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三帝传无弹窗 正文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五六
良久,他突然翻身坐起,扬声高叫:“左右何在?”
立时,便有一个花郎卫应声而入,向他躬身行礼之后谨问有何吩咐?
他张口,半晌又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
“更衣。”
花郎卫有些疑惑,但还是很快地去捧了广袖大冠来,他坐在榻上,怔怔地看了那衣裳一眼,却摇头道:
“不合适,轻便些的,素气……不……”
他了一半,那花郎卫刚应声转身而去,却又被他叫住道:
“那身蓝的猎袍便好。”
花郎卫下意识地应了,转身去从柜中捧出一身簇新的重蓝色织金绣云纹箭袖猎袍,然后下意识抬头看看柜边窗外的月光,想了想,转身回来,奉上衣装,便动手帮他更衣。
“不必,放下罢。”
金春秋却摇头,缓缓否决。
那花郎卫只得应声称是。
门吱呀一声阖上了,金春秋注视着那放在榻边的蓝色箭袖,好一会儿才轻轻吐口气,伸手,来来回回地慢慢抚摸着,仿佛在抚摸着什么柔软易碎的东西。
好一会儿,他长叹口气,闭了闭眼,缓缓解开衣扣,慢慢地,更衣。
……
片刻之后。
猎宫后花园中。
他孤身一人,独自走在花间径上,时不时地停下来,看着左右,发一阵呆,再复走上一阵,然后继续走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走,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向哪里,就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了一处可以让他停留的地方一座的花亭。
伫足半刻,便很快走上前,徐徐坐下,感受着阵阵寒风抚过面颊,然后缓缓睁开眼。脸上一片平静。
“若是有一杯酒……那便是最好的了。”
淡淡一笑中,他垂下头,喃喃自语。却在下一秒,被送至面前的一杯酒,一只纤纤玉手,给着实地惊了一跳,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长剑。
“陛下不是要一杯酒么?”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他抬头,愕然看着面前那个正对着自己淡淡微笑的女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好一会儿,他才倏然起身,俯看了一眼这个的女子,然后急急垂首行礼:
“原来是皇后娘娘。”
一身红装的媚娘捧着酒杯含笑一礼,然后继续将那酒杯送到他面前:
“陛下不是要一杯酒么?”
金春秋抬头,迟疑地看着媚娘,好一会儿心地从她手中接过酒杯,有些迟疑地看着她:
“娘娘……深夜至此……不知有何要事?”
“这话,却实在应该是本宫来问。”
媚娘淡淡一笑,伸手从一侧玉如端着的银盘之中,端过另外一杯酒,向着金春秋一敬,一笑,一饮而净。
金春秋见状,也急忙一饮而净,一侧持壶的清和,立时急急上前斟满。
“此处本是猎宫后殿范围所在,近日为大祭,本宫也因主上旨意而于此处,带领宫中诸乐调教舞艺。这后花园开阔,又兼之多少有些遮挡不至过寒,所以选了此地。却不知陛下是为何走到这里?一路上,难道就没有卫士阻拦?”
媚娘含笑,伸手做个请势,二人便行至一侧,早有明和与其他几侍添炭燃起的暖几边坐下,看着诸侍兴起风雪帐,一挡其寒。
金春秋局促一笑,垂首道:
“来惭愧,孤因夜色如酒难寐,这才出来行,却是没有什么人拦着。”
“看来治郎对陛下,真的是一儿也不防备呢。”媚娘扬眉,意外笑道。
“治……郎?”
金春秋看了媚娘一眼,目光有些探询之意。
媚娘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将些不该出口的出了口,于是不免腼腆一笑,然后道:
“真是……平素无礼惯了……”
“无妨无妨,孤觉得……这样……
……很是好。”
金春秋淡淡一笑,眉目平敛。
一时间,二人无言。只有远处一两烛光,闪烁不定。似是在等待着那夜游之人早时归来一般。
壶空,壶满,壶复空。
媚娘看了一眼面无改色的金春秋,不由笑道:
“国主果然好酒量。”
金春秋抬眼,目光微有些茫地看了媚娘一眼,复归清醒,摇头,好一会儿才笑道:
“娘娘过誉。”
媚娘一笑,也复不语。
好一会儿金春秋才抬头叹道:
“果然,大唐皇帝身边人,非同一般。”
媚娘一怔却看着他:
“国主此言何意?”
金春秋扬眉,淡淡一笑,倏然一掌伸出猛击桌面,接着人影一晃,再定睛看时,人掠过了几丛花树,惊起一条黑影来,双双立于庭中,两相对峙。
媚娘一扬眉,却不复问,只是看着两条同样高挑的身影对峙着,突然淡淡一笑,徐徐起身,微拢流云帛,漫步亭边含笑道:
“果然金国主非比寻常,德奖师傅身为我大唐第一高手,其轻身功夫早已非常人可能察。这等情状之下,国主尚能破他行迹出来……好。”
金春秋负手而立,看着面前一派渊停岳峙气度的李德奖,不由放声长笑道:
“如此来,孤实在是该欢喜的……万不曾想到,这位停留于此的,竟然是人称海内第一剑的逍遥剑李德奖……好!好!好!”
他连三声好之后,已是一派淡然之态:
“身为海内第一剑,大唐皇帝驾前第一卫,今日李统领如此雅兴,竟肯月下相会,孤也想一试锋芒了!”
言毕,便敛息错步,欲行动脚。李德奖更不多言,只是一句承让,便移步动势。
“二位且住。”
媚娘一声笑语,却叫两个已然蓄势待发的男子停下脚步,齐齐转头看她,然后便见她笑着伸手从清明兄弟手中接了两把宝剑在手,掂了掂份量,道:“既是一试锋芒,自当应有如虹剑光。”
言毕,便扬手一甩,两把剑被投掷向二人。
稳稳接了剑,二人也不多言,拔剑出鞘。李德奖依礼做个请,金春秋回势表个谢,便各自一抖剑身,三尺青锋闪出剑花朵朵,直逼对方!
媚娘在上面看着,却只是看着,嘴角淡淡含笑。
一侧清和倒是憋不住了,看了几眼之后便低声惊呼道:
“咦?这位新罗国主,剑法竟是不弱呢!”
“听他早年也曾身为质子,在咱们大唐长安呆过好些日子……好像是曾师从一位剑侠学艺的罢?”明和也低道。
媚娘头,淡道:
“当年他尚为少年之时,曾因自己身为皇嗣,又是男儿,受尽朝中诸臣猜忌,故而不得不避其锋芒,自向其姨母善德女王陛下求为质子,贞观十四年四月,乃入长安中。
其后两年间,他师从烈火剑裴炎,剑法精绝刚烈,便是裴炎独子裴秋行亦称其尚在己上。复归于其国中,竟可以三尺青锋之勇,在先帝有意拒其联盟,因而被囚高句丽之时,自奋图强,从高句丽追兵之中杀出一条血路逃出生天。
后来又与如今的大将军,当年的花郎首卫金庾信二人一道,内应外合,奉善德女帝之命,于金殿之上,以一剑之恃,身受百创迎敌百人而不倒,一身白衣尽染朱,亲诛其为首二逆大真骨……
其勇武有谋,时有尊称其为朱衣真骨……
是因如此,后来在其姨母,也就是真德女王逝时,他虽非圣骨,却因其功勋赫赫,而成为整个新罗第一位立为主君的真骨帝王。”
明和低咦了一声道:
“原来如此……明和还以为,他能以真骨之身称帝,是因为他本便是真智王之孙,又有金庾信这等大将相守才能成事呢……”
媚娘摇头道:
“金庾信何等人物?若是这位金国主本便是无能之辈,他又怎么会看在眼里?”
缓了一缓,媚娘却叹道:
“只是可惜……当年先帝若是能好好儿见一见这位国主陛下,或者……今日治郎也不必为此人而患得患失,时臧时喜。”
明和再一怔:
“娘娘的意思是……主上并非完全信任金国主?可他一直待金国主很是尊敬啊!而且新罗国中上下如此齐心同力,又与我大唐一心同谋,为何主上不能完全信任他?”
媚娘看他一眼,淡淡道:
“信任,是信任。可那是这位新罗国主凭自己的本事赢来的敬意与信任。与那新罗国势无关。”
只此一言,却不多话。
而此时,场中之势,业已尽现其高低,显然,金春秋并非李德奖对手。
又斗了几招,金春秋卖了个破绽,便自收剑,笑道:
“果然,逍遥剑下无敌手,孤实在不及。”
李德奖见状也收了剑,摇头认真道:
“若论剑意,烈火剑裴老前辈之绝学,非不能成敌。只是国主方才饮了些酒,加之数日劳累,体力难免有所不及。”
金春秋却摆摆手,笑道:
“能认自己不若人,方知自己如何存身。只是孤尚有一事想问一问李统领。”
“但请明言。”
“孤此番访唐,喜逢师亲,与之论剑之时,师尊曾亲口言道,他虽将一身剑法精学尽传于孤,可只怕孤却未必是能承继他之衣钵,甚至将之发扬光大之人……
此言叫孤耿耿于怀数年难息,却不知是何意?”
金春秋不解地看着李德奖。
李德奖一怔,立时了然:
“原来如此……看来国主是没有见过裴炎老前辈的孙儿了。”
“您是秋行兄长的长子?孤自然见过。可又如何?若师尊之意指那孩子……”
“不,国主误会了,老前辈所指的,并非裴晟那孩子,而是秋行兄四年前方得的幼子,裴。”
金春秋一怔:
“四年前方得的……也就是那孩子只不过四岁而已。”
“虽只得四岁之龄,然只消十年,德奖便再不是其对手。至那时,裴之名,必扬于海内,人人得闻。”
李德奖一言,却叫金春秋登时瞪大了眼,热血涌上头颈,好一会儿,才突然慨叹道:
“罢罢……江山代有人材出,岁月从来不饶人。”
“岁月的确不饶人,所以国主,千万不要因为过往岁月,便也与自己为难。”媚娘的声音,轻轻地响起。
金春秋转头,看着媚娘。
媚娘微微一笑,有些憾然道:
“这些话儿,从媚娘口中出,实在是不该。然既然是上代的恩怨,还请金国主务必不要因此而怀疑治郎挚诚相盟的这份真心。”
金春秋额头闪过一丝阴云,好一会儿才淡淡一笑:
“原来比孤还放不下当年旧事的,还有皇帝陛下自己。”
媚娘徐徐步下阶来,行至金春秋面前,看着前方,轻轻道:
“如今国主已为一国之帝,敢问国主,若易身而处,当年之事,您会做何回应?”
金春秋不言。
媚娘头道:
“的确,当年先帝于善德女王前来求援之时,曾经提出过要易新罗女主方可应求之款。但是敢问国主,当时大唐朝中,何等情势?”
金春秋不言。
媚娘再轻道:
“当时的大唐,远非如今之时之态,东西南北,尽有强敌。大唐军力虽能支撑,却也断然没有多余的力量,再插手三韩之事……何况当时的高句丽,兵正强,马正雄。
更重要的是,彼时新罗,世世代代,均向高句丽进贡,向高句丽称臣。也就是,当时的新罗,正是高句丽臣国。
若我大唐在高句丽时与我国亲好,外交友盟的情况下,贸然答应了善德女王之请出兵相讨,那便等同是善德女王谋逆,引狼入室谋其上国,而我大唐也成了不义不德之流。
若我大唐先纳新罗为藩国之属,那善德女王为帝,这又算是什么?”
金春秋依旧不言不语。
媚娘轻道:
“所以万般无奈之下,先帝只能提出这等看似不得人心的要求以唐宗室为新罗国主之请,绝新罗之求。只是谁都不曾想到的是,当时尚未登基的国主,竟然因此被高句丽所困,受尽艰苦。”
“也就是,太宗皇帝陛下求的只是一个出手相助新罗的理由而已。而在第二年高句丽便给了他这个理由。”
金春秋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