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巫师无弹窗 正文 第165章 盖特勒·德林沃德
这个机场并不很大,但还是有不少人无所事事地四处闲逛。阿修觉得这相当有意思。他注视着人们随随便便放下自己的包,注意到他们随随便便地把钱夹塞进口袋里,看着他们把行李放在椅子下面,根本不费心照看。这一切都让他意识到,他已经离开监狱了。离登机还有三十分钟,阿修买了一片比萨吃,结果不小心被上面的热芝士烫了嘴唇。
他掏出零钱,走到公用电话旁,给筋肉健身房的罗比打电话,接通的却是自动答录机。
“嘿,罗比。”阿修说,“他们告诉我说劳拉死了,让我提前出狱。我在回家的路上。”
人们常常会出错,他见过这种事,所以他接下来给家里挂了个电话,很快便听到了劳拉的声音。
“嗨,”她的声音说,“我现在不在家,或者暂时不能接电话,请留下口信,我会及时回复。祝您愉快”
阿修无法对机器留下任何口信。
他坐在登机口前的塑料椅子上,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包,把手都抓痛了。
他在回忆第一次遇见劳拉的情形。那时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是奥黛丽的朋友。当时他和罗比坐在奇异酒吧的椅子上,劳拉和奥黛丽一起走进来时,他发现自己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劳拉。她有一头栗色的长发,迷人的双眸是如此湛蓝,阿修还以为她戴着一副彩色隐形眼镜。她点了一杯草莓台克利鸡尾酒,而且坚持要阿修也尝一口。他听话地喝了之后,她开心地大笑起来。
劳拉喜欢和别人分享她喜爱的食物。
那天晚上,他和她互道晚安,吻别。她嘴唇上带着草莓台克利鸡尾酒的甜味。从此他再也不想吻其他女人。
一个女人走过来,告诉他开始登机了,他待机的那排是最先被通知的。他坐在黑暗的机舱内,旁边是一个空座位。外面的大雨击打着飞机外壳他想象那是无数小孩子正从天上往下撒干豌豆。
飞机起飞的时候,他睡着了。
在梦中,阿修来到一个黑暗的地方,一个长着毛茸茸水牛头的生物静静地看着他。他有一双湿漉漉的巨眼,但身体却是人类的身体,肌肤顺滑,油光光的。
“变革即将来临。”水牛头嘴唇不动地说,“必须作出抉择。”
潮湿的洞穴岩壁上闪烁着点点火光。
“我在哪里”阿修问它。
“在大地上,也在大地之下。”水牛人说,“你在被遗忘者的等待之处。”他的眼睛仿佛流动的黑色大理石,他的声音仿佛来自世界深渊的隆隆雷鸣,他的身上散发出潮湿的牛的味道。“相信。”隆隆的低沉声音继续说,“想幸存下去,你必须相信。”
“相信什么”阿修追问道,“我必须相信什么”
水牛人凝视着阿修,他的身体迅速增大,眼睛中燃烧着火焰。他张开喷出火焰的水牛嘴巴,阿修看到某种红色的东西正在他身体深处的烈焰中熊熊燃烧。
“一切。”水牛人咆哮着。
周围的世界开始倾斜、旋转。阿修发现自己又回到机舱内,但倾斜的感觉却没有消失。机舱前部,一个女人正在尖叫。
外面,闪电正在机身旁边炸开。机长通过麦克风安慰大家,说飞机正在拉高飞行高度,脱离风暴云层。
飞机开始摇晃颠簸。阿修在思考,既冷静,又傻乎乎地。他在想自己是否就要死了。他觉得虽然很有可能,但并不现实。他看着机窗外面,看见闪电在天空中灿烂绽放。
然后他又开始打瞌睡,梦见自己又回到监狱里,洛基在排队打饭的时候对他悄悄耳语,说有人开了个价,想要他的命。但阿修无法知道谁要想他的命,也不知道为什么。当他再次醒来时,飞机正准备着陆。
他跌跌撞撞地走下飞机舷梯,眨巴着睡眼惺忪的眼睛。
所有机场看上去都差不多,他想,你在哪里无所谓,反正在机场。同样的地砖、走廊和休息室,同样的登机口、报纸架和荧光指示灯。这个机场的模样倒像个机场,但麻烦的是,这并不是他要到达的机场这一个规模更大,有更多的旅客,更多的登机口。
“对不起,太太。”
女人从带纸夹的记事板上抬起头。“什么事”
“这是什么机场”
她一脸迷惑地看着他,想搞清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最后她还是回答了“巴黎。”
“可我的飞机应该飞到布劳瑙镇的。”
“本来是的,因为风暴,飞机在这里迫降。他们没有通知你吗”
“也许有,可是我睡着了。”
“你应该找那边那个男人,就是穿红色外套的那个。”
那人几乎和阿修一样高,长相活脱脱是从一部70年代的连续剧里走出来的父亲形象。他把信息敲进电脑,然后告诉阿修赶紧跑,快跑,赶到机场尽头的一个登机口。
阿修穿过整个侯机大厅,一路狂奔。等他终于到达登机口时,机舱门已经关闭。他眼睁睁地看着窗外的飞机驶离登机口。
乘客服务柜台的那位女人和另一个女人商量片刻,然后打了个电话。接着她打印出另外一张登机牌。“拿着它去那边,”她告诉他,“我们会通知登机口,说你正在赶过去。”
阿修觉得自己仿佛是一颗豌豆,正被人在三个杯子之间倒来倒去,或者是牌桌上洗牌掉出来的一张扑克牌。他再次跑着穿越候机大厅,来到他最初出发的地方。
登机口处,一个小个子男人检查他的登机牌。“我们正等着你呢。”他说着,撕下登机牌的存根,上面有阿修的座位号码,17d。阿修匆忙走进机舱,他们在他身后关上舱门。
他穿过头等舱,这里只有四个座位,已经坐满三个。前排空座位旁边就座的一个穿浅色西服、留胡须的男人冲他一笑。阿修从他身边经过时,他抬起手腕,敲敲手表。
知道,知道,我耽误你的时间了。阿修心想。但愿你此生最大的担心不过是迟到而已。
前往机舱后部的一路上,他发现这班飞机似乎坐得很满。事实上,普通舱完全坐满了。17d坐着一位中年妇女。阿修给她看他的登机牌存根,她也把自己的给他看两张票一模一样
“请您坐到座位上,谢谢。”空姐跑过来。
“恐怕我没有座位。”阿修说。
她检查他们的登机牌,啧啧连声,然后把他领回飞机前舱,让他坐在头等舱空着的那个位置上。“看来今天是你的幸运日。”她开玩笑说,“需要喝点什么距离起飞还有一点时间,您肯定需要来点儿什么。”
“请给我拿杯啤酒,谢谢,什么牌子的都好。”阿修客气地说。
空姐转身走开了。
坐在阿修身旁、穿浅色西服的男人又冲着他用手指敲敲手表。那是一只昂贵的黑色劳力士。“你来晚了。”男人说着,冲他一咧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但却一点温暖的感觉都没有。
“你说什么”
“我说你来晚了。”
这时空姐递给他一杯啤酒。
有那么一阵子,他怀疑这个男人有些神经不正常,然后才明白他一定是指全飞机的人都在等他这最后一位乘客。“抱歉我耽搁你了。”他礼貌地说,“你赶时间”
飞机驶离登机口。空姐过来拿走阿修的啤酒。穿浅色西装的男人冲她笑笑,说“别担心,我会抓紧杯子的。”她只好让他继续保留他手中的那杯杰克丹尼尔威士忌,同时软弱地抗议说这种做法违反飞行规则。
“我会把握好的,亲爱的。”
“时间当然很重要,”那人说,“但我在乎的不是时间。我在乎的只是你能不能赶上这班飞机。”
“你真是太好心了。”
飞机停在跑道上,发动机颤抖着,准备起飞。
“我就是这种好心人。”穿浅色西装的人接着说,“我有份工作给你,阿修。”
发动机轰鸣起来,他们搭乘的这架小飞机猛地向前冲去,阿修被惯性猛压在座椅上。瞬间之后,他们升空了,把机场的灯光远远甩在下面。阿修仔细看着他身边的这个男人。
他的头发是如同夜空般的灰白,胡须只比胡茬长一点点,也是灰白的,一张满是皱纹的长方脸上长着一双灰眼睛他看起来像是一个亚裔,阿修不知道他是日本人或者韩国人,他的眼睛也是黑色的,那黑色如同夜色一样安静,深邃。他穿的那身西装看起来似乎很昂贵,是融化后的香草冰淇淋的颜色。他的领带是深灰色的丝质领带,银质领带夹是一棵树,有树干、树枝、树根,栩栩如生。
起飞的时候,他手中稳稳地拿着那杯杰克丹尼尔威士忌,没有溅出一滴。
“不打算问问我向你的是什么工作吗”他问。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那人吃吃地笑起来。“哦,一个人怎么称呼自己,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打听这个更简单的了。只要动一点脑筋,加上一点运气,还有一点好记性,就行。问我向你是什么工作吧。”
“不必了。”阿修回答说。这时空姐又为他送上一杯啤酒,他慢慢啜饮着。
“为什么”
“我要回家,老家有一份工作正等着我。我不需要其他工作。”
从表面上看,那人堆满皱纹的笑容一点儿没变,但阿修感到他笑得更愉快了。“你老家没有工作等着你。”他说,“那里没有任何等着你的东西了。而且,我给你的是一份相当不错的合法工作,薪水高,风险不大,还有相当多的额外收益。嘿,如果你活得够长的话,我还可以给你养老金。你觉得怎么样”
阿修说“你一定是看见我背包上面的名字了。”
那人没有回答。
“不管你是谁,”阿修说,“你不可能知道我会搭乘这架飞机。如果我原来乘坐的飞机没有转飞巴黎,我自己都不会知道我会搭乘这架飞机。我猜你一定是在开玩笑,或许想玩什么坑蒙拐骗的花招。不过我觉得,如果我们之间的谈话到此为止,我们俩都会过得更愉快。”
那人耸耸肩膀。
阿修拿起飞机上的飞行杂志翻看。小飞机在空中颠簸着飞行,让人很难集中精神看东西。他看到的字像肥皂泡一样在眼前飘来飘去,眼睛在看,但字句转眼间就不知上哪儿去了。
那人安静地坐在旁边的位子上,小口啜饮他的那种东方饮料味道很好闻阿修不能确定他是那个国家的人,在阿修有限的经历当中,真的很少见到远东国家的游客那个东方人黑色的眼睛安详地闭着。
阿修读了一会儿杂志上的国内航班上播放的音乐节目单,又看了一会儿世界地图,上面用红线标出飞机的航线。最后,他结束了不太情愿地合上杂志,把它塞回到椅背的袋子里。
那人突然睁开眼睛。阿修觉得他的眼睛有点古怪,那眼睛和他中老年样子完全不配,那眼睛应该属于十七八岁的孩子,因为它太明亮了,几乎刺痛了阿修的眼睛。
他注视着阿修。“顺便说一句,”他说,“很遗憾听到你妻子的事,阿修,真是巨大的不幸。”
阿修几乎想揍那人一拳。但他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
“记住我的话,千万别惹机场里的那些婊子。”拉什的话突然浮现在他脑海中,“要不然,你还没来得及啐一口,你的屁股已经回到牢里蹲着了。”阿修默默地从一数到五。
“我也很遗憾。”他说。
那人摇摇头。“如果可能,真希望不是这种结局。”
“她是出车祸死的,比这更不幸的死法多着呢。”阿修说。
那人又慢慢摇摇脑袋。片刻间,阿修觉得那人仿佛并不是真实存在的,飞机本身似乎变得更加具有真实感,而那人却变得虚无飘渺起来。
“阿修,”他开口说,“这不是开玩笑,也不是什么花招。我为你的工作比你自己能找到的任何工作待遇强得多。你是有前科的人,不会有人排队争着要雇佣你的。”
“先生,不管你他妈的到底是谁,”阿修抬高嗓门,压过飞机发动机的声音,“给我世界上再高的薪水,我也不愿为你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