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之友无弹窗 正文 323.第 323 章
几乎在南周灭国的不到几日内,大邺开始了全面反攻。刘原阳的军队数量更多,战线拉的宽, 在建康的西段推进,而崔季明直接和殷胥南下到扬州附近, 打算从曾经修建的运河河道进入几个月前已经隶属大邺的常州, 从正北方向进攻繁华程度仅次于建康的苏州。而这时候苏州已经被得了甜头的叛军攻下两三天之久了。刘原阳之所以没有攻占他本来驻守的建康正南面、长江入海口这里, 是因为他心里挂念着另一片儿地方——宣州。
宣州是他发家的地方,是他曾经拼死保护过的地方。几年前曾经带着宣州百姓移居江北和州一代,刘原阳是无数次想要回到这里。听闻后来南周朝廷接手宣州后, 南周皇帝有意再度发展宣州的冶矿产业, 却因为地方官员行事不按规矩, 私下克扣严重,民间采矿根本没能完全发展起来。但毕竟资源足,曾经被水淹过的煤矿铁矿这几年被恢复, 宣州依然因为百姓的韧性和朝廷的关注发展的还不错。
目前宣州被南周留存的百姓和部分地方军退守,建康附近的叛军现在不断掠夺各大城市想疯狂敛财和壮大,目光咄咄正望向宣州。
而崔季明执意让殷胥留驻在长江北岸,带三万魏军与小部分水军, 南下前往苏州。苏州的繁华还与建康有些不同, 建康多豪门世族,高车轻船纵横,绫罗珠帘随风飘扬,景一半都在各家院内;苏州则是小世家中小商贾较为聚集的城市,少了建康作为南朝古都的严肃和阶级,更多了点花天酒地的氛围,富的程度不高却很普及,景大多都在街巷楼台之间。
崔季明小时候去过几次苏州,算来十几年,战乱没太怎么波及这座精巧的小城,如今却是另一幅景象。
殷胥并不太知道如今苏州的模样,然而崔季明以从未有过的速度,迅速击溃苏州的叛军,将叛军头目斩首示众后,百姓居然自发联合杀死部分已经被俘的叛军将士,以盐腌肉曝晒尸首,恨到极点甚至分而煮食。同时,去年春闱甲科乙科的不少进士在经历一年不到的官场生活后,都开始被朝廷派遣到长江南岸,协助各大州城县镇重建。
苏州正式纳入大邺版图,因为有部分商贾虎视眈眈地盯着苏州这富饶之地,殷胥想要给苏州原本的商贾一些活路,于是放缓了一些大邺巨贾进入苏州一带的政策,让他们先自行恢复发展一段时间。
从分地到普法,从改政到实行,需要经历不少大大小小的艰难,殷胥一直想采用进士归乡治理后按功赏绩效决定晋升中央的官职和方向,如今南方如此多空缺的地方职位,都是机会。
崔季明屯兵在苏州,确实受到大量百姓和本地官兵的欢迎,大邺将士军令严格行事规矩,虽说训练繁忙不会去主动帮他们却也绝不骚扰;大邺内部过来的官员也都比较希望能将公务做好,能留在苏州本地任官或者回到洛阳朝廷去,十分的尽心尽力。甚至有百姓在他们进出城内时沿街叩首,一切都像殷胥所说的那样,然而崔季明心里连半分的得意或飘飘然也没有,她知道她受敬仰是什么换来的。
听闻崔季明他们要带兵进入建康附近清缴叛军,苏州城内不少人也想要加入军队。虽然大邺未来各地都急需兵力,却不可能让他们这些刚进军营的人去上战场,崔季明命人组织募兵,招募的兵力也不过千人左右,用于守备。
见多了年迈爹娘跪地哭求的抓壮丁场面,见过男子为躲避征兵带全家奔逃的,却没见过一群人排队想去进军队打叛军,募兵处的将士们百般嫌弃,这个身高不够那个体格不行,筛掉了十之七八。
崔季明没有在苏州留太久,一是那自称高圣人的天佛帝军前主将在外逃至湖州,湖州百姓抵抗数十日,最后高圣人收买内部守军,里应外合攻打下湖州之后,几乎将湖州城内大小户人家劫掠一空,在湖州州府内自立为皇帝。崔季明心想,自立为王也罢了,敢自立为帝你也掂量掂量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
她想去先攻湖州,灭了这姓高的,然而建康一步步局势恶化的消息传来,她也坐不住了。从距离上来将,他们离湖州更近,和湖州只隔了个太湖,到建康远了但运河直通。崔季明思来想去,她的第一想法是速战速决,于是派遣独孤臧跨湖攻打湖州,张富十与她同行顺水下到建康。
然而事实证明,崔季明确实有些心急了。
这跟所见所闻对她的冲击,跟天佛帝军比较不成规模的战斗力都有关系。
其实他们遇见的天佛帝军,并不难打,这两帮人在军武方面也是在两个极点。
天佛帝军十分畏惧大邺正式军队,逼迫存活的部分百姓连夜燃香叩首为他们祈求佛祖护体,建康一代满大街可见脑门红肿的百姓拿着香绕圈嘴里念叨着行走,向南望去,有人的地方飘满了蓝灰色的青烟。
然后挖掘官道堆积巨石、将竹子树木做成尖刺斜插地面,又搜刮建康附近几支残留水军的船只,不作战,只横在平静无波的运河之上,誓要阻挡他们前进。
这些作战方式都相当不成体统,跟崔季明南下和南周打的几场仗都不在一个水平线上,唯一能让她觉得头疼的是对方的底线。
崔季明看到对方将船只首尾连接,随便打发了以前那样十几艘装着黑火药的船去炸,果不其然,用来拦路的几排大船一夜烧空,北风吹拂,黑烟滚滚覆盖了烧香的蓝烟,卷席着火星,在飘着雨丝的黑夜里如同爆发的山火一般势不可挡。河道两边驻扎的天佛帝军是有上头的死命令的,眼看着拦不住,硬着头皮像试试突袭这些大邺军队,实在打不过跑呗。
然而他们顺着河道北上,却没看到一艘大船。
崔季明不欲与他们缠斗。毕竟顺着运河南下,目标明显而且肯定还会遇到阻拦或者埋伏。她命步兵轻装步行,骑兵两翼护行,直接带着大部队从陆路南下,建康附近她熟的跟自家院子似的,算不走官道,想要逼近建康也是轻轻松松的事儿。不过她也不打算放这批叛军活命,手底下两千人不到的骑兵正在他们离营之后,骑着清一色的黑马闪电般冲入他们的军营之中。
虽然走的是小道,但崔季明想悄无声息的靠近建康是不太可能的事情,因为建康附近挤满了人。建康内部似乎被其中一支的天佛帝军所占领,然而许多叛军不死心,还有一万多人不到残留的南周旧部也依然盘踞在建康附近,不断不断的向建康发起反攻。
她攻下了几座被劫掠一空的村镇,遭遇了几支打不了几下四散而逃的叛军,相信他们会把消息带往建康中心。
建康因为是一百多年都没有扩建太多的古城,城的大小容纳不了这一带聚集的大量人口,除却外围有临安、武康、桐庐等等这样的繁华县镇以外,建康城墙外也有密密麻麻的无数城外村、城外镇,如东府、西州、白下、新林、丹阳郡等等,每个都不输任何一个小城,夜里灯火通明,如星罗棋布般遍布建康周围。
因为崔府以前在郊外依山而建,登上家中院内圈下的半边山坡,能看到建康的流光,她也曾和言玉、和不会爬树的舒窈,坐在山坡的古树上,往建康的方向看去。
今日,崔季明在靠近建康周围,登在远处地势稍高的一处山坡上,发现苍树之间望到的不是欢声笑语、人间烟火,而是无数的篝火、火把。行军的青庐连绵,简易的箭塔与瞭望塔林立。她带着几万部队踏过无数的黑暗,远处亮着代表着温暖的火光,却为他们照明了血淋淋的人间地狱,燃烧着的村镇的浓烟如流动的黑水一般,淌过屋檐,滚向风前进的方向。
崔季明骑在金龙鱼身上,手指无意识的捋过这小畜生的一头金鬃。
很多年她都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了。
以前突厥与大邺开战,手段十分残忍,除了大邺也学到的割人头算军功,突厥经常在军营外穿刺大批汉民的尸体,摆出种种形状,屠城的手段也经常使用,甚至在贺拔公年轻时候还出过震惊大邺的事件——突厥将领驱逐汉民脱光上衣匍匐在地上,作为军队的先锋去冲撞对方的军阵。
然而一是大邺当年也够狠,开始了为期两年的全面反击,打的突厥北退,一个冬天冻死三成百姓将士,他们知道疼了;二是大邺作为对外开放的混血王朝,军队之中各族人都有,大月氏、突厥和沙陀部落占得比例很高,模糊了民族仇恨的界限,打仗的手段也逐渐趋于和平。
在北方常年的战场上,双方都意识到作为战争的底线,意识到了残忍的后果;然而在这里……显然还没能经历足够多的战争,进化出这样的自觉来。
崔季明与魏军的身影在建康围城的大军外围出现的时候,她居然看到这些慌张组队的将士们,率先搬出了驱逐曾经世代居住在这里的“流民”,让他们匍匐过来抵抗他们的骑兵和步兵。
若不是外头围的这层太厚了,崔季明与对方的人数太过悬殊,崔季明还会想些什么妙计。然而现在一是妙计对于这里三层外三层的建康也不管用,二则是她心里有恨,她根本不想用什么手段,想正面狠狠的打到他们血崩肉碎!
当无数慌张的流民连保暖的衣物都没有,惊恐又无法的冲向他们列阵的大军。黑夜中看不清人数的魏军大军中传来了号令的鼓声,无数流民被后头的刀剑逼的往前奔跑的时候,看着大邺的步兵后撤半步,侧身而立,手中近一人高的大盾铿一声齐刷刷立在了原地,从大盾侧面的缝隙之中该探出的长枪却没有露头,他们只是单纯防御,如一堵墙静默的立在这里。
最前头的流民脑袋撞在了这木底蒙皮的大盾上,后头的人惊恐的挤上来。
此盾名吴魁,大而平,是三国时期吴地常用的盾牌,在北方却很少见,崔季明是第一次用,用在了这盾牌发家的地方。
在人越挤越多,不少可能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少年少女被旁边的挤倒,踩的连声儿都没来得及发出时,魏军的军队里却爆发出了整齐的呼喝:“向北犹有活路!”
军队粗噶又整齐的声音响亮在这建康城与郊外明与暗的界限之上,这六个字听起来有点罗嗦,但最前头的几排流民,率先明白了意思。
“向北犹有活路!”这样的呼喝还在重复,与震耳欲聋的吼声相比,整齐的盾带着冰凉的水汽伫立着。
“向北犹有活路!”
终于流民开始动了。
逃命的速度永远能爆发到极限,无数的流民拽上手边能拽的人,沿着这盾阵的两侧向旁边奔逃,如遇到石块的溪水一般,分开两股向北奔逃而去。
有些人没有反应过来,但前方没有剑,后方却有刀,该怎么走,本能已经告诉了他们。
偶尔不少流民也在那盾与盾的缝隙里,瞥到一眼盾后将士的面容。与无生气、冷冰冰的盾阵不同,那之后戴着头盔的静默队伍里,无数双仿佛在呐喊的眼睛从阴影中望向了他们。或是含着一点恨且不甘的泪,或是鼓励一般呲牙一点似哭的笑,他们注视着这些四散而奔的流民,却也盯着在流民奔逃大潮后,刚刚整理成阵的惊慌叛军。
鼓声再度响来,无数赤脚踩在青苔上,扶着黑色的树干,在夜雾中回头的流民,看见了那半山坡下无尽无边的整齐军队。鼓声仿佛能震得他们头顶黑色的枝桠与树叶也纷纷颤抖,哗的一声,如刀劈开山海,前列的盾阵猛然后退收盾,整齐划一到如同拨动后被按住的琴弦,没有多一丝余响。
山雾扑面,春寒冻骨,死里逃生的流民不约而同的回首,呆呆的站在山坡上。
盾阵后无数骑兵叱喝一声,窜出军阵——夜色中千万点寒光,铁蹄踏起泥泞沃土,如那劈开的山河一瞬崩塌收拢,说静无一人呼喝喊叫,说吵千万铁甲撞击刀枪鸣。
每一匹马是一枚破空的箭矢,万箭齐发,银针天降,窜过这浓烟滚滚的昔日繁华古都、如今的人间地狱,刺向了叛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