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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南录无弹窗 第八卷 宿命 第二章 国战 (9-10)

    接连几天,忽必烈都很兴奋。白天他在大明殿嘉奖陪同自己出征的有功之臣,晚上就在内城的延chūn阁与太子真金以及他出征期间留守在大都的妃子们絮话。蒙古人不太注重礼节,如果再早上三、五十年,大汗死后,他的妃子作为财产可以由儿子继承。所以真金在年龄比他小一半的年青嫔妃之间也不拘束,想法设法说着各种奇闻来逗宠妃们开心,同时尽力塑造一种家庭的氛围来拉近与父亲的距离。

    已经年近古稀,岁月却没有在忽必烈脸上留下太多的衰老痕迹。他的直觉依然敏锐,心智依然清醒,并且权术运用得越来越jīng熟。这样一个英明神武、身体建康的父皇对太子真金而言绝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情,相反,他还需提着十二分小心,避免忽必烈哪天突然动了废太子的心思。虽然以目前的情况看,忽必烈没有这个念头,可从他远在千里之外依然能将阿合马和自己的党羽一并铲除的雷霆手段上判断,真金心里的确没有稳坐太子之位的把握。

    “那安东尼看到女王的座舰逃走了,关心的追了上去。结果本来输定了的屋大维趁势反扑,将埃及舰队焚毁了大半。回到埃及后,女王怕被罗马人清算,就用一条眼睛蛇咬断了自己的喉咙。安东尼见女王死了,也拔出了佩剑……”真金绘声绘sè地比划着,仿佛自己就是那个追随凯撒多年,最后殉情自尽的将军。

    “啊!”几个年青的西域宠妃用chūn葱般的手指半捂住嘴巴,惊呼道。有人听得太入迷,蓝sè的眼睛中泪光隐隐可见。

    “倒是个多情种子,可借既丢了美人又丢了江山!”忽必烈端起面前的夜光杯,抿了口里边血一般浓的葡萄洒,低声点评道。

    蒙古人的逻辑和汉人不一样,如果这个故事被几个儒臣听了,肯定会谴责那个名字万分绕口的埃及女王是红颜祸水,安东尼的名字也足以和陈叔宝、李煜等人并列。但在蒙古人眼里,安东尼不过是一个没保住老婆也没保住私产的倒霉蛋而已,结局既不值得同情也不值得可怜,更没任何借鉴意义。

    “是啊,此人年少英雄,曾陪着凯撒打下了半个罗马呢!”真金惋惜地说道,仿佛自己麾下曾经有这样一员虎将丧身于疆场之上。

    “这个故事你从哪里听来的?”忽必烈没有真金那么丰富的同情心,转动着手中的酒杯追问。杯中的红酒是福建特产,滋味没有从西域万里运来的葡萄酒那样淳厚,但胜在清新甘冽,几杯下去,就能把人的血液像火一样烧起来。

    “两个月前,城里来了几个西方传教士。自称是什么罗马帝国人,他们的教义与聂思托里安教差异很大。所以,儿臣就把他们留了下来!”真金低声禀报。

    自从残宋开辟出可到达天方的海路后,一些面相比阿合马、马可波罗还奇特的sè目人相继而来。有的人在大都城转了几圈后就悄悄地离去,有的却留在了城内,千方百计想与朝廷搭上关系。

    对于zì yóu传教之权,大元朝从来没吝啬过。忽必烈早在数年前就曾经允诺,无论念什么经,只要是保佑大元朝昌盛不衰的,就尽管念,蒙古人不在乎你信的是上帝、玉皇还是佛祖。但传教士们却不甘心,他们希望朝廷能承认他们的教义是唯一的,而与他们所言不同的教派全是异端。

    因为聂思托里安教支持乃颜叛乱,所以真金特意留下了一枚活子。如果忽必烈不能在军事上迅速击败乃颜,他就从信仰方面着手,用真正的基督教义让乃颜众叛亲离。现在既然忽必烈凯旋而归,真金就不能直说自己当初的想法了,而是换了另一番说辞解释道:“辽东初定,乃颜以邪教蛊惑百姓。这些人自称为上帝的真正信徒,用他们来取代聂思托里安教……”

    “肤知道了,你尽管放手去做。但注意一下,无论他们念什么经,不要念到朝堂上来。否则,杀无赦。”忽必烈带着几分鼓励的语气命令。真金的处置很合他的心意,虽然在辽东他曾经宣布不追究基督徒们的责任,但教义之争关系到上帝和魔鬼,不由得他这个皇帝不重视。

    想到这个冠冕堂皇的报复借口,老皇帝得意地又灌了自己一大杯。边品味葡萄酒留在口内的余香,边问道:“那几个骡子,马儿帝国的什么人对咱们的大都城怎么评价,他们见过这么宏伟的城市么?”

    “他们说在整个欧罗巴,没一个国王的城市如大都这么宏伟。与皇城相比,西方那些君王们住的全是猪圈!”真金喝了一杯酒,装做很自豪地回答。

    “欧罗巴,当年拔都汗两万大军就横扫了,那些什么王,什么帝,争先恐后爬过来给他添靴子!”忽必烈高兴地喊,根本没注意到真金的回答中,巧妙地将‘传教士们是否见过’替代为‘欧罗巴没有’。

    同样的问题真金问过传教士,当时那个传教士给出的答案是,除了泉州、福州外,大都城是天下最漂亮的城市。这个答案曾经让真金感到非常伤自尊。但他也知道教士们说得全是事实,大都城内的王公贵族们如今以能用上南方的货物为荣,既然南北双方所产奢侈品的档次差了这么多,城市繁华程度上的差距估计也同样大。

    “嘿嘿,他们说咱蒙古人只会破坏,不会建设。朕从来不相信这个道理,咱们建的城市,永远是天下最大,最繁华的。咱们建立国家,永远是最强,疆域最广的!”酒和自豪感双重作用下,忽必烈有些语无伦次。入城仪式上所看到的景sè依然停留在他眼前,宽阔笔直的街道,整齐干净的民居,高大巍雄的寺庙、宫殿,还有凌空架起,从西山甘泉宫一直通到皇城内的输水管,凡是传教士们说过代表人类文明的设施,大都城应有尽有。

    几年前,文天祥在报抵上“污蔑”大元朝是强盗分赃,只会破坏,不会建设。说蒙古人征服华夏绝对不是改朝换代,而是野蛮破坏了文明。这些话忽必烈当时看了哈哈大笑,表面上装做毫不在意,一颗骄傲的心却被深深地刺伤了。

    蒙古族是一个快速倔起的民族,没有经历过缓慢的孕育过程,所以蒙古人对所征服地区的文明进行疯狂破坏的同时,内心深处却对别人的生活方式充满了仰幕。他们并几乎是不设防地被当地文明同化,变得越来越不像蒙古人。如今,西域诸汗国一部分都信了穆斯林教,一部分扳依了上帝。而大元朝也慢慢以儒家经典作为自己的治国之策。文天祥从文明、野蛮之辩的角度“诋毁”大元,正戳到了整个蒙古族的痛处。

    忽必烈要争这口气,所以才将修建了近二十年,已经濒临竣工的大都城的设计方案一改再改。他要用这所天下最大,最繁华的城市反驳文天祥的歪论,用这座金壁辉煌的都市向世人证明,蒙古人除了抢掠破坏之外,也会建设。他们建设起来的的城市非但比世界上所有城市华丽,而且代表着人类文明的顶点。

    看着父亲那幅陶醉的神态,真金偷偷地叹了口气。卢世荣用什么手段为盛大的庆祝仪式筹款,赵秉温等人用什么办法让大都城瞬间变得干净整洁,他都一一看在眼里。当年,忽必烈为他聘请的儒学大家许衡向他灌输的治国道理是勤政爱民,绝不是这种扰民自肥。但是为了满足父皇忽必烈的虚荣心,他却不得不违背自己的本意,默许卢世荣等人的龌龊勾当。

    “我儿,莫非有不顺心之事么?”忽必烈带着醉意的声音传来,打断了真金的思绪。

    “没,儿臣方才想起国计民生,所以有些走神!”真金完全没料到忽必烈微醉之后,视觉还如此敏锐,赶紧出言解释。

    “你会是个治国守成的好皇帝,肤将来把江山交给你,心里会很放心!”忽必烈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醉态可掏。“卢世荣不是说,今年国库收益猛增,预计会节余数百万两么?这么多钱在手,你还着什么急?”

    “父皇有所不知,国库里的银子,都是最近才入的库!”真金摇头,苦笑着解释。

    “那有何不妥,你说那颜们欠朕的银子不还么,且别管他。明rì早朝,联亲自下旨讨要,看他们哪个敢不赖帐!”忽必烈明显会错了真金的意思,以为自己出征期间,树大根深的王爷们触犯了真金的枚威,笑着答应尽快在群臣中给真金讨回面子。

    “父皇,此事非关诸那颜。而是儿臣担心,今年国库盈余数百万,明年就会颗粒无收!”真金整顿衣冠,正sè说道。

    几个在一边陪酒的嫔妃吓了一跳,赶紧收起娇憨痴嗲的模样,规规矩矩跪坐直身体。一个忽必烈的宠妃边斟酒,边不停地给真金使眼sè要他别谈国事扫兴。

    忽必烈知道真金不喜欢卢世荣,也知道最近蒙古诸臣和汉臣之间闹得很不愉块。自己的这个儿子什么都好,就是被儒臣们教导得有些迂,不知道儒家经典大部分是挂在嘴上骗人用的,只有一小部分才是治国之道。但父子刚刚团聚,一些训斥的话说出来未免破坏气氛。所以他放下酒杯,尽量和气地问道:“我儿,你说明年会颖粒无收,是什么道理呢?”

    “父皇可知卢世荣和郭守敬勾结起来,借天象之说强迁百姓,才能在短时间内收得这么多银两么?”

    “这个,为父目然知晓。郭守敬的学问很好,为人也老实!”忽必烈淡淡地回答。他在大都城的眼线早把卢、郭等人的行为和王公贵族们低价买百姓宅院,然后借朝廷的迁徒政策大发其财的诸动汇报过。并且忽必烈还清楚地知道,所谓今年国库收入大部分还停留在帐面上,很多价格翻了数倍的新宅院刚刚开始交割,银两入库尚需要很长时间。

    “郭大学士学问自然是好的,但学问好并不代表着好人品!”太子真金不同意父亲的见解。郭守敬和赵秉温趁着这次迁居百姓,都没少捞了钱。对于皇帝来说,臣子贪污就等于掏他的口袋,这种人学问再好,也应该扔到囚牢里去。但他不敢说得太探,当年铲除阿合马所付出的代价,已经给了他足够的教训。

    “观星的事情,他已经跟我说了。至于买卖房产赚的红利,肤已经赐给了他。真金啊,你要用他们,就得不时给他们点甜头吃。好马要喂夜草,否则战场上无法让他们驰骋,用人也如此!”忽必烈语重心长地叮嘱。真金现在的样子像极了他年青的时候,当年他因为弹劾蒙哥汗的近臣贪污而被大汗责罚,心中也是充满愤慨。这么多年过去了,经过了岁月和风霜的磨炼,他才明白了蒙哥纵容左右臣子贪污的道理。

    能为大汗效力的都是各族jīng英,jīng英的需求永远比普通人高。而允许他们在一定范围内以手中职权谋取私利,是羁绊他们的最有效手段。做皇帝的一旦发现哪个臣子不好用了,杀他的罪名根本不用去罗织。届时以贪墨罪抄了他的家,既可让百姓们觉得皇上圣明,又可为国库增加收入。

    况目郭守敬在自己回城后的第二天,就已经禀明了以天象为借口强迁百姓事情的始末。对于这样既有学问,又忠心耿耿、做事懂得分寸的大才子,做皇帝的更要给予特殊关照。

    “父皇可曾想过,今年岁入不足,他们从大都城房价上搜刮。明年岁入到哪里去寻,后年岁入到哪里找?”真金听忽必烈无端替郭守敬说话,不服气地提醒。

    “我大元富有四海,天下州郡甚多!”忽必烈大笑着回应。在他眼里,卢世荣在两浙财赋尽失,南方赋税全力支撑伯颜的情况下,还能想出这种办法来给国家赚钱,算是一个能臣。大元朝现在需要考虑的不是长治久安,而是抓紧一切机会把恢复了元气的残宋征服。而足够的银两,是将士们用命杀敌,工匠们赶制新式武器的保证。至于筹措银两时百姓付出的牺牲,根本无所谓,当年曹cāo用人肉做军粮,还不照样成就一番霸业?

    “百姓们从州郡迁出了,住到哪去。百姓安,钱粮何患不足,百姓不安,钱粮虽多,朝廷安能自奉乎?”真金一着急,脱口就是一句儒家经议。

    忽必烈的眉毛猛地向上跳了一下,他只在乎英雄,百姓住哪里的事情,他没想过,也懒得去想。

    “皇上父子刚刚团聚,何必说这些琐事。况且咱蒙古人围毡做家,这么多年也不过得很好!”忽必烈的宠妃莎林娜见父子越说越僵,赶紧上前打圆场。一边给忽必烈与真金面前的酒杯倒满,一边用眼神提醒太子别过于冲动。

    “围毡做家……”真金彻底无语了。草原上的蒙古人扯几片毡子就可搭个帐篷繁衍生息,这是事实。而汉人的城市却不能这样管理,远方来的传教士说过,福、泉二州的繁华与大都完全不同,福、泉二州百姓的自信全写在脸上,而大都城即便是中上之家,脸上也充满了优患的神sè。

    “衡量文明与野蛮的标淮不在于城市之华美,建筑之高大。”文天祥书于南方报纸上的话再次回响在真金的耳畔,“官员是否廉洁、百姓是否富足、人的财产与生命是否有保障……”这些话,他不能完全理解。但他知道,自己父皇更不理解。父皇和文贼对国家、民族、文明的见解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谁高谁低,旁观者一眼就能看明白。

    如果事实真的如此,父皇能如他想的那样快速击溃文贼么?真金不知道答案,愤懑间,他只听见忽必烈不高兴地数落:“父皇这样做,还不都是为了你。残宋势力越来越大,如果我不早rì筹足粮饷南下,一旦伯颜有失……”

    伯颜有失?几个嫔妃全都惊诧地抬起了头。在小一辈蒙古人中间,伯颜就是一个不败的神话。他现在于江南西路处处占着上风,已经突破了黄叶岭、谢山防线。捷报上说,宋将邹洬不得不全线收缩,将整个袁州和小半个筠州让了出来。这种局势下,他怎么有战败的道理?

    “咱们一家人关起门来说话,南方的仗不好打,也不知道要打多久。”忽必烈叹了口气,低声说道。“所以卢世荣即便是头猎,现在也不能杀。他还能给国库弄来银子,父皇还需要这些银子。等为父平了江南,把福州、赣州那些能造银子的作坊全抢回来,你怎么折腾,为父都不管。但现在,却绝对不可动他一根寒毛!”

    一场为弥和父子间rì渐疏远的感情而设的家宴不欢而散。太子真金郁郁告别,出了延chūn阁,打马向属于自己的东宫——隆福宫走去。隆福宫位于宫城之外,皇城之内,距离内廷比较远,此刻宫城初建时在道路两边植的柳树早己落光了叶子,干枯的枝条随着阵阵北风瑟缩呻吟,像极了前些rì子无辜百姓被驱赶出城时发出的哭喊。

    真金知道自己无能为力,江山社稷连同自己这个太子都是忽必烈的,大汗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如果自己真的想实现百姓生活安定,分裂出去的各大汗国合并为一的志向,首先得迈过忽必烈这道槛儿。

    做了几十年的太子,他多少有了一些自己的羽翼。虽然上次与阿合马火并时被忽必烈趁机剪除不少,但此刻大都城内听命于他的将士还有万余。如果发动一场兵变……?想到这,真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道路两边的柳树看起来越发憔悴,一棵棵就像无处容身的孤魂野鬼。

    他不能这么做,虽然杀了忽必烈后任何人阻止不了他登上皇位。但眼下南北双方血战正急,一场内乱足够让大元朝彻底毁灭。但是凭忽必烈这种治国之策能战胜残宋么,真金心里实在没把握。师父教导他内圣外王,而父皇忽必烈的治国之道却不断把天下百姓推向大元的对立面。

    “太子殿下,隆福宫到了!”一个极其陌生的嗓音在真金耳边提醒道。正在沉思的真金被吓了一跳,抬起头,看见一张紫茄蛋子脸。

    “原来是月赤彻尔将军啊,你怎么跟着过来了!”真金跳下马,把缰绳交给侍从,一边抬腿向汗白玉石阶上迈一边问。这张令人厌恶的茄蛋脸属于怯薛长月赤彻尔,此人出身于蒙古许兀慎氏,是成吉思汗“四杰”之一博尔忽之曾孙。平素里与东宫太子系人马一直不睦,今天却不知道被什么风给吹了过来。

    “小臣奉皇上之命送太子一程。万岁chūn秋高了,热乎身子吹不得这冷风。所以着小臣相送,以全父子之情!”月赤彻尔躬身施礼,回禀。

    闻此言,太子真金更惊。自己心里对父皇不满,一路上想必也没什么好脸sè。如果被月赤彻尔如实汇报上去,恐怕一顿申饬在所难免。他本能地回过头yù找不忽木咨询对策,却霍然想起,不忽木被派出使西域去了,如今自己身边没有一个阅历、见识都在叶李之上的智者

    “太子何不请小臣进去喝杯茶,这大冷天的,在外边吹北风可不是待客之道!”月赤彻尔仿佛看穿了真金的心思,笑了笑,主动申请入东宫作客。

    以他怯薛长的身份,和今天替忽必烈给太子送行的任务,入东宫喝一杯茶的要求并不过分。太子真金知道此人既然主动要求进宫喝茶,肯定不会去进自己的谗言,苍白的脸sè稍绥,伸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月赤彻尔将军请!”

    “如此,就叨扰殿下!”

    二人稍做客套,先后走近了太子的东宫。此处的格调与忽必烈最爱居住的延chūn阁逼然相异。忽必烈年龄越老,越喜欢奢华富丽,所以内廷之中装饰得金壁辉煌,到处摆满了象牙、宝石、钟鼎等富贵之物,连院子里的回廊都要刷上几层金粉,以衬托皇家无尚尊贵。而太子真金居住的东宫造型就淡雅得多,白墙、青瓦,碧树,即便是冬天,也有流水在小桥下潺潺而行,宛如一江南名园。

    “早闻太子殿下这里雅致,今rì一见,果然让人心生出尘之意!”月赤彻尔跟在真金身后半步左右距离,边看边赞。“让将军见笑了,当年师父在此给真金讲学,言中常提江南风物。后来为缅怀恩师,我就照着书中描述修饰了一下。每rì协助父皇披阅奏折之后,到这里转一转,的确让人心情轻松不少!”真金谦虚地解释,月赤彻尔的来意他不清楚,所以话题也只能停留在对亭台楼阁的点评上。

    “太子殿下福缘深厚,年近不惑还能在父亲膝下进孝。月赤彻尔羡幕得很呢,我少年时家父即为国捐躯。及至年长,想为父亲分忧也无从分起。”月赤彻尔很聪明地借着太子的话题,把谈论重点转移到家务事上。他十六岁入宫当怯薛,不久其父印战死于大理。父子之间相处的机会不多,所以也没有一般人家中少一辈豪杰和老一辈英雄之间的观念冲突。

    “将军家世代都是我大元忠良!”真金蓦然转过身来,对着月赤彻尔深施一礼。到此刻,他终于明白了忽必烈派月赤彻尔前来相送的深意,一颗忐忑不安的心也被其中浓浓的父爱所感动,涌起阵阵温暖。,

    “能得太子一赞,月赤彻尔甚感荣幸!”月赤彻尔大笑着回答,跟在真金身后走入了太子的书房。

    顺利完成了忽必烈交代的使命,月赤彻尔很高兴。在书房中喝了杯茶,闲聊了几句最近朝野中发生的大事,然后以保卫皇宫的任务在肩为由告辞,匆匆赶回了延chūn阁。

    夜己经深了,忽必烈还没有睡。他出征在外期间,政务都是交由太子真金打理的。班师回朝后,少不得把一些重要批奏再浏览一遍,弥补因太子府处理不当遗留的疏漏。

    见月赤彻尔回来,忽必烈把手中的奏折丢到身边一个巨大的木筐中,笑着问道:“太子回宫了么?是不是还在怨我这老头子碍手碍脚?”

    “太子殿下甚为懊悔,见了小臣之后,一个劲儿自责,希望小臣代他向陛下赔礼,请陛下恕其冲撞之罪!”月赤彻尔走上前,笑着回报。

    “算了,你不要替他掩饰,朕养了个什么样的儿子朕自己知道。嗨,这皇帝的位子朕坐得太久了,久了必然惹人生怨!”忽必烈苦笑着摇头,慨然道。他派月赤彻尔去试探真金的态度,原本也没指望对方能带回什么好话来。月赤彻尔把真金说得越孝顺,越说明父子之间的隔阂己经深到百官不敢插手的地步。

    “皇上如此圣明,治国时间越长,越是百姓之福。若是能万岁,万万岁,不知道多少人要感谢长生天的眷顾呢!”月赤彻尔听出忽必烈话语中的不快,低声开解。

    “一派胡言,如果真是那样,朕的皇子,皇孙,还不得把长生天捅翻掉!”忽必烈笑道捶了月赤彻尔一拳,骂道。

    “唉吆!”月赤彻尔佯装受不了肩头上传来的大力,噎噎噎后退六七步才稳住身形。边退,边赞:“陛下年近古稀尚能一拳将小臣打飞,古往今来哪个帝王有如此强健的体魄?”

    忽必烈被月赤彻尔逗得微微一笑,心中郁闷疏散了不少。眼前这个侍卫自从十六岁就入宫做怯薛,二十余年来忽必烈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彼此之间的感情与亲生叔侄差不多,有些心里话也不瞒他。揉了揉拳头,叹道:“朕知道你的一番好意,但帝王家的事情,与百姓家终是不同!”

    “也没什么不同啊,百姓家父子也争执,儿子大了,自然认为父亲说得话未必句句在理。但争执过了也就过了,同是为了家业兴旺,谁还会记在心里。其实小臣今晚在门外听陛下父子争执,心里很羡幕呢!”月赤彻尔婉言相劝。

    “什么话,有子忤逆也值得羡幕么?”忽必烈楞了楞,哭笑不得地问。

    刹那间,月赤彻尔的眼圈有些红,低下头,小声说道:“臣平rì看到别人家父子失和,为小事争执。总想着,如果我父亲尚在,我也跟他吵一架,看看父子之间吵架到底是什么滋味!”。忽必烈突然感觉到自己心头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酸酸辣辣的好不是滋味。蒙古人感情粗犷,如月赤彻尔这般心细如发的人少之又少。忽必烈想想失里门早早的战死沙场,与家人yīn阳永隔。而自己儿孙满堂,可以经常坐在一处喝喝nǎi茶聊聊天,猛然觉得月赤彻尔的话非常有道理。比起父子亲情来,与真金的政见争执的确微不足道。反正这江山最终还要落到真金手上,不如现在就多给他一些尝试自己治政理念的机会。

    想到这,忽必烈低声问:“太子说卢世荣等人强逼百姓迁徙,借此敛财。这件事情你怎么看?”

    “太子当初不该答应,如今,却不该反悔!”月赤彻尔抬起头,大声回答。作为忽必烈的怯薛,本身就有为皇帝提建议的职责。卢世荣等人把贫苦之家赶出大都,强迁周边富户入城的举动闹得天怒人怨,即便忽必烈不问,他也想找合适机会参几个汉臣一本。

    “你坐,详细说来!”忽必烈用脚踢过一张羊皮矮凳,低声命令。呼图特穆尔曾经说过月赤彻尔、完泽等年青怯薛有才干,今天他正好借这个机会考教一下月赤彻尔的才干到底高到什么地步。

    “太子殿下当初为了筹集银两,庆贺陛下凯旋,才不得不答应了卢世荣的请求。虽然此举为国库筹集了大笔银两,却寒了中书省百姓的心。这里的百姓先跟着大辽,再跟着大金,然后归属于咱大元,对南朝本不留恋。寒了心后,难免会被文贼的花言巧语给打动!”月赤彻尔非常有条理地分析卢世荣过度盘剥百姓带来的害处。抬头看了看忽必烈的脸sè,又继续补充道:“但此事,朝中文武百官,还有蒙古王公大臣参与者甚多,如今人人想从买卖地产中获利。如果突然把迁徙百姓的事情停下来,反而会引起大祸!”

    “嗯!”忽必烈捋着胡须,非常高兴地打量坐在自己面前矮凳上的怯薛长。虽然他不赞同月赤彻尔的某些观点,但对方最后那句“参与者甚多”的分析,的确说到了点子上。

    也许是因为卢世荣狡诈,也许是因为蒙古那颜们自己贪婪。强迁百姓这件事情从最初开始,就涉及了很多人的利益。太子真金把罪责都归咎到几个发起者头上,考虑得实在太简单。这件事情必须进行到底,即便底下有再多哭声都无法停下来。从大元朝的国库考虑需要忽必烈坚持,从稳定蒙古王公贵族的角度也需忽必烈坚持。

    “但臣也有一个办法可以既给国库增加收入,也能挽回一部分民心!”月赤彻尔见忽必烈没有发怒,试探着建议。

    “说出来,朕听听你的办法是否可行!”忽必烈笑着鼓励。

    “卢世荣为了弥补国库亏空而不择手段,表面上对陛下忠心耿耿,实际上却是国贼、蠢虫!郭守敬借天象欺骗朝廷,也有欺君之罪。但天象无常,也许其所言未必是虚。至于赵秉温么,他是为了弥补修城亏空,被逼无奈而己。不过他们三个人都是汉臣,受他们害的也都是女真、契丹和汉人百姓,所以失去家园的百姓即便骂,也应该骂那些蒙蔽皇上的汉臣,不该把过错归咎到咱蒙古人和陛下头上!”月赤彻尔开口,就把矛盾引到了朝中群臣族系之争上。这本来是忽必烈最不爱听的话题,从月赤彻尔嘴里说出来,却丝毫没引起他的不快。

    “小臣听说卢世荣为国理财不到两年,家资己过百万。而如今各地物价飞涨,交钞己经不可再用。可见其非但辜负了陛下的重托,而且贪赃枉法!朝廷中很多御史都曾上本参他,包括一些sè目人,都向皇上递过折子!”这几句话说得语无伦次,忽必烈听了之后心里却亮堂堂的,仿佛有人在眼前点了一万根蜡烛般。

    “如卿之言,你是说物价飞涨,交钞如纸的原因是朝有jiān佞了?”忽必烈点点头,不动声sè地问。

    “陛下圣明!”月赤彻尔大声回答。

    “臣子佞,陛下圣!”这句话是古今不易的真理,既然卢世荣己经把国库亏空补起来了,既然百姓己经被赶出家园了,既然周边富户己经开始奉旨迁徙入大都了,卢世荣的作用也就到头了。为了他一个汉臣弄得皇室父子不合,百姓怨声载道,的确不值得。

    忽必烈沉吟了一下,心里慢慢有了主张。看了一眼等待自己决断的月赤彻尔,低声问道:“你跟在朕身边几年了,朕一直没计算过?”

    “禀陛下,小臣十六岁入宫做怯薛,至今己经快二十年了。rì后还想侍奉于陛下身边,为我大元朝尽绵薄之力!”月赤彻尔心中狂喜,挺直了胸脯回答。

    “嗯,光禄寺正卿告老还乡,朕正愁没人接替他。你去把那个职位担起来,好好干,别给你祖父博尔忽和父亲失里门丢脸。

    “谢陛下洪恩!”月赤彻尔从凳子上滚下来,趴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响头。光禄寺正卿兼管宫廷侍卫和皇家膳食、祭祀用度。正三品的职位虽然不高,却是个可以沟通朝堂内外的实缺。因为这个职位可以私下向国君谏言,丞相之下的文武官员几乎无人不关注。得到这个职位这不但意味着忽必烈的信任,而且还意味着月赤彻尔的家族得到了一个重现辉煌的机会。

    忽必烈点点头,伸手把月赤彻尔从地上拉了起来,低声叮嘱:“朕一直把你带在身边,视若子侄,今后太子那边,你更要尽心尽力辅佐。过几天,朕也打算放完泽出去做真金太子府的右詹事。还有哈刺哈孙,朕准备让他入宗人府。朕年龄大了,以后什么事情要你们年青人多动些脑子。历代大汗打下来的江山不容易,大伙要齐心协力把它经营好㈠?

    “陛下永不会老!”月赤彻尔真诚地祝愿。抬起头,看见几根白发在忽必烈的额角轻轻飘动。

    忽必烈的确老了,虽然从表面上看依然jīng力充沛。但眼中的疲倦己经告诉了月赤彻尔他在勉强自己坚持。从今天的官职安排上,月赤彻尔能推断出,忽必烈开始慢慢替真金铺路,作为皇帝的近臣,他很庆幸自己又在关键时刻做了一个正确选择。

    至于卢世荣,月赤彻尔己经清楚地预料到了他的下场。“要不要给他遁个气儿,让他临死之前也感谢我呢?”月赤彻尔偷偷地想,眼中jīng光于忽必烈注意不到的角度一闪而没。

    下雪了,外面风中夹着雪粒,打在窗户上啪啪地响。

    “啪、啪、啪、啪!”卢世荣利落地打着算盘。依照游方道士谢枋得的指点,他这回赚了个盆满钵圆。手中的玉石算盘己经打了四遍,最后的收益结果还是无法令人相信。

    太多了,谁也没想到大都城的穷哈哈们有这么富。迁徙令一下,那些周边地区的富豪们要在限期内搬入大都,需要买大量宅院。己经准备了大量小型民宅的卢世荣从中可赚上数百万两银子。而因为家境过于贫穷和宅院面积太小而被赶走的那些百姓所空出来的院落,推成平地后按朝廷规定的八亩一分卖出,又能赚上一大笔。并且这是无本买卖,官府不需要投入任何钱,请五城兵马司派些爪牙去,就可以静等银两入库。

    卢世荣算了算,按照现在飞涨的地价,己经入库的银两和即将发生的收益足够填满大都城内所有银库,拖欠百官俸禄问题,南征军饷问题,甚至连交钞如纸的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交钞如纸的根本原因在于朝廷滥发,使得市面上流通的交钞数量远远大于国库存银。等国库有了银子,就请忽必烈陛下下一道圣旨,把旧的交钞废掉,按国库存银数量重新发行新钞。如此一来,就没有百姓不收交钞、sè目商人不肯把手中珠宝金银兑换成交钞的麻烦。

    卢世荣拔拉几下算盘,得意洋洋地想。这样,后人记录大元钞制,肯定要提一提他卢世荣的名字,只有他这么有才华的人方能想出如此好的办法。只有卢大人才能替皇上分忧解难

    等所有银两入库后,皇上会封我一个什么职位呢?尚书,太小,至少是中书省平章政事才成。当年阿合马做的就是这个位子,同样为国理财,咱不能比他官儿小。想想被百官B解,同僚羡幕的样子,卢世荣就觉得心里暖和,比连吃了三碗热酒还舒坦。

    几股冷风从门口吹进来,绕过外间,扫过了卢世荣的细脖子。心中装满富贵梦的卢大人缩了缩头,瞪起了眼睛。

    “禀报老爷,叠山道长来了!”匆匆跑进来的小厮卢亮躬身{[报。

    “快快请进来!摆酒,叫人把水炉子点得旺一些,多放大块泥炭!”满腔怒火登时化作烟云,卢世荣站起来,亲自跑到正堂口相迎。

    叠山道士谢枋得是江南大名士,皇上派人访了他几次,邀他出山做官他都没做,不知道为了什么与卢世荣却成了莫逆之交。此人家境富足,出手阔绰,交游广阔,在中书省一带几乎黑白两道遁吃。大都城内很多达官显贵买不到的奢侈品,他都能想办法弄来。并且作为出家人,他不像走私贩子那么贪财,买来的物品无论价格和质量都能让人满意。就像卢世荣手中的玉杆琉璃算盘,平常用的四轮马车还有家中的水炉子,都是托此人从南方冒着杀头风险弄来的。平素拿出来向同僚炫耀,要多有面子多有面子。

    叠山道士穿了一件羊绒织就的道袍,黑黑的面料上面缀着几粒未化的雪珠,趁得整个人都飘逸出尘。这是福建那边出产的上等羊绒织品,自从乃颜被忽必烈杀死后,草原与残宋之间的商路断绝,这种既保暖又轻盈的高档货己经绝产。如今在市面上的价格直追同重量的黄金。无数蒙古王公贵胄试图染指这项买卖,结果他们手里有羊绒,却买不到南方的织机和染sè技术。而在遥远的南方,同样有很多商人对草原上的羊绒翘首以盼。

    “晚来天yù雪,得饮一杯无。谢兄,我可等了你多时了!”卢世荣一边把叠山道士向屋子里上,双眼一边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的道袍看。

    “可惜卢大人这里没有泥砌的火炉!”叠山道士笑着说道,从跟班道童手里拿过一个褡裢,扔到卢府管家手上。“几匹布料,上次卢兄提起过,留给卢兄打点同僚吧!”

    “承蒙道长费心!”卢世荣立刻眉开眼笑。从包裹大小和落入管家手里时表现出的轻重程度上看,里边肯定就是叠山道士穿的这种羊绒。大冬天的找裁缝做一件斗篷套在官服外边,上朝前肯定把那些蒙古人的眼珠子馋得掉出来。“卢兄哪里话来,车马轻裘,与朋友共,乃我平生所愿也㈠?谢枋得很对卢世荣的胃口,送礼都能送出典故来。

    卢世荣也不是白丁,拱手笑道,“有酒食先生馔,今rì可否无量!”

    二人你一句论语,我一句孟子,大笑着分宾主落座。早有童仆送来肉食、酒水,伺候得周到。卢世荣与谢枋得对饮了几盏,掉了几句文后,问起了对方最近的收益。

    “托卢兄的福,最近贫道赚了一些小钱。不过见最近风雪急,所以想跟卢大人探探行情!”谢道士抿了口酒,谨慎地试探。

    卢世荣笑了笑,低声道:“有什么风雪,满朝文武没不沾手的,皇上也赚了个盆满钵圆。大伙谢我还来不及,谁这个时候不开眼乱上折子!”

    论文采,他自知比不过谢枋得。论家产,无论谢家当年在江南的产业,还是叠山道士如今名下的道观,车马行,都不会比他卢世荣的家底薄。论官职,偏偏对方无意于官场。所以在谢枋得面前,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朝廷上的秘闻。什么伯颜在南方的军事动作了,什么前方给忽必烈的奏折了,什么三十多万汉军预计何时南下了,什么中书省调集兵马准备剿灭太行山匪患了,直说得口干舌燥。

    谢枋得静静地听着,每到关键时刻插上几句点评,总是和卢世荣的见解相近。这让卢世荣甚有知己之感,说起来更加口无遮拦。

    “依大人之见,皇上是今冬出马去攻打陈贼吊眼呢,还是明年开了chūn再动!”听了一会卢世荣不着边际的闲侃,谢枋得突然问道。

    “大冷天的,打什么仗。再说伯颜将军打得正顺手,灭了文贼,陈贼自然跟着散了!”卢世荣摇摇头,自豪地说出自己的结论。

    “也就是说,伯颜那边战事顺利,陛下就不打算亲自出马了?”谢枋得低声问。

    “想出,但出不去。国库的银子还没收上来,没粮没饷,皇上也不好差恶兵!”卢世荣笑着回答,想了想,眯缝着醉眼问道:“问这个干什么,你难道有生意在那边不成?”

    “有些货得走山东,打起仗来,麻烦!”谢枋得给卢世荣斟上一盏酒,苦笑着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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