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渡忘川无弹窗 正文 第29章 渡情(二十九)
王楠望着司妍,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甜丝丝的枣味顺喉而下落到心头,可他不敢相信,只当自己是听错了,如今的王二公子是坨泔水,谁见谁都嫌,她竟然还靠上来舀上一勺搂怀里。王楠摇摇头,硬逼自己清醒,见到柔荑再伸来,他害怕地往墙里缩。
“做梦……我定是在做梦……”
他颤颤巍巍,如胆小的鼠,这让做惯猫的司妍心生不悦,她可是为了救他才答应与他成婚,没想到他依旧落到这狼狈境地,白费了她的心血。
司妍看他发丝乱如鸡窝,浑身没个干净的地方,想帮他理干净,谁料他一直劲地躲,恨不得钻进蜿蜒的墙缝里。
“干嘛看到我怕?我认识的二公子可不是这样。”司妍低声道。
王楠一听不由打个哆嗦,低头藏脸的,朝着黑墙自言自语。
“走吧,你快些走。我不想连累你,你跟着我,名声也会变臭。”
“我不嫌臭,而且我有法子救你。”
说罢,王楠微愣,眼中闪出希冀,可想到自个儿签字画押,卷宗已至京城,希冀又“噗”地灭了。
王楠一副漂亮的单凤眼蓦然黯淡,犹如深井黑得反不出光。他何尝不想活,而事到如今,他实在活不了了。
“眼下我也什么都不求了,只想回家再看娘一眼,她过世我都未能尽孝,我对不起娘呀。”
说着,王楠伤心痛哭,像小娃般埋首哀嚎。
司妍直勾勾地看着,不咸不淡地说:“好,我成全你。”
话音刚落,王楠只觉得眼前一黑,再睁开看已经置身牢笼外。他大吃一惊,正想回头看时,在前引路的司妍狠厉地说了句:“莫回头!”
王楠吓得忙把头转正,跟在司妍身边屏气凝神,避开喝酒聊天的狱吏。
真是奇怪,早上被打得遍体鳞伤,此时倒一点也不觉得痛了,而且脚步轻得很,人跟飘似的。王楠不由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再看看双腿,似乎有点虚糊。
“到了。王夫人正在里头,你进去吧。”
司妍突然开了口。王楠猛抬头看到王府的牌匾,匾下悬着白灯笼,灯笼里的烛火忽明忽暗,阴森至极。
王楠心里一酸,什么都顾不得冲进去,跑到灵堂里往地上一跪,号啕大哭。
“娘,我来晚了……娘,孩儿对不起你,孩儿不该让你操心。”
他哭得声嘶力韵,在堂中守夜的奴婢管事们却无动于衷,个个都似木头疙瘩。
王楠眼里只有过世的娘亲,堂里其它人都成了虚无,他心里惦记着娘对他的好,想到之前做的糊涂事恨不得将自己的贱命全都给娘用。
王楠伤心欲绝,正当想给娘上三炷香时,忽然听到一个万分熟悉的声音在唤他。
“楠儿……楠儿……你回来了呀。”
王楠蓦然抬首,看到娘身着一袭白衣立在牌位边。她脸发青,头发披散,瘦弱的臂膀似两根柳条朝他扬起。
王楠早已忘记惧怕,连忙起身跑到王夫人面前,将她纤细的手攥在掌心里。
“娘,孩儿来看你了。孩儿对不起你。”
王楠哽咽。王夫人眼露悲戚,见他鼻青眼肿,浑身是伤,欲语泪先流。
“楠儿呀,娘知道你受苦了,是娘对不起你。”
王夫人边说边颤手摸起王楠脸上的青紫,心疼得直蹙眉,她看见他嘴边开了道口子,忙以指沾点唾沫抹上去。
母子二人忍不住相拥而泣,王夫人啜泣道:“娘何尝不知道你的禀性呢?你再怎么坏也不会去杀人呀……是娘不好,娘把你推到火坑里啦,可娘都是为了王家呀。”
王楠何尝不知呢,娘三番四次让他多担待,是为了保住三弟,人人都知三弟是文曲星下凡,而他王楠不过是个纨绔子弟,在王家根本是上不了台面的人。
如今王家出了事,他成了弃卒,心里不甘且难过,可又能怎么样?让人把名满天下的三弟抓走,留下他这个废物吗?
王楠看透了,收紧双手哽咽道:“娘,您别说了。我不觉得苦,我只是恨……恨没能守在病榻前照顾您。”
情到深处,他忍不住泪流满面。天下无后悔药,他恨当初去金华盘下那间酒楼,恨找来月娘做帮工,他惟独不敢恨三弟,不敢恨王家。
王夫人也懂,心疼这个儿子,若不是法子都使尽了,谁会想到这个下下策呢?她万万没想到的是,王楠竟然把罪全揽在身上,件件都得杀头,她心里隐约清楚,可一句都说不得。
忽然一阵阴风起,王夫人害怕地直哆嗦,她紧抓住王楠的手,依依不舍,道:“楠儿呀,娘得走了,你可千万要记得,别让娘失望,王家前程全都靠你啦。”
王楠惊讶:“娘,你要去哪儿?”
话音刚落,灵堂两边堆金童玉女之处冒起两缕黑烟,渐渐地黑烟化作人形,王楠还来不及反应,见两条铁勾飞来,不偏不倚勾住王夫人左右肩膀,刺穿琵琶骨。
一声惨叫无比凄厉。黑衣人低喝一声:“走!”而后收起铁链,把王夫人拖走了。
“楠儿呀!!!”王夫人哭叫,极力伸着手。王楠想去救她,却被股不知名的力量弹飞出去。
这一下,跌得他骨头都要断了,王楠扶腰起身,再抬头时竟然回到牢房。
呀?!王楠惊呆了,情不自禁伸出摸摸这冰冷的墙,刚才他分明是在王府,怎么一转眼到这儿了?
王楠觉得自己在做梦,可偏偏在地上找到把勺,勺上还留有红枣清甜的香气。
怎么回事?王楠惊慌失措,忙不迭地爬到牢门前对外面大喊:“来人啦!快来人啦!”
叫半晌,终于有个狱吏懒洋洋地走过来了,嘴里叼着根长竹签子,好声没好气地问:“什么事?烦爷清静!”
“这位爷……敢问有没有人来看过我?”王楠畏缩问道。狱吏扔个他白眼,哼笑一声。
“你这种人,谁会来看?我呸!”
狱吏往他脸上唾口唾沫,转身大摇大摆地走了。
王楠恍然如梦,两手依旧扒拉着牢栏,脑中一片空白。
刚才分明是司妍来了,还带来一碗红枣桂花粥给他尝,她还带他去王府见了娘亲,可……娘不是死了吗?
王楠心乱如麻,将事情翻来倒去,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想起经常在萧府看见的那只黑猫,它的眼神和司妍一样,看人直勾勾的。
王楠忍不住打个哆嗦,心生寒意。他越想越觉得古怪,有些怕,思绪却如万马奔腾,停不下来。
萧府里有只黑猫,还有一只白鹦哥。有猫的时候见不着司妍,有鸟的时候见不着萧玉。他摸到门道了,不由欣喜万分,可沉下心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太可能。
虽说他不喜欢读书,但不正经的册子看了许多,从没见过一天为人,一天为畜的故事,但先前发生的事不也是从没看见过吗?
王楠心突突狂跳,预感自己碰到了不得的人物,他捡起地上勺子瞧了又瞧,这勺子竟然慢慢地消失不见了。
王楠手中空空如也,他的眼不由瞪圆两圈,他连忙扑到地上翻找,想抓到一丝勺子存在过的痕迹,然而什么也没有,连红枣粥的汁水也找不到。王楠不甘心,把手伸到喉咙里乱扣,结果只呕出一堆酸水,没见红枣。
他怔怔地望着地上狼藉,发出一声怪笑。
王楠以为自己作了一场梦,而在这梦中娘依旧希望他能为王家考虑,即便杀月娘的不是他,毒死杨阁老的也不是他,但比起王家前程,他的命变得轻了。
再过十几日该行刑了,王楠倒不害怕,反倒是希望早死早超生,到阴曹地府对得起列祖列宗。
王楠不进水不食米,整日呆呆地坐着。狱吏本看不起这人,干脆不给他饭吃,死在行刑前算他的造化,否则到那日游街时,不知有多少烂菜叶子、唾沫星子砸他脸上。
晌午时,有人来了,她拎着食篮让狱吏打开牢门。王楠眼珠子一转,看到一抹淡蓝,好似万里无云的天色,干净通透。
“我今天烹了几个小菜给你尝尝。”
她说话轻声细气,好像在家里般随性。王楠见她打开食篮,先从篮中取出一块粗麻布铺在地上,而后搬出一碟碟的小菜,摆在这块布上。她还带了酒,是他最喝的女儿红。她将女儿红倒入酒盏,再递到他面前。
“尝尝这酒,埋了二十几年了。”
王楠戒惫地看着她,不敢去接。司妍见他许久不动作,干脆把酒吃了,再斟满杯递过去。
“瞧,酒里没毒。”
王楠依旧不伸手,两眼狠狠地打量她半晌,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司妍莞尔道:“一个想救你的人。”
“救我?”
“是,没错。我知道那些事不是你干的,你只不过帮人顶包而已。”
她一语道破,王楠万分惊讶,缓过神后只觉得心像被扎了一刀,顿时痛了起来。所以人都放弃他,偏偏是这个女子,被他退婚的女子,说要救他,原来他还是被人挂念,还是有人喜欢的。
此生足矣。
“不,全是我干的。月娘是我杀,杨阁老也是我杀。你还是离我远些吧,人言可畏。”
王楠语气平静,已将生死置之渡外。
司妍倒有些不明白,问:“你为何要这样做?难道是因为王家的名声吗?你也是王家人呀。”
“不,我是王家的讨债鬼,死有余辜。你别再说了,真的别在说了,如今我快死了,我只求你一件事,在临刑前让狱吏给我送碗香米饭,我想吃饱了再上路。”
说罢,王楠垂下眸,他眼中分明有几丝不甘,挣扎几下之后便不见了踪影。
司妍看着他,沉默不语,她何尝不知道他的心思?思前想后,她依然想帮他这回,便道:“我有法子把你弄出去,隐姓埋名,重新过活。”
王楠听后不由打个寒颤,两眼冒着光像是心动了。
“那我三弟呢?还有王家呢?”
“之后你与他们再无瓜葛,你也不是王家人了。”
话落,王楠的眸子又黯淡了,他低着头喃喃道:“我逃走了,王家定会被唾沫星子淹死,三弟往后如何混官场,而娘的死,我的苦都岂不是白受?不……我不能逃走……”
王楠反反覆覆地说着这几句话。司妍明白多说无宜,于是低头收拾起未动的酒菜,到牢门方才转头说一句:“我答应你,不把真相说出去。”(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