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者与少女无弹窗 正文 第二百一十八节:好消息与坏消息
在人类社会中,对告密者的厌恶几乎是一种在所有文化中都存在的现象。月之国以及里加尔更为古早的多神教信仰当中大多会以告密者死后下地狱经受拔舌等折磨来作为警示,而即便是不懂得太多的孩童,也大多会排斥小团体里那个总是偷偷向家长打报告的‘好孩子’。人的“信赖”这种情感是有限的,越是长大它就越是稀薄和吝于给予。
告知一个秘密相当于向对方予以信赖,而对方若是向其他人告密,就形成了最为微小却也是最为常见的背叛。
信任遭受了背叛是几乎所有人一生中都会经历的事情,孩童时期也许还可以很快忘却,但愈是长大就越发难以原谅。因为大人的世界更复杂却也更多变,每一次予以的信任都是两个伤痕累累的人小心翼翼的尝试。
所以大人的世界信赖往往只有一次,哪怕曾经是多好的挚友,也会因为一次翻脸就再无联系。
人们总向往永恒不变的无暇的事物,但现实是对于寿命短暂的人类而言变化才是真正的常态。故友会离去,曾经坚定站在同一阵线的同伴终有一天会背道而驰,你认为永远会陪伴在身边的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淡泊了联络变少了最终再无交往。
唯独变化不变。
唯独失去不变。
所以对于这样的结果他们本不该感到意外与愤怒。
时间推移至八月的最后一天,那场下了足足一天的大雨过后天气并没有凉爽多久,接着上路的一行人四平八稳地度过了又有两天的旅程过后,在第三天的早晨,意外发生了。
由于之前和食尸鬼还有牛头怪的接触,他们安排了轮班守夜人员,而这一做法就成为了某些人眼中的可乘之机。
和阿勇混在一起的武士数人当中有两人刚好是当夜排班连在一起的,而这两个人就趁着黎明前轮换的时机逃走了。
他们没有通知明显已经越发朝向青田家上士们立场不再叛逆的阿勇和其余的人,就这样两人密谋着,盗走了一部分的马匹、口粮还有大半的财物逃走了。
等到入睡的其他人听到米提雅的嘶鸣警告醒来时,这慌忙翻身上马的两人已经卷着东西迅速逃开了。
毫无保留的信赖最终换来了背叛。
因为财物沉重的缘故它们一直都是和武器装备堆放在一起方便搬运,这种独立于居住帐篷的环境提供了绝佳的下手条件。
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以后,最为愤怒者莫过于阿勇和另外一名武士,但从他们慌乱的神情来看这其中恐怕还有一些想撇清关系避免自己被问罪的想法。
毕竟团队内谁都知道他们之前很亲近。
“连武器和铠甲都舍弃了。”夜色微亮,大神举着火把照了一下瞧见了堆在地上的武器和铠甲。或许是因为被米提雅的叫声吓到了为了逃跑而把累赘舍弃,又或许不止是如此——“这有封信”。
他们瞧见了用短刀钉在树上摆明了是刻意让人瞧见的信件,而上面的收信人写明了是青田家主大人,于是老乔上前去摘了下来,递给了弥次郎。
小少爷打开了它,在旁边其他人火把照明的光芒下开始阅读,而这一读眉头就越来越紧皱。
排除掉那些过于华丽的修辞与敬语,整封信的大致内容就是“时代变了,自己已经尽职尽责为青田家奉献,所以拿了一笔钱和马匹作为补偿,自己允许自己离职。”接着又在后面引经据典,说明这种做法是遵循和人古代传统的,自己没有违背武士精神,反倒是小少爷若是派人追击他们或者不允许他们离开才是违反了和人的传统。
“什么胡说八道。”一旁也大概看懂了的洛安少女直接骂了出来,但周围的和人武士们只是脸色阴沉,却一言不发。
这就是有几千年文化的“文明武士”的做法,即便做的事情在“南蛮人”看来毫无疑问是背叛,他们却也想方设法要留下一封信来详细解释自己的动机和理由,把别人的质疑全都堵死,来达成完美的。
——自欺欺人。
这是里加尔人或许永远都理解不了的月之国独有的文化,他们总是会想方设法正当化一些行为,用一大堆华丽的辞藻暧昧模糊地规避问题中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像这封信里弱化了自己背叛的事实,将盗走财物和马匹叙说为‘补偿’,仿佛青田家一直以来都有多亏待他们;而又大肆吹嘘自己的功劳和奉献,再引经据典说“此种武人离开所侍之主的行为并不等同于我等成为浪人,过去先贤皇室便有派遣麾下武士前去蛮荒之地探索的经典,此乃大贤大德之人方才知晓的上上善道。”
仿佛他们是为了某种更大的事业才离开,然后如果弥次郎不接受,他就配不上‘大贤大德之人’的称呼。
一个单方面的“正当由头”。
一个看似有理有据实则全是胡说八道的自我辩解。
这两人即便盘算好了要连夜偷了东西逃走,也仍旧会遵循新月洲数千年光阴累积下来的传统价值观,试图狡辩说自己仍旧是好人。
但根本原因却只字不提。
他们打退堂鼓的原因恐怕早就埋有种子,只是过去的情况还没有当下绝望。
原因其实非常简单,只是众人默契地没有提起。
——青田家已经覆灭了。
而这些武士们是供职于青田家的。
过去他们需要考虑这场远行结束之后回到青田家会是什么样的状况,若是将来青田家发展得更好,他们现在讨好未来的家主自己身份地位也会水涨船高。但现在青田家已经亡了,仅剩的弥次郎他所掌握的人力物力在眼下这个斗争激烈的时代实在不是很够看。
树倒猢狲散,跟随的主子已经眼看着没有未来可言了。
更糟的是接连的战斗所遭遇的对手都是些妖魔鬼怪,他们在过去经历了惨痛的伤亡和分裂而之后的每场战斗也都有所损失。现在又加上了巫女一行这样大量的需要保护的对象。
鸣海和小少爷这样的领导阶级或许还可以出于高尚情操同意这样的事情,并且巫女们也确实为团队的前进起到了重要的协助作用,可明眼人都知道盯上她们的敌人强度有多高。
说白了是自身难保还要带着拖累,这样的局面他们能维持这么久的忠诚其实也算是不错了。
只是逃归逃,光是自身逃走的话虽然会鄙夷是懦夫没有武士精神他们也尚且还能理解。又要逃跑又卷走一大笔物资还带走了本来就不够用的马匹,甚至还要留下一封信来告诉你他们的所作所为全都是合法的正义的,如果你声讨他们你才是坏人。
这就真的有点气人了。
“他们往济州方向逃回去了。”检查过马蹄印的贤者如是说着:“可能是带着大笔资金想去投奔藩地军。”
“叛徒!叛徒!”阿勇大声地骂着。
“追击的话。”鸣海看了一眼周围的样子,如今随着这两人的离去本就捉襟见肘的战斗力更少了。无战斗力的护卫对象有青田家眷、博士小姐和药师们还有传教士、巫女一行和重伤昏迷的鬼族。若是拖着马车的话他们势必追不上骑着马高速狂奔的逃兵,但如果不带上马车只把一部分人分出去追击的话,战斗力就会变得更少,遇上敌人的话只怕护卫对象们会伤亡惨重。
所以他们追击不得,尤其是对方是朝着济州的方向逃去的。
这两人是否是考虑到了这些因素才做出这样的决策我们不得而知,但他们的离去和卷走物资的行为确实是对一行人造成了相当严重的打击。
经济方面的因素暂且还可以接受,尽管被卷走大半但他们带出来的财物在节省支出的情况下还勉强能支撑两三个月的开支。虽然考虑到后续购入替换装备和各方面因素恐怕这笔钱会很不经花。
真正严重的还是士气上的打击。
就像阿勇和另一名武士急着撇清关系的愤怒表现隐喻的一样,这两名逃跑者自己或许是自由了,却留下了令不信任种子发芽的烂摊子。
财物仍旧要放在外面?还是专门派人保护?
那又要派谁看守?
阿勇和另外一名武士之前和这两人走得很近,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有没有潜在的坏心思。全盘信任在眼下这种局面显然已无可能,但过激的戒备行为可能反而会逼得团队内部分裂。
“明摆着把他们当贼防着的话,哪怕原先是忠诚的,也会因为寒心而被逼着脱离。”贤者小声告诫小少爷的话语确凿无疑地传到了他的内心,让因为局面而产生了敌意的青田家管理阶层几人多多少少冷静了一些。
情感与理智产生冲突的时候,许多人都会倾向于让愤怒占据自己。
被背叛了就想要报复,遭受了不快就想要将怒火发泄出去。一味地遵循情感诚然会让你成为与野兽无异的存在,但一味压制为了所谓大局着想也不一定就是好事。
真正的冷静不是单纯压抑情感不让情绪爆发,而是思考。
不让情绪掌控自己,综合起现有因素进行分析,作出有益而正确的决定——追击他们进行报复得到的满足和因此潜在的可能会失去的东西,将这两者放在天平上作出衡量,视乎自身觉得哪个更重要而作出决策。
弥次郎最终下达的决定没有出乎预料,他们终归还是放弃了追踪这些人。但背叛者没有得到惩罚显然会助长潜在的叛逆行为,而小少爷所做之事代表他多多少少也开窍了。
“请先生,成为仲裁人。”他对着亨利如是开口。
所谓的仲裁人,是和人贵族之间一种特殊存在——可以将其设想为华族认命的可以斩杀武士的代行者这种角色。
他们类似于华族意志的延伸,拥有自行评判和处决叛逆的下级武士的权限。虽然任命一个南蛮人显得极其离经叛道,但基于贤者的战斗力是整个团队内部有目共睹的,弥次郎的这句话其实也就相当于警告那些心怀不轨之人:
“如果你们也想背叛,你们将面对的就是他的剑。”
依然温文尔雅,充满了和人的风格,没有把矛盾摆出来摊开了对骂。但对知晓其含义者而言却也已经足以成为震慑。
这样的处理方式让高级武士们显得相当满意,仍旧年青稚嫩的小少爷算是展露出了一家之主应当有的气量:不饶恕背叛者,却也不对忠诚者步步紧逼。宽恕与严厉并存,这正是和人社会中对于掌权者的美好愿景。
尽管他仍有长足的道路需要前进,但这正是年轻的好处。
糟糕的意外插曲过后大多数人无心睡眠。坐着整理起东西等来了天明,但似乎命运也并非一直拒绝眷顾他们。
或许是因为环境中魔力增长激活了保命符文的作用,或许是巫女们的细心照料见效了,也更有可能是两者皆有。
在清晨的第一缕曙光洒下之时,巨大马车中传来了些许呢喃之声。
沉睡的鬼族勇士们。
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