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 南园遗爱无弹窗 正文 66.南园遗爱(35)
霍光大骇,忙慌要捂住霍显的嘴,却已来不及了,这几个字儿,钉子似的落地,抖下扑簌簌的响声,刺得他心烦意乱。本站地址更改为:,手机阅读更改为他瞪了霍显一眼。
霍光牵头,上前谒拜下:“长公主千岁永泰!”
老人家从殿门进入,拐拄戳着地面,“咚——咚——”刺耳的声音在殿中回响。
朝臣聚拢,皆拜下。
阿迟并没有说话。她乜了霍光一眼,脸上有明显的不高兴。
霍光面对这老人家,有点唯唯诺诺,垂手立在一旁,半点声音也不敢有。
这阿迟婆婆,是没有名分的长公主,从未在天下封位立名,但汉室朝野,皆知此人物身份至重,不可轻易得罪。
这位神秘的阿迟婆婆是何时出现在汉宫的,谁也说不清了。朝中只知,孝武皇帝时期,这神秘而来的阿迟便教孝武皇帝宠爱非常,欲加封立位。但这阿迟又极是奇怪,推却所有的荣宠,只择一处荒废多年的长门宫居之。孝武皇帝拗不过,阿迟要求的,陛下都会答应。由此,长门荒隅,才成了阿迟的长久居所。
待昭帝即位,昭帝对这位神秘的汉室人物极为敬重,对阿迟要求的续住长门宫之请,听之、从之。
这阿迟婆婆,在汉宫所有人的眼里,似谜一般的存在。她身上,却存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严,她总让人敬重。
即便此时,放下拄拐的她,有布满疲倦的眼、有皱纹丛生的额,真如一个寻寻常常的老人家。但她仍能与人威慑,能教人敬服。
譬如霍光。霍光站在她面前,他便怕她。
阿迟走了过来,淡淡说道:“霍光,你佐政三朝,劳苦功高,我都看在眼里。论及朝上,能与你同功劳的,数之却没半个。唉……”
霍光不知阿迟存的什么心思,要与他说这般话,便惴惴不安道:“老臣惶恐……老臣做为,皆赖陛下之德!长公主这般说……老臣实在惶恐!”
“没什么惶恐的,”老婆婆抬了抬手,示意霍光不要这么拘谨,“你历经三代君王,我老太婆也如此,孝武皇帝仁慈的眉眼、孝昭皇帝小时可爱的身影,如今闭起眼来,光影重重地在我老婆子眼前晃……老太婆只想告诉你,霍将军如果觉得朝中无人可诉你对先君的思念,你尚有一道去处——你可来长门宫寻我,我是识得你的——”
阿迟言下之意是,我是识得你满腹忠心的。
霍光有些感动,他早已忽略了阿迟话中旁的意思,只记得,阿迟说,他们同是三朝伴君的,想说的话,定有许多共通之处。
霍光很动容:“长公主若有吩咐,老臣霍光——定万死不辞!”
阿迟颔首:“万死不辞不必,只是……老太婆确有托付要与大将军说。”
有托付欲说,看似机要,但瞧阿迟这意思,可是要在这里说了,并无半点儿避着满殿人众之意。
“老臣洗耳恭听——”霍光表忠心,又惊讶道:“此处?”
阿迟道:“便这里说罢……老太婆随口说两句话,无甚紧要。”她四下里瞧了瞧,便旁若无人地嘱咐霍光:“大将军心念天下、牵挂苍生,老身敬服。还望大将军此后永时不忘自己初心,万万为着江山社稷着想才好!”
霍光一怔,遂点头。
他明白阿迟的意思,阿迟是怕他扶持了新君坐龙位,自恃功高,往后事事处处,恐要掣肘新君,教陛下撒不开手来。
也怕他反了水,从三朝忠臣沦为奸佞。
“长公主只管放心,老臣为大汉社稷,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霍光跪地,长谒。
此时他的眼中盈满泪水,阿迟长公主对他的期望竟这般高、深,他心中明誓,一定要做一个忠臣,佐新君创万世不败之基业!
只听阿迟笑着轻声说道:“莫称我‘长公主’,我原不是,这么叫,旁人听着要笑话。”
霍光心中生愧,刚想说些什么呢,眼前阿迟已缓缓俯下身来……他一惊,一双枯槁苍老的手便出现在他眼前……
原是阿迟给了他莫大的面子,当着众人的面儿,不顾自己老迈之身,竟俯身去扶他。
霍光老泪纵横,口称“不敢、不敢”……
他心中极为明朗,不禁想道,这阿迟,竟有孝武皇帝之遗风,笼络收买人心之手段相当厉害。
他愣着。
阿迟催促:“大将军呀,老身年迈,这腰屈的……你再不起身,老身怕是也要倒下啦。”
声音是慈祥柔婉的,无半丝责备。这一招用在老臣身上,毋论是谁,没有不被收买的。自然从心里敬服这位“长公主”。
霍光也是十足地敬服。
便伸手。
长公主阿迟将他扶了起来。
两人相距极近。霍光刚想拜谒谢长公主,却被长公主扯住衣袖,令他动弹不得。
霍光一惊。
阿迟靠近他,极小声极小声地对霍光说道:“霍将军大德,老身敬服不已,老身从未疑过霍将军之能。只是……大材之人能治社稷,却未必能治后宅,这一点,还望大将军深记。”阿迟咳了一声,声音更加细微,几不可闻:“霍将军须警惕后宅……老身既扶病已为帝,宗室既无反对之意见,那举汉室便都应当服帖新皇!新皇出自民间,此一议,若再论,当是大不敬!而新皇后,她既然是陛下的妻子,那妥当应是我大汉的皇后!还望霍将军给其三分薄面,不要为难才好。”
霍光陡然心惊!他自然十分清楚长公主阿迟的话中之意,他十足地敬服陛下、皇后,可是他的内宅不肯呀!
霍光惊惶地拱手身退:“老臣惶恐、惶恐……老臣谨记长公主教诲!必……必治后宅……”
阿迟满意地点点头。
霍光见长公主已退去,便偷空瞅了他夫人一眼,以作警示。
霍显方才离得稍远,并未听见阿迟说了些甚么,这时却只看见自己夫君在瞪自己,心中大感不妙。又见长公主笑眯眯迎上了新皇、新皇后,举汉室皆敬服又害怕的阿迟长公主此刻在对民妇许平君微笑……她心中便十分地难过,恨恨咬牙,心忖,若女儿成君为后,她该是多么地雍容华贵!
阿迟居陛下、皇后中间,被两人搀扶着坐上高座,风光无限。众臣私下里更揣摩不已,不明就里的新臣都在猜测,这住长门宫向来深居简出的老婆婆,到底是怎样的身份?听闻孝昭皇帝在世时,对她这长者言听计从,而今换立新君,这新君虽也算出自汉室血脉,但毕竟长于民间,怎也对这老婆子这般尊敬呢?
猜测归猜测,谁也不敢摆上明面儿来讲。
阿迟拉着皇后的手,说道:“此为我大汉匡扶明君之贤后!过了今日,椒房的主人便是皇后许氏!愿诸臣皆感召贤后之风,此即叩拜!”
说罢,率先屈身下谒,以老迈之躯叩皇后:“老身叩皇后贤德,愿皇后娘娘长乐无极、千岁永泰!”
许平君唬得大退,忙去拉扯,却已经来不及了,老人家跪在她身侧,已拜下。
她有些无措地看着皇帝,皇帝也瞧她,给了她一个“朕也束手无策”的表情。没能耐,许平君连俯身,嘴里又不敢说甚么,只请阿迟婆婆起身。
朝臣亦随之而跪:“臣拜见皇后娘娘!祝娘娘长乐无极!”
那一刻,她猛然感觉胸腔中被灌入了一种热情,仿佛全天下皆能崇她、敬她,她站在高位,朝臣俯跪,呼她千岁。
她是帝君的女人。从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比帝君更似拥有天下。
这种感觉,竟教人沉迷。
原来入主椒房随之带来的并非只有荣宠,而是一种对高位的无所畏惧,她像灼耀的光芒一般,受人敬畏。
更重要的是,她可以站在帝君身边。
这天底下最优秀、最有权势的男人,心中只有她一个人。而她,是唯一能与帝君并立太庙,受朝臣俯拜的。
难怪天下有千千万万的女人,觊觎这椒房之位。
难怪皇后之尊如此教人痴迷。
但她很快就回归现实。
她的脚边还有一堆的“烂摊子”,她正面临这样窘迫的场面不知该如何做呢。
阿迟婆婆身边的一个侍女慢慢走了她边上来,靠近她,用只有皇后一人才听得清的声音教她说道:“娘娘只须称‘免’即可,您不称‘免’,阿迟婆婆是不会起身的。”
这侍女也叫老人家“阿迟婆婆”,想来长门之中的生活十分地逍遥自在,长公主阿迟是不会拘束手下人生活的,因此她们这些侍女才能与老人家这般亲近。
这侍女是在教皇后呢。不唯也是阿迟婆婆的意思。
果然,正待许皇后懵怔时,这侍女贴凑得更近了,低声说道:“皇后娘娘,称‘免’即可,婆婆是要让娘娘领受一下身为嫡后的风姿,您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您不叫免,这天下之人,都是不敢起身的。”
许皇后看着这侍女微笑的双眼,忽然间来了勇气,向着阿迟婆婆轻抬了抬手:“免。”
阿迟笑着,终于动了动,说道:“老身叩谢皇后娘娘。”便要起身,皇后随同方才那侍女连忙去扶,阿迟这才愿意被皇后搀着,缓站了起来……
老人家垂下眉眼,脸上现出最慈祥的笑容。
她轻拍了拍皇后的手,赞许地说道:“这便对啦,好孩子,自这一刻起,你必须要记住,你贵为皇后,旁人为你做什么,都是应当的!你都受得起!来——”她将皇后缓缓牵向跪谒群臣的面前:
“皇后娘娘您看着——他们是臣,陛下的臣,也是你的臣,您贵为皇后,今日你若不叫起,他们便是跪断了双腿,也万万不会起身的,明白吗?”
皇后看着阿迟婆婆,从她的话中似乎体悟到了什么……皇后回身,她的脸上现出一抹从未有过的从容,她缓缓抬起手——
“诸卿——免礼,平身。”
随着她手抬起的弧度,殿下诸臣伏首,谒动如松涛阵阵:
“谢皇后娘娘!谢——陛下!”
许平君一回头,发现皇帝正在看她。
他笑得那样温柔。
君王爱一人,便愿这样,即便坐拥江山,也希望这江山有爱妻的一份儿。他的朝臣,在向皇后谒礼叩拜。
君王的眼角眉梢,如此欣喜。
这一刻,她便是皇后了。大汉显贵无双的皇后。
筵席正开场。
诸臣与诸夫人分坐殿下,两侧女侍候立斟酒,满殿饮酌,好不热闹。
这一刻,是阿迟最开心的时候。看着殿上君王威仪,她便忆起了孝昭皇帝在时,她的弟弟也坐殿上,也是这般热闹的场景,孝昭皇帝待她亲厚无比,任何事儿,皆要她过目过言……她辟居长门宫久时,孝昭皇帝怕她寂寞,又怕疏离君王,她会被佞侍亏待,便时常来荒僻的长门宫探她。
真想弗陵啊……
阿迟忽然落下了一滴泪。
她也老啦,老的行将入土了,不知这场筵席之后,又能再看汉宫多少眼?
看一眼,便少一眼。
如今她这只手,枯槁的就像当年见到孝武皇帝时,陛下激动伸出来搀她的那只手一样……那个时候,她在心里想,君父的手枯槁似一截木桩子啊,这么老、这么糙了,可如今,年华紧过,她也随同君父的步伐,尽要埋入地宫了。
歌舞仍在继续。
阿迟决定去会一会霍光夫人。
用她仅剩的时光。
“咚——咚——”
拐拄一截一截地砸向青琉地,远听了恍要被砸出个坑呢,“咚——咚——”这声音只有阿迟才有。
这殿上,只有阿迟一个人,才那么老。
她走向霍光,走向霍显……
霍光循了这声音,待抬头看见阿迟时,明显一愣,连忙起身,拜道:“长公主……”
霍显也看见了她,却仍坐着,动也不肯动。霍光急了眼,向他夫人挤眉弄眼,只差要上手去推了……
霍显这才慢悠悠起来:“妾拜见长公主……妾,身子不适,还望长公主海涵。”
霍光见他夫人这副样子,更急,眼珠子瞪也瞪不过来了。
但阿迟却好像并不介意,阿迟笑了笑,脸上的皱纹便皱缩成一团:
“霍夫人身子不大好啊?老身这把烂骨头,常说要散架了呢,散到如今却还能用。大将军,夫人的身子调养要紧,若府中没有高明的大夫,只管禀明皇后娘娘,皇后宅心仁厚,自会体恤,宫里的太医令,一定会长拜府上。”
阿迟笑呵呵说着,这一句话落下来,却使霍光羞窘难言。霍光自瞪了眼霍显,埋怨她太嚣张,全不知礼数。
霍显触着大将军目光,也是有些怕了,但心中颇不服气。
阿迟笑着缓缓拄拐离开。
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她便不需要再杵霍显眼皮子底下啦。她这一番话,明是对霍显说的,实则是说给大将军霍光听的,须使霍光了解到后宅不宁之危险,从而深治霍府之根。
再者,她话中提及“皇后”,教霍光若有需要,自去求皇后娘娘,便是在霍显面前,抬高了皇后的身份,让霍显深记,如今后宫,是皇后许氏的后宫,连长门宫的阿迟婆婆都服帖许皇后,她身为一大臣之妻,莫要再妄想掀起甚么风浪。
阿迟一走,霍光便要“治”内妻,他原本就对霍显今天的表现十分不满意,方才又亲眼目睹了霍显怎样视皇后为无物,更不敬阿迟长公主,丢尽他的颜面!稍一想,便怒火中烧,责问道:
“你方才是怎了?嫌脑袋长得太劳,使把斧子给它松动松动?”
霍显素来从不见大将军与她这般没好气说话的,这一时霍光语气不好,她便受不住啦,拿酒樽往前一推,也怒道:“我怎啦、我怎啦?你这是怎么说话的??我要让一个民妇爬到头上啦!依你的意思……我还得受着?!”
“你……你——小、小声点儿!”霍光急得涨红了脸,四下环顾,说道:“你愈发没理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不怕掉脑袋!”
幸好他们声音不算太大,更有筵席间觥筹交错之声不绝、歌舞仍起,因此他们方才那一段争论,也未被旁人听了去。
霍光松了一口气。
霍显虽张扬,但听霍光这么一说,也有些后怕,小眼儿四下再看看,见众人都算平常,并没有注意他们这边,便也稍稍放心了些。
因一把将霍光扯下:“你坐下!张扬是你!一会儿我大了声说,教旁人听了便听了罢!”
霍光是知道他这位夫人脾气的,若要硬碰硬,他还真不敢。封后大仪上若闹出了笑话,他日后可怎样在朝中往来?
霍光压低声音道:“你今日当众教皇后娘娘出羞,娘娘若挂了心,往后可有你好受的!……这可要怎办?”便在那儿唉声叹气:“一女子不慎言慎行,害得家门啊!”
霍显心中虽怕,阵势上却不愿输人。况她听霍光这么说,心中便更火:“甚么‘皇后’不‘皇后’的!凭她能做皇后?!”
霍光大惊:“这种话……你还敢说?”
“妾怎不敢说啦?今日是我得罪于她,老爷你也说啦,若她记仇,妾一人生死不论,咱们府上……可要倒了大霉!”
“你知道就好!你知道还……”霍光不知不觉拔高了音量,待他发觉时,才发现有人已在偷偷觑他们这边,他一急,慌忙顿住。
霍显眼珠儿一转,靠近霍光,小声说道:“老爷,凭她一个乡野民妇,也能做皇后?妾头一个不服!”
霍光又急又无奈,头一回这么慌乱:“哎呀!夫人!这种话是能说出口的?你不服有何用?老夫服,老夫一万个服!老夫一生忠于汉廷,陛下下谕,便是刀山剑树,老夫也必会往前!老夫敬重陛下,陛下亲封的皇后,老夫自然也会敬重!”
“你是傻啦?”霍显自觉实在敲不开他这榆木脑袋,便不再拐弯抹角,直言道:“老爷,那咱们成君怎么办?你怎想不通呢!若咱们成君做了皇后,霍家便能荣宠无双!您的地位,到那时,谁人敢夺?”
“成君做……做……?”霍光犹豫再三,还是没敢将“做皇后”这三个烫舌的字说出来,他言辞正色道:“莫再说这件事了!我不同意!你说一万次,老夫都不会同意!我霍家的荣华,不需要一个女人来维系!”
“唉、唉、唉!榆木疙瘩啊!榆木疙瘩!”霍显气极,索性不理他了,只丢下一句话:“我不要你为成君做任何事,只要我在为女儿谋划拼杀时,你、你不干涉便行!”
说罢,她便安静下来,也不再与霍光争辩。
霍光也觉乏累,见这么,便私以为事情告一段落,她的夫人不会再来烦扰他了。
却没想,接下来他所看到的一幕,让他气的差点吐血。
这一场筵席中所间歌舞助兴,邀请的歌姬、舞姬无数,多出自盖长公主府上,盖长公主养育孝昭皇帝长大,颇得信任,因此在朝中势力极大。她效仿当年孝武皇帝之姊所做,在公主府上选养歌舞姬,以充入掖庭。若歌舞姬在掖庭得势,于她自然也极有利。
霍光没有想到的是,他夫人时常竟与盖长公主多有攀交,这一场歌姬舞乐,竟也有玄机。
舞姬转乐不止,众女子美艳如同天上之仙子,一列蓝衣舞姬围成一圈儿,手捧鲜花,不断在场中扬下……形如天女散花。
其舞曼妙,攫人眼目。
在座诸臣皆看惊了,拊掌赞此舞绝妙!
霍光却没有赏舞的雅兴,他的心扑通扑通跳得极快,与往常不大一样,现下里,他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且并不敢看一边儿坐着的夫人霍显……
这女人若要弄出什么事儿来,他可是挡也挡不住呀。
然而,他的夫人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舞姬身手敏健,动作柔美宛转,手中的鲜花不断不断地撒下,一圈儿一圈儿堆叠起来,很快便拱如小山状。
忽然,那小山似的花垛竟似活了一样,慢慢地,它自个儿成形、拱起,愈来愈大、愈变愈高……
众人的目光半刻不停地聚集在那一座小小的“花山”上。
终于,“花山”拱的有人那么高了,蓝衣舞姬们做仙女捧花状,曼妙地“托”起“花山”,这“花山”竟缓缓裂开来……一点儿一点儿,像胀起的骨朵儿,点一点春/光,便疯狂地鼓胀……
“花山”胀破,有女子破“山”而出!
殿上哗声不绝,皆称这舞之精妙处!
这女子着一身红色,美的张扬夺目,她于花蕊之中翩翩起舞,灵动如仙子。伴舞舞姬皆绕她而足蹈,个个翩跹似蝴蝶……
朝臣看得几乎呆住了,眼见这神奇一幕,总有好事者将之与当年“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李夫人一场舞蹈相比拟,在座皆赞此奇女子貌若天仙!
但霍光的脸色似乎很不好。
霍显坐在一边,端起茶盏便饮,只当没看见。
霍光忍不住了,眼睛没有离开场中女子,身子却不断往霍显这边靠拢,装作不经意问:“夫人,你是不是做了甚么对不住老夫的事啊……?”
“没,没呢,”霍显悻悻笑道,“我能做甚么令老爷不开心的事呀!”
“当真没有?”霍光冷色。
“是没有呀!”霍显笑:“……你看这不大家都开心么,老爷哪能不开心呀?”
“你——!”霍光一口气差点没岔了,急道:“当真……当真是成君?”
霍显没有直面他的问题,凑上来,赔上一张笑脸,道:“美不美?漂亮不漂亮?”
“美——?”霍光拖长了声调:“我看命都快没了!”
这场中红衣奇女子已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半丝没有窘迫,面对这么大的阵仗,这么多人瞧着,她一点儿也不慌乱。
红衣翩跹,足之蹈之……
一舞惊鸿。
皇帝侧过眼去。
许平君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她还挺觉新奇,向皇帝道:“陛下,这女子舞跳得真好呀!看,出场便是惊鸿,令人半丝儿不觉乏味……咦?陛下,臣妾这才想到,她是怎么钻进这花瓣儿堆起的‘小山’呢?”
皇帝稍瞥一眼,又转过了脸:“朕不想看。”
许平君仍然兴致高盛,她还在琢磨着:“方才这处明明甚么也没有呀……真是奇怪啦,‘天女’们撒着花瓣儿,撒着撒着便堆起了花垛,这人……这人便从花垛里钻了出来!真奇怪,也没见人是从哪儿进去的……”
皇帝头痛地揉了揉额角:“皇后……朕的皇后。”
许皇后回过神来:“嗯?”
“你是……真不懂?”
“是呀!”许平君一点儿也没思量,直剌剌便回答君王。
她怎知那红衣女子是怎样钻进花垛的呢?
“唉……”
皇帝叹了一口气。答非所问啊这是……
平君是真的不懂。
她从不知,汉室的宫廷里,充盈着这么多的阴谋诡计。她所居长安陋巷的家,虽小,但温馨。一条巷子里的邻居,都会串门子,形如熟朋。若遇了事儿,邻里之间都是会互相帮助的。
但这是汉宫。
吃人不吐骨头的汉室掖庭。
平君才头一天做皇后,她半点儿不懂舞姬与公主们的关系,她不知道汉室有公主选养舞姬取悦君王的传统,更不懂,这么多舞蹈的姬女,都是为了取宠君王而被遴选的,皇帝一旦看上,她们便会被送上龙塌,成为与皇后争宠的劲敌……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么多呀。
但皇帝知道,皇帝都知道。这便是陛下不愿深说这红衣女子的缘故。
皇帝心如明镜,且不说这红衣女子美不美貌、合不合人心意,单凭她能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张扬的方式出场,便可知其身份不寻常,这其中又扣着多少环节,其下暗流涌动无人知。
皇帝担心啊。
可他的皇后却还单纯得像个孩子。
这红衣女子既引得这么多瞩目,群臣纷议不止,皇帝与皇后若再不说句话,也实在太过不去啦。
这场合,皇帝不方便,也不愿意开口,那便只有皇后来说啦。
许平君笑说道:“这女儿姓甚名谁?今儿教本宫见识啦,当真是一舞惊鸿啊。”
她拍掌,由衷赞叹。
可怜许平君却不知,殿下那女子,将与她纠缠一生。
她这一生的起伏与生死,皆与那女子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