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家新燕无弹窗 正文 第57章
</script> 这个赵庆丰,不是一名能让人产生好感的男人。岁数不大,品格带些浮夸,连那仅存的那一丝真诚都有点像演出来。何绍礼目光如炬,他异常后悔同意让江子燕来到洲头县。
楼月迪行事已经让人齿冷,但总归是江子燕的母亲。遇到赵庆丰这种烂人又是何必?
眼前的男厨子,还在毫无眼力地继续问,要不要进这家见鬼的小燕餐厅去看看。何绍礼刚想拒绝,江子燕在身后开口说:“看她骨灰不必了。”顿了顿,她说,“我们中午饭在你这里吃吧。”
何绍礼被江子燕硬拽着,轻声哄着,他才异常不快的重新坐进这家半新的小燕餐馆。
一坐下,江子燕把菜单递给他,说:“让我们尝尝老板的手艺吧。”
何绍礼淡淡地盯了她片刻,又抬头扫了眼赵庆丰。他一言不发,开始研究起菜单,准备拣最贵最难做的海鲜。
赵庆丰回过味来,对这种公然吃白食的行为,并不能多说一句话。
他曾经有一次半夜偷了老板娘女儿的新款手机,藏在兜里,刚准备若无其事地出门。江燕飘然下楼来取吹风机,看也没看他,柔声说了一句:“你想明天被车撞死的时候,兜里还留着我的手机吗?”
赵庆丰满脑门都是湿漉漉的汗意。
楼月迪当时为他买的高配越野车,导航器、倒车雷达和报警锁经常无故失灵,每每送到4s店修,花十几天费力修好,一送回来再出新的问题。
后来,他都不敢把车停在距离店的一公里之内。
何绍礼低头点菜的功夫,江子燕玩着手机,再环视着四周。
小燕餐厅的装饰都返修过,地面和墙面很干净,铺着白色瓷砖。供着常见的招财金蟾,收银台里坐着两位三十多岁左右的女人,大概是服务员和收银员,正好奇地盯着英气勃勃的何绍礼。
她目光重新落回赵庆丰的脸上,还没等再仔细打量他几眼,对方已经搓着脖子上的金链子,嘟囔说看看后面有什么最好的食材,赶紧溜走了。
身边无人的时候,何绍礼眼睛盯着菜单,他语气终于有些无奈:“子燕姐,你还敢来这家吃,你不怕这小子在菜里放毒?”
江子燕其实是不敢看楼月迪的骨灰,但她当然不肯立刻走,只好随便找了个借口又留下。
她沉吟片刻,理所当然地说:“哦,待会上菜,你先吃好了。”
何绍礼不由怔住。他清晨的胡子刮得并不干净,仔细看是有整齐的青色阴影。因为因为不快抿嘴的时候,脸颊上的酒窝和胡须渣都会深陷下去。
“你让我先吃?”他似笑非笑地反问,随手把菜单扔在桌面。
江子燕点点头说:“你是走霸道总裁风格的,到时候吃一口说不合心意,可以拉着我转身走,他不敢说什么。但换了我这么做,显得不怎么淑女了。”
看何绍礼哑然,她忍不住微微笑了:“逗你玩的,我怎么舍得。我刚才又给那老警察发了短信,把他邀请到这家店里一起吃免费午餐。有他在,赵庆丰不敢做什么的。”
江子燕对世事略微鲁莽白目,但谁真的想跟她比应变甚至是恶意程度,好像又有点班门弄斧。
何绍礼面无表情,重新把菜单拣起来,继续端详着菜单。
自己家的老婆喜欢玩火,还明摆着把他当枪用,他能有什么办法?他什么办法也没有。
“……你开心好。”何绍礼无所谓地说,“你想吃鱼吗,清蒸鲈鱼?”
等老警察赶来后,果然也上下打量了一圈赵庆丰。
赵庆丰现在自己做生意,洲头县地方不大,对任何挂公职或曾经挂过的人都有些敬畏,此刻只觉流日不利,不得不面对一桌子的瘟神。
不过,赵庆丰这个人做人确实有几分乖觉,只亲手做了两道海鲜,其他时间都陪坐,有菜上来,闷头先吃一口,也不怪当初哄得楼月迪开心。
江子燕此刻坐在这家小燕餐厅,她曾经的家,很糟糕回忆的故乡,楼月迪的骨灰近在隔壁。她以为多少会感觉心理不适。但实际上,也平淡无奇地吃完了这顿午饭。
老警察席间观察着江子燕,看她那神情,像不在乎赵庆丰存在一般,于是把刚得来的货单递给她。
江子燕一转手,把那些海珍名目递给赵庆丰:“这上面有什么不适合孕妇吃的东西?”
赵庆丰到底是厨师,他对食材,尤其海货的了解,比普通人丰富很多。他很仔细地看了一眼,肯定地说全部是性温的滋补品。
“购买数量太多。你看看,当初买了多少东西,一个孕妇,怎么能吃掉这么多补品?”老警察点出疑点。
他原本有一搭没一搭地调查,直到被江子燕提醒,看到这张进货单,觉得整件事有意思起来。在楼月迪怀孕期间,这小燕餐厅前前后后地,足足进了将近十万的滋补品。
江子燕却淡淡地说:“哦,谁说我妈一个人吃这些?”
老警察一愣,她笑着说:“我猜,我妈当时也逼着我,和她一起吃这些补品。”
老警察脑子没转过弯,疑惑地问:“她为什么要你也吃,你当时也怀孕了?”
江子燕沉默片刻:“我当时确实怀孕了。不过,我妈逼我做事情,也不需要理由。”
赵庆丰皱眉,他忍不住插口:“你别这么说她……”
江子燕笑着说:“你觉得,我妈对我这个女儿很好,是不是?你觉得,我以前只要对我妈态度好一点,她很开心,我只要对我妈坏一点,她完全受不了?你觉得,她要求已经这么低,我为什么总不能乖乖听她话,是不是?”
赵庆丰没说话。江子燕失忆后对他的态度,和以前惊人得相同。也不是鄙夷,但是忽视,偶尔说几句话,根本让人接不下来。
江子燕继续笑着,忽而一指何绍礼:“你看到我男人了吗,他性格算够能忍了吧。但你知道我刚回来,他晾了我多久吗?这世界上,真的没人能做到4小时,都哄着别人呀。”
江子燕不了解她母亲,但她很了解自己的脾气。失忆后的江子燕,嘴上即使笑,内心永远和人是隔着层距离,开口叫任何客套话都非常顺口,因为她根本不在乎。以前的江子燕,却连这层伪善也没有。
楼月迪曾经深深伤害过她,她好像女儿,却又总是很难体会任何界限感。无论楼月迪当初想不想要腹中婴儿,一定是想方设法地逼女儿承受相同境遇,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这样一对母女,居然凑到一起,也不知道谁更可怜。
江子燕脑海里,没前没后的,突然冒出句何智尧表演过的莎士比亚台词,“禽兽尚有一丝怜悯之心,我没有,所以我不是禽兽”,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素来的模样都冷清自制,刚才吃饭的时候不紧不慢。但此刻的模样,大概带点疯癫了。
老警察,何绍礼和赵庆丰都颇为诧异地盯着她看,空气仿佛凝固,江子燕微微自嘲地摇了摇头,她索性再问赵庆丰:“你有我妈的照片吗?”
赵庆丰连忙点了点头,他仿佛松了一口气,没一会从房间里拿出来楼月迪的遗照,递给她。
江子燕看了一眼,递回去的动作快得像丢开点燃的炮仗,挨着她的老警察和何绍礼甚至都都没看清照片上的人。
等再坐下后,江子燕便对老警察说:“我妈这件事,到此为止吧。别查了。”她语意平静,缓缓地说:“您说的对,亲人的事,大多不了了之。我和我妈,到此为止吧。”
她的态度迅速转变,连何绍礼都忍不住多看一眼。
江子燕的手在桌面下无声捏紧,忽而觉得,在此处多坐一秒,竟都像如坐针毡。
快步地走出餐厅,炎热的海岛午后,空气是咸湿的松果味道,情绪真相都会失去轮廓。
江子燕突然用手捂住脸,在阳光下,眼皮后是毛细血管晕染后的血红色。她莫名地哭了。
不该去见回忆里的人,方才遗照上的楼月迪,苍白憔瘦,下半张脸型和自己相同。但这遗照上的女人,和总出现在她梦里的那个有温和双眼中年女人,是不同的两张面孔。
最初,是臆想中那双温和的眼睛,才会让她怀着微薄的希望,一路追寻到洲头县。但如今脑海里的人脸也是假的,楼月迪变得根本什么都不是,只会像小腿上那个狰狞伤疤,是一个代表过去的符号。
楼月迪像这小燕餐厅,如今餐厅易主,由一个彻底陌生人经营。她对失忆后的江子燕的微薄影响,也仅仅剩于此。
她这眼泪很快止住了,当何绍礼追上她,江子燕回头再看了眼写着四字“小燕餐厅”的招牌,明明还有那么多谜团和疑惑,但她从不是容易心软的女人。
“我们走吧。”
这是江子燕最后一次,义无反顾地,从这里逃开。
他们在洲头县仅仅再住了半天。
何智尧大概因为这两天没怎么吃绿色蔬菜,他小小的上翘左唇角,起了一个红色的水泡。何绍礼倒是每顿都吃菜了,但他在右唇角起了一个更大的火泡。
当江子燕主动提出,提前从洲头离开的时候,父子两人齐齐地点头。
何智尧觉得大海看久了,也一般般吧,主要是不能钓鱼。还有天气太热了,他兴致勃勃地更想去下一站旅游地玩。
何绍礼则是看洲头县什么都不顺眼,包括自己的儿子,感觉更丑了。
他倒是第无数遍地问江子燕:“你真的不想再查她了?”
江子燕正借用何绍礼的笔记本电脑,写一篇新的稿件。苹果公司一般在月会发本年度的新品,从暑假开始成为聚焦热点。她随手写了一篇分析文件,当作凑这个月的kpi。
她换不换工作,另说。至少本月奖金没人嫌多。
“不查了。”江子燕这么回答,她是很坚决的个性,自嘲的时候,语气依旧轻柔,“你听过一个络热词吗,叫’岁月静好婊’。我打算朝这个方向,多努力一下。”
何绍礼工作之余,也在不停知识充电,但他最近所知道的那些热词和新词,几乎全部来自江子燕和何智尧。
他笑着说:“岁月静好?这词听起来不错。不过,你是怎么突然想开的?”
江子燕微微抿唇,只含糊地敷衍他:“你不会懂啦。”
何绍礼订的红眼回程航班,在半夜。
他们开着车,从架在滩涂上的高速公路,一路再平稳驶出洲头县。与白天的辽阔感不同,夜晚的公路起着海雾,远处的远光灯一闪一闪的,都像猫眼样睁着。桥下面的波浪依旧扑打着,再远处好像是水厂养殖的桅杆,隐约亮着灯。
无功而返的旅途,匆匆而走的故乡。她知道的真相,已经比来程更多,谜团还差着几步没有解开,但突然间,也没了心情。
何绍礼突然在前方开口:“这像不像,我接你回城的那一天晚上?”
江子燕正在后面座位上抱着何智尧,孩子的头贴着她的胳膊,母子两人正同样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握着冰奶茶。
她回过神来,仿佛觉得何绍礼此刻的口气和平常有些不同。
”哦,像吗?哪里像?“江子燕随口问。
“感觉有一些像。”何绍礼只简单说,并不多解释。他继续开车,嘴角有自顾自地一丝笑,却很浅,“子燕姐,你今天说,我回国后总是在晾着你?”
江子燕还没答话,他淡淡地接下去:“但明明也是你在晾着我啊。”
江子燕沉默下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楼月迪一下子占据全部的思绪。她都有点忘记最初回来的理由。哦,最初回来是因为儿子,她开始只想着何智尧。后来七七八八,江子燕要承认,她对何绍礼的用心程度并不够。
母亲和家乡是笔乱账,儿子总有一日会长大,以后陪她时日最多,甚至陪到白首的,是眼前的青年。但比起何绍礼对此事的万分确信,江子燕却总感觉自己依旧不能对他交付全部的身心。
到机场的时候,要去自助机器换票。
何智尧突然间想起来,他最喜欢的那本涂卡童话书,因为匆匆离去,不慎被落在酒店大堂座位。而何绍礼在旁边胳膊没夹稳,备用手机掉在地面,钢化玻璃居然全碎了。
还完票,父子两人沉默地坐在候机室一隅,一个不死心地继续翻着小书包,一个正注视着碎屏,身上散发相同怨气,似乎能冲破整个宇宙。
江子燕坐在他俩对面,她自己买了包小咸鱼酥,边想心事边慢慢地吃完。再抬头的时候,看着他俩居然正死死瞪着自己。
“怎么了?”她一怔。
江子燕刚才分别问他们要不要吃,没人理睬。
何绍礼此刻的目光幽深,她不太能直视,于是先问儿子,“尧宝,我这里还有一点点,你要不要尝一口?”
何智尧便很悲愤地爆发了:“姐姐,你咋天天知道吃呢!”
何绍礼的手机壁纸上,江子燕的脸已经随着玻璃碎成渣渣,他也冷淡地接腔:“她脑子已经摔坏了。”
江子燕默然无语,顺手拆了最后一包小酥鱼。零食袋子很小,她慢嚼细咽,两口吃完了。
何智尧不由更绝望,嘴上的泡都气得抖了两下。
何绍礼冷言冷语地继续说:“有这种姐姐,真是岂有此理,胖子,以后咱俩换个新的吧。”
何智尧悲愤欲狂,刚想躺在地上挺尸,但听了爸爸这话,立马托马斯旋转般地怂了。他打直了膝盖,轻声地说:“……这,还是不要换了吧,我喜欢现在这个。“
何绍礼还没觉得他自己这话多孩子气,只觉得儿子非常没出息。随后,何绍礼板着俊脸,问了一个更幼稚无聊的问题。
“我和你妈妈,你最谁?”
这问题对一个正热宇宙万物的宝宝来说,实在是太艰涩。
何智尧气若游丝地小小“啊”了声,求助般地看着江子燕。但她也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什么话也没说,等着回答。小朋友被这两双同样卓绝清亮的眼睛盯着,像被剩在菜篮子里最后一个孤零零的大橙子,滴溜溜地滚着。
过了会,何智尧终于下定了决心:“……我最爸爸。”
何绍礼终于不说话了,江子燕很明显感觉他整个儿都开心起来,因为瞬间里,何绍礼侧脸仿佛都烁烁发光似得,他长舒一口气,笑起来。
她一时间,心头竟也微微热了,让何绍礼高兴,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情。
何智尧已经跑过来,把他的小胖手放在江子燕膝盖上,语重心长地继续说:”我最爸爸,但我爸爸最你,所以……能量转移,你还是世界上最可的人。”
江子燕故意板着脸,她还没想好怎么教训眼前这机灵鬼。何智尧在她目光中又一次怂了,他怀疑自己的教义不对,立刻改口说:“其实,我最你。”
“那你刚才为什么说最爸爸?”
何智尧已经快被这些磨人的老年妖精弄得愁死了,他支支吾吾地说:“……因为,我有点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