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 南园遗爱无弹窗 正文 82.南园遗爱(51)
皇帝亲策马。本站地址更改为:,手机阅读更改为马车脱缰而去。随扈连追不及。出行车队散乱作一团,几名亲军首将为保皇帝周全,亦策马驱行。
土路上,扬起尘烟滚滚。
皇帝几乎是跌将下马车的,站都站不稳,迎来的人队皆挂白幡、着素服,皇帝过眼只一瞥,便知发生了什么事。
人队中领头是守驻长安的辅政大臣,皇帝亲信之一,这一时见了皇帝,年过半百的人,立时跟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陛下,老臣……老臣对不住陛下啊!老臣有负陛下重托!”
皇帝明明十分伤心,面儿上却是强撑的镇定,他忍了眼泪,忽然道:“边境戍守失策么?”
老臣不明白皇帝的意思,但还是答道:“这倒没有,老臣克难守己,边境稳的很。”
“何处又发了大水、遭了灾荒?”
“禀陛下,风调雨顺,……并未有这种事。”
“那么,你何故自谴?”皇帝挑眉,扬高了声量:“既天下太平,风调雨顺,你为何说是你亏负朕?”皇帝侧身,眼泪在臣子看不见的地方,流下。
他知发生了什么事。
他都知道。
臣子绕行,跪在了皇帝面前,老泪纵横:“陛下节哀。”
一簇的人队似倒下的白幡,雪茫茫一片,皆伏拜在地:
“陛下节哀……”
皇帝吐四个字:“摆驾长门。”侧身,泪光闪过。
许平君挂起车帘,收尽了眼前的一切。她往外挪了挪身子,问下使:“前头是怎么个事?”
“听说陛下要摆驾长门啦。”
“长门宫?”许平君内心里窜起一丝狐疑,继而,目光焦灼地盯着前边儿茫茫一片的人队,她那么聪明,陛下能料知的事,她必然心里也有了数。
长门宫,从今后,怕是要真正地成为废墟了。
“唉……”
许平君叹了一声。
这已不知是皇帝刘询第几次站在这里。长门宫残垣颓井,废墟瓦砾,就在他的脚边。它们会一直在那里。陪着汉室天下悄悄地老去、荒芜……
他记得最早一次他是跟着市井上遇见的阿迟婆婆来到这里的,在长门几近荒芜的宫门口,他不仅见到了身份神秘的阿迟婆婆,还见到了当时的少帝。那时孝昭皇帝是个苍白的青年,身子骨很弱,而他敬重的阿迟婆婆呢,却是个很好、很称职的长姐,她十分疼爱少帝。
刘询那时有点羡慕那个苍白的青年。但他并不知道那就是少帝,是他祖父的亲弟弟。
后来,少帝变成了宗庙里的孝昭皇帝,刘贺变成了皇帝,刘病已变成了刘询,变成了皇帝……
世事沧桑如此,未免容易教人落泪。
皇帝轻轻掂起拖地的袍脚,缓缓曲下一条腿,跪地,俯身叩跪……
他将头几乎要埋进了土里,这一时,已无人能瞧见皇帝的悲情与哀伤,他终于能够肆意大哭。
皇帝顿首,泣声:“阿迟婆婆,朕来晚了。”
众人见皇帝这般,竟下如此大礼,个个惶恐难安,伏倒一片,皆拜在皇帝身后,跟着他跪:
“陛下节哀——陛下……节哀啊!”
阿迟就躺在那里。
可她已不是年轻的阿迟了。
世间已无人记得当年博浪沙小竹屋里,曾发生过什么。为什么偏偏就有那个长安来的“行脚商人”打扰了小阿迟原本该有的宁静?
可是,她并不怨怪谁,反觉有些开心。她会想起博浪沙竹檐下的风铃,想起背药的爹爹和慈爱的娘亲……
也会想起那个“行脚商人”。
世间少有人知,她很早就搬来了长安,因为娘说,阿迟的家,应该在长安。
阿迟的爹,也在长安。
不,阿迟反驳,迟儿的爹,在咱们博浪沙,咱们的家里!
娘的眼睛里闪过泪光点点。
阿迟后来一直陪伴在当年长安来的那个“行脚商人”的身边,他也老去,精神却很好,阿迟从来没有见过他萎靡颓丧的样子。
他很爱阿迟。喜欢喊她迟儿。就像娘喊她时一样。
世人皆说孝武皇帝乃千古一帝,功及尧舜,威严难触。迟儿也见过孝武皇帝。他并不是这样的。他会笑,对着阿迟笑。他很爱阿迟。
春日意迟迟啊……
孝武皇帝有时看她的眼神充满哀伤,他会拉着阿迟的手,对她说:“迟儿,朕的迟儿,你来得……太迟了。”
他说,迟儿,你至今仍不肯喊朕一声父皇么?
可是他永不会知道,好阿迟曾经站在退朝后的丹陛下,默默地对着无人坐的龙椅,喃喃一声……
君父。
很小声的,君父。
皇帝永听不到。
那一次出行,阿迟伴驾,同游天下。与这千古一帝的游幸十分有意思,皇帝永远是精力充沛的,出行路上再多的困难也耗使不完他身上的劲儿。
他的属下、朝臣都怕他,但他永远会用最慈爱的目光看阿迟。
有时阿迟会因他而想到自己的娘。
很不幸的,足够头疼的事情缠绕着这位已不再年轻的千古帝君。阿迟在那一次出行中为戎狄所掳,求生无门……是皇帝,领亲军夜探戎狄扎营处,最终将阿迟救出来。
阿迟曾问过他,如果大汉的公主被掳,皇帝会怎样?
帝王望着她,眼睛眨都没有眨,朕会希望她死,戎人贼寇远无资格与朕谈判!
她并没有畏惧,并且十分满意这样的答案。站在她眼前的,可是千古帝君啊!这才是他该说的话,该有的气度。在那一瞬间,阿迟甚至,有点为她的母亲骄傲……
毕竟娘曾经爱慕过的,是这样伟岸博大的男人。汉家龙兴一脉,就握在他的手里。
但是,迟儿,他望着阿迟,不由地伸出一只手,轻轻为女儿将额前散发整理,他说道,迟儿,如果是你,朕希望你忍辱苟活,你不是汉家的女儿,你只是朕的女儿。
她一愣。
皇帝将她紧抱在怀里,她竟然能感受到这垂老的帝王,一生无畏的帝王,这时竟在微微地发抖。
朕怕失去你,迟儿。
她问,若这一次,她回不去了呢?
不会,他很镇定,也很自信,迟儿不会回不来。
若会呢?她不依不饶。
直捣黄龙,……如此甚好,我大汉又将开疆拓土,戎狄之地,又是一郡县。
阿迟有些震惊于皇帝的自信,她整副的心神都被冲散,又十足地震撼——原来,这便是千古一帝。
帝王之威,竟是这样的。
可是,朕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老迈的皇帝竟有些难过……朕,朕舍不得。
那怎么办呢?阿迟也有些担忧,好像这样的事,真的发生了。
割地赔款吧,皇帝叹了一声,朕赔得起。
那不行,娘说过,江山社稷比什么都重要。阿迟扬起头,一脸天真。
皇帝一怔,笑道,她竟这么说?
阿迟点头,陛下糊涂了。
朕老了,但不糊涂。皇帝说。割了地,朕还能打回来,大汉虎狼之师必将戎狄夷为平地,可是失了迟儿,朕就殁了。朕只有一个迟儿。
只有这么一个迟儿。
她仍追问。陛下为什么要亲来呢?若陷在此处,岂不让大汉虎狼之师也束手束脚?
不会,朕很小心。他像个孩子一样摸摸阿迟的头。
万一呢。
万一……朕想过了,万一朕回不去了,朕有那么多儿子,不愁大汉后继无人啊,你的弟弟们,不管谁继位,都会替你、替朕报仇。傻迟儿,朕不算对不起汉室,毕竟,朕也老了,朕总有去的一天。可是迟儿……
可是迟儿,如果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多孤单啊,朕陪陪你也好。
为什么……迟儿鼻子酸酸的。
朕少陪你娘的,想多陪陪你。还你。
阿迟又开始做梦了。君父说,迟儿,回家吧,朕和你娘都在等着你,迟儿别怕,朕来接你回家。
君父……她终于喊了一声君父。我想去博浪沙看看,迟儿的风铃还挂在檐下呢。
迟儿也老了,君父……
一滴老泪,终于滑下。
在君父的眼里,不管迟儿多老,都是君父长不大的孩子。
好迟儿,你歇歇吧,这么多年,为了大汉,你付出多少,太累了……
哎,歇歇吧。
皇帝刘询捏着火吹子,点了一支白烛,待蜡油滴下,他探手试了试,滚烫,灼心。
“阿迟婆婆离世前,可曾说过什么?”
“有几句遗言……”小宫女在长门宫里长成了老宫女了,伺候阿迟长公主这么多年。
“说。”皇帝将白烛又放回了烛台。
“长公主说,希望……将她的遗骨送回博浪沙,她……她很想念博浪沙。”
皇帝恍神。
“博浪沙?”
“是呀,那是长公主从小长大的地方……博浪沙真美啊,茂林竹修,安静宁和,竹檐下,还有只会唱歌的风铃。叮铃铃,叮铃铃……”
那一年,阿迟只有十五岁。
“唔……是挺美,比朕的长安美。”皇帝喃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