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五十年无弹窗 正文 六六四 浪里白条
就像是这样。这把刀看上去很熟悉,自己的弟弟就有一把,坚硬,锋利,粗糙。
生命在流失,反映在变得迟缓,就连视线,似乎都变得艰涩凝滞起来,他顺着握刀的手看过去。
那手像是被烫伤一样忽然松开了,尽管心里早就下定了决心,但是当接触到哥哥的视线,看到他那充满了不敢置信的惊怒的眼神儿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浑身一哆嗦,松开刀子,整个人往后退了两步。
“宋瓠子,为什么?”横肉死死的瞪着自己的亲弟弟,嘴唇哆嗦着,忽然暴吼道。
“为什么,你还问老子为什么?”
那麻杆儿也就是宋瓠子先是哆嗦了一下,低下头有点儿不敢看他,接着忽然是攥紧了双拳,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的犹豫和愧疚都是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狠辣和怨毒,他也是毫不示弱的大声吼道:“你还问老子为什么?咱们兄弟俩一起做事,哪次不是你拿大头儿?什么事儿不是你做主?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凭什么?就凭你是我哥?当初咱们都看上了英子,凭什么你就让我退?”
横肉看着自己的弟弟,满脸的不敢置信,他只觉得浑身上下一点儿力气都没有,根本连一个小指头都动弹不了,让体内的温暖和生命力正在急剧的流失。
“你……”
他的手指头哆嗦着,指着宋瓠子,似乎想说点儿什么。但是终究是什么话都没能说出口。
宋瓠子却是已经恢复了正常,他冷笑一声:“大哥,放心吧,那些赏钱,我是不会乱花的,一定回去交给嫂子管着。对了,有件事儿一直瞒着你·当兄弟的当真是有点儿过意不去。”
他身子往前一顷,凑在自己哥哥耳边低声道:“嫂子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
说罢,仲手一抽·刀子拔出,鲜血只溅shè出来一点儿而已。
横肉的喉咙中发出喝喝的声音,终于是脑袋一歪,尸体缓缓倒地,眼睛瞪得大大的,空洞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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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闽×清县,奉政乡宣政里。
福州富庶·乃是福建布政使司最大的城市,人杰地灵,百业发达。
闽×清县在福州西北,距离大约百里,比邻闽江。
奉政乡就在闽江边儿上,此地山峦起伏,山中多大木巨竹,且盛产生漆等物。再加上闽江在这里拐了个大弯·整个奉政乡就成了凸出来的一块儿,靠岸的地方水流平缓,而且较深·也清澈的紧。有了这些天然的地理条件,这里的造船业很是发达也就不是什么令人意外的事情了。
靠着闽江西岸,一溜儿排好的造船厂,规模还都不小,绵延足有四五里之多。里面斧斤之声相闻,岸边人来人往,水中则是不时有新下水的船只在试水,吆喝声不断的响起,船工的号子声响彻云天,有沙船·有尖底船,有jīng致的画舫,甚至还有高达数层的巨型楼船。
不一而足。
由此也可见此地造船能力之发达,之强悍。
事实也正是如此,奉政乡这一个镇子便拥有造船厂十六家,有大中小型船坞六十多个·有经验的老师傅数百人,杂役小工超过三千,生产能力也是极强,每个月都能造出至少五十艘船只来,这还不算那些小船
来这里订造船只的用户也是很复杂,有内陆的商贾订制的商船,有福州城青楼里订制的花船画舫,有大户人家的游船,也有漕帮订制的运粮船,甚至有沿海的那些海商们不远数百里溯闽江而上,来这里订制大型的海船。
这里不但是整个闽×清县,福州府的造船中心,更是整个福建布政使司最大的船厂所在,便是在全国,也是排的上名号儿了。
明朝资本主义萌芽的发端体现,农民摆脱了地里刨食儿的宿命,大量的工人市民阶层的出现,在此体现的淋漓尽致。
依托着沿江的这些大型造船厂,一个繁华的镇子向西蔓延出相当远的距离,东边为闽江,南边为梅溪。
宣政里在奉政乡的最南边儿,就在梅溪边儿上,梅溪山水,岸边种满了翠竹,风景如画,极为的秀美。因着此地有个渡口,每rì总有些人往来,因此也在渡口边儿上开了几家酒店、客栈,生意颇好。
一艘三层的高大楼船沿着梅溪缓缓驶来,那楼船描金嵌玉,雕梁画栋,很是奢华。而且这等奢华并非是青楼jì舫那等庸俗艳丽的奢靡,而是大户人家低调、沉稳、厚重,不轻易表露出来的贵气。若是那有眼力见儿的,瞧一眼便是能知道,这定然是大户人家的产业,而且来头不小,非大富即大贵,要么就是两者兼备。
楼船上插满了红sè的小旗子,上面各自书着一个小小的‘连,字。
楼船缓缓在岸边不远处停下,放下了踏板。
先下来的是二十来个身穿青衣的汉子,都是二三十岁的年纪,一个个体型矫健,眼神锐利,手里还都拿着腰刀,一下来便是四下里散开,把周围两三丈的范围都给护住了。
然后下来的两个穿着月白sè湖湘长裙,体态婀娜的女子,这两个女子一个鹅蛋脸,一个尖下巴,都是长相极美,只是却是梳着双丫髻,做侍女打扮。她俩搀着一个女子,那女子内里穿着一件儿鹅黄sè的裙子,外面罩着一件梅花浅纹的月白披风,瞧来不过二八年纪,也不是极美的那种,却是气质高贵,一看便知道是那种长期身居高位,颐指气使之人。
在她身后,则是跟着一个身材健硕的高大汉子,他的视线每每落到前面那个女孩儿身上,便是一阵苦笑。
在他身后,则又是下来十几个青衣汉子。
“这儿便是宣政里了么?”那穿着月白sè披风的少女忽的开口问道。
她声音却是极好听的,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清脆悦耳。
他身后那汉子低声道:“没错儿,就是这儿了,梅溪入闽江之处。此地造船厂之多·规模之大,乃是福建之冠,而且他们能造大海船,这便是整个南七省也是不多见的。”
“嗯。”那少女点点头·忽的展颜一笑,低声道:“更重要的是,他能为咱们所用。”
“大小姐说的是。”高大汉子微微弯腰,恭敬道。
看这样子,这女子才是整个队伍中地位最高之人。
“那还等什么?咱们进去吧。”女孩儿说道。
“这个?”那高大汉子却还是有些犹豫,他低声道:“大小姐,不若您且在船上等着·咱们过去见他,着他上船见您?那厮横行霸道这些年,桀骜不驯,说不得会做出什么事儿来,若是您万一有个闪失,标下可万万担待不起啊!”
“有什么担待不起的?生怕你家大人怪罪?放心吧,你家大人现在可不怎么把我放在心上了。”这女孩儿脸sè一冷,哼了一声·当先往前走去。
“唉!”这高大汉叹了口气,一摆手,除了留下几个人看守船只之外·剩下的人都赶紧跟了上去,把那女孩儿簇拥在中间保护着。
码头上那些开店,摆摊儿的,干了许多年这等行当,最是眼神儿毒辣的角sè,自然能看出来这些人绝不好惹,见了他们过来,都是赶紧躲到一边儿,连敢上去叨扰都不敢。有个摆摊儿卖玉器的中年汉子,却是眼珠子转了转·偷偷的溜走了。
那高大汉子看似不在意,实则把这一幕都瞧在眼里,却是冷笑一声,也不理睬。
这高大汉子,便是在天津卫主持船行事宜的王虎,而那素雅女孩儿·却是连城瑜。
得知松花江入海南下的航道开通之后,本来还不甚着急的船厂建造也是开始提上了rì程,只是造船这行当跟别的还不一样,算是这个时代的jīng密仪器。龙骨的建造,制造的条件,甚至晾晒多少rì,包括船只各个部位的契合,规格标准等等,都是个技术活儿,若是没有经验丰富的老师傅指点,单单靠着自己摸索根本是不可能,而且连子宁也没那个时间。他需要大量的有经验技师工匠和熟练的造船工人,至于材料什么倒是无所谓,毕竟松江两岸物产丰盈,什么都不缺。
因为要和白莲教打仗,军情六处侦骑四处,人手已经是捉襟见肘,而且在关内毕竟官府势大,若是被他们发现了军情六处的行踪,大小也是个麻烦。是以连子宁便把这差事交给了王虎,还给连氏财阀也交代了。
王虎领了命令之后,便差人多方打探,终于是探查得到了一个极为紧要机密的大秘密,便交代了手中的事务,亲自乘船南下,过来这边。
却没想到船还未出天津卫,就给连大小姐拦住了,硬是要上船一起去。
王虎如何敢得罪她?只得应了。
至于城瑜方才那般表现,则是因为上一次连子宁秘密回京却是未曾去见她,甚至根本都没让人知道,直到前两天跟嫂子们说话的时候小青无意间说漏了嘴她才得知。城瑜当时没说什么,心里自然是很难受的,回去抽搭了半宿才睡,她虽然知道哥哥瞒着自己也是为了自己好,心里却还是有怨气。
当然,小女孩儿对哥哥的不满顶多也就是耍耍小脾气而已,却也分得出轻重,不会坏事的。
典型的江南的镇子,水乡风情,左边是浅浅的小河,不时有一艘乌篷船划过,右边则是高大的白墙,中间夹着一条不过五尺宽的青石板小路。似乎刚下过雨,小路上分外的清洁干净。一行人虽是第一次来,却是打发了一个当地的船工当向导,七拐八拐的,绕了好几条巷子,很快便是到达了自己的目的地。
一条巷口进去是条浅浅的死胡同。白墙灰瓦、红漆朱栏的院门儿,一看便知道是身价宽裕的人家。
这幢宅子瞧来有些年头了,马头墙上下yīn暗处生长着绿油油的青苔。
透着一股子优雅静谧的气息。
大门紧闭着,王虎使了个眼sè,自有青衣汉子上去敲门,他上前扣住门环咚咚地敲了几声,吱呀一声,门开了不大的一条缝儿,一个穿着小蓝褂子的家丁探出半个身子来·扫了外头一眼,见了这么大的阵仗,先是一愣,随即眼中便是充满了戒备之sè。
城瑜嘴角微微一弯·看着家丁的反应,便也是仈jiǔ不离十了。
“贵客所来何事?”这家仆叉着手面无表情问道。
“在下‘浪里白条,王顺,天津人氏,特来求见唐家老爷子。”王虎笑着拱拱手。
“我家老爷不姓唐,你们找错地儿了。”那家仆面无表情道,说完便想关门。
“诶~”王虎却是手一撑,让他无法关上·他脸sè已经是拉了下来,淡淡道:“别给脸不要脸,滚去传话,这也是你能做主的?”
那家仆脸上闪过一丝yīn狠,再看看王虎身后这一群人,终究是咬咬牙忍住了,转身回去通秉。
接着便是有一个家仆过来,大开了门·迎他们在照壁前面等待。
进了门,方知里面别有一番天地。
外面看上去这宅子并不大,青砖小瓦低墙窄院·似乎里边格局有限。可是站在这天井里再瞧却是庭院深深,后边似乎打通了几进院落,串成了一个长长的院子,也不知道哪里方才是尽头。
王虎向四周看了看,不由得眉头一皱,周围虽然看似寂寂无人,他却是能听到深深浅浅的呼吸声,分明已经是埋伏了怕是数十人之多。虽说自持身份,他断定这里的人是绝对不敢先动手的,但是也保不齐那唐老爷子发疯了怎么说?
“大小姐·不若您先去外头等等?”他又是劝道。
城瑜只是摇摇头,她看着王虎低声道:“王大人,我不是任xìng,来之前我已经想过许多次了,这唐老爷子,是定然不敢跟咱们动手的·他已在此离家百年,这个负担,他承受不起。你也莫要再劝了。”
王虎叹了口气,只得作罢。
唐老爷子,单名一个通字。
只不过现如今奉政乡乃至于螫个闽×清×县,知道这个名字的人已经不多了。唐老爷子不是本地人氏,而是大约三十年前从沿海迁过来的,据说祖上也是此地人,只不过后来几次倭寇侵袭,把家里给冲散了,祖上一路讨饭到了沿海,便在那儿定居了下来。世代居于沿海,时不时的跟人凑着出海做个生意,买卖小,本钱少,也不去远喽,最远不过是去琉球转了转。不用虽说是小本儿买卖,积少成多,却是有了一笔不菲的家产。
而唐通唐老爷子之所以回来,则是遵从父亲遗愿,要扶棺回乡安葬。
唐家舍弃了沿海的生意,回到了奉政乡,安葬了父亲之后,便是在此地买下了几个造船厂,扩大规模,经营生利。这些年经营下来,已经是×闽×清数得着名号的乡绅,平rì里百姓见了都是恭敬的喊一声唐来老爷,有钱有势的则是喊一声唐员外,便是县里的那些大人有时候过来,也是唐老爷子负责款待。
这会儿,唐老爷子正自坐在后院的葡萄架下面,一个满脸油滑的中年汉子正在他耳边说着什么,正是方才在渡口悄悄溜走的那个。
随着他说下去,唐老爷子的眉头越发的皱了起来,形成了三道深深的沟壑,成一个川字型。
唐老爷子今年都七十多了,可是此时,那张皱纹遍布的老脸上,却是已经露出了一抹浓浓的狠厉之sè。
听完之后,他摆摆手,道了声赏。
一边的家仆取了两吊钱过来递给那中年汉子,中年汉子千恩万谢的,磕了个头,喜滋滋的走了。
唐老爷子拧着眉头来回踱了几步,还没想出那些不速之客是什么来头,便有家仆来禀报,说是外头有一行人求见。
“什么人,打出去!”唐老太爷年岁虽大,脾气却是老而弥烈,当下便是一挥手不耐烦道。
那家仆五十多岁了,跟随唐老爷子已经是很有些年头,他低声道:“那些人自称浪里白条。”
“浪里白条?”
唐老太爷嘴角一抽,豁然转身,一双眼睛死死的瞪着那家仆:“他们真是这么说的?”
“没错儿。”家仆沉沉应道。
“那就见见,老子倒是要悄悄,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唐老太爷一摆手:“吩咐下去让弟兄们都准备好喽,便是他们来头再大,这儿可是老子的地盘儿。”
作为一个体面的大户人家,唐府自然是有书房的不过唐老太爷的书房一本书都没摆,反倒是摆了不少奇珍异宝。光光是三尺以上高度的珊瑚树极有七八丛,个个玲珑剔透,红光莹然,显然乃是上品。除此之外还有玳瑁,明珠之类的,多是海品。
城瑜脚步轻盈的走了进来跟在她后面王虎等人也是一拥而入,顿时是把个还算宽敞的书房给挤得满满堂堂的。
唐老太爷眼中闪过一丝戾气,拍了拍桌子,很是不悦道:“老头子敬你们远来是客,怎地这般不知礼?”
城瑜微微一笑:“没想到当年横行沿海,杀人如草芥的浪里白条唐老爷子,现在却跟人讲起礼数来了。”
“你!”唐老爷子眯着眼睛盯着城瑜,那目光变得凶悍狠辣异常就像是一条白鲨鱼,似乎要择人而噬。
城瑜却是毫不在意,含笑与之对视。
好一会儿之后唐老太爷忽的哈哈大笑,坐回椅子上,道:“好本事,也罢,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既然各位有这本事能盘查出老夫当年那些辛秘事,这番前来,所为何事?”
这唐通唐老爷子,自然不是那么简单的。
他祖上乃是这奉政乡人氏不假,在沿海经商也不假只不过不仅仅是经商而已,更是兼职海盗。
唐通祖上,乃是南直隶龙江船厂一个极有名望的老工匠,在业内有很高的名气。后来龙江船厂废止,里面的匠师工人都是没了活路,他祖上靠着那些年攒了不少银两便是带着不少工人工匠自己单干,去了福建沿海开了家船厂。
他们毕竟是龙江船厂这等业内第一的大船厂出来的,手艺jīng湛,船厂规模很快便是坐大,发了大财。
之所以发展的这么快,除了手艺之外,实则还有手段——不择手段。只要给钱,他们什么买卖都敢接,哪怕对方是海盗。事实上,由于他们船厂造的船坚固结实耐用,到了后期,海盗已经是成为了最主要的客源。
单单是这一条通匪,就足够抄家灭族的了。
人一旦突破了自己的下限一次,距离下一次也就不远了,无论上床还是杀人,都是如此。
唐通爷爷那一辈儿,开始做海商——当时是弘治朝,大明朝可还没开海呢,偷偷坐着等生意的,能有几个好货sè?到了唐通父亲这一辈儿,干脆一咬牙,直接开始兼职海盗了,不过他们倒还有个原则,不打劫大明朝的船只。
不过饶是如此,靠着打劫那些来往不断的西洋船、南洋船、琉球船、扶桑船,唐家还是很快便积累了巨额的财富。最盛只是,唐家乃是福州外海五百里内最大的海上势力,有大船数十艘,海盗数百人之多。
如此一本万利的买卖,几十年下来,当真是富可敌国。
而后来洗手不干,一来是因为唐通他爹干了一辈子海盗,手上血腥无数,临死的时候儿生出大恐惧,于是立下规矩,再不许唐家后人干这等营生。二来则是当时正德开海,维持海上秩序,开始大量肃清沿海海盗,他们无法跟国家机器抗衡,没了生存的环境,只得退避。
于是唐通扶棺回乡,开办船厂,重新干起了老营生,纵横福建外海的‘浪里白条,死了,唐大员外在这儿活得优哉游哉的。
这个秘辛已经是数十年未被人戳破,以至于唐通自己都快忘了。
他表面说的轻松,看似豪爽大方,实则心里已经是掀起了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