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录无弹窗 第八卷 宿命 第三章 天变(1-2)
“唉,又变天了!!”徐州城最有名的大善人刘文忠掸了掸水貂皮袍子上的雪花,晃晃悠悠地向内宅走。聪明的管家刘黑铁点头哈腰地跟在旁边,两只母鸡爪子般的手抄在衣袖里,仿佛一伸出来,就会被北方像乱树枝一样吹折掉。“黑子,给佃户做的鞋都发下去了么?!”刘大善人感觉不到天气的寒冷,无论风多大,步伐总是有条不紊。
“回老爷的话,己经发下去了。照您说的,每双鞋里塞了半两羊毛。这帮佃户跟了您可算祖上积德,要是跟了蒙古老爷,还发鞋呢,有片破布裹蹄子就不错了!”刘黑铁上前一步,话语里充满了献媚的味道。
“唉,把他们当牛当马使唤了一年了,冬天时也得加碗黑豆补补膘。兵荒马乱的,能给行善就少造孽!”刘大善人瞪了管家一眼,低声教诲。
“是,是,老爷英明,如果这样他们不好好干活,真是给狗吃了良心。”
“东门外的粥棚呢,安排好了么。天冷了,每天多加一斗米到粥里去。家里发了霉的干菜叶子不要扔,一并熬到粥里给苦哈哈们补身!”刘文忠想了想,又发出一道命令。
“小人这就去安排,老爷德被四海,前世一定是位菩萨!连俺这无头小鬼,跟着您也能修成正果!!”管家口中,马屁之词有如泉涌。
“滚吧,顺便把二爷、三爷喊进来,让他们到我书房议事!”刘文忠抬腿照着管家屁股上踢了一脚,笑骂。
一直佝偻着身子的管家屁颠屁颠地跑远了,大善人刘文忠望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伸手挑开了门帘。
提起大善人,方圆百里家喻户晓。他祖父曾经是一个屠户,在北元第一次南下时不小心救了一名宋将。刘家人jīng明,把这名宋将的伤养好后,以三百两银子的价钱卖给了蒙古人。凭着这三百两银子的本钱和蒙古人的支持,刘家从此在徐州混得风声水起,没几年就成了城内数一数二的富户。
到了刘文忠这辈儿,刘家基业更大。包娼庇赌、贩卖私盐、勾结sè目转运使搜刮民财,大斗进小斗出倒腾粮食,凡是人能想出的赚钱手段,没有刘文忠不敢做的。即便如此,他依然混出了个大善人的名号,黑白两道通吃。非但官府的老爷要给他刘大善人面皮,就连往来的盐帮、附近声势浩大的红袄军,都不会打刘家产业的主意。
刘文忠会赚钱,也懂得花钱。赚钱时心狠手黑,花钱时却慈眉善目。刘府名下的佃户、长随的待遇一直比其他大户人家好,逢年过节,丫鬟的衣服、鞋袜总是按时发到每个佃户手里。水旱灾年,刘老爷就会主动给佃户们减租。在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刘府还会在东门外的汉王庙中支开大锅,无论是乞丐、流民还是吃不饱饭的庄户人家,每天早上都可以去刘家粥棚领一碗稀粥果腹。虽然那粥总是稀得照见人影,也带着股霉味儿,但毕竟让很多本来要饿死的人又多捱了一个冬天。
比起窗外冬寒料峭,书房内完全是另一个世界。重金从南方走私来的碎花玻璃窗将冷空气完全隔离在外,墙壁上,黄铜打造的水炉子轻轻冒着热气,把整个屋子拷得如chūn天般温暖。
如此暖洋洋的空气,很容易令人心生倦意。可刘大善人的两只眼睛却瞪得滚圆,一颗心上上下下,不断权衡着纷乱时势。
沉寂了多时的太行群豪出山了,北面以张一行为首,打下了井陉,真定。南方以许土根为帅,势力一直蔓延到了山东。两淮、两河震动,无数豪杰趁势拉起了自家队伍。就连徐州附近也不安宁,红袄军在一个叫萧头陀的人带领下,已经攻到了附近的壕州。而官府忙着提防破虏军北上,压根没jīng力对付其他士匪流寇。
世道乱了。乱世出英豪,乱世意味着风险,同时也意味着家族崛起的机遇。
“大哥,你找我们!”一声亲切的招呼打断了刘文忠的思考,老二刘文义,老三刘文魁拍打着身上的雪花走了进来。与刘文忠满脸慈悲相不同,老二刘文义长得方面浓眉,一看就知道是个爽直的汉子。老三刘文魁人如其名,长得文文静静,从头到脚带着股书卷气。
“变天了!”刘文忠没有回答两个弟弟的话,望着窗外的飞雪,幽幽地说。
“是啊,真他nǎinǎi的冷。今天上午在衙门当班,弟兄们都拎不住水火棍!”老二刘文义瓮声瓮气地回答。他自幼喜好武艺,长大后凭借家族的关系在徐州府衙担了个旗牌官,手低下管着百十个负责弹压地方的弓马手。每天在街头耀武扬威,煞是气派。
“是啊,变天了。打我记事儿起就没这么冷过,眼下城里流民越来越多,再冷下去,不知道多少人得冻死!”老三刘文魁显然比老二聪明,顺着大哥的口风,含蓄地说道。
“那帮饿殍,怎么喂都喂不饱。从前天起府台大人在南、北两城都加了三口大锅施粥,却每天有人俄死。如果不下封门令,再这么下去,把整个府搬空了也添不完四下赶来的嘴巴!”老二刘文义不屑地说道。四处赶来的流民给弓马手们添了很多麻烦,连rì来不断有大户向他抱怨家中财物被偷,还有小户人家在夜里遭抢。弓马手们的一致意见是关闭徐州城门,不淮许更多的流民涌入。但徐州城府台大老爷王庭玉心慈手软,死活不肯听弟兄们的劝。
“府台大人也坚持不了多久了,他没钱。我听人说,朝廷今年又停了百官傣禄,卢世荣大人说要发行新钞,把天下所有旧钞全部作废了!眼下天怒人怨,就差有人点把火了!”老三刘文魁从袖子里掏出把折扇,刷地打开,边摇边叹。
“还不是南方那伙乱匪闹的。当初陈吊眼一过境,多少豪门大户家破人亡。如果被我遇上,打马上前……”老二刘文义伸手比画着,仿佛自己成了当年的楚霸王项羽,万马军中无人能敌。
刘文忠轻轻咳嗽了一声,打断了二弟的吹嘘。自己和老三说什么,敢情老二一句话也没听进去。为了让这呆子开开壳,他抉定换一种浅显易懂的方式。
“宋帝无道,可文天祥却不肯黄袍加身,你们说怪不怪?”
“这文贼手下文有曾寰、刘子俊,武有陈吊眼、邹凤叔,偏偏不肯当皇上。我听人说他会看气,知道自己没当皇上的命。破虏军口口声声说要恢复汉家江山,恐伯这新君名姓里,少不得一个汉字!”老三刘文魁知道大哥想什么,把话越挑越明。
“大哥,老三,你们说文贼不当皇上,是因为大元气数尽了?!”老二刘文义满脸迷茫。大元气数尽了,那肯定要有新的帝王现世,而大丈夫学好文武艺,就应该卖给帝王家。
“大元将灭,大汉将兴。想我刘家先辈当年斩白蛇,揭王党……”刘文忠眼睛里冒出一串火花,追忆着干余年前自己的同姓如何辉煌。
老二刘文义终干明白了大哥的意思,一张脸吓得比窗外的雪花还白。大哥志向远,手段狠,他从小就知道。但万万没想到哥哥的志向远到如此地步。想当皇上,就凭刘家三兄弟和家中五、六十个家丁……?府台大人伸出个手指头,就能让刘家灭族。
“人都说大元气数尽了,今后天下必然是汉人的天下。太行山张氏兄弟不过是群草寇,如今也能攻城略地。文贼当年被打得只身而逃,转眼就拥有了半个江南!大元朝已经成了空架子,一推就倒!”刘文忠用眼前实例给两个弟弟鼓劲。
“可咱徐州这四战之地,府台大人又素得人望……”刘文义结结巴巴地说道。兄弟三人中他武艺最好,同时胆子最小的也非他莫属。
“如果府台大人被红袄军刺杀了呢?!”刘文忠冷笑着问。
“府台大人不出城,红袄军进,进……”刘文义想说红袄军没有进攻徐州的实力,却从哥哥的凌厉眼神中,看到了其真实意图。城中弓马手在自己手里,如果趁人不备杀入衙门……?他知道自己能做到,额头上,冷汗如泉水般滚滚而下。
“二哥,你别担心。”老三刘文魁拍拍刘文义的肩膀,小声分析道:“南边的鞍子都忙着防破虏军过江。北边的鞑子要想南下,首先得对付陈吊眼。咱们兄弟有的是时间把绺子做大。只要咱们实力大了,将来即便受朝廷招安,也能混个世侯做做!眼下正值乱世,咱们兄弟能不能出头,在此一举!”
“老二,乱世出英雄。当年汉高祖也不过是个亭长。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刘文忠喋喋不休地劝。外面的狂风夹着飞雪,把他的话掩盖在一片白sè的世界里。
“天变了!”徐州总管王庭玉恹恹地关好了窗户。今冬的天气很古怪,终rì风雪交加不见太阳。害得他这个秋天刚补了缺的新任总管每天脚不沾地,不是忙着安置流民就是忙着增派人手提防红袄军作乱。早知道大元的官这么难当,他才不会费劲补这个总管的缺。
想起头上这顶官帽,王庭玉心情就愈发郁闷。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本以为当了父母官后能一展平生之志,却没料到官场里边行的和书本里边说的根本是两回事。圣贤书教导你勤政爱民,实际上你勤不勤政、爱不爱民没关系,能把顶头上司打点好了,就是抢男霸女,逼良为娼,也照样步步高升。
被师门举荐为官后,辗转做了十多年七品小吏,王庭玉才领悟了做官的真谛。好不容易凑了两千多个银元,从中书省买来一个总管的实缺,本想痛痛快快做一回贪官,不成想乱世突然来临,徐州这鬼地方四下都是盗匪,城中百姓人心惶惶,一旦安抚不住民心,恐怕没等收回买官的本钱,总管大人的命就得葬送进去。
这大元的官还有当下去的意义么?连百官俸禄都发不起的朝廷还能支持多久?王庭玉望着跳动的烛光,呆呆的想。他家道殷实,即便不当官也能活下去。只是一肚子入世之学太浪费,圣人教诲人要“齐家,治国,平天下”,如此才不枉读了那么多年书。大元朝虽然风雨飘摇,毕竟是天下正朔……
黑漆漆的窗外,传来一阵阵喧哗声。附近的豪门中有狗狂吠了一阵,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北风的呼啸把一切淹没在黑暗里,冻死人的天,谁知道外边又发生了什么热闹。徐州城的夜晚向来如此,陈吊眼北上时把临近的县城砸了个稀巴烂,蒙古军又尾随着破虏军抢了一遭,然后是妈蚁般的红袄军。三路大军过境,再富饶的地方也会变成荒原,如今城里边大街小巷都是流民,每天晚上都得发生几起为争夺大门洞避风而进行的斗殴事件。
“啊!”夜空中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仿佛近在咫尺。王庭玉感觉到事态不对,走到墙边抓起了防身用的宝剑。城中驻军都出去剿匪了,他能指挥得只有地方上自行募集的弓马手。而那帮弓马手基本上出身于地痞流氓,抓贼未必好用,欺负良善却一个顶俩。
吵闹声越来越近,王庭玉已经可以看到火光。他抽出宝剑,对着门外大喊道:“来人,传刘牌头……”
衙门里平素围着他如苍蝇般转的小吏一个都没有回应,偌大的院落显得空荡荡的,只有北风的呼啸声在树梢间回荡。
“来人,谁值夜,传刘牌头!”王庭玉有些害伯了,扯着嗓子大喊。
内宅的门被轻轻的推开,旗牌官刘文义全身披挂,慢慢走了进来。在他身后,十几个喝得醉醺醺的弓马手擎着火把,把雪地照得通亮。
“老爷,您找我?!”刘文义淡淡地问。
“刘,刘牌,牌头,你,你这是干,干什么?!”王庭玉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手中宝剑仿佛有千斤重,怎么也提不起来。
“老爷,天变了!”刘文义上前拍了拍王庭玉的肩膀,顺手夺下了他的宝剑。
“本,本府,本府一直待,待你等不薄!你,你等……”王庭玉指着弓马手们,气急败坏地骂。
弓马手面无表情的站着,手中的火焰吐吐跳动。
“老爷,天变了。大元气数已尽,英雄趁乱而起。您是大元的总管,汉王会依两国交战之礼将您厚葬!”刘文义笑了笑,把宝剑又塞到了王庭玉手中。带着弓马手们转身走出,顺手带住了府衙内宅的大门。
门在他身后吱呀一声关上,不一会儿,火光从徐州府衙跳起来,烧红半边天空。
“红袄军进城了!”有人在雪夜中哭喊。
“破虏军来了,八字军来了,红袄军来了!”有人唯恐天下不乱,大叫着冲进附近的民宅。听到喊声,无数豪门大户死死锁住了院门,自家雇的保镖,护院纷纷跳上院墙,把手中兵器对准了临近街道。
“汉王有令,驱逐鞑虏。徐州百姓杀蒙古人者,赏银十两,米一斗。破一宅院者,封百户。降汉者不杀,协助汉军者有赏!”刘家老三身披一件大红披风,带着百十个家丁在街头纵横。听了家丁们的喊声,没有实物果腹的流民和曾经受过刘家恩惠的乞丐纷纷响应,不一会儿,就攻下了衙门附近的几个大院。
“男的全杀,女的分给众位头领!”刘文魁大声命令。身后刚刚当了官的家丁们恶狼般冲进院子,把女眷们横着抱了出来。流民、乞丐、还有普通百姓红着眼睛,踹破屋门,把钢刀举向手无寸铁的同族。
哭喊声中,雪夜显得如此漫长。大街小巷,暴行发生在每个角落。珠宝、玉器、金银细软,大户人家不知积累了几代几年的财物一夜间易主。平rì高高在上,横征暴敛的sè目官吏、蒙古富豪被起义者从被窝里拖出来,押到街头用砖头打死。平素与百姓无半点积怨的店铺掌柜、地主、商号老板也纷纷被揪出,反应及时的赶紧宣布向汉王效忠,散尽家财求一时平安。反应不及时的,转眼成了刀下冤魂。
天亮的时候,大善人刘文忠亲手在城头升起一面血染的红旗。旗面上写了个斗大的“汉”字,昭示着刘氏兄弟高贵的血脉。随后,刘文忠封二弟为大将军,三弟为国相,几个最早追随起事,杀人立功的衙役为骠骑,开始了争夺天下的历程。
附近杆子、流匪闻讯,纷纷向徐州靠拢。在红袄军分舵主李子明的帮助下,汉国打下了彭城、沛县,定陶、单父,很快成了两淮最大一股起义势力。
“乱世来了,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
两淮群雄蜂拥而起,汉、唐、周、楚,无数旗号在四战之地飘扬。
群雄并起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元庭。此时大元左右丞相一个在草原平叛,一个在江南与大宋作战,平章政事职位自阿合马被处死后一直空缺,没有上面三个主心骨坐镇,满朝文武自然拿不出一个有条理的主意来。有人提议把伯颜撤回来剿灭两浙乱匪,有人提议调刚刚从草原归来的汉军迅速扑灭陈吊眼,认为陈吊眼一死,其他乱匪自平。还有人提议与残宋暂时议和,以缓国家元气……。五花八门的建议流水般送入了皇宫,却没见一个回音。大元皇帝忽必烈仿佛没听说社稷动荡的消息般,把rì常朝议和剿匪的事情一并丢给了太子真金,自己在卢世荣、黎贵达、郭守敬等人的协助下,一心扑到了改革百官俸禄和大元币制上。
见忽必烈不上朝,并目把所有事情都推给了太子,群臣的建议越发没条理。而真金太子从来没领过兵,如何对付各地义军他也想不出个好办法来。反复与群臣商议了十余天,最后采纳了一个最消极的主意,命各地镇戍使司自行剿匪,同时命令济南、淄莱、东昌诸路镇戎使司集结兵马堵住胶州半岛,严防陈贼吊眼再向西北扩展势力。
这个彻头彻尾的笨招送入宫去,忽必烈却二话不说就用了印。同时让光禄寺正卿月赤彻尔给群臣传话,要求众臣“如辅佐朕一样尽心辅佐太子,不得怠政!”。至于皇帝陛下忙些什么,在诸臣的反复追问之下,刚刚荣升光禄寺正卿的月赤彻尔只回答了七个字“不知道,好自为之!”
诸臣一下子犯了猜疑,有人私下说忽必烈班师途中受了风寒,还有人说忽必烈在辽东作战时被流矢所伤。种种传言,不一而足。唯一没人相信的是忽必烈真的忙着整理大元朝混乱的官俸和币制。
在忽必烈未班师之前,交钞价格已经跌了近百倍。当年发行时两贯交钞折银一两,如今一麻袋交钞送出去,未必能换回一斗糙米。所以在朝廷宣布所有交钞作废,俸禄暂停时,并设在群臣间引发太大的反对声。有权有势的大臣早把家中交钞全部换成了金银,至于没权没势的小吏,平素向来不靠朝廷的俸禄过活,那点交钞损失也根本不放在眼里。
出乎众人预料,就在流言纷呈的时候,忽必烈从内宫传出话来。着卢世荣根据百官等级,重新制定俸禄标淮。命令郭守敬和黎贵达二人根据南方流传过来的金属货币,铸造大元新币。这两条命令立刻在群臣当中引起轩然大波。卢世荣算个什么人,要根基没根基,要功劳没功劳,忽必烈把制订群臣俸禄标淮的这么要紧的事情交给他,摆明了是要提拔他接替阿合马留下来的平章政事空缺。而铸造货币的活更不得了,虽然黎、郭二人都未掌握实权,但熟悉政务的人都知道,每年各地将散碎银两铸成银锭的火耗,远远高于地方官员的俸禄。如果把钞改为币,把散银散金铸造之权统统收归工部,不出三年,主持造币的人富可敌国,而地方官员的收入中将永远失去火耗银这项。
所以,官员们立刻放弃了对如何平叛的争议,把劲头全集中到官俸和币制变革上。经过一番暗中运作,祥兴五年正月,御史王炎上书真金,弹劾卢世荣贪赃枉怯,建议真金敦促忽必烈暂时放弃停俸、铸币诸事,把主要jīng力放到剿匪方面来。泣告忽必烈女子如果再“一意孤行”下去,大元朝江山社稷必危。用词之重,前所未有。
忽必烈接到奏折后,拍案而起,宣布重新临朝。在主持早朝的第一天,当庭以“刁奴欺主”的罪名,将御史王炎杖毙。随后,拿出兵部侍郎帖木儿建议将伯颜大军撤回江北的折子,以“见识短浅、不堪重用”的罪名,将帖木儿发配到巴邻万户府(今新西伯利亚)主持地方马政。紧跟着,治sè目大臣阿卜杜拉“无知妄议”之罪,把他贬出朝廷,着人押着去西山采石头。
“朕还没老,你们谁一心为国,谁三心二意,朕看得清楚!”拍案咆哮的忽必烈让人再次领略了草原可汗的威严。“尔等倾力辅佐太子,朕自然不会忘记尔等功劳。如果谁敢欺太子不通政务,可别怪朕翻脸无情!”
“臣,臣等对陛下一片忠心!”主管御史台的老臣伊实特穆尔趴在地上启奏道。御史王炎是他的门生,所上的折子也是几个老臣商量好了的。前一段时忽必烈对各地动荡情况的刻意忽视,伊实特穆尔等人以为忽必烈可能有些老糊除了,所以才大着胆子出了一个混招。而忽必烈当庭杖毙王炎,则相于当庭打了御史台诸臣,打了伊实特穆尔一记响亮的耳光。
“特穆尔忠心耿耿,朕自然知道。但你们手下的人怀着什么心思,你们却不甚清楚!”忽必烈笑了笑,却没让侍卫扶伊实特穆尔平身,自顾对诸臣斥责道:“膜命尔等忠心辅佐太子,尔等出了很多好主意啊。除了调伯颜北返就是议和,难道我大元朝的文武,就这点见识么?”
几句话说得群臣额头冷汗直冒。忽必烈班师还朝后,与太子真金的权力划分很含糊。一个每天主持朝政的监国太子,一个手握大军却不理睬政务的马上皇帝,的确让众人找不清楚效忠对象。没有效忠对象的情况下,发生一些韬光养晦的事情在所难免。
见忽必烈迟迟不让伊实特穆尔平身,太师伊彻察喇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出班跪倒,低声奏道:“御史王炎言辞莽撞,确实该杀。伊实特穆尔大人主管御史台,直言进谏,纠正百官之错,却是其分内之事……”
“是么,包括离间朕父子关系,从中捞取好处!”忽必烈脸sè一沉,厉声问。
“臣不敢!”太师伊彻察喇和伊实特穆尔吓得连连叩头,如果忽必烈发怒的原因是他们纵容属下乱递折子,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御下无方”的罪过。如果上纲上线到“离间太子和皇帝”,则二人被抄家灭族都不为过。
满朝文武面如土sè,谁也没料到,忽必烈会突然下这么重的手。看着两位老臣头上磕出的血迹,大伙于心十分不忍。但此刻,却没人能提起为二人分辩的勇气。
看到此景,工部侍郎黎贵达在心中悄俏地叹了口气。如今他也算忽必烈的重臣了,虽然职位不高,但在内宫行走畅通无阻,非但汉系诸臣对他高看一眼,连素来与汉系诸臣不睦的蒙古、sè目权臣,见了他这个四等南人都以平辈相交。但在内心深处,总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优越感在折磨着他。让他不知不觉间把自己划归外人,永远融不进北方朝廷中去。
此事不会发生在文天祥主政的大都督府。虽然文天祥做事“独断专行”,但他喜炊开诚布公,宁可把与自己政见不合的人争执,也不会玩这种引蛇出洞的把戏。如果此事发生在文天祥没主政之前的大宋,御史王炎也没任何罪过。给皇帝提建议是他的责任,措词不当,语气不恭敬不能算大错,甚至直接在皇帝面前拍桌子,都是小事一桩。皇帝顶多命人把他赶出宫门去反省,过几天后,君臣依然和好如初。
可这是忽必烈的大元朝,皇帝与臣下不是君臣,而是主人与奴才。主人杀一个奴才根本不需要理由。至于今天忽必烈为什么找茬敲打伊实特穆尔,其中原因黎贵达更是一清二楚。在剿灭乃颜叛乱的庆功会上,伊实特穆尔等人非但不称贺,而且以“手足相残”为由向忽必烈头上泼冷水。以忽必烈的秉xìng,这个面子早晚得找回来。
“别磕了,看得朕头晕。朕老了,却没糊除。你们这些rì子所递的奏折,朕每一份都看过。眼下南方有文贼步步紧逼,腹心之地还有山贼草寇作乱,你们这样做,朕能放心率军出征么?”御座上,忽必烈叹息着问道。
“臣,臣等辜负陛下之恩!”叶李不负能臣之号,率先跪倒于地向忽必烈认错。伊实特穆尔、伊彻察喇都是蒙古系诸臣的领军人物,他们失去了忽必烈的欢心,正是汉系臣子崛起的大好时机。
“臣,臣等请陛下责罚!”sè目系诸臣的核心桑哥见叶李跪倒,紧跟着跪了下来。能屈膝时就屈膝是他的为官之道,蒙古系诸臣实力受损,留下的好处绝不能让叶李一个人捞了去,sè目系这边怎么说也得分一杯羹。
“责罚,叶李、桑哥,你们两个知道自己犯了何罪么?”忽必烈冷笑一声,追问。
叶李和桑哥面面相觑,按常理,他们两个主动请求责罚,忽必烈应该老怀大慰,赦免众人子虚乌有的过错,并许以好处才是。没想到忽必烈今天一反常态,让请罪者先说自己的罪责。
“臣,臣糊涂无用!”
“臣,尸位素餐!”
叶李和桑哥二人擦着额头上的冷汗,相继答道。伊彻察喇和伊实特穆尔还在前边跪着,不知道将来会被怎样发落。而他二人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估计也落不下什么好果子。如此一来,蒙古、汉、sè目系诸臣的力量又均衡了,忽必烈亦不用为人事安排而挠头。
“你们两个,错就错在太聪明。一颗七孔玲珑心没放在正道上。朕的大元朝堂,要的不是互相倾轧之辈,也不是找茬生事之人。与残宋决战之时,要的是诸位同心同力,与我大元共渡难关!”忽必烈拍打着御案,呵斥道。
“要你们为臣下,是帮朕出主意,而不是给朕挑毛病。要你们立干朝堂,是为了帮朕治理国家,而不是把朕的钱向自己家里搬!”听着忽必烈的叱骂,叶李、桑哥面如土sè。伊实特穆尔和伊彻察喇二人知道自己今天在劫难逃了,忍不住哽咽出声。
“朕一次一次让你们好自为之,你们一次次辜负朕的期望。朕不过在后宫躲了几天,你们就闹出一堆事情来。若朕真的战死于沙场,难道你们要我大元四分五裂么?”
“臣等知罪!”所有文武都跪了下来。自从讨平阿里不哥后,从来没有人见过忽必烈发这么大的火。有胆小者心中暗自后悔,早知道如此,当初不如跟着呼图特穆尔留在草原上剿匪了,辽东的天气虽然差,也好过稀里糊除给发到鸟不拉屎的巴邻万户府。
“你们都起来吧,朕今天不想再杀人!”忽必烈骂够了,叹了口气,命令众人平身。没等众人谢恩完毕,旋即下令,让掌管御史台的伊实特穆尔、太师伊彻察喇、御史中丞萨里曼告老还乡。汉系重臣叶李、sè目重臣桑哥回家反省。提拔光禄寺正卿月赤彻尔为宣徽使兼领尚膳院、光禄寺、五城兵马司。命博尔术之孙,世袭万户玉昔帖木儿掌管御史台,赐号“月吕鲁那颜”(能臣)。提拔怯薛完泽为太子府詹事、尚书省右丞。命功臣乞失里黑的曾孙哈刺哈孙到宗人府听用。
“比起大宋皇帝,忽必烈陛下英明百倍!”黎贵达纯粹一个旁观者的眼光在心里暗自分析。伊实特穆尔、太师伊彻察喇、御史中丞萨里曼等老人下野,月赤彻尔、完泽等“年青”官员快马加鞭般升官进爵,意味着大元朝彻底来了一次新老交替。对于动荡的大元江山来说,朝廷的稳定,是解决一切问题的根本。此后,太子真金不必怀疑自己的继承人身份,而忽必烈远征在外也少了很多后顾之优。
忽必烈快刀斩乱麻,几道旨意将最近“表现不佳”的朝臣换了一个遍。然后依照太子真金建议,命江南诸省财赋不必运往大都,直接交给伯颜剿匪。接着宣布文武百官俸禄新标准,按月发放,数额比原来俸禄提高了两倍有余,所有官员薪俸今后统一由户部调拨,而不再允许官员在地方财税上自行截留。
“谢陛下洪恩!”惊魂初定的诸臣齐声道。不准许染指地方财税,等于堵死了一部分转运使、宣抚使的财路,京城诸臣也要损失一部分孝敬。但三倍的俸禄,又让他们感觉到了浩荡皇恩。
“朕不会辜负任何一个忠心的臣子。朕的江山永远与诸臣共享!”忽必烈笑着,大声宣布另一项新政。“明年开始,百官俸禄皆以金银颁发,不以实物或交钞相抵。来人,把币样呈上来!”
几个侍卫匆匆跑出,从内宫中皇出忽必烈和黎贵达、郭守敬等人花尽心思弄出的币样。吃了一次交钞的亏,忽必烈诀定效仿南方,货币全部用金属铸造。至于重量、大小还有货币中各项金属含量、比例,大元朝毫不客气地把邵武科学院的研究成果直接剽窃。
金、银、铜、青铜,四种铸造jīng美,重量均匀的货币摆到了朝堂上,晃得文武官员们眼睛一亮。南方那种携带方便,面值清晰的货币在大元朝民间本来就很吃香。百官们先被忽必烈的天威吓了个半死,接着闻听自己的俸禄翻番,现在又得知自己的俸禄直接用金币支付,惊喜交加,跪在地上山呼万岁。
听到欢呼声,忽必烈的心情稍微好转,指着盘中的金币说道:“铸币之资,来自国库存银。此物不比交钞,可以由着xìng子多印。今后朝廷能收到多少银两,就能铸多少钱币。朕能多收一地之税,就能给尔等多发一地之钱。若是朕把江南和两淮全丢了,尔等的傣禄也跟着减半。咱们君臣富贵与共,苦rì子也得一块儿过!”
“万岁英明!”诸臣再次称颂。没等他们从高兴山缓过神来,忽必烈又下了一道圣旨,以太子真金、玉昔帖木儿为首脑,核查百官家产。凡财产来路不明,且数额巨大者,以贪赃罪论处。家主处斩、子孙为奴,财产全部充公为铸币之资。
如闻霹雳,所有人又傻了眼。与纸币不同,金属货币更能直接反应国库有多少本金。众人本以为忽必烈铸币的钱来自于前一段时间妙卖地产的收入,万万没想到皇帝陛下打起了大伙家产的主意。此刻大元几乎无官不贪,太子真金如果仔细察下去,不知多少人头会滚滚而落。
但是,此刻谁都不敢提反对意见。一旦出言反对,惹恼了忽必烈不说,还等于主动送上门去,告诉皇帝陛下自己是贪官。心思愚笨的人马上想起了如何回家转移财产,心思机灵如黎贵达者,则明白了这是忽必烈默许真金借机铲除异己,稳固第一继承人之位的又一记辣手。
一系列雷霆般的改革措施陆续落实下去后,时间已经到了祥兴五年二月。忽必烈将一个相对干净、简单的朝廷交给太子真金,带着三十万武装到牙齿的汉军迅速南下。同时传檄各地豪杰,弃械来降者,既往不咎。坚持抵抗者,诛灭九族。至于被义军占领的州县,则皆以敌国领士对待。大元兵马到达之后,开城投降者免死,财产抄没。坚持抵抗者,屠城。
大元朝的国库,快速被忽必烈父子二人的战果填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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