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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春秋无弹窗 正文 第六十五章 不愧于天 不畏于天

    伍封心里想着,寻思一阵间群臣赶来这大帐,人多眼杂,别被人发现自己伏在帐顶,泄露了行藏。如今天寒地冻,伍封伏在帐顶良久,换了他人早就冻僵了。幸好他练的吐纳之术可避寒冷,是以毫无影响,趁勾践等人送范蠡出帐时,伍封悄悄由帐后滑下来,溜回左军,潜回寝帐。此时营寨中一片欢,可见越人对鹿郢被立为太子之事甚是欢喜,其实他们对鹿郢了解不多,只是是喜欢颜不疑,是以宁愿鹿郢当这嗣王。

    众越臣赶往勾践的中军大帐去见证立嗣,伍封这“夫余宝”是异族之人,无官职在身,自然不必去,只是静卧帐中休息,暗暗告慰东郭子华在天之灵。虽然这事自己并没有出上力,但支离益和东郭子华泉下有知,也当大感安慰了。

    营中闹了一夜,天快亮时,伍封闻营中脚步乱响,知道礼事已毕,众将各自回帐休息。心道:“立嗣之礼已毕,小鹿这越国太子之位已经是板上钉钉了。”忽想起颜不疑的为人,这人为了当越国太子,不惜加害手足兄弟,“儿子”鹿郢当上太子,他是否会心甘情愿?心道:“颜不疑寡情薄义,万一他丧心病狂杀‘子’自立,我怎对得住小华?”越想越觉得又些心惊,连忙起身,又往中军大营去。石朗告诉过他颜不疑的营帐位置,他判断方位,往颜不疑的寝帐过去,片刻间到了颜不疑的寝帐之旁,闻帐内有人声,依前法爬上帐顶,捏了个小洞往下看去。

    只见颜不疑气愤愤在在帐中来回走动,石圃在一旁站着,道:“王子,事已至此,烦恼亦是无益。”颜不疑愤愤地道:“这真是岂有此理?哪有父亲给儿子为臣属的道理?父王简直是失心疯了!”他们二人在帐中压低了声音说话,伍封耳力甚佳,听得十分清楚。

    石圃道:“大王此举的确也不大妥当,我们卫国内乱多年,全因卫灵公逐其子庄公蒯瞶,立孙出公为嗣而引起。此后庄公蒯瞶与出公交战多年,逐子自立,反反复复,弄得卫国大乱。卫灵公立孙为嗣,还是因逐走了其子之故,其子不在国中,尚且惹祸,今日大王竟当着王子父子二人,立王孙为嗣,将王子弃在一旁,委实不好。”颜不疑道:“正是,可范蠡狡猾之极,今日他只提阖闾立夫差之事,以为前例,若是也说卫灵公事,父王便想到卫国之乱,不会有此乱举。可惜这事当时我也想起,却不能说出来。”

    石圃道:“王子自是不能说,否则岂不是摆明了要与王孙争位?”颜不疑道:“是啊,当时如果石兄在一旁便好了,只须以卫事为鉴,便可劝父王打消念头。”石圃摇头道:“这却不然,依在下之见,大王必是早有此意,但不愿意与王子父子不和,才会不说出来。今日范蠡这么提起,大王正合心意,便急匆匆行立嗣之理,彻底打消王子的念头。嘿,大王行事果然是老辣之极!”

    颜不疑道:“哼!”石圃道:“不过说也奇怪,今日范蠡之议倒好生奇怪,不大附合已往的性格。”颜不疑道:“怎么?”石圃道:“范蠡为人深沉,行事低调,此举摆明了要得罪王子,他怎会去做?如果说这话的是文种倒不稀奇,偏偏却是范蠡,让在下意想不到。”

    颜不疑道:“还是石兄说得对,范蠡文种二人一日不除,我便休想当这越王,果然如此!可惜我始终晚了一步。”石圃道:“这却不然。王子仍可照以前的法子,只要杀了范蠡文种,事情仍有转机。”颜不疑惊道:“石兄之意,难道是要在下去对付自己的儿子?”石圃摇头道:“也不算对付,王子只须念及父子之情,等大王百年之后,迫王孙将王位让给你便成了。王子仍可立他为太子,以王孙的性格,未必愿意与王子相争。”

    颜不疑道:“嗯,此言大有道理。”石圃道:“然而此事要顺利而行,仍要先杀了范蠡文种,否则他们必不会应允。”颜不疑沉吟片刻,笑道:“范蠡文种之事却好办,父王年纪大了,不免固执多疑,如今对范蠡和文种已经起了戒心。龙伯以离间计对付文种,正是帮了我们的大忙。”石圃道:“是啊,高柴在江淮之间挑动百姓生乱,以为能瞒过在下,谁知道在下会将计就计,暗里助他行事,将百姓之乱挑得更大了些。”

    伍封心道:“原来你们知道我用反间计!嗯,高柴和石圃都曾是卫国大夫,石圃自然认识他。这人在卫国发动变乱,欲自立为君,果然擅长政事阴谋。颜不疑之政事手段远不及任公子,但有了这个石圃相助,日后害人只怕多了。”

    石圃道:“既然范蠡被大王所疑,我们须得再加些力气。”颜不疑摇头道:“范蠡可不同文种,父王对他颇为信任,较难行事。嗯,石兄大有名堂,连王后对你也十分有好感,日后你说动王后,或者就好办得多了。”石圃笑道:“这是自然。先前王子也说,大王年纪高大了,不免多疑,我们只须……”,还没说完,条桑匆匆入帐禀告道:“王子,范相国走了!”伍封暗暗摇头,寻思条桑这女子迷恋颜不疑已深,虽然经历了许多事,却始终尽心尽力地为颜不疑办事。

    颜不疑问道:“去了何处?”条桑道:“立嗣之礼毕后,范相国便只身离营南去,还派人送了一书给大王。桑儿当时正在大王身边侍侯,瞥见此书,书中道‘臣闻主辱臣死。向者,大王辱于会稽,臣所以不死者,欲隐忍成越之功也。今吴以灭,大王倘免臣会稽之诛,愿乞骸骨,老于江湖。临淄在目,望而不及,乞早退兵,以全越人之性命。臣不忍见士卒被戮,丧于千里之外也。’”

    伍封吃了一惊:“范相国竟然弃国而走了!”颜不疑和石圃大喜道:“范蠡此一走必不会再回,此事大妙!”颜不疑道:“石兄,在下是否该派人追杀范蠡?”石圃摇头道:“范蠡有鬼神莫测之机,他既然走了,便无人能追及。范蠡与文种交好,他临走之时,必劝文种也离开越国避祸,以文种的为人,自然不会轻易走了,但他心中对大王不免有所猜忌。王子此刻应该去见大王,先取范蠡右军之军权,再劝大王杀了文种。王子只须说文种不比范蠡,范蠡走时只是孤身一人,文种若走,只怕不是率军南下江淮,便是举兵投往龙伯,大王不管信不信,心中总是更多了一分猜疑之心。”

    颜不疑大喜道:“正好,在下这便去。日后我若成了大事,必以石兄为相国,与子共国,哈哈!”他匆匆出帐,石圃低头相送,颜不疑走后,石圃才抬起头来。伍封瞥见他脸上闪着诡异的狞笑,心道:“这个石圃很不简单,日后就算颜不疑当了越王,以他为相,早晚必死在石圃手上!”

    石圃道:“桑儿,王孙鹿郢闻范蠡离营,有何异举?”条桑道:“他只是叹了口气,脸上却什么也瞧不出来。”石圃长叹一声,道:“若论行刺暗杀,王子只怕是天下第一的杀手,连龙伯也不及他,但论起政事手段,王子却不擅长,否则他怎会以夫差之子的身份在吴国多年,最后却无甚能为,越军围吴三年方破,若换了在下,数月之间便可助越军破城了。”

    伍封暗暗点头,对此深信不疑,寻思:“你在卫国生乱,差点当了卫君,自然是最擅长谋逆乱,先前听你说话,果然是个厉害家伙,颜不疑比你可差得远了。”

    条桑道:“你说得是,桑儿每每便有些耽心。”石圃道:“王子擅杀陈音,更是奇蠢之举,幸好勾践爱子心切,未加以处置。只是这么一来,王子在军中大失将士之心,就算当了越王也不易安稳。这一点王孙鹿郢可利害得多了,这小家伙喜怒不形于色,平日低调少言,但言必中的,令大王心顺、王子高兴、群臣敬佩。王孙当了太子,王子要夺其位可有些难。”

    条桑道:“王子当个王父也不错的,何必定要与儿子争位?”石圃道:“这也是不得不为,卫国蒯瞶父子不是也交战多年?有时侯大家所争的不仅仅是王位,而是自己的性命安危。世间当君王的,谁能容得下权势竟与君王几乎相若的臣子?就算王子无争位之念,王孙只怕也会心下猜忌,猜来忌去,早晚会生杀机。大王与范蠡是患难之交,君臣之义重在列国间十分少见,连范蠡也避祸而走,何事不会发生?”

    条桑心惊道:“这政事争竞可怕得紧!”石圃叹道:“死于政乱者远胜于死于战阵之数,王孙是个极厉害的人物,我们就算不为王子,也当为自己打算,宜早对付,范蠡文种太过精明,在越人中又有威望,我们先借王子之手除去。今日范蠡走了,大王自会将右军交给新立的太子,王子此去毫无所得,便会打文种左军的主意,是以不须我们提醒,王子也会对付文种。王孙鹿郢的性命,我们大可以留到日后慢慢解决,不过这事还要暂时瞒过王子才行。”条桑道:“王子仅鹿郢一子,看得极重,我们若害了鹿郢,王子必怒。”石圃嘿嘿笑道:“这事我自有打算,我们助王子夺了王位,日后桑儿便贵为王后,桑儿再用那日对付龙伯的甚么‘无生水’毒物,让王子不疑变成骨软聋哑的废人,这越国岂非就是你我二人的?等你为我生下孩儿,别人必当他是王子不疑的儿子,我们奉他为王,他便成了越国之主!是以鹿郢留不得,否则我们的孩儿永远当不上越王!”

    此言大出伍封意料之外,伍封听得大惊失色,几乎由帐顶跌下去,便听条桑昵声笑道:“这毒物对龙伯毫不管用,只怕无甚效果。”石圃笑道:“怎不管用?我拿了些在人身上试过,果然是效用极彰。”条桑奇道:“你在谁身上试过?”石圃笑道:“上次齐军闯营,我们擒了数十死士,我便在他们中间随便找几个人试了试。”

    伍封闻言生怒,恨不得飞身下帐杀了石圃,却听条桑道:“唉,你好生心狠!嗯,其实除了‘无生水’,我还有一件药物,名叫‘岁断’,这毒物奇异之极,中了这毒,过一年方才毒发,肠断而亡,是以中毒者每年需服一次解药。”石圃喜道:“此毒甚妙。”条桑由怀中取出一个绿色的药盒,道:“可惜这毒丸计然只配制出了一颗,解药倒有十余颗。”石圃接过来,揭开药盒看了看,条桑一把抢过,塞入怀中,道:“那颗红色的便是毒药,其余绿色的是解药。”石圃伸手便往条桑怀中去掏,条桑推开他的手,嗔道:“干什么?”

    石圃一把将条桑搂过来,笑道:“哈哈,桑儿你对王子本有些倾心的,若非见我还有些手段,怎会垂青于我?”条桑道:“哼,你当我是什么人?枉我对王子不疑一片痴心,他总是对我推三阻四,早料他有些问题,后来龙伯对我说些话时,我便猜出几分,那日祖师爷爷无意中说起‘蜕龙术’之缺陷,我才知道王子不疑是个没用的男人,他骗了我这好些年,欺我太甚!”

    石圃怪笑道:“你怎不说王子让你独守空房数年,你耐不住寂寞了?不过话说回来,我的妻子尽丧于卫国,孤身一人,你也是寂寞难耐,你我二人同病相怜,若不厮守在一起,只怕有违天意。”条桑怒道:“混说什么?哼,那日你刚由江淮回来,便让我悄悄在龙伯酒中下毒,以此退齐兵,又让王子不疑承担恶名,差点害得我被大王烹死,显然只是利用我而已。”石圃叫屈道:“天地良心,我怎舍得你这娇滴滴的美人儿死?我料王子不疑必定为你求情,才会如此。你想,连龙伯和大王都以为你是痴心一片为了王子,王子怎会不这么想?你为他害了龙伯,他自然要投桃报李,救你性命。”

    伍封心道:“条桑毕竟是落凤阁出来的女子,骗人很有手段,我还以为她真的是对颜不疑痴心呢!”

    又听条桑道:“你真这么想?”石圃道:“这是自然。像你这样的女子,人皆以为出身风月,视为下贱,却不知道天下女子之中,唯有你们才真正知道服侍男人,我有了你之后,才知道以前娶的妻妾简直算不上女人!就算有人拿金山来向我换你,我也决计不干!”条桑听他满口甜言蜜语,立时眉开眼笑,昵声道:“哼,你就会骗人!”

    二人说着说着,行为渐渐不堪起来。伍封大皱眉头,见天快亮了,便想下帐回去。这时又听石圃道:“嗯,这是王子不疑的寝帐,万一他回来撞见,可就大大不妙了!”条桑喘着气,恼道:“你这死人!既是如此,你招惹我干什么?”石圃怪笑道:“这个对不住,你先到我寝帐去等着。我还要到后面看看,片刻便赶来!”条桑慢慢出帐,在帐门回声道:“你快来哟!”石圃笑道:“是是是。”

    条桑走后,石圃挂剑出帐,周围看了看,匆匆往后营而去,伍封见他行踪诡密,心中一动,滑下了帐顶,悄悄跟了上去。只见前面离南面营门不远处,草堆无数,高达一二丈,是越军放粮草辎重之处,周围士卒众多,防备森严。石圃向士卒说了几句话,径入草堆之间去。

    伍封见他行踪诡秘,并不像察看粮草辎重,似乎这中间有何隐密之物,心道:“颜不疑掌管粮草辎重,此处自然都是颜不疑的人,石圃与颜不疑在这辎重之间藏了什么?”见此处防备极严,一时难入,沉吟片刻,寻思天色渐明,行踪难藏,需得天晚后再来。他赶回到自己寝帐,入帐睡了一个多时辰起来,两个小卒便来服侍他用饭,他用过了饭,匆匆往文种之帐去。

    才到文种帐外,便见勾践和颜不疑等人由文种帐中出来,大群人簇拥着往中军而去。伍封心道:“勾践来干什么?”他走入帐中,只见文种手捧着一口长剑呆立,面色憔悴,仿佛一夜之间老了许多。

    伍封向他施了个礼,愕然瞧着他,文种喃喃道:“相国临走派人送了一书给我,书中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大王阴刻而多疑,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安乐。今猜忌已生,杀极已现,大夫此时不走,祸必不免!’文某还不深信,岂知片刻之间……,唉,文某始终不如相国之智!”

    伍封心道:“怎么?难道勾践想杀你?”文种向伍封道:“夫余先生,你虽不会说越语,但这两天文某见你听我们说话,目光闪动,似有所感,想是能听懂些。”伍封心中一凛,寻思文种眼力了得,终被他看出破绽来。

    文种叫上一人,命他拿来黄金百两交给伍封,道:“夫余先生,你几番救了文某性命,是想文某挥军杀了龙伯,为令兄夫余贝报仇。此事文某无能为力,况且文某听说令兄行为不端,有谋逆之举,乃被龙伯所杀,此乃国家大事,非二人私仇,龙伯也算不上你的仇人。夫余先生不如放下报仇之心,改投龙伯麾下,以你之才,龙伯必能重用。这百两黄金是文某送你的路资,今日你便离营去吧!”

    伍封怔了半晌,茫然接过,心感不妙。文种叹了口气,挥手让他出帐。伍封退到帐外,向周围士卒看去,只见他们一个个神情惶然。伍封心道:“勾践先前来干什么?”忽然听帐中剑鸣之声传出,帐外众人无不浑身一震,伍封心内如电光石火,猛地想起一事来:“属镂!”他先前见文种手中那口剑有些眼熟,并未在意,此刻想起来,这口剑正是那口“属镂”。夫差以这口“属镂”剑赐死了父亲伍子胥,后用用此剑自杀,吴国乃亡,勾践佩此宝剑,今日却将这剑留给文种,岂不是要文种学父亲和夫差一样,用此剑自杀?

    伍封连忙抢入帐中,只见文种横剑在手,躺在地上,胸前全是鲜血,颈上的创口长达半尺,只见他目光散乱,显是无法相救了。伍封心中猛地一痛,虽然他与文种并无深交,但一向敬重其为人,自己用离间之计只是想以此挑起越国君臣不和,寻机退敌。谁知被颜不疑从中利用,而勾践又残虐狠毒,竟然会将文种赐死,这真是意想不到。

    伍封将文种轻轻扶起,将他的头枕在自己膝上。文种气若游丝,看着伍封,眼中忽地闪过一丝疑色。伍封心知石朗和自己从来未与文种这么接近,此刻将他扶在身上,文种眼尖,自然瞧出些破绽来。伍封不忍瞒他,小声在文种耳边道:“文大夫,在下是伍封!”文种微微一震,脸上满是诧异、惊慌之色,伍封知道这人忠心为国,定是怕他行刺勾践,又道:“文大夫放心,在下不是来当刺客。”文种叹了口气,闭目而逝。

    伍封心头一片茫然,寻思:“文种之死,自己多少有些责任。虽然我是想击退越军,以致用离间之计,但文种一片忠心,与先父伍子胥相似,却不得善终。莫非这忠臣如此难当么?”又想起自己一心为齐事奔波,日后未知会有何结局。

    伍封正茫然间,忽觉背上生寒,有人用长剑抵在背上。适才他心思不属,以致连敌人接近身边也未察觉,此刻心中一凛,寻思:“莫非我被人识破了?”便听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背后道:“将文种的这些亲随都赶我押走,留他们在军中,早晚必成祸害。”听声音正是颜不疑。

    伍封心道:“原来你并没有认出我,只是当了我是文种的亲随而已。”缓缓站起身来,却被颜不疑推到了一边去,伍封怕泄露身份,是以并没有抵抗。回看四周,只见帐内外拥着许多执剑的士卒,正将文种的这些亲随赶在一起,用长剑指住。

    颜不疑看着伍封,冷笑一声道:“夫余宝,昨日你用大殳刺伤了我,今日我便杀了你,以报此仇。”他提剑上前,伍封心内暗叹,寻思只好与他动手了。

    颜不疑走上几步,正要挥剑,石圃由后面走来,道:“王子不宜多生事端,免得众军生怨。这些人可先押走,至于如何处置是些小事,王子还是尽快招集左营将士,接掌左军,这才是当务之急的大事。”颜不疑似是对石圃言听计从,立时点头,插剑入鞘,满脸兴奋道:“如此便烦石大夫将他们先押走,在下集将议事后,再与石兄商议。”

    石圃见颜不疑无意让他参与军议,眼中微露不悦之色,带着士卒,将伍封等人押出帐去,往后营而去。伍封不知道他要将自己这些他押到何处,留意看着,渐渐走到后营堆放粮草辎重的地方,石圃将他们带着草堆深处停下来。

    这时几个小卒扒开地上的草,露出一块大木板来,他们抬起木板,只见木板之下,赫然是一个黑黝黝的深洞。伍封恍然大悟:“怪不得早间见石圃鬼鬼祟索到这儿来,原来这是颜不疑秘密困人的地方。”猛地心内一喜:“大哥被越人擒住,石朗在营中许多日都未能打听到,莫非便在这深坑之中?”

    小卒将伍封等人一个个向坑内推去,每人落下便即退开,以免被后来者押住。伍封由得人将他推下土洞,他身手敏捷,稳稳站着,移开丈余,靠着土壁站着,周围细看。

    这洞中有一只小小的火把点着,光甚昏暗,不过也看得清洞内的大致情况。这土洞甚大,约有十余丈见方,里面人头拥拥,关着不少人。伍封略数一下,约有百余人。抬头上看,只见这洞深只有两丈,壁口极滑,又插了许多竹签倒刺,怪不得洞中这些人无法爬出去,正看时,顶上木板又移合起来,听脚步声渐渐远去。

    伍封四下看着,只盼柳下惠也在此洞中,自己便少了许多寻找的功夫。这时洞中一人道:“咦,这都是越人!”又一人道:“妙极!我们被越人在这鬼洞中困了好些天了,正好拿他们出气!”不少人摇摇晃晃站起来,向新入洞的越人逼过去,可行去数步,又跌着地上。那些越人见状愕然,有人道:“咦,这……”,“扑通”一声,也跌坐下去,其余越人也纷纷坐在地上,无力起来。

    伍封心道:“温柔香!”向那火把看去,心道:“这火把之中必有‘温柔香’,以致洞中的人都骨软无力。”

    这时,洞中的人见其他人都跌坐,只有伍封一人仍站着,都向他看过来。一人道:“这人有些古怪!”又一人道:“我看这洞中才古怪呢!人人在这洞中,都被鬼抽去了力气。”伍封叹道:“不是被鬼抽出了力气,而是这火把之中藏有异香,这香名曰‘温柔香’,是件毒物,只对男子有用,虽不损人性命,却能让人帼软筋麻,份量多了还让人昏睡。各位闻了此香,自然被毒香所迷。”

    众人“呓哦”之声不断,忽一人道:“兄弟,是你?”伍封听出是柳下惠的声音,大喜道:“是我!大哥,原来你在这儿,终被我找到了!”向说话那人走过去。

    那人扶壁站起来,火光下看时,果然是柳下惠!伍封连忙上前将他扶住,柳下惠笑道:“兄弟怎扮成这模样?若不开口说话,大哥可认不出来。”伍封道:“大哥稍歇,等我将这迷香灭了再说。”他略一沉吟,奔到洞口之下,跃起身,双脚蹬在洞口壁上,伸手摸那大木板。这木板用是许多木条拼成,中间自然钉着横木,伍封听得分明,近处并无越卒,是以放心由木板上掰下一根木条下来,跃下地后,将木条在火把上点燃,再将以前那火把顺手往地下插去,直自灭柄。

    柳下惠笑道:“兄弟想得周到,如果洞中没了火光,越人便会生疑。”文种的一个亲随奇道:“咦,夫余先生原来会说齐语!”柳下惠哈哈大笑,道:“他可不是什么‘夫余先生’,而是数番将你们越人打得大败的龙伯!”洞中众人大惊,伍封怕文种的那些亲随乱叫,走漏了风声,闪身过去,将越卒尽数点了穴。

    众人见他身手,都笑道:“果然是龙伯!”洞中这些人除了柳下跖的二十余亲兵,其余的都是鲍兴领死士闯越营那一战中被越人所擒的死士,见了伍封,自然是又惊又喜。

    伍封道:“兄弟一直在打听大哥的消息,想不到大哥竟被关在这黑洞中!”柳下惠道:“说起来惭愧得紧,大哥闻兄弟在镇莱关将文种逐走,遂向国君禀告,鲁国君臣商议了半日,命我领百乘赴齐相助。我行至中途,中了范蠡文种的埋伏,我们又只有百乘,人数太少,一战而败,我便被颜不疑擒下了,关在此处。本来这洞并不甚深,我大可以设法脱困,可不知如何总是浑身无力,虽比其他人好些,却不能一战,是以无法出去。若非兄弟说出来,我们怎知道这每日点着的火把之中有毒物?”

    伍封由背上取出背囊,也不必再扮驼背,笑道:“大哥,这毒物需半日方解,等各位力气恢复了,我便救了你们出去。只是此地的越营重地,就算我们出了洞,也不能保证都能全身冲出去,是以非得有所谋划不可。”

    伍封与柳下惠久未相见,说了大半日话,下午时,有几个越卒放绳索下来,送下食物清水和未点燃的火把在一旁,火把自是给洞中人自行更换之用。

    越卒走后,众人略用些饭食。饭食甚少,伍封推辞不吃,静等天黑。估计天黑时,伍封见众人都恢复了力气,道:“大哥和各位在洞中呆得太久,本当就此带各位冲出去,但就算出了这洞,如无接应,大家一时也难冲出去。”柳下惠道:“兄弟言之有理。”伍封道:“这地方十分污浊,虽然我不想你们久留,但非要多留一晚不可。我看这地方正是越人放粮草辎重之处,明日大哥带这些人出去,放一把火,我率大军接应,这才能让各位全身而退。”

    众死士自然是听他的号令,柳下惠点头道:“此计甚好,我们若在营中放火,越人必乱。”伍封笑道:“兄弟不仅想使越营乱,还要凭此击退越军。只要明日大哥能够放火,兄弟便有法子一举击退越军。此番退越,大哥和各位死士便立这首功。”

    他与柳下惠商议了许久,定下计谋,然后到了洞口之下,先跃身起来,将洞壁的倒刺尽数除去,再出了洞口,在越营中打了两个圈,偷来许多刀剑长矛和食物清水,回到洞中交给众人。又在洞口下壁上挖了许多小坑,插上木棍,绑了长绳,供人攀附而上之用。

    一切安排妥当后,伍封吩咐死士一切以柳下惠的号令是从,脱下外面的裘服给柳下惠,露出内里穿的鲜虞衣服。柳下惠愕然道:“兄弟这是……”,伍封笑道:“二哥因为大哥之故,被越人所胁,不得已助越人为战。兄弟这便去找二哥商议商议,一来使他放心,二来要借他破越。这存放粮草辎重处的南面不远处便是营门,大哥,你们放火之后,先藏身附近,等二哥大军来时,便一齐由南门杀出去。”柳下惠见他思虑细致,点头道:“兄弟果然是善于用兵,小跖若能与齐兵里应外合,越人怎会不败?”

    伍封出了洞,覆好木板,向中山大营过去。中山人的大营在越营之中,常有鲜虞人出入,伍封身穿鲜服饰,是以营中越卒以为他的中山营中的人,无人阻问。伍封到了鲜虞营前,向守营的士卒道:“去禀告中山君,就说故人来访。”那鲜虞人带伍封到中间的大帐,柳下跖正在帐中闷坐饮酒,伍封入帐之后笑道:“二哥,是我!”柳下跖大喜道:“兄弟!”跃起身来,抢上前握住伍封的手臂,哈哈大笑道:“兄弟怎么扮成这样子,我一时可瞧不出来。”

    伍封用药丸将面上的黄色擦去,露出本来面目,道:“早就想来看看二哥,一直未得其便。”柳下跖叹了口气,道:“二哥不欲与齐军交战,可惜被先师所逼,如今又因为大哥落在越人手中,不得不助越人。”伍封笑道:“我已经寻到大哥了。”柳下跖又惊又喜,道:“大哥在哪里?”

    伍封将前事简略说了一遍,柳下跖听得目瞪口呆,良久方道:“兄弟真是神出鬼没,原来早已经安排妥当,在越军中混了多日。”伍封道:“明日我想破越,盼二哥能够相助,里应外合。”柳下跖点头道:“这是自然。明日我便以杀颜不疑、为先师报仇为借口,攻打越军。”伍封点头道:“这就极好了,只要见越军粮草辎重起火,二哥便率军由后营穿出去,我再派大军掩杀,一举将越军击溃。”柳下跖点头道:“听说范蠡走了,文种被杀,眼下越军乱成一团,士气低落,正是破越之时。”伍封道:“越军乱时,二哥只须带兵往后营过去,不必格杀越人,只要先去接应大哥,然而杀出南门,他们才百余人,宜早接应。与越军之战二哥便不用参加了,免得让人讥讽二哥不守信用。”

    柳下跖看着伍封,道:“真不用二哥参加?”伍封点头道:“不是兄弟瞧不起鲜虞骑兵,只因二哥是来相助越军而来,袖手一旁倒罢了,若是反戈一击,有损二哥英名。”柳下跖点头道:“兄弟言之有理。明日我接了大哥,便饶道往齐营去。”

    二人商议已定,柳下跖派亲随去将亲卫将佐叫来议事,伍封道:“兄弟想去屠龙子的灵前致祭,烦大哥派个人带我去。”柳下跖点头道:“难得兄弟有心。”正好一人由帐外走进来,伍封看时,正是那位房子城的千长鼓扬。伍封笑道:“千长可好?”鼓扬喜道:“原来是龙伯!这真是意想不到!”柳下跖笑道:“鼓扬如今是万长了。鼓扬,你带龙伯到老先生灵前去致祭。”

    伍封随鼓扬出帐,往支离益的灵帐去,鼓扬道:“龙伯身为一军主帅,怎有暇来?”伍封道:“在下是特来与中山君议破越之策。”鼓扬点头道:“这越人好生可恶,竟将中山君的兄长捉住,以胁使我们相助,哼,越人中间可没有好汉子。”伍封拍了拍他的肩头,道:“这事已经解决了。是了,多年不见,万长又娶了多少美人、生了多少子女啊?”鼓扬得意地道:“除了龙伯的夫人,天下间便没几个美人了。不过这几年小人又娶了五个老婆,生了七个孩儿,眼下共有八子三女。”

    伍封暗暗咂舌,开玩笑道:“这真是可喜可贺!万长神勇过人,在下好生佩服。”鼓扬哈哈大笑,道:“老婆虽多,终是不够美,倒是有一个燕女还算俏丽,小人平日也略偏心,较宠爱些。”伍封点头道:“是啊,人皆有私心,各位夫人之间,要真的是一视同仁可不大容易做到。”鼓扬点头道:“对啊,便是这个道理。”

    二人说着闲话,到了支离益的灵帐,伍封祭祀了一番,这才随鼓扬到大帐,与柳下跖告辞后,趁着天黑,凭行天之术离开越营,回到齐营。

    圉公阳和庖丁刀都守在营门,见伍封猛地由空中落下来,庖丁刀喜道:“龙伯回来了!”伍封匆匆回帐,楚月儿正在帐中指点石朗刀术,见伍封回来,都大喜迎上来。

    楚月儿道:“夫君去了数日,满脸喜气回来,想是大有所获。”伍封点头道:“找到了大哥,明日便可救他出来了。”楚月儿道:“小刀和小阳怕走漏消息,每日在营前等你。是了,石朗扮你数日,都还正常,只有那小兴儿有些疑惑,好在我没让他与石朗说话,他不知其详。”伍封笑道:“小兴儿从小看着我大的,对我熟悉之极,再扮下去,必被他看破。我今日回来,石朗便不必再扮我了。”

    石朗连忙脱下身上的战神之甲,解下佩剑,如释重负,擦了把汗道:“小人假扮大神数日,好生紧张。”伍封赞了他几句,道:“此次若能破越,石朗这功劳不小。”让他去安歇。伍封先去洗浴了一回,再换上衣甲,挂好重剑。

    楚月儿道:“国君好几次派人来请夫君到伍堡去饮酒说话,都被月儿推脱了,再这么下去,国君定不高兴。”伍封笑道:“我们先去见见国君和君夫人。”

    二人到伍堡去见齐平公,齐平公与田貂儿大喜,四人坐下后,齐平公埋怨道:“这几天封儿在干什么?再忙也不至于连寡人也不见吧?”

    伍封笑道:“微臣在越营中混了数日,不在营中,是以无法来见国君。”齐平公和田貂儿十分愕然,伍封将上项事简单说了说,齐平公二人听得目瞪口呆,田貂儿道:“龙伯好生可怕,居然混进越营中多日,两军均无所觉。”

    正说时,鲍笛跑来道:“国君、龙伯,天子的使者已经到了营外。”伍封大喜道:“来得正好,未知是何人为使?”鲍笛道:“使者是太子介。”齐平公道:“封儿,随寡人出营迎接。”

    伍封和齐平公带人迎出营门,果见姬介带着一百多人等在门外。姬介与齐平公、伍封互相施礼,齐平公道:“太子怎么不预先送个信?寡人当派人到国境边上相迎才是,未料太子自到营门,寡人委实失礼。”姬介笑道:“父王见了姑丈派出的齐使,知道事情紧急,命在下星夜赶路,不可耽搁。在下一路不停,唯恐误事,途中听闻姑丈大显神威,数败越人,连剑中圣人支离益也打败了。只恨自己来得晚了,未能见到。”

    伍封呵呵笑道:“这也没什么好看。”姬介道:“姑丈,小侄一路上还有个同伴,特来拜见。”一人由人群中走出来,向伍封施礼道:“盘丁见过龙伯。”伍封道:“太保怎么与太子在一起?”盘丁道:“小人到成周拜见天子,闻太子要出使齐国,遂一同跟来。”伍封将盘丁向齐平公介绍后,引众人一起入营,都安置在伍堡之中。

    安置住室之后,齐平公设宴为姬介等人洗尘,命人将田盘、鲍琴、鲍笛以及军中要人都请来,陪天使饮酒,又派人去请楚惠王、郑声公、燕世子姬克,楚惠王托辞没来,只使吴句卑为使前来赴宴,郑声公、游参、姬克、姬非都赶了来。

    席间谈起两军详情,姬介道:“既然齐军已占上风,是否还需要晚辈来斡旋议和?”齐平公道:“这是自然,太子能够仗天子之威使齐越达成和议那是自好。”姬介苦笑道:“其实越子谮爵称王已久,向来不服王室,晚辈来议和只怕只是句虚话而已。”伍封笑道:“凡是议和之事,必有军力为后盾,勾践虽败数阵,但他仗着士卒数多,精锐未丧,是以范蠡多番劝他退兵也不听。我需趁他军中士气动摇之时,再迎头打击,逼他退出龙口,不复为阵。其时太子再去斡旋,和议必成。”

    齐平公愕然道:“若是我们击退了越军,何用议和?”伍封叹道:“即便获胜,但越人败出龙口,未必便退回本国。眼下徐州、琅琊尚在其手中,此二城坚固异常,万一越人死守,我们便只能死命攻城。琅琊在东海,尚不足以威胁齐国根本,徐州却是在齐之腹地,离临淄只是大半日路程,此城不拿下来,齐国上下便寝食不安。此次齐越之战对齐国损害极大,如今田相在后方准备粮草辎重一日难过一日,军中存粮只能用数月。万一越人死守城池,我们一时间也没奈他何,多延数月,越人重整士卒,战乱又起。何况楚燕郑之师远来相援,如果时间长了,只怕萌生退意,以致双方生怨,是以非得要太子斡旋议和不可。”田盘点头道:“正是。”

    姬介问道:“未知姑丈何时兴兵破越?”伍封瞥了姬克一眼,道:“三日之后,四国全军进击,以图一举将越军击退。”众人都点头。盘丁道:“龙伯,小人此次入中原来,只带了二十勇士,人数虽少,也愿意奉龙伯之令,到军前为龙伯效力。”伍封笑道:“太保勇猛过人,能助我齐军,自是大妙。不过越人之中有颜不疑之流,颇擅行刺,在下恐其兵败行险,前来行刺国君,是以还请太保与郎中令一起,坚守伍堡,以御刺客。有太保在国君身侧,在下方能放心。”

    盘丁知道伍封不愿意让他二十余人有所亡,又不愿意让人误会瞧不起他们夷洲人,才会这么安排。说实话他们二十多人在军前的确也当不上大用,他是个聪明人,知道伍封的好意,笑着点头。

    伍封道:“眼下越人后方之重,有徐州、琅琊二城,在下前些时命士卒外出伐薪备冬之时,已经暗中调了千余精锐士卒到淄水之南,以为夹击之师。”田盘知道伍封之谋,故意问道:“龙伯用兵巧妙,必瞒过勾践了。”伍封道:“只是这千余人少了些,好在我已秘令家臣收敛莱夷士卒,得夷兵四千,用家中战船载而南下,本来是想让他们潜往琅琊,如今有千余人在淄水之南接应,两军汇合,五千余人足以助我们破越。”

    众人都吃了一惊,这事连田盘也大感意外,愕然道:“原来龙伯另有安排,在下等都蒙在鼓里。”伍封笑道:“兵行诡道,军中人多口杂,在下这支奇兵人数不多,不敢轻泄此谋。”他眼光向众人瞥去,只见姬非脸色大变。

    伍封又与众人商议如何进兵,姬非向姬克小声说了几句话,姬克道:“龙伯,司马有要事,先要回营中处置。”伍封点头道:“司马自去忙,有世子在此是一样的。”姬非匆匆出了大帐,伍封向楚月儿使了个眼色,楚月儿借故出帐。

    伍封与姬克互视一笑,伍封道:“天色已晚,各位请回本营,吴先生请先回楚营,明日一早,请郑伯、燕世子和大司马、小琴到帐中来,我们同去楚营,与楚王商议进军之事。”齐平公笑道:“军中之事,寡人可帮不上手,好生惭愧。”郑声公呵呵笑道:“这是齐侯的福气,寡人只恨当初未早生女儿,嫁个好女婿,帮寡人解忧。”

    伍封笑道:“微臣事忙,无暇款待天使和盘丁太保,国君只须引他们到堡中宴饮尽兴,便是立了大功。”齐平公哈哈大笑,与郑声公等人道别后,左手挽着姬介,右手拉着盘丁,一起往伍堡中去。

    伍封送走了各人,这才出了大帐,往寝帐过去。途经寝帐旁旋波那小帐时,便见旋波慌慌张张由帐中出来,脚步甚急,伍封心中正寻思姬非的事,心不在焉,被旋波撞了个满怀。伍封连忙退开数步,道:“哟,波儿这么急干什么?”

    旋波满脸通红,旋即又变白了。伍封也没留意她的古怪脸色,笑道:“怎么?这么晚了,月儿又不在,波儿也不用出来侍侯,你回帐休息吧。”他走了几步,回头又道:“眼下天气寒冷,波儿夜间要盖厚被,嗯,注意火盆不要灭了,回头我再使两个侍女来侍侯你吧。”说完自入寝帐,解下衣甲,因庖丁刀随楚月儿外出,便唤了圉公阳上来,叫他再派两个侍女去服侍旋波。

    圉公阳笑道:“是,小人这便去。”伍封见他笑容古怪,奇道:“小阳笑什么?”圉公阳搔了搔头,笑道:“本来这话不该说的,不过龙伯问起,小人便只好说了。呵呵,旋波帐中多半还有其他人,以前服侍她的侍女都被她了遣了回来。”伍封怔了怔,会意笑道:“是男人?”

    圉公阳点头道:“小人有两次由她帐外过时,听见内有男人语声,虽然声音甚小,但小人还是听到了。她帐中只有侍女,怎会有男声传出?小刀也知道此事。”

    伍封呵呵笑道:“展如不知道去了哪里,就算还活着,波儿也不好再与他在一起了。眼下波儿如同孀居,正该再找个夫君才是。嗯,不知道是那个家伙如此有福,得波儿垂青?明日我让月儿问问她,如她喜欢,便给她完了这头亲事。”

    圉公阳叹了口气,道:“小人还以为旋波会……,唉,真是大出意外。”伍封愕然道:“波儿怎么了?”圉公阳摇了摇头,道:“事已至此,小人也不好说了,或是小人弄错了罢。”摇头出帐。

    伍封怔了片刻,未明圉公阳语中之意。在他心中,西施将旋波嫁给展如之事,与自己颇有干系。不料这展如竟与自己为敌,以致旋波在府中处境颇为尴尬,若非自己和楚月儿处处维护她,只怕要受人欺负,此事想来颇有愧疚之意。如今旋波既然另有心上人,便当尽力成全她才是。虽然她与展如名义上还是夫妻,但展如下落不明,索性便当他死了,将旋波另嫁俊朗。

    天快亮时,楚月儿赶了回来,道:“夫君,那姬非匆匆回营,果然派了个亲随悄悄出营,绕到沂水之岸,偷入越营。月儿悄悄跟着,一直见他到越营中去了。”伍封道:“这个姬非果然内通越人,幸好我们及时知觉,否则就麻烦之至了。”楚月儿道:“越营防守甚严,月儿想了很多办法也无法混进去。”伍封笑道:“我本就没让你混入越营,你何不早回?”楚月儿道:“月儿想觅个机会进去瞧瞧,后来又想,那人向越人报讯后,必要回燕营禀报姬非,于是又到燕营,在世子克帐中坐了一阵,再去姬非的帐外,那人果然回来,听他与姬非说,越王勾践听说夫君密遣大军到沂水之南,有五千余人,大为惊慌,急遣营中弩卒赶往沂水岸上埋伏。”

    伍封大喜道:“勾践果然中我之计。我这么用计,便是想遣开其弩卒。越人这三千神弩之卒委实可怕,如今勾践将他们遣出大营,我们破越营之时便大可无忧了。”楚月儿问道:“夫君怎知道勾践一定会派弩卒出营呢?”伍封道:“我传出消息,说有士卒在沂水之南,又有战船。这水上用兵,弓弩最为有用。勾践的战船都在琅琊,想阻我的奇兵,唯有用其弩卒。我声称沂水之南有五千余人,勾践要击退之非三千弩卒尽出不可。其实我们莱夷新被兵革,受创甚重,哪来精兵?沂水之南便只有千余人而已。”

    楚月儿点头道:“原来如此。我已将姬非擒住,世子将他捆于后营,准备在战事完结后再行发落。”伍封道:“嗯,如此甚好。我在淮南的一千余人大有用处,月儿,你带石芸、小刀速赶到沂南,统领这千余人,赶往龙口之东山林中埋伏,只要越营火起,那些弩卒必然赶回救援,你等起队过一小半时冲杀而出,敌人的弩卒不擅近战,你可一举成功,将越人的弩卒杀伤过半。我猜此战颇易,你还有余暇将往徐州之间夹道埋伏。若见越人勾践逃往徐州,便冲出来擒他。”楚月儿点头,在帐外唤石芸等人,趁天未亮,带了几个铁卫一同出营不提。

    昔日在桃林之塞,伍封初派楚月儿单独引兵外出,委实耽心,其后多番用兵,每每便派楚月儿为将,知道她颇具将才,遂放心让她带兵出战。

    第二天早间,郑声公、姬克、田盘和鲍琴都赶来伍封帐中,伍封与四人带着石朗等侍卫赶往楚营。昨晚吴句卑回营,楚惠王便知道伍封等人要来,早有准备,带着吴句卑和鱼儿在营门外将大家迎进去。

    楚惠王让吴句卑和鱼儿相陪,众人坐定,楚惠王道:“昨日越王勾践派使前来,说是其侄女甚美,想嫁给寡人,从此楚越结为姻亲之好。”众人大吃一惊,一旦楚越结为姻亲,楚国自不可能与越国再战,如此一来,齐之盟军不仅少了一大势力,恐怕还要多了个敌人。

    郑声公忙摇头道:“大王,这是越国分化我们之计,答应不得。”田盘道:“正是。”伍封却看着楚惠王,皱眉道:“大王以为如何?”楚惠王道:“楚国经白公之乱、巴人入侵,颇伤元气,宜休养生息。若非姊夫之故,寡人也未必愿意领兵前来。寡人觉得为长久计,楚越联姻并非坏事。”

    姬克大惊失色,道:“如此说来,大王莫非有背盟之意?”伍封笑道:“大王决非无信之人,否则便不会将这事直言相告了。以在下之见,大王大可以派人与勾践商议婚事,只不过不要即刻答允就行了。”楚惠王立时会意,知道伍封是要在近日破越,而楚越的亲事只须拖上几日,便能面面俱到。

    楚惠王点头道:“寡人听吴句卑说起,道是既然龙伯决定后日破越,寡人便派使者去,约三日后详谈亲事。”伍封笑道:“不用在三日后,在下今晚便兴兵破越,大王派人明日去吧,只不过今晚之后,尚不知道勾践会在何处。”

    众人都大吃一惊,齐声道:“今晚破越?”伍封点头道:“只因我们营内有人与勾践通风报讯,是以在下昨晚才称后日兴兵。昨晚奸细已经派人告诉了勾践,那么勾践这两天反而无甚防备,今晚正当其时。在下已经约好了柳下惠柳下跖兄弟,届时他们在越营内举事,内外夹攻,必可一战成功。”他见众人满面疑色,遂将混入越营多日的事简说了一遍。田盘、鲍琴和姬克早知道姬非可能是奸细的事,只是没料到伍封竟偷偷在越营混了好几日,如此神出鬼没,委实令人心惊。

    众人又惊又敬又叹,惊的是伍封算无遗策,早在莱夷之时便想到今日,预先派了石朗入越营埋伏;敬的是伍封手段通天,数日不在营中,却将所有人蒙在鼓里,还用计将勾践的三千弩兵调了开去;叹的是范蠡文种二人智谋过人,忠心耿耿,如今却一个被赐死,一个避祸远遁,无不叹息。

    伍封见众人神色,忽想起父亲伍子胥来,叹道:“自古以来,忠臣良将固然身后有美名,但在生之事时,其结局大多不好。”忽想起自己也是忠心为国,未知日后结局如何,心中猛地一凛。

    伍封当下与众人商议好进兵之策,请楚、燕、郑三国之军分别进击晋、卫、宋三营,越军大寨自然是齐军的目标,约好进军信号,不一而足。

    众人商议到午,在楚惠王帐中用过了饭,楚惠王笑道:“大事已决,寡人现有件私事要与姊夫商议一下。”伍封问道:“大王还有何事?”楚惠王道:“寡人年纪也不小了,至今未立王后,此位或会留给越女,但如夫人总该立几个,寡人想请姊夫割爱,将爱女伍鱼儿留在楚国,寡人立为如夫人,未知姊夫是否愿意?”

    伍封愕然,寻思鱼儿虽然甚有姿色,但楚地之大,美女如云,未必没有美艳胜过鱼儿者,何况鱼儿又是扶桑人,不懂中原礼俗,想不到楚惠王竟想娶她。向鱼儿看去,只见她脸色微红,此时正向楚惠王瞟了一眼,楚惠王向她微笑点头。伍封见二人眼色之中情意绵绵,如同新婚男女一般,寻思这二人相处多日,原来已生情愫,忍不住笑道:“原来如此,大王颇有眼力。鱼儿与中原女子大不相同,非常人可比。”

    楚惠王笑道:“正是。天下美女不少,但像鱼儿这种豪迈勇悍之女绝少,除了姊姊外,只怕再找不到了。”伍封明白楚惠王的心思,原来他自小仰慕楚月儿,十分羡慕伍封身边有个武勇惊人的女子,长大了这幅心思不改,于是对鱼儿动心。

    伍封问鱼儿道:“要你远嫁到楚国,你是否愿意?”鱼儿脸泛红晕,微微点头。她是扶桑女子,按扶桑之俗,向来是女人至上,女子择夫,是以鱼儿并不怎么害羞。伍封大笑道:“扶桑人向来是女子择夫,鱼儿既然愿意,在下怎么拒绝?如此好事,正该向大王相贺。嗯,鱼儿手下那十名铁卫,便当陪嫁,随鱼儿到楚国去。其余嫁妆我再准备,鱼儿是我之女,最得王姬喜欢,她大老远随着我到中原来,我必要让她嫁得风光无比才算对得起她。”这些铁卫挑选训练十分不易,胜过宝玉金帛,就这么送出去,旁人必觉得有些不舍,但伍封是个豪爽之人,既然女儿要嫁,没几个贴身人也不行。楚惠王大喜道:“这些铁卫实在难得,寡人还以为姊夫会要回去,拟开口索要呢!”

    郑声公等人在一旁听着,甚感羡慕,这鱼儿不仅美貌,更难得的是武勇过人,有她在身边,胜过数十贴身勇士。郑声公等人连忙上前道贺,楚惠王大笑道:“寡人本是龙伯小舅,如今成龙伯的女婿了,身份降了一辈,不过有鱼儿为夫人,寡人当孙婿也是愿意的,哈哈!”众人都忍不住好笑。

    伍封哈哈大笑,道:“既然如此,此事就这么说定了。不过大王还须派使到寡君处,向寡君求亲才对,鱼儿可是寡君的外孙女,寡君如不点头,事情便不大好办。”楚惠王笑道:“这是自然,一阵间寡人便派人到齐侯处下聘。”伍封对鱼儿道:“鱼儿你想要什么,尽管向我和月儿要,日后我们相距得远了,见面可不大容易。”

    因夜间要用兵,众人都不敢多说闲话,伍封等人各自回营,安排晚间战事,插空向齐平公说起鱼儿与楚惠王的婚事,齐平公甚喜,寻思鱼儿虽只是伍封义女,但时人重诺,义女便如亲女,所以楚惠王这外孙女婿是名正言顺的,如此一来,齐楚有姻亲之好,于两国均是大有好处。

    田貂儿也明白此事,喜道:“此事便交给貂儿准备,龙伯只管放心与越人打仗。”伍封道:“有君夫人主持,微臣便安心了。”

    回帐后伍封将众将叫入帐中,调遣将佐,安排晚间的战事。今晚想是一场血战,伍封耽心鲍琴有失,特地让石朗率铁卫跟随在鲍琴身边,一同杀敌。

    晚饭之后,伍封装束停当,揆剑执戟登上兵车,让圉公阳驭车,鲍兴充当车右。各营士卒也执戈围火静坐,只等越营信号。时至冬天,天黑得早,大约在初更之时,猛地里越营中火光大炽,隐约人声嘈杂,伍封站在车上望去,只见越营后方火光渐巨,知道柳下惠等人已经放火烧粮,喝令士卒准备,营门大开,伍封令死士在前开路,自己率大军出了大营,兵车在前,步卒在后,往越营冲杀过去。

    这时,鲍琴与石朗、赵悦、蒙猎率左军、田盘率右军分别由左右两营杀出,齐人三军并进,待迫近越营时,三军将士齐声呐喊,声震于天,此时越营中已经是火光冲天,士卒正忙乱,大军杀到,越人全军皆惊。

    远远便听到东西两方也有喊杀之声传来,想是楚、燕、郑三国之军也尽皆动手,伍封挥舞大戟,摧动士卒杀入了越营。这两军混战,人头涌涌,这些死士十分勇猛,在越营中硬生生冲出一条路来,伍封率大军四下冲杀,远远见柳下跖的大旗在越营后方时闪时没,正是敌营南门的方向,猜想柳下跖应该已经接应上柳下惠了。

    伍封率着中军往越王勾践的大帐方向冲杀过去,临到勾践大帐数十步时,无数越人拥了过来,这些人奋不顾身,死命挡住齐军。伍封见他们抵抗甚烈,知道这就是勾践的君子之卒,是越人中最为悍勇善战的,连忙冲了上去,铁戟如飞,见到越人便刺,鲍兴挥斧狂劈,不管越军是人是车是马,见了就是一斧子劈下去。君子之卒虽勇,但无人能敌伍封和鲍兴,被伍封二人来回冲杀,直杀了一个多时辰,也不知道刺倒了多少人,这些越人才渐渐溃散,此时伍封和鲍兴的这乘兵车几乎已经被染成红色,连铁戟上也溅得全是血,有些湿漉漉的了。

    伍封用大氅擦了擦铁戟,猛见不远处勾践乘车闪过,大喝道:“勾践休走!”圉公阳连忙驱车上前,鲍兴大笑道:“勾践,吃我小兴儿一斧!”大斧早已经高举。

    勾践仓惶之下,扭头看了过来,伍封见他满面惊色,笑道:“大王不如乖乖下车,随在下到齐营去,免被士卒误……”,话未说完,便见颜不疑和石圃、条桑乘一车斜剌里冲过,勾践喜道:“王儿快来……”,颜不疑一车早已经由勾践车旁掠过去,直往后营而走。

    勾践怒道:“这个畜牲!竟然弃寡人不顾!”他咬牙喝道:“既然撞上了龙伯,寡人便与龙伯决一死战吧!寡人决不能束手就擒!”他挥着长矛,让驭者驱车迎上来,两车相交,伍封手快,未等勾践的长矛刺来,早已经一戟将那驭者刺落车下。

    勾践连忙挺矛相刺,虽然他矛法精湛,但今日伍封之武技已臻化境,在他眼中,勾践之矛便如果小儿弄草一般,随手一抓,便将勾践的长矛抓住。勾践大惊,急往后拔矛,却如同拔山一般,丝毫不能动弹。

    伍封正想劝勾践束手,鲍兴在旁哇哇大叫,挥斧向勾践劈了下去,伍封忙道:“不可!”可鲍兴的大斧已经劈下,这人家伙的斧头向来是能发不能收,是以凶猛无匹却难留活口。这时由旁边猛地飞出一根长矛来,“叮”地一声,格住了鲍兴的斧头,可当不上鲍兴斧上的神力,一矛一斧仍往下沉落,只是减慢减弱了许多。

    此时伍封的铁戟早已经伸过去,将这一矛一戟格住,此时鲍兴的这柄大斧离勾践只有四寸许,差一点便将勾践的头颅劈成两片了。再看时,那持矛者正是鹿郢。原来鹿郢由乱军之中觅来,随手捡条矛来交战,正见到鲍兴斧劈勾践,仓惶相救。其实鹿郢的武技要胜过鲍兴,只不过力气有所不如而已,再加上适才鲍兴是奋力下劈,鹿郢是仓悴之下,由旁边横插长矛来格挡,才会如此。

    鹿郢弃下长矛,张开双手挡在伍封车前,道:“师父,战事是两国之事,并非王爷爷与师父的私仇,难道真的要将王爷爷杀死不成?”伍封止住鲍兴,叹道:“我并非杀害大王之心,只想请他到齐营去。”鹿郢垂泪道:“王爷爷性情刚烈,若入齐营,便不愿意生而受辱。”伍封心道:“当年他在吴国为奴,受辱甚矣,我请他到齐,以礼相待,难道他还会自杀不成?”转念又想,尽管今日之勾践与那时之勾践不同,受辱于吴时的勾践,国弱民贫,又是为王不久,年轻而有远志,才会忍辱偷生。如今这个勾践却是灭吴侵越,威震东南的大国之主,而且他年纪大了,性子也倨傲,但要说他会自杀,这个恐怕不大可能。

    伍封摇头道:“公事在先,私谊在后。小鹿与我虽有师徒之情,故人相托之义,但我不会因私废公,今日事已至此,那是大王命当如此,怪不得人,不过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对大王以礼相待,决不会让人辱及你们祖孙。”鹿郢放声大哭,挡在伍封车前。

    勾践喝道:“小鹿,不必求他,寡人宁死决不受辱。”由腰间拔出那口“属镂”剑来,横在颈上。伍封大惊,连忙按戟道:“不可。”鹿郢踉跄向勾践车上扑过去,脚下不小心,几乎被拖在地上的缰绳绊倒,他顺手抓住缰绳,上车道:“王爷爷,大局为重,我们……”,伍封叹道:“大王,在下不会让人……”,话未说完,便见鹿郢猛地拨过马头,勾践将长剑在马股上深刺,战马负痛嘶鸣,发足急驰,径自向后狂奔而去。

    鹿郢一边驭车,一边回头道:“师父,对不住。”鲍兴愕然道:“咦,原来是想逃!嘿,这祖孙二人好生狡诈!”伍封嘿了一声,心道:“小鹿与勾践、支离益和颜不疑在一起久了,也学得如此擅于作伪。”正想追去,忽然心中一凛,便觉背后隐约有劲风袭来,暗吃一惊,急扭身相避,便听箭矢破风之声甚急,两支长矢一前一后,由身侧擦了过去。

    伍封惊道:“此箭劲力非常,放箭者决非常人。”若非他神功盖世,预先有所感应,必定被这二箭射中,虽然他身上有铁甲护身,但看这箭矢之速,便知道这两支箭必能透甲而入。

    鲍兴扭头后看,只见黑压压人头涌动,到处是齐兵和越兵杂在一起混战,根本看不到是何人放箭。再看勾践那乘车时,早已经消失在乱军之中。

    鲍兴问道:“龙伯,要不要追?”伍封道:“算了,再追也不大容易。”鲍兴叹道:“勾践是敌军之首,今放了他,岂非是放虎归山?”

    伍封道:“如果勾践被我们杀了,越人仇齐甚矣!再要谈和,只怕大有障碍,日后齐越之仇,恐怕百年难消,必使两国之民饱受兵祸,还是留他一命最好。”鲍兴点头道:“龙伯说得是。”伍封笑道:“燕军一入卫营,越人东逃琅琊之道便被隔断,勾践要逃,唯有南下徐州。我让月儿杀退越军弩卒后赶往徐州道上,只怕已经是预先到了,勾践未必逃得过月儿之手。”

    虽然伍封是谋定而动,出奇不意,但越人数万精兵极擅夜战,又悍勇无畏,负隅顽抗,直到天亮时,越人才彻底溃败,战事渐歇。

    伍封将兵车停在勾践的大帐之前,这时哨探消息传来,说越营一乱,晋、宋、卫三军俱无斗志,楚、燕、郑三军均是大获全胜,晋、卫、宋三国之军大败而逃,弃下营寨、辎重、兵车无数,残部皆逃往徐州而去。燕、郑两军均忙于抢掠俘获,并未追赶,唯有楚军分作三队,一队收拾俘获,另两队分左右二支南下,追逐晋人去了。

    鲍兴道:“还是楚人擅战些,燕、郑远不如他。”伍封点了点头,道:“楚王有远识,决非郑燕可比。我看楚军这两队,一队固然上追击晋人,另一队恐怕是南下江淮吧。”鲍兴吃了一惊,道:“如此说来,我们是否也该派人南下江淮争地?”伍封苦笑道:“楚助齐破越,乃得江淮,这是早已经议定的事,只好由得他了。我本想派一军南下江淮,断越人归路,既然楚军先动手,我便算了。江淮本非齐地,何况以我们齐国今日之势,得江淮之地,却多了楚国这个大敌,福祸难测。”心道:“如果我是国君,自然不会让江淮之地让人唾手得去。”鲍兴默然,缓缓点头道:“也是,要说齐国得了江淮,还不如说是田氏得了江淮。”伍封拍了拍鲍兴的肩膊,赞道:“今日之小兴儿大有见识,兵法也颇熟,已非昔日之小兴儿了!”

    正这么说时,果然楚惠王派了吴句卑来道:“大王见越人擅战,恐齐军难以分兵,故使得胜之师,南下江淮,为龙伯断敌归路,特令在下来告知。”伍封是诸**卒的统帅,楚惠王自然要派人相告。伍封笑道:“既有前约,在下无话可说。大王智谋过人,的确非他人可比,楚人有此君王,实乃国之大幸。烦楚师谨守江淮,勿令越人逃过了。”吴句卑笑道:“龙伯果是信人,在下这便去禀告大王。”

    这时众军打扫战场,清点俘获,同时准备早饭,楚月儿率军回来。伍封问道:“可曾擒到勾践?”楚月儿叹了口气,道:“我们埋伏杀散了越人弩卒,然而赶往徐州路上。夫君所料不错,勾践果然逃往徐州,因小鹿奋力抵抗,月儿一时心软,未下杀手,耽误了些时候,却被镇守徐州三千越军赶来,将勾践等人救走了。”伍封愕然道:“徐州不知道前方战事,怎么能赶得及派出援军?”楚月儿道:“我擒下了一二百个越卒,详细问过。原来范相国离开大营之后,曾去徐州,说越人危甚,令徐州守将小心防备,士卒和甲枕戈而眠,多派哨探,打探龙口消息,一旦有变,便引军救援。正因如此,徐州越军才会行动快捷,救走了勾践。”伍封叹道:“范相国果然智谋过人,他还在徐州么?”楚月儿摇头道:“越卒说过,范相国安排诸事之后便西去了,或是去了宋卫之境吧。”

    伍封与楚月儿等人休息用饭之时,伍封告诉楚月儿楚惠王求娶鱼儿一事,楚月儿也十分高兴,这时楚、燕、郑三国之军派人来报战果。连同被楚月儿杀散的越军,此战越军阵亡两万三千余人,受伤被俘的越人、夷人、吴人各逾万余人,君子之卒和神弩之卒大半伤亡,经此一战,越军之精锐可说是十去其七。晋、宋、卫三营的伤亡俱在万人以上。楚、燕、郑三国也有三四千伤亡,齐军伤亡近万人,正所谓“杀敌一千,自伤八百”,齐人所对付的是最厉害的越军,面临的抵抗也最烈,是以伤亡不小,闾邱明、恒善亡于战阵,闾申受了些伤。伍封让人将闾邱明和恒善的尸体小心装敛运回营中去,见此战伤亡极多,虽是早有预料,仍感恻然,心道:“此战或是这数十年间最为惨烈的一战吧!”

    田盘兴冲冲跑来道:“龙伯,我们是否乘胜追击,一举攻下徐州?”伍封叹了口气,道:“穷寇莫追,徐州城高池深,我军新创,强要攻城或能攻下,但伤亡必然比今日更盛。齐国饱受战祸,元气大伤,实在不宜再战。”田盘默然退下。

    伍封留下鲍琴清点战场,自己一众先回伍堡,向齐平公报捷。齐平公喜不自胜,大笑道:“甚好,越军终败矣!封儿功勋盖世,几比仲父,寡人一定要厚加封赏、厚加封赏。”伍封摇头道:“虽然击退越军,但我军伤亡不小,唉。”姬介和盘丁也向伍封道贺,伍封道:“日后之事,便要天使多多费心了。等在下收拾士卒南下徐州,成威逼之势后,太子便可入城说和。”他颇为细心,提醒齐平公派个使者赶回临淄,向田恒报捷,如此大事不派专人去报,田恒日后必然不悦。齐平公会意,派了个使臣往临淄报捷不提。

    这时,柳下惠、柳下跖兄弟率众到大营来,原来柳下惠等人在营中放火之后,藏身一旁,等柳下跖的铁骑冲破越军,接应上后,便一齐出了越营,饶道淄水之旁,赶了回来。兄弟二人与伍封和楚月儿见面,自然是十分亲热。

    柳下跖道:“兄弟,我们回来途中遇见一人由越营逃出,随手擒来,你道是谁?原来是司马豹。”伍封道:“田豹?原来他投奔了越人。”柳下惠道:“这人好丑是田氏的人,大哥怕龙伯与田氏生隙,便让二弟将田豹在淄水边上斩首了。二弟也正好除掉了这个搅乱中山的贼子,派人将田豹首级送回中山去了。”伍封道:“这个田豹早就该死了,杀得好!”

    午饭后楚惠王、郑声公和姬克都赶了来,一个个都是喜气洋洋,伍封小声问楚惠王道:“大王,江淮之地颇为要紧,你竟然放心而来,究竟派何人为将去收江淮?”楚惠王笑道:“寡人让司马子宽为将,此人晓勇擅战,精通兵法,必能成功。”伍封愕然道:“原来子宽也来了,为何我没见到?”楚惠王笑道:“实不相瞒,寡人怕战事万一不顺,楚军无退身之处,是以早让子宽密领一军,藏于山中,万一战事不谐,可来接迎大军,故而不这寡人营中,无法引见。非是寡人信不过龙伯的本事,而是战场之事瞬息万变,难以预料成败,龙伯不可怪寡人多心。”伍封怔了怔,才知道自己仍是小瞧了这个楚惠王,忍不住赞道:“大王用兵如此谨慎细致,实在难得!鱼儿得你为婿,诚为幸事。”

    晚间齐营广设酒宴,犒赏三军,庆贺大捷。虽然此战伤亡极多,但这些年列国争战厮杀,见惯了伤亡,杀敌一千,自伤八百,自古皆然,人人都知道经此一役,单是所擒东夷之人便有三万余人,吴地之人也上万,越军自然已经无法整戈再战了,因此众人并不因己方有伤亡而减了喜庆之意。篝火堆堆,鼎缶处处,齐平公等人也将酒宴设在帐外,与士卒同乐。

    中间用长干围出的大席之上,齐平公、田貂儿、伍封、楚月儿、田盘、鲍琴、鲍笛乃至鲍兴、石朗、石芸、赵悦、蒙猎、闾申等人均列主人席上,连圉公阳、庖丁刀、旋波也有席位,客人席上有姬介、楚惠王、郑声公、姬克、柳下惠、柳下跖、盘丁、游参、吴句卑、招来等人,鱼儿此时未嫁,自然不能坐在楚人席间,便坐在伍封和楚月儿身旁。

    此次大战,双方动兵二十余万,参与之国有齐、越、楚、晋、宋、卫、郑、燕、鲁、中山以及东夷诸部,天下为之而动,伍封一战成功,威震天下,声威之盛,天下间再无人能及。首席间伍封自然是酒宴之中心人物,众人纷纷劝酒不迭,誉辞如潮,以致鲍兴等人也觉得大有荣焉。伍封总觉得此战伤亡甚大,虽然与众人欢饮,也不觉得十分快乐。

    齐平公和伍封举酒向楚、燕、郑一一道谢,谢其兴义兵救齐之难,又向姬介敬酒,谢天子专程派程使来谈和。诸般礼数,不一而足,二人回到席上,齐平公见闾申暗自垂泪,遂道:“闾邱明奋勇杀敌,不幸丧亡阵中,寡人深为心痛,今赐闾申下大夫,领司空之职,使复闾氏,赐邑百里。恒善亦追授下大夫,以大夫之礼厚葬。”本来他想将闾氏之地尽数赐还,这这些地半数已入了田氏之邑,尚余百余里,是以将这百里赐给闾申。闾申出席叩拜,想起这些年闾氏之兴衰,不禁放声大哭。伍封将他劝住,拉他回席,闾申哽咽道:“若非龙伯,闾氏焉有复兴之日。”伍封让坐在其旁边的蒙猎开解他,自回席上。

    楚惠王见伍封隐约有不乐之意,遂举酒道:“诸位,乘今日酒宴之乐,寡人有一事相告。”众人都停爵看着他,楚惠王道:“寡人欲娶龙伯爱女伍鱼儿为夫人,已经向齐侯和龙伯下聘求亲,齐侯与龙伯均已经答允了。今日破越,楚军逐晋师于齐地,固然是件喜事,但在寡人心中,还不如此事之喜。”

    这事除了伍封、齐平公等数人知道,余人都是第一次听说,惊愕之下,纷纷向楚惠王和鱼儿道喜,席间更见热闹。鱼儿虽然大方,但这么多人拥上来相贺,不禁也面色绯红。

    伍封饮了不少酒,此时颇有些醉意,持爵走过去,分开道贺之人,道:“鱼儿,为父……”,才说出几个字,隐约便听“嗤”的一声,一缕寒意袭背而来。伍封心中一惊,他虽然酒醉,身手却仍然快捷无比,脑中还未有所盘算,身子自然而然已有所动,附身下去,双脚离地,身子平平在空中一个翻滚,便如水中之鱼打了个翻身一般,姿态美妙而雄健,而两件寒意森森之物由身旁掠了过去,钉在长干之上,看时才知道是两支长矢。

    众人见伍封身法极美,这时不禁同声喝采。楚月儿身形漾动,早已经凌空跃起,一飞一飘之间,在不远处的营帐之后揪出一人,提着回来,扔在席间空地上。这人被楚月儿一抓之间点了要穴,无法动弹,他身着齐卒服饰,俯身于地,长发拔散在脑后,一时也看不出是何人。

    鲍兴抢身出来,怒喝道:“是个什么家伙?今日在越营之时,龙伯厮杀正急,也有人放箭由背后暗算,手法如出一辙,自然也是这家伙!”伍封忙道:“不要理他。小兴儿,你将他提回帐中去,暂不可伤了他。”田盘在一旁道:“龙伯,这人竟敢在战阵之上暗算主将,其罪滔天,决不能轻易放过。”齐平公也点头道:“寡人也想看看这人是谁。”

    伍封闻齐平公也这么说,叹了口气,道:“若论射艺,最了不起的是昔日吴国的王子姑曹,能一发三矢,三矢力道不同,厉害无比,其人已死,除他之外,便以展如的一发二矢最为了得。这人一发二矢,箭分先后,力有阴阳,必是展如无疑。”鲍兴翻过那人来看时,果然是水蛇展如!

    鲍兴忆起当日展如在海上暗算之事,怒气勃发,叫道:“原来是你!”口中夹七缠八地一阵怒骂。周围众人许多人不知道展如在海上暗算伍封等人之事,此时由鲍兴的怒骂声中听出了一个大概来,七嘴八舌地道:“如此小人,居然还暗算龙伯与王姬,正该杀了!”展如叹了口气,垂头不语。

    伍封想起死于海上的铁卫,以及当日众人飘荡在大海之上的惊险与苦楚,心中对展如自然是大有恨意,但他瞥了一眼旋波,见她低垂着头,叹了口气,道:“展如之事,宜暂缓之,没的被这些烦恼事搅坏了各位宴饮之乐。”

    齐平公在一旁忍不住道:“寡人知道封儿向来待展如甚厚,视若亲人,家人来往不拘,但这展如三番数次要加害封儿,总令寡人大惑不解。”鲍兴问道:“莫非是有人指使?”众人心中暗惊,寻思这指使之人,说不好就是田氏。

    田盘忙喝道:“这个展如十分可恶,只怕是越国的奸细也未可知。”鲍琴道:“听说颜不疑杀了展如全家,颜不疑是越王之子,展如怎肯效越国?”田盘冷笑道:“谁知道当日是否颜不疑与展如串通好了,行苦肉之计,以对付龙伯?”伍封摇头道:“越人不必用此方法来对付我,再说展如也决非弃家小性命不顾的人。”问道:“展如,胜大哥是不是你杀的?”展如默然点头。

    众人七嘴八舌说话,展如却低着头,沉默不语。这时旋波上来,向伍封叩头,泣道:“波儿求龙伯放过展如,我夫妇从此离开齐国,隐居山中,终身不出。”伍封叹道:“其实我并不想杀他,但因他之故,我等多历艰苦,属下铁卫也丧于海上,胜大哥也死于他手上,如果我不加以惩治,怎对得住死去的胜大哥和下属?”旋波放声大哭,道:“这事都怪波儿不好,若非我藏他于帐中,也不会有今日之事了。龙伯要杀,便将波儿一起杀了。”楚月儿本想劝伍封放了展如,但毕竟有人因展如而死,也觉得左右为难。

    展如忍不住道:“展某本就该死,龙伯要杀就杀,波儿不必求他。”楚月儿摇头道:“当日展爷在绛都、成周之时,我们何等亲善快乐?本来好好的,怎会如此?”鲍兴道:“肯定是有人许以重酬,这家伙才会如此而为。当日展如在海上加害,本就是有人指使……”,田盘不悦道:“早说过这是田逆和田豹所为,纯属误会,鲍将军怎么还提此事?”展如哼了一声,道:“要杀龙伯,只是展某自己的想法,倒不干他人之事。”

    伍封愕然道:“这就奇了,在下自问并无得罪展兄之处啊?”展如嘴唇动了动,欲说又止,眼睛却向旋波看过去。伍封心道:“这事竟与波儿有关?”姬克见展如眼光有异,想起姬非之事,恍然道:“难道展如是因其妻旋波之故,乃下毒手?嗯,旋波本是越人派到吴国的奸细,或者越人让她投奔龙伯,寻机加害。”郑声公点头道:“此事大有可能。”

    旋波连忙摇头,展如忍不住大声道:“非也非也,我杀龙伯,纯是自己的事,只因我不杀龙伯,波儿便始终不能全心待我!”楚月儿恍然道:“原来如此。”伍封却不解道:“这是何道理?”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楚惠王笑道:“寡人也明白了。是否旋波虽嫁展如,心中喜欢的却是龙伯?展如因嫉妒而生恨,才会对龙伯有加害之心?”众人不住点头。

    伍封颇为尴尬,向旋波看去。只见旋波脸上红晕上来,垂下头去。伍封心道:“怪不得小阳说起旋波时,总是话里有话,原来他也看出来。”叹道:“在下心中始识视波儿为兄嫂一类,展兄这纯属误会。”

    旋波缓缓摇头道:“展如倒也不是误会。波儿的确是喜欢龙伯,可惜身份低微,配不上龙伯这样的英雄。只是料不到展如会因此对龙伯有加害之心,这些事全因波儿而起,不能全怪展如,只盼龙伯能看着波儿面上,不再恨他。”说完轻哼一声,软绵绵倒在展如身上。

    展如大叫一声,楚月儿见情况不对,忙上前将旋波扶起来,只见地上一滩鲜血,原来她说话之时,悄悄用短匕刺入腹中,此刻已经气绝而亡。楚月儿垂泪道:“波儿,你何必如此?”周围众人都忍不住叹息一声。

    伍封心中伤痛,上前将展如的穴道解开,道:“展兄,波儿以死相求,在下便放你走。”展如缓缓坐起来,俯在旋波身上放声大哭道:“波儿,你这几天总说要与我离营远去,隐居山中,我早该听你的话的。”哭着哭着也倒了下去,原来他袖中也暗藏着一只利矢,自刺入胸而亡。

    伍封不禁垂泪道:“唉,这是何苦!日后我见了姊姊,如何解释?”楚月儿让人将二人尸体收走,众人见好端端的庆功宴会,被这么一搞,弄得十分无趣,齐齐摇头,郑声公等人何曾在意旋波和展如之死,见气氛不好,忙举爵往楚惠王处去相贺,身边众人呼喝热闹,片刻后便将旋波和展如之事抛在脑后。

    伍封心情颇差,举爵痛饮,直至大醉,旋波和展如的后事自由楚月儿安排不提。

    次日快午时伍封才起身,用过早饭出了寝帐,见齐平公、姬介、盘丁、鲍琴早在大帐相候,惭愧道:“在下贪睡,累国君和各位久候了。”齐平公笑道:“无妨。寡人等也是才来。嗯,晋、宋、卫三国已经派了使者来,一早就等候着了。”伍封笑道:“让他们多等等。”

    这是战后必然的事,依其时之例,战败之国自然要接受处置,是以派使者来听候处罚。

    盘丁上前道:“龙伯,在下离家已久,如今龙伯大功告成,在下却帮不上手,好生惭愧,便想离去回家,以免族中人久望。”伍封点头道:“太保是一族之长,想必族中许多事都等族长回去处置。”他与齐平公商议了几句,由俘获之中取了铜制金甲和革甲各五十具、铁刀二十口、长矛百条相赠。盘丁大喜,逊谢良久收下。伍封和楚月儿又准备了两车礼物交盘丁带给西施和商壶,下午将盘丁一众人送走回夷洲去。

    送走盘丁后,楚惠王、郑声公、姬克、柳下跖、柳下惠等人都来了,伍封心知大战之后,这几位跑来自然是商议如何平配战果。商议到半夜,方定下协约,大致按伍封的考虑,江淮之地由楚国自取,郑国得宋国二百里之地,中山得卫地百里,越人所侵鲁地交还鲁国,被俘夷人中的四成也归鲁国,燕国得剩余六成夷人俘虏,与齐国再立盟,永为兄弟之国,其余的俘获皆归齐国。其时人力珍贵,鲁、燕虽然未如楚、郑、中山般得地,却各得一万多东夷人,所获未必不如得地。其实伍封早就盘算好了,宋国偿郑二百里,实则有百里之地是以前宋国所侵的郑地,实际所损也只有百里而已,而各国之军除中山外,都有俘获,这些他们也不会上缴,自然是各国自取了。众人都十分高兴。

    伍封将晋、宋、卫使者叫上来,将上述之事说了,道:“晋国虽无地域之损,就请于军中搜金帛战甲六车,以谢我齐、楚、鲁、郑、燕、中山六国联军。”其时晋强,虽然偶败,但也不能因此而让它割地,否则早晚又会被他们起兵取回,届时兵革大起,胜负难料,是以众人商议只要晋国偿些金帛就成了。

    晋使见所偿如此之轻,心中大喜,立刻点头答应,宋、卫二国各有百里实地所损,自然肉痛,可战败之国又能抗辩甚么?何况晋使答应了,二人也只好点头,说是回去禀报,好在百里之地并不算多,条件也不算苛刻。

    三使走后,众人在帐中畅饮,静候消息。天亮时晋、宋、卫三使又来,晋人早准备了六车礼物送来,其余宋卫二国也画好了图简,只等郑、中山派人去交割。郑声公派了游参、柳下跖派了鼓扬到宋、卫去受地,晋、宋、卫三军当日便退军回国,伍封到晋营与赵无恤等人见个面告别,智瑶等人都是面有惭色,匆匆带兵走了。赵无恤留伍封饮酒话别,次日也回国去了。

    一连忙了三日,晋、宋、卫三军已经退得干干净净,郑声公道:“龙伯,寡人等是否也该回国了?”楚惠王笑道:“眼下越人未退,勾践十分悍勇,我们联军势大,暂不可退,否则勾践说不好又另平想法。再说我们各有所得,但齐鲁之境实还未复,我们需留些日子,等勾践退出齐鲁再罢兵不迟。”姬克点头道:“大王言之有理。”郑声公呵呵笑道:“其实寡人也不愿退兵,只是胡姬素来受寡人喜爱,这次没带来,好生牵挂。”齐平公哈哈大笑道:“既是如此,郑伯何不派人去接了胡姬来?”郑声公笑道:“正该如此,反正也没什么仗要打了。”

    正说话时,一个郑卒来禀告道:“游少正派人护送胡姬到营中了,说是擅自而为,大有罪责,请国君责罚。”郑声公大喜道:“这个游参好生机灵!寡人责罚他干什么?这次大仗他立功甚著,回去后寡人要大加封赏!”他匆匆告辞回郑营而去,柳下跖笑道:“游参好生了得,日后必然是仕运亨通!”众人都点头称是。

    柳下跖道:“眼下勾践率越军退守徐州,当如何将他逐回越国老家去?”伍封道:“如今勾践军势已去,然而越人势大,若再有一二月收拾败兵,再从后方补结兵源,势力必会再振,虽不如以前气盛,但有吴越之地,仍是当世大国,不可轻忽。勾践颇重颜面,以他的性子,自不愿大败回国,说不好会来拼死一战。在下的意思,是想请天使赐他为侯伯,全其颜面,让他可以光彩回去。”

    楚惠王皱眉道:“越王败军,不足言勇,仍赐为伯,只怕列国不服。”伍封笑道:“这个侯伯有些讲究,天使可赐之为东方之伯,楚、燕、郑、中山不属东方之国。”田盘道:“这个东方,大抵是指吴越以及泗上诸小国而已,连我齐国也不算东方之国吧?不过外人看起来,以为齐鲁也奉其为伯,似乎于我齐鲁二国面上有损。”柳下惠道:“其实只要平息干戈,我们鲁国便尊越国为伯也无所谓,无非是个虚名而已。”伍封点头道:“正是。”齐平公点头道:“也好,只要越人退回吴越,齐国便尊其为东方之伯,嘿!”

    姬介道:“晚辈离开成周之时,父王说齐国是姑丈外家之国,诸事要听从姑丈安排,晚辈可便宜行事。既然姑丈这么说,晚辈便去见一见勾践,赐他为东方之伯,请他退兵。”伍封道:“勾践这人颇为性强,未必便退,明日我们联军南下五十里,逼近徐州,以成兵临城下之势,再与勾践说话,事情便易成功。”柳下惠道:“这自然是好,不过兄弟是联军主帅,虽然列国联军集于徐州,但以在下之见,还是先请兄弟去见一见勾践为好。越人新败,伤亡惨重,说不定全军上下大有报仇之心,勾践既重颜面,兄弟便以联军之主帅的身份前往劝说,一来越人脸上有光,败辱稍减,二来以兄弟之声威,方能震住越人的报复之心。”

    众人都不住点头,楚惠王道:“柳下大夫言之有理。”伍封道:“大哥之言正合我意,便这么办。”

    次日联军相并,挥师南下,得胜之军,自然是格外的精神,只见旌旗蔽日,车马如潮,长戈似林,一直逼近徐州城外,这才在徐州城东、西、北三面扎下营寨,各寨相连,人喊马嘶之声不绝,威势惊人。不消说,伍封猜想徐州城内的越军必然是人人惊惧。

    午后伍封带着鲍兴、石朗和十个铁卫到了徐州北门之外,只见城门紧闭,城头越卒如临大敌,附守甚严。鲍兴仰头大声道:“龙伯求见大王,请开城门。”城上一片寂静,过了许久,便见颜不疑在城头出现,他低头看了一阵,只伍封人少,令人将城门开了半面,石圃带了几个士卒出门,请伍封入城。

    伍封带着鲍兴等人入城,石圃让士卒关上城门,这时颜不疑从城头下来,道:“龙伯此来是何用意?”伍封道:“在下来求见大王,商议罢兵议和之事。”颜不疑面露喜色,道:“龙伯愿意议和?”伍封点头道:“正是,双方鏖兵已久,百姓不安,如今冬寒,大军久战不利,正该罢兵。诸般细节,还要与大王商议。”

    颜不疑道:“这个可不巧了,父王自兵败之后,便卧病不起,病势甚重,无法见人。”伍封道:“那么太子鹿郢可在?”越王病了,军中之事自然由太子主理,是以伍封这么问。颜不疑脸色一沉,叹了口气,道:“小鹿受了些伤,也在卧床将养,眼下军务皆由在下打理,议和之事,龙伯与在下说就成了。”

    伍封点了点头,道:“这也好,但大王是贵人,小鹿也毕竟曾是在下弟子,既然他们伤病在卧,在下按礼需去探视一番,再与颜兄商议军务。”颜不疑忙道:“这个……探视颇有些不便。”伍封奇道:“怎么?”

    石圃在一旁插言道:“龙伯有所不知,大王之病本不甚重,但他大败之余,羞于见人,龙伯前往探视,大王必不愿意相见,徒自没趣。太子之伤颇重,早先已服良药,此药服后须昏睡数个时辰,是以不易打搅。”伍封怔了怔,心道:“怎会如此?”

    只好随颜不疑入了城中官署,双方谈及罢兵的事,颜不疑甚是爽快,道:“既是如此,我们数日内便尽数退兵回国,父王之意亦是如此。”伍封连东方之伯之事尚且未说,寻思:“颜不疑答应得甚是容易,但以勾践之性子,怎会如此轻易退兵?”

    伍封随便说了几句,起身告辞,带着鲍兴等人出城回营。田盘和鲍琴问起,伍封将上项事说了说,楚月儿道:“这事极好,只是不大合乎勾践的性子。”伍封点头道:“正是。我看这中间必有缘故,颜不疑这人有些信不过,他的话作不得准,非要听勾践或小鹿亲口说才行。”鲍兴道:“可勾践和小鹿病卧不见人,又怎生好?”伍封微笑摇头道:“勾践是当世枭雄,与他人不同。他大败之余,或会羞于见人,但羞见的只是越人,我去见他,他反会相见,以示越人虽败,斗志犹盛。说小鹿服药昏睡还有可能,说勾践不愿见我则是内有缘故。”楚月儿点头道:“不如我们夜间偷偷入城,探访勾践,看看颜不疑搞什么鬼。”伍封笑道:“月儿之言正合我意,晚上我们便去一趟。”

    晚间天黑之后,伍封和楚月儿装束停当,施飞行之术,悄悄入了徐州城。二人在官署内四下找寻,始终找不到勾践之所在。按理说勾践是很好找的,这人是一国之君,所居之处自然是宫女侍卫成群,火烛如炽之地。

    二人寻觅半天,又在空中俯视良久,在伍封白天曾来的官署后院落身下来。这座官署原是齐国徐州城大夫之所,前署后院,建得也算精致。甫一落地,便听脚步声由前院与后院相隔的月门处传来,火光渐渐移近,伍封和楚月儿连忙闪身,藏在院中假山之后,便听人声传来:“桑儿,这事可全靠你了。若非你那‘温柔香’,还真是难办。”伍封听出是石圃的声音,寻思:“原来是石圃和条桑。”便听条桑格格笑道:“幸好计然遗下了不少奇药,勾践老了尚好对付,鹿郢身手了得,没这‘温柔香’,怎能让他乖乖地束手就擒?”

    伍封和楚月儿都吃了一惊,他们原想这徐州城中有些古怪,还道是勾践有何计谋,想不到勾践和鹿郢原来是被石圃和条桑制服擒住了,不消说,这必是颜不疑指使的。

    石圃道:“是啊。”条桑道:“眼下可有些难办,勾践和鹿郢一个是王子不疑之父,一个是其子,虽然制住,但伤又伤不得,放又放不了,终不成整日这么困住,我那‘温柔香’可用不了几天了,我们二人也不能天天为他们送饭啊。谁让勾践一入城便要治王子战阵上擅自逃离,弃王不救之罪呢?也怪不得王子会生出歹心。”石圃冷笑道:“嘿嘿,就算勾践不治王子不疑的罪,王子也会这么做。这些年他想这越王之位可想得疯了。”

    石圃举着火把,条桑端着食案,二人一边小声说话,一边由院中穿过。伍封和楚月儿小心蹑步跟随,他二人的身手胜石圃和条桑百倍,石圃和条桑自然是浑然不觉。

    穿过长廊,转到一条小窄廊,到了左手一间小小的侧房之外,石圃开了门,先将火把往内探了探,然后与条桑进去,条桑将食案放在地上,随手关上门。

    楚月儿指了指屋顶,伍封点头,二人飘上屋顶,楚月儿轻轻拨开屋顶的茅草,二人凑眼下看。只见室中甚黑,除石圃和条桑外再无一人,正狐疑间,便见石圃由地上掀开薄席,露出一块木板,他将木板揭起,露出一个黑黝黝的小洞口。

    石圃将火把往洞口内探了探,笑道:“大王,下面尚暖吧?”便听勾践有气没力的声音由洞内传上来,道:“哼,无耻贼子!”条桑格格笑道:“大王请用饭,眼下兵临城下,城中无甚美食,今日桑儿杀了两个城中齐人,才找来一瓮好酒,大王请用些许,以御寒气。”原来洞口有几条绳子系着一个木盘,她将食案放在木盘上,将绳子缓缓放下去。

    过了好一阵,便听勾践道:“你这酒中,没有放甚么‘无生水’吧?”条桑笑道:“王子念及父子之情,不许我等伤你,大王尽可以放心。”勾践道:“他要是无心伤我,便不会暗算寡人。嘿,他想当越王,那就非伤寡人不可,这酒水寡人是不会碰的了,寡人若能出去,必杀此子!”石圃嘿嘿笑道:“大王当真多疑,这酒可是来之不易。”

    说了几句,二人盖上木板,掩好薄席,出了此室,又往窄廊右手而去,到尽头一间小室,开门进去。伍封和楚月儿早见条桑手上的食案有两份饭食,给勾践送了一份,手上还有一份,猜想是送给鹿郢的,是以在屋顶小心移过去,依前法掀开茅草下看。

    同样的这小室中有个地洞,石圃才掀开木板,便听鹿郢的喝骂之声传上来:“石圃狗贼,你还来做甚?”石圃笑道:“小人送饭来给王孙,王孙何必责骂?”鹿郢喝道:“不吃不吃,你们也不必送饭了。”条桑道:“王孙数日不食,想不到精神倒好。只是再这么下去可不行,王子可耽心得紧。”鹿郢冷笑道:“他耽心我什么?你们在这酒中放了‘无生水’,以为我不知道么?”

    石圃和条桑吃了一惊,石圃道:“这个……王孙必是误会了。”鹿郢道:“你们忘了我是谁人的弟子?我师父龙伯虽不大懂毒,但小师母月公主却是此中好手,计然的那些毒物配制、辨察之法都曾教过我,是以一见便知酒中有毒。你们这些手段,怎能瞒我?”伍封心道:“原来月儿教过小鹿毒物的学问。”向楚月儿看去,楚月儿却摇了摇头。

    伍封寻思道:“小鹿只是以此吓诈石圃,并非真的能辨毒。”石圃和条桑互换了一下眼色,石圃叹道:“想不到瞒不过王孙,不错,这酒中的确有毒。实不相瞒,王孙如果不死,王子便当不上越王,这事当真是无可奈何。”鹿郢叹道:“想不到竟会如此!”

    伍封心道:“这颜不疑……”,忽觉远处有细微的声息传来,循声看去,只见一人白衣飘然,手上抱着一大团物什由廊外走过来,这人脚步轻盈,飘飘忽忽,形如鬼魅,天下再有如此身手的人极少,自然是颜不疑。

    如今楚月儿的身手也远胜颜不疑,自然也察知其脚步,远远看见。倒是石圃和条桑二人身手差得太远,浑然不觉。

    石圃叹道:“王孙说错了几件事。第一,这酒中有毒,但并非无生水,王孙毒物之学尚未学得精深。‘无生水’是计然先生研制的诸毒物之中最厉害的一种,中毒者先会浑身骨软,数日之后便口不能言、目不能识、耳不能听,成为废人,偏又不会死。如此毒物,来之不易,用于大王身上才合适,有他这废人在后,王子便好当越王,越人还以为是大王传位。如此一来王孙可不能留,人皆知道王孙是太子,王孙不死,大王自不会传位给王子不疑。第二,小人知道王孙精细,未必饮酒,是以在食水之中也下了毒,只是怕口味有异,毒下得少,只要王孙每日饮些,七八日也就一命呜呼了。”

    伍封听说鹿郢中毒,心中暗急,转念一想,鹿郢说话中气充沛,精力旺盛,想是中毒不深,现有楚月儿在此,多半能够化解。又听条桑道:“我们与王孙无怨无仇,犯不上杀你,是以王孙九泉之下,要怪便怪王子不疑吧!”

    这时便听颜不疑在门外大喝一声:“什么?你们要毒死小鹿?!”他的声音本来就尖细,此刻怒喝起来,更是尖利。石圃与条桑吃了一惊,回头看时,见颜不疑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抱着一床厚褥,原来他爱惜鹿郢,怕天冷冻着,故亲自来送褥子,恰好被他听见石圃和条桑的说话。

    石圃忙道:“王子勿怒,在下全是为王子着想,王孙如果不死,王子便当不了越王。”颜不疑怒道:“王位之事固然要紧,但我反复说过,我仅此一子,无论如何不可伤了他,你们居然擅施毒杀,欲令我绝嗣!”石圃叹道:“这事王子切不可妇人之仁,鹿郢如果不死,什么事都难以施为。”

    颜不疑道:“小鹿若死,我这王位得来何用?日后又传给谁人?”这时鹿郢在洞中道:“父亲得了王位,想是要立条桑为后。嘿,这石圃与条桑勾搭已久,日后条桑生子,自然是石圃的子嗣,他们若用‘无生水’将父亲害成废人,恐怕这越国王位便归于石圃之子了。”他这言语甚是利害,颜不疑、石圃和条桑三人脸上尽皆变色。

    伍封曾听过石圃与条桑说过这事,见鹿郢所料大致不差,暗道:“小鹿果然是个厉害人,他平日少言寡语,实则心中大有计谋,智虑不在勾践之下,相比之下,颜不疑身手高明,政事计谋却远不如鹿郢。”

    颜不疑冷冷看着石圃和条桑,道:“原来如此!”石圃道:“王子休要多疑,王孙是想挑拨我们的关系……”,颜不疑瞪着条桑,喝道:“条桑,你说!”条桑惊得倒退数步,不自禁地向石圃身后缩过去,嗫嚅道:“这个……”,却向石圃看过去,眼光中大有惊惧之色。

    颜不疑并非蠢人,此刻见到条桑的神色,料想鹿郢之言大致不差,怒气勃发,手按剑柄,杀气陡生。

    石圃大骇,连忙道:“王子,这事大有误会,千万不要……”,话音未落,便听远处有人高声道:“王子,王后已经入城!”

    颜不疑等人吃了一惊,想不到越王后远在吴中,怎么突然间到了徐州,而守城的将士也不来通报。颜不疑来不及处理石圃之事,喝道:“怎么不通报便放进城?”伍封见那禀报的士卒不敢走入,只是在月门边远远说话,猜想颜不疑必有怕人知晓勾践和鹿郢被他困在后院,曾严令诸人不得入后院来。

    那士卒道:“南门守将也这说要禀告,却被王后一矛刺死。无人敢阻,眼下王后已经入城,到营中去了。”越王后强悍果敢,无人不知,颜不疑大惊,连忙将厚褥扔下洞中,道:“小鹿,等我处理完事再来。”瞪着石圃和条桑道:“这事日后再算,先随我出去应付王后,这个……可有些不妙。”

    石圃向颜不疑做了个杀人的手势,道:“王子……”,颜不疑吃了一惊,又缓缓摇头,带着二人出门。

    伍封和楚月儿见颜不疑三人匆匆离开,连忙跃下屋顶,赶到洞边,伍封道:“小鹿,我救你出来!”鹿郢喜道:“师父!”伍封将放食物的绳索垂下去,将鹿郢扯上来。

    鹿郢道:“师父、小夫人!”楚月儿早拿火把过来,在鹿郢面上照了照,皱眉道:“小鹿果然中了毒,好在中毒不深。中了此毒不宜行动,否则毒随气血入心,便难救了,须得先解其毒。”一边说,一边取随身的银针等物出来。

    伍封点头道:“也好,你先为小鹿解毒,我去救大王出来。”闪身出室,赶到困押勾践的室中,将薄席和木板揭开,还未说话,勾践在洞内斥道:“你们又来干什么?”伍封道:“大王,是在下来救你。”勾践怔了怔,愕然道:“原来是龙伯!”

    伍封将绳索放下去,勾践道:“寡人数日未曾进食,无力攀绳。”伍封笑道:“无妨。”跃下洞去,将绳索系在勾践腰中,然后再跃出洞外,双手将替,将勾践由洞中拉扯出来。数日不见,只觉勾践须发又白了许多,不知道是因兵败心痛还是因被困黑洞所至。

    勾践苦笑道:“想不到竟是龙伯前来相救,寡人真是惭愧之极。”伍封道:“在下是来城中议和,未见大王和王孙之面,心有所疑,遂潜入城中察探,不料大王和王孙竟被颜不疑囚困于洞中,委实意想不到。”勾践长叹道:“不疑加害父君,与畜生何异?寡人之子竟然如此,令寡人心痛无比,若是有子如龙伯,寡人便……,唉!是了,小鹿未知被困何处,想是离此地不远处,可曾救出?”

    伍封点头道:“已经救出。石圃在食水中下毒,小鹿中了毒,月儿正为他化解。”勾践道:“少年人忍不住饥渴,比不得寡人。寡人当年在会稽为奴,忍饥挨渴也是常事。是以范相国常将己食让与寡人……”,他想起了范蠡,不禁又长叹一声。

    伍封见他口唇都起破损起泡,自是数日未饮之故。看来这勾践也异于常人,若换了他人,数日不食尚可,数日不饮食水,早已经萎顿昏沉了,怎似勾践还头脑清明。

    伍封由腰间取下翡翠葫芦递给勾践,道:“大王数日未饮,在下有酒,能否饮得?”勾践略一迟疑,伸手接过,道:“甚好。”他先用酒润湿了嘴唇,再小咂几口,每咂一口,则瞑目稍停一会儿,如此小咂了六七口后,再狂饮起来,将葫芦中的酒一饮而尽,面色也红润起来,赞道:“好酒!或是寡人数日绝水之故,只觉此酒是天下绝品,寡人一生从未饮过如此美酒!”将葫芦递给伍封。

    伍封将葫芦系在腰间,他见勾践饮酒之法甚怪,问道:“大王这饮酒之法颇奇,以往未见过。”勾践笑道:“寡人数日未尽食水,这酒毕竟是激性之物,不能骤然狂饮,是以要先小咂入腹,使肠胃适应后才能狂饮。”

    伍封点头道:“原来如此。大王是否走得动?”勾践道:“应是无妨,寡人……”,才走一两步,却踉跄欲跌。

    伍封道:“还是在下负大王走吧!”他将勾践负在背上,大踏步向楚月儿和鹿郢那房中去。勾践伏在他背上,缓缓道:“此刻若是寡人持利刃由龙伯颈上插入,龙伯就是神仙只怕也难逃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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