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池霜无弹窗 正文 第575章 窗外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许霜降捧着书，经过沈宇轩的课桌，伸出食指，不动声色地敲了敲桌角，继续走过。
她知道这个顽皮的小孩会将涂桌面的铅笔停下，飞快掀起眼睑斜向她的背影，再做鬼脸吐出截舌尖，轻轻地将铅笔压到桌面上，低头装模作样地张开嘴巴，合进大家跟读的节奏里。
满教室都是皮小孩，各种层出不穷的皮，把好脾气的许霜降折腾得愈来愈像她自己小时候的语文老师。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五个小孩的声音有高有低，有的拉开嗓子卖力叫，其实点都没上心，有的就跟只猫似地喵喵两下，心大概要飞回家了。
这是周五下午最后堂课。
教室里共才九个学生，二年级五个，年级四个。苗校长经常感慨，十年前他被分配过来时常平村小学有百多个学生，好不容易争取到经费建了新校舍，学生却越来越少，连小学都撤并变成了教学点。现在村里孩子留在教学点读书的数量越来越少，有些被家长直接送去了镇里小学读，有些随家长去了打工地。
感慨归感慨，苗校长仍丝不苟安排学校的常务工作。每天带着全校二十个学生必定要升国旗，做广播体操。许霜降来后，她带了二年级的混合班，苗校长自己则带三四五年级。
因为人数少，教室里才摆了三排课桌，年级学生靠门，二年级学生靠里，教室的后半部分空荡荡的，只有块黑板报，沿墙放了几张空桌，给学生们放饭盒雨具。
许霜降念完句，孩子们跟读句，就这功夫她已经走到学生的最末排座位了。她转回身，不出意料地瞥到前面的皮小孩沈宇轩拿着块橡皮在使劲擦他的课桌，待会儿走过去大概就能见到他满桌的黑泥卷。这孩子的作业本上的字忽大忽小，和他这个人样没定性，常常在她叫他订正作业时，抬起头嘻嘻道，老师，我没橡皮了。
许霜降的目光极快地瞥向教室另半边，那四个年级的学生被她布置写回家作业，这时虽然没出声，却小动作不断，有咬铅笔的，有发呆的，有拨着脚底的，剩下个正常做作业的，却还分了只手拧鼻涕。她咳了声，孩子们个个精怪，压根儿没有回头看她，就条件反射般挺直了腰板，全都盯向了课本。
许霜降嘴角抿出丝笑，再板了板脸，迈开脚步往讲台方向返回去，领读道：“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非常好。沈宇轩，你到黑板上来默遍，其他同学，在作业本上默。”许霜降站上讲台道。
沈宇轩大惊失色，磨磨蹭蹭起身推开椅子，溜着眼睛瞧向许霜降，这时候便显出了几分可怜相。
许霜降不为所动，催促道：“上来默，可以再看遍书。”
沈宇轩就来不及地低下头使劲记，其他学生也趁着这个机会蠕动着嘴唇念念有词。
和尚念经似地带他们读百遍都没有用，就这种高压下的点滴时间才会让他们拼命记忆，许霜降在和他们打交道的几月里，已经深知此点，此刻沉眉耐心听这片嗡嗡声。
“现在合拢书，开始默。沈宇轩，上来。”许霜降严厉道，她的视线盯着这个皮小孩捏起粉笔，在黑板上把鹅字胖鼓鼓地写成了我和鸟，也不作声，回头扫视着底下刷刷默写的二年级学生，又瞅瞅愈加认真写作业的年级小孩子，抿唇敛下眸，从讲台角拿出了摞数学作业本，拿起红笔批作业。
时间分秒地过去，可怜的沈宇轩卡壳了，对着黑板木楞了好会儿，抖抖瑟瑟地扭头瞟向她，再偷偷摸摸瞟向同学，渴望着获得点提示，可惜同学们正自顾不暇，都埋着头冥思苦想下句，竟没有个抬头和沈宇轩眼神互动。
许霜降全知道，淡定地继续改作业。
又过了会儿，她把数学作业本合拢，侧过身去看黑板：“默好了？”
沈宇轩咬着嘴没有出声，摇摇头，小眼神飘忽着。
“老师给你点提示，下句是讲大白鹅游在水面的样子，你想象它的颜色，水的颜色，鹅和水面相互映衬的景象。”
沈宇轩瞅了瞅许霜降，皱起鼻子想，眼珠子东转西转，瞧到许霜降身后去了。
许霜降凶凶地瞪住他，小孩子倒也乖觉，眼皮搭，半垂头注视着脚尖，嘴唇用力咬进去半片，显然是在竭尽全力回忆。
“白毛……浮……”许霜降盯着他。
“白毛浮绿水。”沈宇轩眼睛亮。
“对了，”许霜降这才露出些微笑意，“最后句呢？”
“红掌泼……”沈宇轩大概自己也觉得不太对，嘶了声，习惯性地做起了小动作，抬手要摸耳朵，半途中醒悟过来，赶紧把手放下，规规矩矩地立在许霜降面前，双眼极快地瞟了她下，却不敢和她对视，又瞟向讲台后方去了。
许霜降见他这样，内心其实也不忍的，再调皮的小孩骨子里还是怕老师的。她算了算下课时间只有七八分钟，最后堂课不宜拖堂，就放过了沈宇轩。
“同学们，你们谁能……”许霜降转过头，面向课堂，语音忽地顿，目光下意识移向教室的后窗户。
窗外，个人右肩挂着大大的黑色背包，穿着黑色羽绒服，脖子里围了条灰色围巾，透过尘土粘附的玻璃窗，见她望去，牵起了唇角。
教室里的小孩都好事地顺着许霜降的视线扭头朝后窗望。
“咳，咳。”许霜降沉下脸。
孩子们齐刷刷回过头来。
“你们谁能提醒沈宇轩这首诗的最后句？”
“老师，老师，最后句是红掌拨清波。”
“好的，默完的同学可以做其他作业，默错的同学自觉再抄遍错误的地方，沈宇轩，把整首诗默完整。”许霜降交代完二年级生，走向年级，“让老师看看你们写的作业。”
教室里安安静静的，许霜降微微俯着头，手指在学生本子上轻划，温声细语：“两扇门不要挤得这样紧，你想想，门小了，你是不是要变成小猫才出得去？”
小孩子噗地笑了。
“变耗子才出得去。”另个小孩插嘴道。
许霜降头疼，课堂纪律永远只能维持短短几个瞬间，她语文老师的雷霆手段还需慢慢再回忆，实在不行，她就学苗校长拿根小细枝，摆在讲台上啪啪抽桌角。
“现在，我们起来念遍拼音。”许霜降检查到最后个学生，抬起头来说道，目光顺势罩上后方玻璃窗，她离那人的位置更近了，可以清楚看见他倏然绽大的笑容里那双凝视的眼，以及那条眼生的纯灰羊绒大围巾。
他学会自己买衣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