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头娘子无弹窗 正文 第三十三章 ·李穆
第三十三章·李穆在阿愁默默回忆着往事时,正跟着两个兄长于坊间写春联作耍的李穆,那手忽地一抖,已经写好大半的红纸上,顿时落下一滴墨汁。
“呀……”围观的大小娘子们忍不住发出一声遗憾的叹息。
李穆则伸手揉了揉额头,眼神里闪过片刻的恍惚。
“怎么了?”一旁的二十三郎李和见了,忙放下笔来问着他道:“可是被风吹着了?”
李穆摇摇头,低头看着那红纸上的墨点不禁又是一阵恍惚。才刚他的脑际似闪过一些什么,可他再凝神细想时,却又什么都没能抓住。
“我……”他犹豫道,“好像想起什么来了。”
“你想起那个丑丫头是谁了?”二十六郎李程立时好奇地往他面前一探头,道:“该不是谁家的下人吧?那丫头丑成那样,竟也有主家肯要?!而且我看她的衣着打扮,看着连个下人都不如呢,也只比那些乞丐体面了一点而已。”
他的聒噪,不由令李穆皱了皱眉,又伸手揉了揉额。
二十三郎赶紧放下笔,伸手越过二十六郎,探了探李穆的额,道:“可是头疼?该不会真被风吹病了吧?”又皱眉道,“你果然不该来的。便是如今你的病大好了,这街头上也冷着呢。”
那二十六郎一向是听风是雨的禀性,听二十三郎那般说,便真个儿以为二十七郎是冻着了,当即也丢了手里的笔,再一把夺过李穆的笔,风风火火地推着他道:“真是的,原说得好好的,只要送我和二十三哥过来好,偏你看了也要凑这个热闹。也不看看你那弱鸡一样的小身板,真冻病了,便是娘娘不罚我们,宜嘉夫人那里肯定也再不能挠了我和二十三哥!还不赶紧回车上暖和暖和去!”说着,竟是半拖半抱地架着李穆上了那一直候在路边的马车。
原正帮三兄弟磨着墨的小番奴狸奴和丫鬟珑珠见了,赶紧也丢了那墨块,跟着爬上马车。却是一个忙着于暗格里拿出保暖的斗篷,一个从暖壶里给他兄弟三人各倒了一盅热茶。
二十六郎唠唠叨叨抱怨着二十七郎时,二十三郎则细心地握住廿七郎的手,见他手上温热着,二十三郎这才放了心,又接过珑珠手里的斗篷,仔细把李穆给裹严了,再接过茶盏亲自递到廿七郎的手上,道:“来,焐一焐手。”
直到接过茶盏,李穆才从恍惚中醒过神来,抬头看着一向惯于照顾人的二十三郎笑道:“我没有冻着,是……才刚想事情,想得一时入了迷。”
虽说如今他早已经恢复了健康,可许是之前病得太久了的缘故,叫李穆那张小脸怎么看都要比常人更白了三分。加上他之前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便是于这一年里补回不少的肉,看着依旧还是偏于清瘦。因此,哪怕他淘气时都已经能够上房揭瓦了,于众人的印象里,他仍是那个风吹吹要倒的“弱鸡”廿七郎。
二十三郎看看他,叹着气道:“你到底大病过的,不比常人,自己该注意多保养一二才是。”又道,“才刚里正说,已经在坊间的酒馆里订了几桌子饭菜酬谢我们,想来你们也吃不惯这些粗茶淡饭,不如回吧。”
“你呢?”二十六郎问。
二十三郎笑道:“我答应了永昌先生,午后还要跟着他们再去两个坊间呢。”又问着李穆,“宜嘉夫人那里该要等着你去吃午饭的吧?”见李穆点头,便又嘱咐道:“那你可记得早点回去,府里晚上要开家宴,晚了可不好。”
他又交待了狸奴和珑珠一些话后,便扶着那车门欲下去。可临下车时,他忽然想起什么,又扭头对二十六郎笑道:“如何?可好玩?”
二十六郎立时如炸了毛一般,挺直着腰肝嚷嚷道:“一点儿也不好玩!竟是上了你的当!我当怎么有趣呢,原来你竟是骗着我和廿七郎来给你做苦役的!”
李穆焐着那茶盏说了句公道话,道:“我怎么记得,是你死乞白赖非闹着要跟二十三哥来的?连我都是被你硬拉来的呢。”
因王府里的小郎君太多,且王妃又不真是个贤惠人,所以严格说来,他们这些小郎们不过是外面看着光鲜罢了。除了每人定量的衣食用度外,想要更多的东西不能了。甚至连那出行的马车,也不是人人都有的。二十六郎之所以会缠上李穆,便是因为,李穆有一辆宜嘉夫人特意拨给他专用的马车。
见二十六郎缩起脖子,二十三郎和二十七郎对眼一笑。二十三郎又交待了两个弟弟几句“不许贪玩”的话,便回到他阿公和那些同窗身边去了。
二十六郎则凑到车窗那里,眼带羡慕地看了二十三郎好一会儿,才放下那厚厚的织锦窗帘,回头问着李穆道:“不是说,宜嘉夫人要另替你请个名师的吗?这事如何了?”
虽然府里每个小郎小娘到了年纪都会被送进王府学堂里去开蒙读,可学里先生教书的水平实在不怎么样。因此,但凡求上进的,或者有本事有门路的,都宁愿于府外另寻个名师。
那二十三郎的生母张氏原出生于书香门第,其父是广陵城里梅花书院的掌院,人称“永昌先生”。因张氏年轻时极具才名,却再想不到因这名声惹祸上身,叫她于一夜之间被人掳了去。等永昌先生好不容易查访到她的下落时,她已经被那好色的广陵王给圈进了内宅。
虽说张氏沦落为王府的一个无名姬妾,且那时已经有了二十三郎,作为读书人的他亲阿舅和亲阿公,倒并没有因此不肯认下这个女儿和外孙。虽然于官方的名义上,二十三郎跟他家再无关系,一家人依旧还是想着法儿地将二十三郎弄进了梅花书院里读书。
而于这种“积极要求上进”的事,只要不用王府里另外开支钱粮,王妃倒显得很是大度,从来不过问这等“闲事”。
和中规中矩叫着他阿公“永昌先生”的二十三郎不同,李穆从来不忌讳让人知道他和宜嘉夫人之间的血缘关系,因此答着二十六郎道:“我姨母的意思,想请个靠得住的先生住馆,在她府上教我。我倒想考一考那梅花书院试试。怎么说那梅花书院都是大唐十三所名院之一,学问应该不差的。只是,我病了这么多年,功课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只怕考不上呢。”
二十六郎看看他,一竖拇指,道:“有志气。”又笑道:“我是不行的,提到读书二字头疼。好在便是我不学无术,将来也照样有一份俸禄可拿,总饿不死我便是。”
李穆横他一眼,倒没怎么狠劝他向学。顿了顿,他只问道:“你怎么说?是回府,还是跟我去我姨母那里吃午饭?”
“当然跟你走了!”李程立时道,“我才不要在这街头上冻个半死,等着府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派车来接呢。”又羡慕地抬眼看着李穆这辆装饰豪华的马车,道:“还是你和二十三哥有福气。哪像我,不仅指望不上那些人,还得防着那些人来扒我的皮。”
李穆看看他,不禁一阵沉默。
因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有关王府里的一切,其实都是他于这一年里才恶补起来的。
要说起广陵王府,于整个大唐来说,可算得是个笑话。那广陵王的好色之名,甚至已经传到了西域诸国。王府里,侍候着大王的姬妾少说也过了百,至于子女,皇家玉牒上的记载,则已经足足有八十八位之多了。
而和别的王府里常常不给姬妾所生的子女报名不同,广陵王府的王妃陆氏是个极公正之人,哪怕那广陵王如一个懒农夫一般,只管撒种不管收,她也算得是个极合格的农妇,只要王府里“收成”一个新生儿,她极负责任地将那孩子抱养过去,同时往宗人府里报个名。因此,广陵王府竟是大唐所有皇室家族里,唯一一个将所有孩子都上了玉牒的人家。
而且,世家女出身的王妃还极讲究个规矩体统。便是她其实也很不耐烦教养府里的那些小郎小娘子们,她也绝不肯叫那些低贱的姬妾们教养了这些记在她名下的子女——反正王府里多的是各色奶娘仆从。
甚至,因那些孩子才刚出生被王妃派人抱走了,以至于那些不受宠的姬妾,连自己生的是男孩是女孩都不知道。不仅如此,王府里许多的小郎小娘子们也搞不清自己的生母是哪一个,除非他们的生母能够像二十三郎、二十六郎或二十七郎的生母那样,曾于广陵王的面前得宠过相对较长的一段时间。
而对于知道自己生母是谁的小郎小娘们来说,这却未必是一件幸事。因为不是所有人都像二十三郎的生母那样,是被强掳来的,许多人都如李穆的生母牡丹娘子和二十六郎的生母承欢娘子那样,是家里趋炎附势,主动将女儿送进王府的。因此,这些知道自身出处的小郎小娘们,不免会被自己的生母以及母族亲戚们以各种理由给缠上。
不说二十六郎,便是生母已经亡故了的李穆,若不是受着宜嘉夫人的庇佑,他也少不得会被赵家人给缠上。
虽然同情着他二十六哥,李穆却是什么也说不得,只应道:“你的钱可够用?若是不够……”
不等他的话说完,李程已经挥着手拒绝了,道:“我宁愿我身上没钱。只要我确实没钱,谁也拿我没办法。”
二人于车帘低垂的车上说着话时,谁也没留意到,他们的马车正巧驶过莫娘子和阿愁的身旁。
因那跟车的侍卫看着眼熟,便叫阿愁多看了那车一眼,却是一下子认了出来,这正是她差点闯了祸的那辆车。
于是她拉了拉莫娘子的手,将那车指给莫娘子看。
莫娘子看看那车,又冲着她一阵不赞同地摇头,道:“女子走路该目不斜视才对。”又挑剔地看看阿愁,“你的仪态该好好练上一练才行。”
顿时,阿愁一噎——好吧,前世被她奶奶这般教训过太多次了,所以阿愁倒并不觉得怎么难受。
倒是莫娘子,回过神来时,不禁悄悄看了阿愁一眼。见这丫头竟心大地不以为意,她不禁又暗暗摇了摇头,一时不知道阿愁这样豁达是好还是不好。
而,阿愁和李穆都不知道的是,当阿愁想到她奶奶时,马车上的李穆猛地一怔。因为那一瞬,他的脑际再次闪过那种熟悉的感觉。
“怎么了?”
见他忽然变了脸色,二十六郎赶紧把头凑了过来。
李穆立时不客气地一巴掌推开他的脸,皱眉道:“别出声!”
却是维持着一只手仍盖在李程脸上的动作,那么皱着眉头,使劲追踪着脑海里那个飘忽着的……形容不出来的感觉。
半晌,李程才于他的掌下哼哼道:“我能动了吗?”
李穆回过神来,这才收回手,又狠拧起眉,揉着额头道:“你不许出声儿,我要想事儿呢。”
李程忽地笑开了,道:“又来了,你明明比我还小了三四个月呢,竟总装着个大人的腔调说话。你这么个小人儿,能有什么大事想?”
他伸手想要去戳李穆的脑门,却叫李穆不客气地一巴掌打开他的手,不耐烦道:“别吵,我好像要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李程不解。
“很重要的事。”李穆推开他,闭着眼靠在车壁上,又警告道:“你别再跟我说话,不然我可要赶你下车了。”
知道他说一不二性情的李程噎了噎,只得闭了嘴,挑开车帘无聊地往车外看去。
此时他们已经到了东凰大街上。因街上车多,叫他们的车一时堵住了。于是,便这么,李程再次看到了那个“丑丫头”。
他扭回头,想把那“丑丫头”指给李穆看。可看看李穆紧皱起的眉,李程撇了撇嘴,到底没敢打扰他,只自顾自地探着个头,看着那一笑起来眼睛眯成两道细缝的丑女孩。
“你笑什么?”
忽然,一旁传来李穆的声音。
“啊?”
李程扭回头,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他居然也在笑着——细究起来,却是因为,那女孩虽然生得丑,可不得不说,她笑起来的模样,极能够感染人。
于是他再次撩起窗帘,指着车外道:“哦,是刚才那个丑丫头……咦,人呢?”
车外,人流中早已经看不到莫娘子师徒的踪影了。(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