到达广南西路后,与当地破虏军结合起来,就有近五万兵马摆在夔州和荆南两路边上。如果伯颜有意大举突入江南西路,必须得考虑一下夔州和荆南的安全。毕竟在荆湖南路的塞因德齐己经被杨晓荣打成了惊弓之鸟,见到杨字战旗连城门都不敢出。
“怕是伯颜不会上当,如果我是蒙古军统帅,此刻重兵压在鄂州,可以根本不理会广南西路的肖将军和杨将军。一边寻找最佳机会与邹将军决战,一边以小股骑兵分散突击,进入江南西路进行破坏。遇到民军则击之,遇到大队破虏军则避之。就像狼群攻击猎物一般,先放尽了对手的血!”被曾寰一手提拔起来的参谋新锐宋清浊沉声说道。
几个和他一同自指挥学院毕业的年青参谋快速在沙盘前布起阵势,一方以黑旗代表元军,一方以红旗代表破虏军,黄旗代表民军“厮杀”起来,片刻之间,刚刚光复的江南西路就一片狼藉。
蒙古军名声很差,所以可以根本不在乎名声,凭借优势的机动能力绕过宋军防线,四处破坏,四处杀人放火。而破虏军有限的兵力无法分散,处处被动。虽然有新修的要塞保护,代表民军的黄sè角旗亦很快被清理出沙盘之外。
围观的众人脸sè越来越凝重,这是蒙古人最擅长的放血战术。汉军北上,蒙古军南下的意义就在于此。当年,处于劣势的蒙古人就是凭借此招吃掉了比自己强大数倍的金国,如今,他们又冲着刚刚站起的大宋扑了过来。
“我建议将陈吊眼将军撤回两浙,从第二师抽调一部分人马进去江西!”张元看出了文天祥无奈,上前建议。目前大都督府所做的应对,都以牵制,迟滞为主。而伯颜是百战名将,如果他刻意求战,双方难免要在江南西路来一场硬仗。
他是出了名的擅长防御,当年邵武一战,曾经以几百人拖住了王积翁的两万大军。在那之后,他进入兴宋军辅佐许夫人,虽然没有什么大的建树,但数年来沉沉稳稳,也从没有过一次失手的记录。所以此言一出,立刻博得一片附和之声,连参谋长曾寰都将目光看向文天祥,期待他能考虑这个建议。
“陈举将军不能撤,王师北渡后,天下无数人都在看着!”陈龙复摇摇头,说道。声音虽然低,语调却强硬得不容置疑。“况且还有很多有心人,在咱们背后等着,等着。……”
他说不下去了,也不愿意说是谁。
众人一片默然。
单纯从军事角度上讲,陈吊眼仓卒北上的目的是防止元军大举进攻两浙,把战火烧到敌军占领区域。如今伯颜人马大部分己经过江,陈吊眼当初的战略目标己经完成,随时可以南撤。
但胜负之机不光在战场之间。
大都督府当年与皇室在临时约法中约定,在光复大宋故土之后,召开约法大会商讨国是。在很多人眼里的理解就是,光复故土之rì,即垂相还政与皇上之时。凭此妥协条款,才避免了皇室与大都督府进一步决裂的可能。如果此时把陈吊眼撤回来,在一些人挑剔的目光里,即意味这大都督府永远不愿意光复旧土。不但会让天下豪杰寒心,还会刺激得保皇人士蠢蠢yù动。
背后的破坏永远比正面的敌人可怕,因为你不知道身后时候就处于危险之中。况且此刻大都督府内部亦不是铁板一块。
随着控制地域的快速膨胀,大都督的行政机构也越来越庞大。由于各自的职责范围和做事风格差异,官员们之间也渐渐有了自己的小圈子。还有一些后起的利益阶层,也努力在决策圈寻找着自己的代言人。这些都是一个政权内部难免出现了情况,凭着在官场中十几年的治政经验,文天祥、陈龙复等人小心地维护着大都督府内部的平衡。虽然很多时候,这些工作让他们心里感到非常疲惫。
文天祥知道一个可以让所有人用一个声音说话的办法,但他们却没有任何勇气去尝试。
那是来自文忠记忆深处的妙计,千年来,儒家治国者用过,数百年后,也有无数打着各种旗号的人尝试过。
有着两份不同记忆的文天祥知道,这个办法代价太大,不到万不得以,他想都不愿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