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剑录无弹窗 正文 第九十五话 起云伏烟~之四
相较於君弃剑的惊愕,江闵岫却是不愠不喜地喔了一声,道:两老也知道他?是了,他在这块土地上多留了好些年,便是有些名气,也不奇怪。吴存与师古对视了一眼,师古眼角往君弃剑一瞥,吴存了然,便道:大少爷竟也参加过灵山一役,才教咱俩人吃惊。
江闵岫一时并未答腔。
是的,江闵岫,并未成名。
武林道上对於昔年灵山一役的参与者,几乎都能列出一长串名单来。因为那些人里面,如青松、巴奇诸人,参战前便已名声显赫;徐乞、君聆诗等年轻一辈,则是在战後各自打响了招牌。
但这其中,还是有些例外。
丁叔至与江闵岫便是。
在那一役中,丁叔至前往战场,只为送剑,并未实际参与,且战後即隐居南宫府中,致力於铸剑,故罕为人知;江闵岫则是於战後立刻与其中一批人一齐离开了神州大地,去往那山外之山、天外之天,也没有再多作些使自己成名之事。
故以,丁叔至放出的传言,除昔日战友之外,实无几人能知他所要找的那位左手使刀、右手使剑的江姓公子,便是江闵岫。
君弃剑惊则惊矣,却并未走神,也仔细地听进了这句话。他意识到,原来师古、吴存二老,与江闵岫并不是那麽的熟识……至少,不是长年相识的关系。
但在这几句话中听出端倪的,可不只是君弃剑。沈默一阵後,师古悄悄地向吴存使了个眼色,吴存查觉,思索一阵後,缓缓开口问道:大少爷,那灵山之战的参战者中,颇有些人於战後忽尔不知所踪,天下人皆不知其所往。大少爷莫不是……
江闵岫冷冷地瞥了吴存一眼,打断了他的话头,而後沈声道:既已有约在先,我定会践约,两老急些什麽?此时,不应先解决这鬼的问题吗?
即使身已大残,江闵岫却不愧是经历过惊涛骇浪之人,这一瞥、一语,其威势也令吴存这老江湖为之震慑。吴存诺诺连声,不敢再。
江闵岫这才将态度放缓,道:方才听吴老所言,似乎不仅仅是听过那浑蛋的名头而已?
孰知吴存听闻此言,竟难止股栗,一时出不了声。师古於是接过话头,应道:大少爷所料不差,咱哥俩的确曾见过他,见过他的。那是……七年前的事儿。没错,七年前的事儿了。
喔~江闵岫发出荷荷声,阴阴地笑了,道:也不只是一面之缘吧?
是……是。不只一面,那是老哥哥在路上碰着,多管闲事,就要上去替他治病。我当时也劝老哥哥不要,我当时也劝啊!但老哥哥不听啊!师古也被吓着了,如惊弓之鸟般颤颤回答。不只是话声颤,连手都在颤,手上所持之剑自然也颤,颤着颤着,颤破了君弃剑颈间的皮肤,薄薄淡淡地流出了血来。
荷哈~江闵岫却被逗乐了,道:那浑蛋,也会生病?
吴存此时才勉强定下神来,应道:不……严格来,不是生病。爷爷当时只是看了那厮形容奇怪,於是前去细观他的神色。但那厮明明看着奇怪,爷爷却一时寻不着怪在何处,於是要求把脉。但那厮却不言不动、不怒不喜,还是旁儿那女子替他抬手卷袖。爷爷……当时脉一把下去,可真吓得不轻哪!那厮明明是个活人,却似铜像人偶一般,不仅仅是毫无表情、情绪,甚至脉象都如深林、巍然不动,只偶尔会有轻风吹拂,方现其枝叶抖动,倘一粗心,连脉搏都难以探查。若非他能自由行走、言语,爷爷其实打心底以为那厮只是那女子所操控的提线人偶而已。
君弃剑听着,回想着,才想起吴存在船上曾经过,他近三十年来,只用望却望不出病徵之人,自己是第二个……
结果呢?江闵岫问道:你究竟探出了什麽来?
吴存身子一震,深深吸了口气,花上好一段时间定了神,才应道:爷爷後来又要求他让爷爷多观察几日,每日都用掉至少三个时辰观察他的脉象,这才发现,他的血液、气脉里,实际有着个极不寻常的东西!
虽然夜色阴暗,视之不明,其实吴存到此处,已然面色苍白,师古的股栗也愈发难以遏止。然则江闵岫却是毫不意外、且还面露嘉许地一笑,道:吴老医术果然不同凡响。
吴存一听,却是全身打颤,道:大大……大少爷你……你果然……知道那……是什麽东西?……啊!所以你才……
那可不。江闵岫淡淡地道:你才是医生,若你都不知道,我又怎能知道?你在他身体里发现了什麽?继续下去。
吴存又深呼吸了几次,道:他的血脉、气脉,或一刻、或一时、或半日,或经、或络,或阴维、阳维、阴蹻、阳蹻,皆无定,会突然发生絮乱现象。然而这现象每每发生,至多不过两个呼吸之间,同一条气脉中便会冲出另一股气息与之冲突,立即便平复如常。爷爷原本要求他多留些时日,让爷爷好好观察,但他身旁那女子却推另有要务,两人离去之後,再没见过。这些年来,爷爷遍查医书,实也摸不着半头绪啊……
是吗……荷荷……是吗……浑蛋……原来是这样……臭老头……原来是这样啊……
江闵岫喃喃自语,吴存一时还以为臭老头是在自己,却见江闵岫不知何时早已回转轮椅、实是仰首望天而言。原来不是在自己。
师古、吴存自不会去打扰江闵岫;君弃剑心中另有估量,也不出声,於是一阵沈默。直过了近一刻钟,江闵岫才又转过椅来,直盯着君弃剑瞧。
师古、吴存也都发现了江闵岫眼神有异。但未待二人相询,江闵岫已先开口道:吴老,你应已探过这鬼的脉象吧?
此言一出,另外三人心里都确信了。
确信江闵岫究竟在怀疑什麽。
但确信是一回事,吴存实是愣了好一会子,才应道:先前在汉水舟上,咱哥俩曾与兄弟有缘同船,当时便已探过他的脉象。只是兄弟气脉破损极其严重,气脉流动虚而薄,虽与那段钰璘一般平稳、几无波动,但段钰璘的气息浑凝厚重,恐怕天下罕有其匹、兄弟却是连常人都不如……
是吗……江闵岫沈吟了一阵,暗思着:那浑蛋毕竟是由於喀鲁才会着了道……这鬼自认谨慎,该不会与那浑蛋犯了同样的错才是。况且喀鲁早已不在,教主又曾明令禁止……不,这我一开始就怀疑过,不可能!但依二老所述,这鬼当时情态,又与那浑蛋如出一辙……究竟是怎麽回事?不……不!吴老所言若是无误,那东西自主流动於血气诸脉之中,不定所向?难道……那东西竟是活物吗?难道……!不……虽要防范於未然,但此事终是君兄所托,该确认一下!
於是江闵岫强压冲动,向君弃剑道:鬼,你认真答我……莫要欺瞒!你……是不是也见过那浑蛋?!
师古吴存见状,也知此事大有文章,於是也都凝神心。师古将长剑握得更紧了些。
君弃剑也终於理解了,他想起,当年在逻些时,宗阿姨也曾过的话……
段叔叔体内真的有什麽……?
少胡思乱想了。
那声音,冷不防再次出现。
君弃剑为之一怔。
真的是……恶魔吗?
才不是。那声音不屑地道:我伴你而生、也会伴你而死。我是恶魔,倒不如是对你最忠实的奴仆。
是吗?那你……到底让我在黄土高原上作了什麽?
你想作什麽,我就让你作了什麽。我只会忠於你的**、你的思考而行动。我再一次,我是你最忠实的奴仆。你相信这些半生不熟就想杀你的人、还是相信与你一心同体、又将会永远同生共死的我?
……我现在什麽都不信。但我很肯定一……
喔?
我要回去。
襄州吗?
对。人无信不立,我明明常这句话的,但我……已对寒星一再失约,我不能再对不起她、绝不能再毁她的约。
喔~来,当时你明明意识还不清醒,却让我明白理解到,你会站在她身前,所以我也这麽作了。嗯……你,哪一个重要?
哪一个?你拿谁和谁比?你的当时又是哪时?你让我作了什麽?
衡山神龙潭。作了什麽?哎,不重要的事啦。至於谁和谁吗?就是她和你妹妹啊!
哈!太蠢的问题,我拒绝回答。
是吗?无妨,反正我迟早会知道的。总之现在,你想回去,因为与她约好了,没错吧。
是的,我要回去,约好了。虽然只是顿足之约,就是约好了。
好,我懂了。你先回答眼前的问题吧,拖太久,他们可能会认为你想推拖、想隐瞒,不如直截了当地回答。毕竟现在都剑架脖子了,我可也不想让你这主人死在这儿呀。
嗯。没错。
君弃剑闭起眼,轻呼了口气。
对,我和段叔叔曾见过面。君弃剑睁眼,直视江闵岫,答道。
江闵岫一听,神色愈峻,道:你们作了些什麽?
我们在灵州相遇,因段叔叔与宗阿姨要寻找一人,而我当时新识的朋友中,正巧有那人的线索,故我们便一同前往吐番逻些城。而後,咱们进入冈底斯山狱,寻到那人,段叔叔一路击退狱卒,不下百人,皆是一击而毙……
停!江闵岫沈声道:我不想听那浑蛋有多骁勇!我问的是,他是不是给过你什麽东西?
他给我的东西吗……来,是有的。自与段叔叔告别之後,我经常作梦,总是与一把剑有关的梦。
……剑?江闵岫愣了。
对。江大哥应该不陌生……箫湘烟雨。
听到这名字,江闵岫身子一震,右手撑在轮椅的靠手上就想站起。但他双足俱无足掌,怎能站得住?故方起身,竟向前扑倒在君弃剑身前。师古手上持剑,不便动作,吴存则急急欲扶江闵岫起身,江闵岫却挥臂将他驱开,右手一伸,死命揪紧了君弃剑的衣领,嘶声道:你梦见她?只是梦见吗?
不……不止。她曾经和我过话,直接过话……
师古吴存听得面面相觑。梦见?还是梦剑?话?剑会话?
箫湘烟雨,号称天下第一灵剑,这名字是不陌生,但再怎麽灵,剑会话?
什麽时候的事?!江闵岫将衣领拧得更紧了,紧到君弃剑竟有呼吸困难,师古也怕剑锋太近,误伤了江闵岫,故略移开了。
君弃剑挤出口气,应道:是今年……八月的事。
八月?八月?哈……哈……江闵岫一听,不过个把月前的事,忽然松了手,同时竟怔怔流出泪来,喃喃道:还在……居然还在啊……姐姐……你还在……
抱歉,江大哥。君弃剑叹了口气,道:我那时的确与湘姐过话。但如今……湘姐已不在了。
什麽?江闵岫愣住了。
怎麽回事?既然过话,又怎会不在?姐姐已成剑灵,终生随其主,我们战败落回神州,已近一年,既然那时姐姐还在,未随浑蛋死去而魂飞魄散,还能自浑蛋身边流到鬼这儿,此时怎可能又不在?
鬼!你给我清楚!姐姐怎麽了?江闵湘紧抓着君弃剑的衣领,面孔逼近。
他左脸一片烧伤痕迹,原便扎眼的难看;原本俊美的右脸却也筋脉突出,咬牙切齿、目光如箭……
名符其实的狰狞。
咳……晚辈於神龙潭,几乎战死……君弃剑抖动脖颈透气,断断续续地道:当时……一片迷蒙,却又……无比真切……我几乎连……湘姐的气息都能感受得到……所以,不是梦、不像梦……她和我谈了一阵……最终问我……想不想回来。我想……於是她……
怎样?她怎样!?江闵岫抓得更近,整个人已扑到了君弃剑身上,脸孔更是完全贴在一起,吴存拉不动,师古收了剑,一起来拉,也拉不动。
湘姐她……咳……她……将她的精神……咳……最後的精神力量给我,送我回来!
啊?江闵岫一怔,茫然若失,喃喃自语道:精神?最後的?最後的?所以……最後的,也就是……最後的……噗哈!!
江闵岫忽尔张口,一些东西溅得君弃剑满头满脸。
这味道,他自然很熟悉,师古吴存亦然。
血。
师古吴存大惊,江闵岫也浑身虚脱,抓着君弃剑衣领的手早已松了,於是两人忙将江闵岫扶坐到轮椅上,急急推进板屋去。
干得好。
那声音又出现了。
君弃剑一怔,疑道:什麽干得好?
你不是想离开这里吗?现在没人、也没针!
是没错。但我……莫根本使不上力,这绳子绑得极结实,又混了牛筋,我根本挣不开啊。
嘿~主人,你只要想就行了。你办不到,我却可以啊!
是吗……
...
安置好了江闵岫,吴存留在屋中照料,师古提剑奔出。
来到树下,已无人在。
只留下被利刃切断的绳索。
过了好些天,他们才发现那年有百余、径逾七尺的白杨树,也死了。
仔细一看,树干上平平整整地有一道切痕,因与地面平行,故树竟未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