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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阳从铁匠铺子去刘箴言家看过后便回到自家的宅子,
此时,赵阳在自家宅子里点起一盏油灯,开始清点自己的家当,
破旧的小屋子里,三袋子金精铜钱分别是:供养钱、迎春钱、压胜钱,一袋是大隋皇子所赠,说是感谢让他撞见那条金色鲤鱼,赵顾留下的两袋,算是买泥鳅的钱。
至于陈对原本答谢他的那两袋子钱,赵阳在出山的途中,恳请陈对转交给刘箴言,
陈对虽然疑惑,可是并未拒绝,兴许对陋巷少年的选择比较惊讶,也可能是祭祖成功后心情不错,
陈对破天荒露出笑容,嗓音柔和说了些肺腑之言,让赵阳大可以放心,
坦言她这位颍阴陈氏嫡系子弟的许诺,绝对要比两袋子金精铜钱更值钱。
赵阳其实对此将信将疑,不敢全信,只不过陈曹听说“颍阴陈氏嫡系子弟”后,私下让赵阳放宽心。
而孔先生先后两次赠送印章,共计四方。
最早两方印章,“静心得意”和“赵十一”,是孔先生自己私藏的蛇胆石,
之后两方印章,是孔先生根据赵阳赠送的蛇胆石,随形刻就,一小篆一隶书,巧合的是两方印章能够合拢,凑出一幅青山绿水图,一敦厚一纤柔,
孔先生分别刻下“山”“水”两字,依照陈曹的说法,大概能够称之为一对“山水印”。
赵阳把那位叶道长的两份药方三张纸放在桌面上。
陈曹曾经嫌弃过叶道长的字寡淡无味,人气才气烟火气仙佛气,啥也没有,就像是世俗王朝的举人秀才,为了科举功名而迎合奉行的馆阁体,规规矩矩,低三下四。
赵阳自然看不出年轻道长这一手字的韵味深浅、造诣高低,也不会因为陈曹的评价不高,就轻视了这三张纸。
再者叶道长临行之前亲口说过,小镇购书识字大不易,赵阳想要学字,可以从他的药方学起,
此时赵阳小心翼翼拿起最后一张纸,之前看过末尾朱红印文的“陆沉敕令”四字,
并未深思,只是如今自己也有了多达四方的印章,便觉得那几个小字,格外可爱可亲。
赵阳想到以后自己兜里有了闲钱,哪天买了书,归入家中私藏,然后在扉页或是尾页,轻轻以“赵十一”印钤盖朱字,赵阳一想到这个,就忍不住咧嘴乐呵。
只是很快赵阳就有些为难,有了印章,就需要印泥。
骑龙巷那间专门售卖糕点的压岁铺子,它隔壁就有一间什么杂物都卖的铺子,
挂“草头”两字招牌,吴当归和婢女宋姊佳就经常光顾这间铺子,所谓的文房四宝、书案清供都是那边买来的。
赵阳犹豫片刻,觉得等到将来识字了,哪天遇见了一见钟情的书籍,再去买一盒印泥。
除此之外,还有那一麻袋精心挑选出来的蛇胆石,七八颗,颜色各异,但哪怕出水这么长时间,依然颜色不褪。
桌上麻袋的袋口打开,大如青壮手心、中如稚童拳头、小如鸽蛋的各色石子,相依相偎,模样讨喜。
赵阳本来希望送给刘箴言,吴当归虽然是个言语刻薄的读书种子,
但是有句话说得很有道理,大概意思是同样一件小东西,摆在金城巷外的摊贩手上,卖几文钱,还得费很大功夫,可要是摆在草头铺子的柜子里,就要三四两银子起步,顾客爱买不买,没钱滚蛋。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赵阳觉得吴当归这话挺有道理,所以蛇胆石放在他这边,留在小镇上,估计撑死了也卖不出什么高价,
可要是给了刘箴言,要去那什么颍阴陈氏所在的大地方,哪怕给人坑骗杀价,也绝对比赵阳得到的钱更多。
至于是自己手握一栋茅屋,还是让朋友赢得一座金山银山,两者孰好孰坏,对赵阳来说,根本不用考虑。
否则为什么要和刘箴言做朋友?
所以哪怕那个风雷园的刘灞桥,赵阳觉得这个人不坏,可不管刘灞桥嘴上如何跟自己称兄道弟,赵阳从头到尾都不会当真,也从不附和。
赵阳最后拿起那根玉簪子,孔先生说是早年他的先生所赠,是寻常之物,并非什么奇珍异宝。
碧玉簪子上篆刻有八个小字。
陈曹解释过“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这句话。
君子是什么?
赵阳虽然没读过书,但依然觉得这个词语,肯定是分量很重的称呼。
门口那边传来陈曹的嗓音,“你怎么不把这支簪子别上?
人家既然愿意送给你,自然是希望你物尽其用。”
怔怔出神的赵阳抬头望去,笑问道:“你怎么来了?”
陈曹坐在赵阳桌对面,瞥了眼赵阳手中的簪子,“我仔细查看过了,的确是普通的簪子而已,没有暗藏玄机,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座小洞天呢。”
赵阳一头雾水,“啥?”
陈曹看着那一桌子赵阳的“压箱底家传宝”,解释道:“别有洞天,这个说法听说过吧?
老百姓只当是读书人的修辞说法,没当真。
其实这里头很有讲究,天底下洞天分两种,一种就是我们身处的这座骊珠洞天,属于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之一,就是‘洞天福地’的那个洞天,
有些疆域广袤,不知几千几万里,传说中道祖拥有一座莲花洞天,虽是三十六座小洞天之一,但其中一张荷叶的叶面,就比你们大骊王朝的京城还要大。”
赵阳一惊一乍,怀疑道:“不可能吧?”
陈曹笑着伸出大拇指,翘起伸向自己,胸有成竹道:“我也不信,所以将来我去亲眼看过之后,回来告诉你真假!”
赵阳轻声道:“这么稀奇古怪的地方,不是谁都能进去的吧?”
陈曹呵呵笑道:“你以为我是谁?”
赵阳赶紧岔开话题,“陈菇凉你继续说洞天的事情。”
陈曹随手拿起一块小巧玲珑的蛇胆石,桃花色,握在手心摩挲,
说道:“任意一座大洞天,能够贯通天地,灵气充沛,那才是名副其实的仙家府邸,
练气士身在其中修行,事半功倍,洞天之主,非是身负大气运之人不得占据,早已被三教百家里的佼佼者瓜分殆尽,不容他人染指。
三十六小洞天,有点像是藏藏掖掖的秘境,如女子犹抱琵琶半遮面,其中以桃源洞天最风景宜人,以罡风洞天最为幽奇险峻,以骊珠洞天……”
赵阳好奇问道:“我们这儿怎么了?”
陈曹嘴角翘起,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捻动,道:“最小,就这么点大,弹丸之地,不值一提。”
赵阳干脆盘腿而坐,懒洋洋的,趴在桌上,然后扬起一只拳头,依次竖起一根根手指,柔声笑道:“可是我在这里,遇到了孔先生,杨老头,刘箴言,赵顾,当然还有你,陈菇凉。”
陈曹也笑了,“还有一种小洞天,就是收纳物品的地方,佛家有须弥芥子一说,
道家则是袖有乾坤,其余百家也各有各的说法,其宗旨都是‘方寸之地容天地’,简而言之,就是说一点点大的物件,能够放下很多玩意儿,
只是相较真正的洞天福地,这种冠以‘洞天’头衔的宝贝,放不得活物,我娘亲以前最值钱的嫁妆之一,就是一枚玉镯子,”里边洞天的大小,差不多是这栋屋子这么大的地方。”
不知外边天高地厚的草鞋少年,便有些失望,“这么小啊,你看人家道祖的一片莲叶,就有一座城池那么大呢。”
陈曹恼羞成怒,身体前倾,伸手就想要给赵阳脑袋一巴掌,赵阳赶紧身体后仰,左右躲闪。
陈曹出手数次也没能得逞,灵犀一动,那只握有桃色蛇胆石的手,作势要丢出石头。
赵阳赶紧慌张道:“别扔别扔,要是边边角角磕坏了,肯定要少赚很多铜钱的!”
陈曹撇撇嘴,放下蛇胆石,只是突然又迅猛抬手。
吓得赵阳赶紧闭上眼睛,不忍心去看。
啪一声,将石头重重拍在桌面上,陈曹捧腹大笑。
赵阳睁眼后,无奈道:“陈菇凉,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幼稚啊。”
陈曹一挑狭长眉毛,手肘一扫,那颗石头被扫落桌面。
赵阳双手挠头,苦着脸。
跟陈菇凉讲道理,讲不通啊。
陈曹嬉笑一声,从桌面下伸出另外一只手,那颗本该摔落在地的石头,赫然躺在她的白皙手心。
赵阳还是双手抱头,可怜兮兮。
陈曹不再捉弄赵阳,正色问道:“你以后做什么?”
赵阳想了想,老实回答道:“帮金师傅做完那些力气活,我想以后自己进山烧炭,还可以顺便采药,卖给杨家铺子。”
陈曹犹豫了一下,问道:“那么除了正阳山的那头搬山猿,还有清风城许家的妇人,截江真君刘志茂,以及紫霞仙和徐南山背后的紫霞山和山南城,你怎么办?
万一人家要找你麻烦,你往哪里逃?”
陈曹不等赵阳说话,沉声道:“所以当初叶道长让你不管如何,都要厚着脸皮待在铁匠铺子,是一条正路。”
赵阳忧心忡忡道:“那如果给金师傅惹来一大串麻烦,怎么办?”
陈曹冷笑道:“一位主持小洞天运转的圣人,还会怕这些麻烦?”
赵阳点点头,“那我回头问问金师傅,先把所有实情告诉他,看他还愿不愿意收我做长期学徒。”
陈曹一手支撑着腮帮,一手翻翻捡捡那些蛇胆石,道:“在小镇这里,没有什么是一袋子金精铜钱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袋。”
赵阳哭丧着脸道:“我心疼啊。”
陈曹斜眼道:“你打算一股脑给刘箴言的时候,怎么不心疼?”
赵阳摇头道:“两回事,不能比。”
陈曹白眼道:“以后哪个女人,不幸做了你的媳妇,我估计她每天恨不得一巴掌打死你。”
赵阳一本正经道:“真要有了媳妇,就又是一回事。
我可不傻,会让自己媳妇受委屈?”
陈曹一脸不信,满满的讥讽神色。
黑炭似的少年双手抱胸,盘腿而坐,难得有些嚣张神色,哼哼道:“要是我媳妇受了委屈,别说是正阳山老猿,就是你说的那啥道祖,我也要砍死他,砍不砍得死先不说,反正先砍了再说!”
陈曹很是惊讶,目瞪口呆。
她一直觉得赵阳不是个硬脾气的人,当然杀紫霞仙、斗搬山猿除外,
平时相处,赵阳好像永远也不生气,性情也不偏执,不温不火的好脾气。
这种话如果是徐山南、吴当归这些天之骄子说出口,陈曹会觉得理所应当毫不意外,可从赵阳的嘴里说出来,陈曹有点不敢相信,于是她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男人嘛!怎么能让自己的媳妇遭受委屈?那还算男人吗?
不论打不打得过,打了再说!
陈曹伸手扶住额头,不想说话。
她沉默片刻,起身道:“走了,回铺子。”
赵阳问道:“我送你到金城巷口子上?”
陈曹没好气道:“不用。”
赵阳没有强求,只是把陈曹送到院门口。
陈曹没有转头,也知道少年一直站在门口。
不迂腐的好人,他们的人心,会格外温暖灿烂,如向阳花木。
这本身就是很美好的事情。
无依无靠的金城巷少年,被那些个外乡人一口一个泥腿子贱命,市井陋巷刨土吃的蝼蚁。
可是少年终究有自己的生活要过,他也很想要自己活得好,
不是贪图享受,事实上少年从小就是一个很能吃苦的孩子,他只是单纯想着爷爷若是地下有知,他们肯定就会放心,虽然赵家就只有赵阳一个人了,
但是一个人,照样也能过上好日子!
哪怕就算有钱买了春联,需要少年自己一人张贴,不会有人告诉赵阳是歪了斜了还是正了,那个贴在门头上的福字,需要自己架梯子,也无人扶。
人活一世,生死自负,不想着跟老天爷求任何东西。
所以这种人看似好脾气,其实骨头格外的硬。
命也会尤其硬。
走出金城巷的少女,她突然有些失落,也有些愧疚。
为了自己的不告而别。
赵阳回到屋子后,对着油灯发呆。
迷迷糊糊,赵阳似睡非睡,似梦非梦。
他好像莫名其妙就走到了廊桥南端,只依稀记得一路上漆黑,连他也看不到几尺外的景象。
但是当他一脚踏上台阶之后,天地之间,骤然大放光明。
赵阳浑浑噩噩走在廊桥过道,突然廊道中央那里,绽放出无比炫目的雪白光芒,
仿佛比之前的天地光明更加刺眼,蕴含的道意更加崇高,赵阳明明刺痛得眼睛流泪,但是不知为何,反而能够更加清晰看到那里的奇异风景。
有一位高大人物,面容模糊,站在廊桥当中。
有些相似赵阳在小巷初见孔先生,大袖飘摇,一身雪白,如神似仙。
但是脱缰野马一般的混乱潜意识当中,赵阳无比确定眼前人物,比孔先生更加虚无缥缈,就像他或是她距离人间更远。
赵阳缓缓前行,耳边仿佛有狐魅女子细语呢喃,蛊惑人心,“跪下吧,便可鸿运当头。”
之后又有人威严大喝,震慑人心:“凡夫俗子,还不速速下跪!”
又有中正平和的声音淡然道:“如世俗人,需要下跪天地君亲师,跪一跪又何妨,换来一个大道登顶。”
还有沧桑沙哑的嗓音响起,“这一跪,就等于走过了长生桥,登上了青云梯,跨过了天地堑,休要迟疑,快快下跪,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一声熟悉嗓音竭力响起,“赵阳,快快停步!既不要前行,也不要转身,更不可下跪。
只需在原地坚持一炷香便可,你一介凡人之躯,能够承载多少斤两的神气意愿?
不要逆天行事……”
有点像是杨老头的训斥和告诫。
只是老人的嗓音越到后边越低。
与此同时,又有人温醇笑道:“赵阳,不妨站直,往前走几步试试看?”
这像是孔先生。
赵阳凭借本能地挺直腰杆,停下脚步,眼神茫然地四周张望。
他只知道自己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孔先生。
许多嘈杂声音此起彼伏,“这是吴竞争的应得机缘!你这小子速速滚出去!”
“便是吴竞争拿不到,也该顺势落入那天仙胚子的陈曹之手,你算个什么东西!给我滚开,这不是你能够染指的东西!”
“你这一支赵氏就是一滩扶不起的烂泥,早该香火断绝,也敢垂涎神物,厚颜无耻的小杂种!赶紧给我跪下!”
“赵阳,你不是很在乎陈曹和刘箴言他们吗,转身返回小镇吧,把机缘留给你的朋友,不是更好?孔明已经用他一死来换取你们这些凡人的安稳,以后安心做个富家翁,娶妻生子,还有来生,岂不是很好?”
“胆敢再往前一步,就将你挫骨扬灰!”
赵阳一步踏出。
廊桥轰然一震。
天地寂静,杂音顿消。
有叹息,有恐惧,有慌乱,有敬畏,有唏嘘,一团乱麻。
赵阳一步走出之后,就自然而然向前走出第二步,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孔先生与自己,并肩而行。
整座廊桥以及廊桥之外,突然又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少年之前停步的时候,就已经不再被光线刺得流泪,这会儿没来由就一下子哽咽起来,灵犀所至,问道:“孔先生,你是要走了吗?”
“嗯,要走了。
外边有太多人,希望我死,也由不得我自己做选择。”
“孔先生,那我们去要见谁?”
“不是‘我们’,是你。你要见的是一位……老人?”
砰然一声巨响。
孔先生好像被人一击打飞,但是孔先生反而爽朗大笑,最后不忘沉声道:“赵阳,大道就在脚下,往前走!”
赵阳深呼吸一口气,抬起脚准备踏出第三步。
有一个响起极远、极高之地的嗓音,瞬间穿透一层层天地,微笑道:“事不过三,点到即止。”
廊桥中间那边随之有人冷哼一声。
赵阳猛然惊醒,发现自己趴在桌上,油灯还在燃烧,少年下意识转头望向窗外。
天开始亮了,他不由回忆起刚才那些梦境!
而现在,他有些不知所措!这到底是梦里还是梦外,他对此一无所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