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乌衣无弹窗 正文 第52章 兰亭盛会
</script> 三月初三上巳,桃红如许,正是时人饮宴郊游的大好时节。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崇山峻岭之间,兰亭隐约其间,身后茂林修竹,在乍暖春风之间戟张墨叶,游人如水,衣履风流。
巫蘅男装打扮,低着头悄无声息地跟在老人身后,平日里老人多长带宽服,一律素衫,作世外高人打扮,今日穿得却很严谨,笑容颇有几分遥襟甫畅、逸兴遄飞之意。
水边到处都是宴饮的宾客,衣饰华丽,雅意正浓,丝竹弦乐绕梁不绝。
老人走了几步,在水边挨着竹丛停了停脚,负手一笑,“阿蘅,我见你虽低眉垂首,但一路顾左瞻右,有顾盼焦灼之意,怎么,你在找人?”
被说中心事的巫蘅脸色微红,矢口否认,“没,师父想多了。”
她才认了这老人做师父,全是为了来参与这上巳节,不然凭借巫蘅的身份是进不了这风雅之所的。她这几日有闲暇时,则陪他饮酒,老人醺醺然了,则说几句掏心肺的话,全是他当年如何为了一个寒门女抛弃王家锦衣玉食一事。
老人怎么看不出她的故作矜高,微微一笑,“可是,在找你师兄?”
“师兄?”巫蘅一愣,用了很长一会才想起来老人说的是谢泓,脸色更红。这个老人眼睛厉害,什么事都瞒不过他的眼,巫蘅最初忸怩作态,不肯袒露真心,到后来发现瞒无可瞒,索性和盘托出都说了。
“不急不急,他还有一会才来。”老人带着巫蘅往水边走,“曲水流觞,阿蘅,我们也来一回!”
才走到水边,一人跪坐在软席上,忽而似有感应地回头来,面容俊秀清绝,蒲纹华丽的紫衣优雅地披在身上,倾泻如水般,一双眼眸如山月珠玑,莹光粲然。正是桓七郎。
巫蘅一见是他,便知道今日又被识破了。
这里除却富有贤名和才名的,极少有女子,是以无奈之下巫蘅才换上了男装。好在桓瑾之没有点破,看见老人施了一礼,又对巫蘅颔首,扬起淡然的笑。唇如春花,很是俊俏如画。
上游的酒觞正巧停在巫蘅身前,在水流之间打转,她一时大急,可是众目睽睽,各人衔着趣味看她,巫蘅又不好不饮。取了酒觞来,饮酒倒是不成难事,那庾叔亭忽然笑道:“小郎君容光熏熏如月,想来文赋应如其人,何故不肯露才?”
巫蘅窘迫地不知如何是好,她才读过《诗经》和《吕览》,要应付这些人可是万万不能够的。
情急之下,她将求救的目光掷向了老人,岂知他只是酒兴上来,自顾自地饮酒,巫蘅赧然地咬牙说道:“我——”
正要说她“不会”,身后不知何人高声喊道:“十二郎!”
这时却是没人再理会巫蘅到底会不会了,那目光不约而同地聚在了巫蘅的身后,她怔怔的,只觉得心仿佛要穿透皮肉迸出来,她按捺不住,侧身回眸去,白衣郎君风骨绝佳而来,雅姿出尘,风华无量,比起上一次见的不同之处在于,那墨发已被竖起,是真正的峨冠博带、举止皆风流了。
他漫无目的地走过,没看到巫蘅,也不曾看到桓瑾之。
说不上心里是欢喜还是失落,其实每次只要看见他,她方寸大乱。
桓瑾之悠悠地一叹,苦涩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谢泓已经走到了上游,这个俊美郎君到哪儿,都能成为众人焦点,日光仿佛也格外流连地披撒在他纤华不着的白袍上,隐约精致的玄色镶边,衬得他多了几分古朴神秘的味道。才坐下,身后一个部曲摆上了弦琴。
陈季止与他不对付,却正坐在他的对面,谢泓憔悴清减了不少他自是看在眼里,但仍然没忍住挖苦道:“谢十二好兴致,原来是不与我等为伍了。”
“弹琴助兴岂不妙事?”一人反驳道。
另一人将衣袖拂过水面,大笑道:“谢十二的琴声我等倒是只闻其名,不曾切耳听过,实引以为憾事,有何不可?”
谢泓略略低眉,一根修长的手指挑过琴弦,只是轻轻一拨,韵味之高雅超凡,也让人称叹,他说话的声调也如流水琴音般清越:“流觞终有飘到下游时,不妨这样,我背过身去奏琴,待琴声止歇时,酒觞在谁面前,谁便饮酒作赋,如何?”
这时坐在巫蘅身边的老人,执着酒觞沉吟点头:“可。”
巫蘅一怔,不明白老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年高德劭,素有雅望,这话一出,立时不少人附和。
巫蘅垂了垂手,没有插话。
谢泓果然背过了身去,少顷,一缕悠扬的琴音穿过水流而来,清心脱俗,如深涧泉鸣,嘤嘤成韵。
他身后一人放下酒觞,顺着水飘了去。
所有人一面醉心听着琴,一面防备着这酒具落到自己面前,桓瑾之见谢泓身前侧身站着一人,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有些发苦。
巫蘅瞪着眼睛看到这只青花玄觞随着水飘到了自己面前,正满心希冀它飘过去,也在这时,琴声铮铮,戛然而止,杳然无声。
四下皆寂。
巫蘅不可置信地望着上游那个男人的背影,他纹风不动,端谨地背水而坐,似乎不曾知道这酒杯方才停在她的面前。
而左侧的桓瑾之已经将它自水里取出来了,巫蘅怔忡之际,他倒了酒长身而起,“这位小郎君羞于辞令,不妨我代他饮这杯酒,赋一首诗。”
谢泓唇角微挑,微笑透着几分浮云般的漫不经意。
事出突然,不待众人答话,桓瑾之已一饮而尽,这杯清酒入肚之后,他当即朗声吟了一首。
桓瑾之是倚马千言之人,他的诗作能到公认绝妙的地步,比起七步成诗的曹子建也不遑多让。
他出手替巫蘅解围,旁人也没说半个不是,笑过便是了。
巫蘅感激桓瑾之出手相助,对她盈盈点头。桓瑾之叹息,却没有多说话。
酒觞又被掷下,谢泓的琴音又起,巫蘅心道上次定是偶然,她屏息凝神,等着酒觞停在自己前头,或者流下去。
可是天不遂人愿,在巫蘅紧张万分地看着酒觞时,它竟然趁着琴音停歇时又一次落在了自己眼前!
巫蘅呆若木鸡。
这次却又是桓瑾之飞快地取酒,替她再度解围了。他的诗精妙,意境广远,还是没有人说半个不是。
不远处一个谢氏部曲,拿手肘捅了捅另一个,咋舌问道:“你说,咱们这郎君,他到底是与巫蘅过不去,还是与桓瑾之过不去?”
另一人耸肩作无奈状:“我看是兼而有之。”
两人不厚道地偷笑良久。
没想到今日却似撞了邪祟,次次琴音停止时,酒杯都落在自己跟前。桓瑾之今日已喝得面色生红,平时里俊雅清逸的一个人,此时却绮丽生艳了起来。
老人也不说话,一个人默默饮酒,丝毫没有为巫蘅打抱不平的意思。
也对,谢泓才是他正儿八经的弟子,可不像自己这个半道捡来的。
这一次琴声才不疾不徐地奏起,巫蘅忽然起身叱道:“你为何刁难我?”
她竟是当着众人之面言之咄咄指责谢泓了?这个小郎当真胆大妄为,初生牛犊无所畏惧。
即便名士,这时也不由得偏头侧耳,多了无数兴致。
谢泓的琴声骤然而止,他没有说话。巫蘅环顾四周,发现所有人都在看自己,又急又窘,她是真没想到谢泓竟然小家子气到了这种地步,睚眦必报,故意提那法子当众给自己难堪。
过了一会儿,谢泓才悠然起身,琴被人抱起退到一旁,他转身来,隔着中间的十数人,对巫蘅淡淡地说道:“你既然不喜,我离去便是。”
他转身离去,竟然真没有再多停留。随着他这一走,身后带来的几个部曲也走了个干净。
场面顿时清净了许多。
巫蘅的脚才往他迈了半步,又生生地收拢了并在一起。咬咬牙坐了回来,一旁的老人失笑道:“我这徒儿是如此不通情理,你莫与他一般见识。”
再迟钝巫蘅也听得出老人话里的忍笑意味,气得差点拂袖离席。她总觉得自己像是被诓上了贼船,这种感觉异常强烈。
兰亭之外,一驾停留已久的马车,正安静地竖着几道影儿,两侧都是宫装打扮的婢女。守着车中的人,也不知是何来头。
日头渐渐升了起来,树林阴翳,禽声上下,巫蘅嫌久坐着筋络不通,她再也没了那个兴致与这些人作赋,她原本只是来凑个热闹,也知道自己有多少斤两。谢泓方才说的那话,实在让她……心神不宁。
“师父,我去外头走走。”
“也可,早些归来。”
巫蘅点头,沿着溪水往上走,身后的人又开始新的流觞之戏,谁的辞赋吟得华丽婉转,像繁华初绽,像烟水逐生,但是她只看到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
这是方才谢泓所坐之处,她脚下这条素净的丝绡,应当是他遗落于此的。
她皱了皱眉头,疑惑地弯腰拾了起来。
桓瑾之默不出声地留意着她的背影,巫蘅似乎从地上拾起了什么,没过片刻,便惊慌地往谢泓离开的方向狂奔追逐而去……
他自失地回神,垂下眼低声叹息。
老人眼光转了转,也不说什么话,脸上一派了然得逞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