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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南录无弹窗 第八卷 宿命 第二章 国战 (7-8)

    被大都督府细作刻意推动的流民cháo以南北双方都始料不及的速度在蔓延,第一批冒险者登船出诲后,数以倍计的跃跃yù试者受到鼓励,一下子把滨州小县塞了个满满。方家、苏家、陈家、南洋商团、黄水洋群雄,大都督名下的几大海上势力同时出动,竭尽全力将流民向南方运,但每天在海岸边迎风屹立的人数依然只见多,不见少。

    五rì后,滨州县令被蜂拥而至的流民cháo吓坏了,修书向中书省告急。中书省的蒙古官吏们弄了半天也没弄明白几万流民有什么值得谅诧的,不就是些汉人和契丹人么,拎不动刀枪,又不会骑马shè箭,当年如果不是耶律楚才这老不死硬拦着大汗,说什么汉人有纳税功能,这些人早被杀光了。

    跑了好,跑了大伙还省心,空出来的士地刚好给立了战功的武士们当牧场。在蒙古官吏们的刻意拖延下,滨州县的告急文书被压了十几天才转到了负责国库收支的汉臣卢世荣手上。卢世荣见此,大惊失sè,赶紧奏明太子真金,请他下旨令各地官员严加防范,不得再放流民向沿海州县靠拢。哪里还来得及,文书来往一个多月时间,赶到海边的百姓数量已经以十万计。

    去南方,甚至南方的南方,也许会死于旅途中,但毕竟还有活下去的希望。留在忽必烈治下的北方当奴才,结局只有一个死。你忽必烈得了天命也罢,是王道正统也好,与只有纳税权的奴隶无关。只有纳税权的奴隶只想活着,让自己和自己的后人作为一个平民而不是一头驴而有尊严的活下去。

    誓将去汝,逝比乐土。哪伯乐土渺茫不可见。

    面对如此庞大的流民数量,地方官员们束手无策。现在他们要做的已经不是如何把流民赶回原籍的问题。而是尽量不招惹他们,以免酿成大规模民变。山东、河北人xìng子野,红袄军和八字军正缺战士。如果哪个胆大妄为的官员这个节骨眼上往流民中扔进一个火星,燎原的大火有可能让整个中书省的官员脑袋全部搬家。

    破天荒地,北元官府第一次开始对百姓和颜悦sè。滨州、唯州、益都沿海三地居然开了粥棚,为滞留在海摊上的百姓提供稀粥果腹。虽然那粥稀得可数清米粒数量,毕竟是北元治下官府第一次行使自己的正常职能。

    前来迎接流民南下南方水师和赶来防止流民暴动的北方汉军相互之间也保持了克制。南方的水师没向北元的军队开炮,汉军们也没向大宋战旗shè出一箭。双方默契地保留一段距离,让流民们沿着彼此之间留出的空缺依次登船。

    在官府的默许下,沿海鱼户也加入了运输队伍。他们用小船塞满流民,沿着莱州湾海岸向登、莱二州跑。位于山东半岛上的登州、莱州和宁海三州刚刚被陈贼吊眼占据,把流民抛给他,既可省去北元官府的麻烦,又可耗尽陈贼的给养。

    杜浒和陈吊眼见到流民,立刻把他们接到了胶县。胶州湾内风平浪静,是个停泊战舰的天然良港。流民们在此可一边帮助杜浒、陈吊眼修建沿港的堡垒群,以工代赈,一边等待南方赶来的下一支运输船队。

    一船又一船的流民南去,去两浙、去福建、去广南,去流求、南洋,甚至更远的岛屿。

    这个数字如此庞大,乃至后代的史学家们研究起来,几平无法相信自己的统计结果。

    据史学家反复推算得出的结论,在整个华夏民族dú lì战争期间,从北方以各种途径逃到南方的人口超过了八百万。仅仅祥兴四年冬天,河北、山东两地借海路逃到南方的流民就有五十万之巨。

    而在当年,整个华夏各族人口加在一起总数不到一亿。持续近十年的人口大迁徙直接导致北元按人头抽税制度的崩溃,同时带来的另一个直接后果是,流求和南洋诸岛的人种比例被彻底改变。直到数百年后,那里的人说起官话来还cāo着一口流利的山东腔。

    “俺爷爷那时候卷着个铺盖就上了船。漂了老长一畔子(一段时间),也没见到个银(人)儿……”一个渤泥人和一个流求人相遇,开口就是同样的声调。

    “唉,还不是叫鞑子遭jīng(作践)地,木(没)法活啊!”旁边的人跟着总结。独特的口音凝聚了乡愁,柔和了咸咸的海风和干燥的士壤的味道总是可以唤起人对故士的思念。

    “这是一场不对称的战争,忽必烈的优势只在战场上。而在其他各方面,大都督府几平获得了完胜!”多年后,在邵武指挥学院,一个研究战略的将领如是写道。那时,关于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战争不仅仅限于沙场的概念已经成为一种系统的理论,当年大都督府对北元发动的经挤、政治、人口和舆论攻势均作为经典战例供后人研究。在谅诧于那些赫赫战果的同时,将领们忍不住疑问,是什么基础让南方能支持起如此庞大的攻势?

    双方的经济实力对比给出了最直接答案。

    经大都督府持续五年的鼓励政策和华夏(邵武)科学院的大力技术改进,风力提水,梯次畦晒法制盐在福建和两广已经普及,盐民们在盐池周围开辟畦子,用风车将抛中的卤水导入畦中,利用rì光和风力即可蒸晒成盐。福建、广南两省食盐的年产量高达亿斤以上,占南北双方总产量的一半。而因为运输渠道和北元厘卡制度的影响,当年北方百姓rì常所吃的盐,居然大多数需要南方来供应。

    祥兴四年,经过邵武科学院多年的研究摸索,风力水力鼓风,高炉焦炭媒铁技术已经成熟。钢材冶媒技术也逐步摆脱了最初文天祥所总结的炒炼术,而走向了产量更大,质量更稳定的平炉炼钢。虽然为了探索这些技术,华夏科学院付出了接近三年的时间和几条研究者的生命为代价,但新技术的威力是巨大的。祥兴四年,天下民用生铁的产量三分之二出自福建和广南。忽必烈控制的地域是大都督府五倍还多,盐、铁两项国家经济的命脉却于不知不觉间被抓到了敌人的手上。

    由阿合马所创建的严醋的匠户制度极大打击了北元治下百姓开矿冶金的积极xìng,北元全国白银年产量竟然萎缩到宋、金时代的四分之一以下,而铜的产量更是一撅不振。铜矿、胆钒矿居然要官府抓人,脸上刺字开强制开采。

    而陈吊眼光复两浙后,两浙安抚使李兴大力扶植湿冶炼铜,当年从事胆钒开采的百姓就达到了两万余人。产出的胆钒除了为大都督府提供了充足的铜矿外,还得到了火器制造业不可或缺的副产品,绿钒油(硫酸)。

    洁白如雪的糖霜、晶莹剔透的冰糖,舒适的四轮马车,可口的罐头、鱼松、火腿,北元世家贵族所需要的奢侈品,几乎全是从南方“走私”而来。这些奢侈品不能为大元朝廷赚来一文钱硬通货,相反,为了互相攀比,蒙古贵族和汉军世侯们还不得不拿出珍贵的白银、马匹、铜器或者其他对南方有用的东西,如朝廷人事安排和军队的调动信息做交换。

    只有忽必烈发行的交钞南方商人不要,相反,如果北元官吏有需求,他们还能从各种渠道弄来一袋子,面额从最大到最小,每张上面都印有北元朝廷认可的花押。

    除盐、铁和奢侈品之外,华夏科学院最大的贡献在于食物。经过几年研究推广,从占城引种的双季稻在福建、两广已经普及,农民们一年收获的粮食数量已经是以往的两倍。而近海渔场的开发更让大都督府彻底摆脱了困扰多年的粮食问题。被忽必烈朝廷因为人口数量和地势而放弃的两浙,在两浙安抚使李兴的组织下,船户们用了不到一年时间,先后开发出了大熊、嵊山、浪岗、黄泽、岱衢、中街山、洋鞍和金塘八大渔场。每天,扬帆出诲的船队都能带回吃不完卖不尽的鲜鱼,而经过几年摸索已经成熟的罐头保存、风干、腌制和炒松技术,将大量的鱼类转化成可口,并且便于携带、运输肉制品,成为百姓餐桌上不可缺少的一类主菜。

    食品的充足,直接刺激了以工场和作坊为主的民间制造业和手工业的蓬勃发展,而民间制造业和手工业的蓬勃发展,又直接刺激了大都督治下各地对人口的需求。所以,从北方“拐带”人口,不仅仅是一种打击敌方的手段,更在某种程度上适应了福建、两广各地的实际发展需求。

    文天祥、邹洬、陈龙复、萧资、林恩等人在五年前播下的种子,如今已经结出了一颗颗丰满的果实。虽然其中某些果实背离了文天祥的希望,但它们凭借自身顽强的生命力落地生根,萌芽,自我繁衍。即便是文天祥本人,不付出一定代价也难轻易再将其彻底拔除。

    以后世眼光看前人,无论是非对错都可以分辩得清清楚楚。而对于正处于当时的人们,却步步荆棘,唯恐自己稍有不慎便坠入万劫不复的探渊。

    福建大都督府,时间已是深夜,很多人还在忙碌。

    “把这份手稿给陈夫子拿去,让他发在咱们自己办的报纸上!”文天祥拿起刚刚写完的一篇文章,轻轻吹了吹上面的墨痕,交给了一直在自己身边忙碌的宋清浊。

    “这是什么?”宋清浊瞪大了布满血丝的双眼问道。手中文章是用文言写就,标题却是于正文风格迥异的两个白话大字《国战》。

    “关于这场战争的看法,提前给大伙提个醒!”文天祥笑着回答。自从泉州事件发生后,他开始于有意无意间在年青人中传播自己的观点。这种做法带来的好处是,身边的幕僚们与大都督之间步调更加协调,但同时还带来了一定的负面效果,那就是大伙慢慢变得惟命是从,甚至有些懒于思考。

    “哦!”宋清浊嘴里答应一声,腿脚却根本设有动。能得到文天祥的指点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参谋部们的很多年青人都渴望着有机会能与大都督多聊聊。

    “原来我们能顺利击杀索都,打败张弘范,甚至击溃达chūn。并不完全是因为我们自身实力已经非常强大,而是因为蒙元后方不稳,他们的主要jīng力放在草原上。而乃颜覆灭后,蒙元最后的敌人就是咱们,所以伯颜倾力来犯,志在必得。”文天祥看了看满脸求知**的宋清浊,低声解释,“在兵力上,光伯颜一路的蒙古军就接近二十万,而从草原上撤下来的其他蒙古军、汉军还会陆续南下。他们都是打了多少年仗的老兵,作战经验、能力都不是咱们破虏军和民间武装能比的。咱们虽然武器略好一些,但硬碰硬的打下去并不占便宜!”

    “是这样,江南西路战势一度吃紧,邹将军已经计划再坚持数rì后,就撤往第二道防线!”参谋金炎在旁边为文天祥的话提供旁证。他也是指挥学院毕业的后起之秀,因头脑敏捷,思维灵活而甚得文天祥的青睬。

    “单纯在军力上,咱没有优势。但国家与国家之争,取胜不仅仅凭军力。物力、民心、决策者的智慧,无一不是关键。北元以劫掠起家,军队积百战之声威,短时间占据主动是必然的事情。我们想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必须做长期打下去的淮备。蒙古人没有经营意识,一旦失去了掠夺这项重要财政来源,用不了多久就会发不起官员的傣禄,买不起作战所需要的物资,甚至连承诺给族人和协从者的好处也给不出。一伙强盗分赃不匀,内部会发生什么事情可想而知!”

    “他们自己之间一定会大打出手!”宋清浊笑着总结。猛然间,他又看到了一个自己原来不甚了解的领域。

    连续几个月来,大都督府组织人手在北方散发假钞,限制商人向北方出口食盐、生铁等关键rì用品,甚至派船到山东一带“诱拐”百姓。种种不附常规的战法打得蒙元如同一个体力消耗过大的巨人,频频喘着粗气。参谋们习惯xìng地把这些“损招”纳入yīn谋范畴,今天经文天祥一解释,大伙才霍然发现,原来这些也是战争方式的一类。

    但这种战术很残忍,报练上关于北方盐荒、粮灾和饥民死尸枕籍的报道长篇累牍,而一些“善良”的儒者们,自然而然地把种种惨剧的原因归咎到大都督府头上。甚至有“大善人”在报练上发出呼吁,建议大都督府结柬这种不光明正大的战斗手段,以免北方百姓遭受池鱼之殃。

    而一些以向北方出口rì用品为主业的商会也发出了不满之声。断绝食盐和铁器等物资的供应,的确可以严重打击北元的战争能力。与此同时,南方相应的行业也受到了冲击。虽然大都督府为相关产业提供了补偿xìng措施,并巨允许他们向北方出口罐头、糖霜、马车等价格高昂的奢侈品,但商人们的重利心理依然难得到满足。

    “在我们自己的国士上,我们使用任何战术,只要有效,就是合理的。没人有权力指责被奴役者的反抗手段是否线忍。华夏国大、人多、文明的韧xìng强。只要把最艰难时段挺过去,挺到敌人的忍耐极限,就可取得最后的胜利!而以目前的方式,如果我们能赢得这场战争,我们也同时赢得了整个华夏的复兴契机,整个民族的zì yóu!”

    文天祥慢慢地向众人陈述着自己的观点,这些见解一部分来自文忠的记忆里那篇《论久战》,另一部分是他对眼前这场战局的思考。

    以劫掠为生的蒙古人没什么经济头脑,所以南方在这方面的反击频频得手。但是,经济是一把双山剑,伤害的永远不会是被动挨打一方。

    据监察院的眼线反映,少数商号的已经筹备走私。个别以出售智慧为生的文人,也为重新开放盐、铁的输出而摇旗呐喊。虽然他们的人数极其有限,在相关部门的铁腕打击下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但大都督府却不得不提前作出些预防举措。因为这个战争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任何破坏xìng因素都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他要通过报纸告诉人们,这场战争的意义、目的和必须经历的一个过程。用双方实力的对比和严密的推理告诉人们,积弱已久的华夏不可能速胜,也不可能因某次战斗的失利而亡国。

    如果是在五年前,文天祥绝对不敢夸口说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华夏。而五年后的今天,一切已经与昨rì不同。

    文天祥的人口掠夺策略到底给大元朝造成了多大的麻烦,一时谁也算不清楚。留守大都的官员们眼下有更着急的事情要做,那就是如何才能举办一个盛大且不落入俗套的入城仪式来欢迎忽必烈的凯旋。

    平生打了上百次胜仗,经历了无数次凯旋仪式的忽恋烈可不是那么容易满足的人。如果凯旋仪式弄得太平淡了,这位xìng喜欢宏大奢华的拿帝老爷当时不发做,事后也会把做事不利的奴才们贬谪三千里,发到云南徒手捉大象。可弄得太宏大了也不成,这倒不是筹备入城仪式赵秉温和郭守敬等人干活不肯尽力,而是国库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钱来让大伙铺张。

    要说大元朝彻底陷入贫困境地,这句话也不对。至少卢世荣用自己镶金嵌玉的楠木算盘算下来,国库里应该还有上千万两rì银才对。可关键是这上千万两白银都没放在它该呆的地方,一些居住在大都城附近的那颜们欠了国家的银子还不上,也没人有胆子上门讨要。

    也不能怪蒙古王公贵族们借了国家的银子不还,按照成吉思汗起兵时的约定,打下来的国家和抢到的金银珠宝都是大伙的红利,每个最初追随大汗的家族都有资格分一份。用福建那边刚流传过来的新名字来形容,就可以说大伙都是国家的股东。你忽必烈好久没给股东们分红了,就不能怪股东们把自己的本钱撤出一部分补贴家用。况且了,这年头物价如开花的芝麻般一天长高一节,连最喜欢用手里的金银珠宝跟蒙古人买收税权的sè目人都纷纷开始撤资了,王爷、那颜们还能不赶紧跟着打霉庄?

    “卢大人,这是我和郭大人再次核算过的开支,加上给将士们的封赏和祭祀时的献礼,大概需银七十万两!”行右三部事赵秉温从衣袖中掏出一份帐单,非常愤怒地放在卢世荣面前。

    僻里啪啦的算盘声被霍然打断,卢世荣抬起熬红的眼睛,有气无力地扫了赵秉温一眼,半响,才不yīn不阳地答道,“赵大人啊,你这不是难为我么?眼下就是把整个国库都打扫干净了,也拿不出七十万两来呀。况且今年夏天处处闹灾,如今入秋多时了,各地的秋粮还没运送到京。如果我此刻把钱都答对了你,一旦城中百姓需要赈济,我拿什么去给他们买米去?”

    “卢大人,你可知道已经是两次核算过后的帐单。就连前些年灭宋的时候,入城式搞得都比这规模大!”赵秉温吃了一个瘪,头顶立刻火冒三丈。他没料到卢世荣敢再三于预算上找自己的麻烦。皇上已经入了古北口,再有几天就到大都城外了。如果御辇进了通州,一系列出迎、献俘、祭天、犒赏的仪式还没淮备好,恐伯除了太子真金外,留守在大都的所有官员都有吃不完的干系。

    “是啊,卢大人,当年瀛国公(宋帝)来归,奏捷仪式可是花了二百多万两呢。光祭天用的玉版,就烧了……”见卢世荣好像不怎么买赵秉温的帐,大学士郭守敬赶紧上前替自己的同门说好话。

    与赵秉温不同,他不想因为凯旋仪式的开支与卢世荣闹不愉快。他的兴趣在天文观测和城市建设上,这两项都是开销甚大的工作,没有卢世荣主管国库的这个财神爷支持,任何一项工作他都甭想干得顺利。况且赵秉温所做预算的确有不少花帐在里边,帐目上的文章可能瞒过任何人,却休想瞒过卢世荣这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郭大人,你要知道,下官也有下官的难处啊。太子爷那边宫室需要维护,伯颜丞相天天催着我给他调拨粮辣、火炮,大元朝虽然大,却是个空架子,随便一捅,到处都是黑窟窿!”卢世荣拔动着手中的算盘,修长的手指天象台上的仪器般,片刻都不能停下来。

    以小小的中书省右丞身份难为两个资历比自己探,职位比自己高的老臣,卢世荣知道自己这样做有些出格。但他却不得不这样做,因为接下来他想做的事情,必须着落在郭守敬和赵秉温这两人身上。

    眼前这两个人所负责大都城整饬完善工作已经结束,由于当初做预算时没有考虑到近年物价上涨和交钞贬值等因素,有一大笔亏空等着钱去补。jīng明的卢世荣不用看,也知道赵、郭二人打算借助迎接忽必烈凯旋的花费,把修建外城、整饬街道、翻新民居和疏通大都城内各水系的额外开支补回来。

    “可,可如果万岁怪罪下来!您老也知道的,万岁xìng喜宏大场面,如果咱们弄得太寒酸了……”郭守敬明知道卢世荣在故意跟自己绕圈子,依旧委婉地劝道。

    “对于英明睿智的万岁来说,保证治下百姓今冬不受冻饿之忧,保证前线将士粮秣、兵器无缺,总比献俘、告庙这种表面文章重要吧?”卢世荣继续不厂卜愠不火地打着官腔,仿佛根本不怕忽必烈会怪罪。

    “卢大人何出此言,难道在大人眼里,万岁扫平辽东,奏凯而归的大事,就如此不值得一提么?难道将辽东平定,大元再无后顾之忧的大功,没必要让历代先汗知晓么?”赵秉温按耐不住,大声喝道。

    “赵大人末急,给万岁祝捷的事情固然马虎不得,但在卢某眼里,你花七十万和花十万,起到的效果没什么差别。况且诸臣们能想到的祝捷仪式,万岁早看腻了。不如玩些新花样来,不但给国库节省了开销,而目说不定能赚上大把银子!”卢世荣摇摇头,笑着说道。

    此刻赵秉温表现得越沉不佳气,自己讨价还价的余地也越大。如果赵、郭二人一直心态平和,卢世荣还真不敢轻易把自己想做的事情说出来。

    大学士郭守敬远比自己的师兄赵秉温聪明,看到卢世荣不断翻滚的黑眼珠,知道对方是故意给自己设套。咬了咬牙,索xìng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

    “卢大人如果有什么好主意,尽管说吧。皇上已经过了古北口,即便放慢速度前行,到大都用不了十rì。大人一直拖着银两不拨,咱们现在几乎什么都没淮备……”

    “对,我们兄弟在陛下面前难做,大人未必撇得清!”赵秉温的大手拍得桌案啪啪做响。自从跟着师父刘秉忠主持大都修建工作以来,他甚得忽必烈父子器重。平时汉族文武见了他都尊一声赵夫子,很少有人像卢世荣一样故意找他的麻烦。

    “卢某没做亏心事,自然也不需要撇清什么。有人呢,拖欠了人家工钱不给,把西城那一片拆得乱起八遭,弄得遍地都是窝棚,恐伯被陛下看在眼里会有些麻烦。赵大人啊,你说万岁他兴致勃勃地打了胜仗回来,一进城满眼看到的满眼都是乞丐和穿不起衣服的苦哈哈,他还会高兴么?”

    “你”赵秉温口里没了词,他在预算中加了那么多花帐,为的就是解诀大都城整饬市容而带来的负面影响。这所城市历经辽、金、元三个朝代,悠长的历史造就了它的与众不同的繁华,同时也造就了城市内部和周边地区建筑群的混乱。

    蒙古人得到此城后,听信刘秉忠的占卜,认为旧城选址不吉。所以弃旧建新,刘秉忠、张柔等人按照山川形势、城郭经纬以及星象、运数等概念边建边拆,拆了十多年才造出一个雏形来。而前年忽必烈听信sè目商人之言,认为大都城乃大元的中心,天子威仪的象征,所以命赵秉温、郭守敬根据商人的描述整饬整个大都城面貌,别的姑且不论,其繁华程度上一定要超过文贼占据的福、泉两州。

    赵秉温、郭守敬二人都是建城名家,根据sè目商人的描述打造一个金壁辉煌的城市在别人眼里无异痴人说梦,在他们眼里却是轻而易举。但在除了打造无生命的建筑外,如何让有生命的人也像福、泉两州的百姓那样富有,自信,却远远超过了他们所能。

    花费了一年半时间,商人传言里福、泉两州所拥有的那些便利设施大都城都具备了。在城市主轴与各水系旁边,狭窄泥泞的街道和街道两边低矮的茅屋也被宽阔的青石板大街和青砖大瓦房所取代。但百姓们的rì子却越发艰难,离开主街几十步,就全是简易窝棚。

    “我等不才,还请卢大人指点迷津!”郭守敬轻轻拉了拉赵秉温的官袍,将他扯到一边。然后走上前,恭恭敬敬给卢世荣行了个礼。

    “其实呢,咱们都是汉臣,彼此之间行个方便是应该的。你们需要让陛下欢喜,我这呢,也急需银两来弥补国库亏空。要知道,如今不比往年,打仗再抢不到战利品,国家还得大把大把地贴银子出去……”见郭守敬上套,卢世荣换了副语气,坦诚地说道。

    “自然,大人是我汉臣中的翘楚,咱兄弟二人愿听大人指点!”郭守敬用身体挡住赵秉温不满的目光,恭顺地说道。

    “你们西城墙根底下还有金水河边上拆了很多茅草棚子吧。费了那么大力气修成了大瓦屋,怎么没人住回来?”卢世荣不再转弯抹角,问话直奔主题。

    郭守敬又楞了一下,古铜sè的面孔上涌起几分微红。这是他和赵秉温犯的错,当初整饬城市时,半买半抢拆了很多百姓的茅草屋。师兄弟二人自作主张遣人把主街两边的茅屋都翻盖成漂亮了大宅院,这样做的好处有两个,一方面是可以使城市看起来干挣漂亮,另一方面也能赚一笔钱回来平衡收支。忽必烈不禁止官员利用手中权力经商,他们这么做自然也无可非议。谁想到房子盖好了,却很少人买得起。偶尔遇到真买得起的主顾,负责房产交割的小吏也收不到对方的钱。

    眼看着忽必烈得胜还朝,马上整饬京城工作的开销就得被人审核。赵、郭二人每天愁得头发都快白了,屁股后边还有一大堆蒙古债主追着要归还盖房子时欠的债务。

    “而那么多新搭的茅草屋隐藏在瓦屋后,即便是高墙大院的价钱想必也上不去!”不愧为元朝的大管家,卢世荣对买房卖地方面的门道一清二禁。

    “是,是这样!”那些茅草屋都是百姓私自盖的,地方官员怕激起民变,不肯赶他们走。有心买宅子的商家也觉得周围不安全,所以舍不得出高价!”郭守敬走投无路,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心中对眼前这个市侩小人的判断能力充满了佩服。

    “如果本官能把你们建的所有宅子买下,用现银付款,不知道郭大人可愿意合作呢?”卢世荣拔拉着算盘,好像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什么?”没等郭守敬说话,赵秉温蹭地一下跳上前来。不顾斯文形象,用手指着卢世荣的鼻子尖问道:“你,你说得可,可是真话?”

    “本官为国理财,自然要讲究个信誉二字!再重复一遍,本官用现银买你们改建的宅子,全要,价格比目前高一成!”卢世荣笑了笑,淡然说道。

    “那可是,可是几十万两的买卖!”赵秉温急切地补充,“况且院蒋很小,似大人……”他本意还想提醒卢世荣,临街的那些新屋子虽然外表华丽,占地面积却都不甚大。作为商人或中等富户的宅院尚可,若作为官员府邯,那可就太失面子了。话说到一半,猛然想起卢世荣贪名在外。执掌国库这么长时间,自然不会住这种蜗居。况且这么多房子,卢世荣一家人也佳不过来。

    “不知道大人yù郭某做何事!”郭守敬躬身施礼,追问道。如果卢世荣真的能出钱将所有新盖佳宅买下,不但整饬大都所造成的亏空可以填平,除了连本带利归还盖新屋时向几个蒙古那颜所借的银两外,二人也会有不少的收益落袋。只是卢世荣先把自己师兄弟两个逼得那么急,又突然赠与这么大恩惠,所求自己兄弟做的事情必然也属于斗胆包天之类,弄不好几万两银子没赚到,身家xìng命也跟着赔了进去。

    “很简单,我想请你兄弟二人测算一下,这么多穷人住在大都城内,是否有伤大元国运。想当年秦始皇横扫**,可是迁了天下富户到咸阳居住!”卢世荣用非常平静的语气回答,仿佛在商量寻常人家市场上买把莱般的小事。

    “测算?”赵秉温不明所以,低声问。

    而站在他旁边的郭守敬却已经白了脸。卢世荣的话他理解得很清楚,他也的确有能力帮上卢世荣这个忙。只是自己平生所学天文、数术都是用来做学问的,大元朝的历法经自己多年观测,也是达到了历代以来最jīng确的程度。将来的历史上提起天文学的成就,肯定不会忘记记自己的名字。但今天如果自己答应了卢世荣的请求,恐怕不仅玷污了自己的名声,还玷污了头上星空的圣洁。

    “天文不会说谎,星象也不会骗人!”郭守敬清晰记得当年求学时,老师刘秉忠如何教导自己要严谨治学。但老师刘秉忠后来被忽必烈所器重……脚下这个大都城就是在老师规划的图练上一点点建造起来的。

    一时间,他心中天人交战,冷汗淋漓湿透了青衫。

    “本官这样也是为了替国家理财,陛下告捷需要银两,前方将士作战需要银两,而城中物价又这么高,那些贫民百姓根本就设资格住在天子脚下……”卢世荣拍了拍郭守敬的肩膀,振振有词。

    “天机重重,人眼察之,难辩真伪!”郭守敬渐渐回过神,淡淡的说道。那一刻,他仿佛洞察了天地间一切玄妙。

    “本官今晚就去禀明太子,从国库拨三十万两归二位大人使用!至于恭迎陛下凯旋的银两,明rì早朝后二位大人就可到户部支取。天像台太小了,如今有了好材料,那些仪器也该重新铸造得更jīng密些!”卢世荣点头回应。

    小厮上来添茶续水,赵秉温和郭守敬解诀了迫在眉睫的难题,也不多叼扰卢世荣,当即起身告辞。卢世荣送二人出了大门,反身回来,立刻急匆匆向后堂奔去。

    “皇城附近的几十处待售民宅,我已经着人替老爷买下了。加上他们新建的这批宅院,大人一共掌控了中等民宅六百余间,高宅大院三卜二处。”管家卢升捧上一个账本,低声禀报。

    “跟咱们合伙的谢道士呢,他买了多少?”卢世荣推开账本,问起了合伙人的捎息。姓谢的那个道士是他的老熟人,此人当年在江南也是数得着得大才子,现在却沦落到装神弄鬼的四处骗钱的境地。不过此人对自己倒是不错,这用国库银两买卖房产的主意,除了他外,别人还真想不出来。

    “他手中本钱少,只买了二十余间小屋。不过小的听人说,这几天伊实特穆尔、伊彻察喇、萨里曼几家的管家都在私下买宅子。”管家抬起头,讨好地汇报。

    “嗯!无妨。参与的人越多,咱们越好赚!”卢世荣摆摆手,非常大度地表示自己不在乎有人分羹。那几家蒙古大豪肯定也是被谢道士给鼓动起来的,有他们参与后,朝堂上只会对自己的计划更有利。只要明天郭守敬的本章递上去,太子真金答应了,今年国库肯定被银子装满。而大都城居高不下的物价也会因为人口的减少而出现回落。这都是他卢世荣的功劳,整个蒙、汉、sè目臣子中,找不出第二个这么有本事的人物。

    仿佛猜中的他的心事,窗外,几只经了霜的蟋蟀扯开嗓子,大声喝彩。

    祥兴四年冬初,郭守敬据天象上本,请太子真金以富贵之家充盈大都王气。真金与百官合议后颁旨,以庆贺都城竣工为由,迁山西、河北诸州富户入大都。同rì,下旨“沼旧城居民之迁京城者,以资高蔗居职者为先,定制以地八亩为一分,其或地过八亩及力不能作室者,皆不得冒据”。

    旨下,京城地价暴涨,高宅大屋销售一空。身居陋室,宅院占地面积不足,以及家境贫寒的百姓,皆被赶出新城,前往旧城或更远的乡间居住。

    七rì后,忽必烈回到大都,但见街道整洁,沿路馆舍翻茸一新。老怀甚慰,召郭守敬、赵秉温等有功者十余人,当众嘉勉。

    酒徒注:1、元大都至元四年(1267年),史载明确,无需考辨。终成于以至元二十到二十二年之间,建成后召旧城有钱人入住。文中“诏旧城居民之迁京城者,以资高及居职者为先……”是历史非杜撰。此项发明比某教授提出的把穷人赶出běi jīng的高论早700多年。

    2、郭守敬是大天文学家,文中的郭守敬属于小说家言,不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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