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渡忘川无弹窗 正文 第40章 渡念(二)
林业昌是个进步青年,刚从燕京大学毕业。他从小生活在北平,经历了一个朝代的覆灭,也亲眼目睹父亲被斩首于菜市口。林业昌的父亲是因力推变法而惹来杀身之祸,虽然他人已死,但精神不灭,在林业昌眼里他的父亲是救国救民的英雄,他也要活成他父亲的模样,为中华之崛起而奋斗。谈到理想时,林业昌激情澎湃,激动地站上桌子,右手握拳贴在心口上,仰天大声疾呼:“国土可以征服而不可以断送!国人可以杀戮而不可以低头!同胞站起来吧!”(注1)
萧玉坐在柜后靠椅上,抬眼看着这棵立在桌上的拔葱轻叹口气,而后揉几圈发涨的额**,向林业昌招手道:“你先下来,有话好好说,这桌子坏了没法修,买也买不到。”
“哦。”
林业昌扶下鼻梁上的圆眼镜,乖乖地爬到地上,接着拿布将桌上两枚脏脚印擦干净。
他看起来像个白面书生,手不能提、拳不能打,萧玉觉得他掺和在乱世的潮流里是白送死,这不,人已经死了。
萧玉额**突突地跳,心里很烦躁,兴许是昨夜酒意未消,他实在耐不住性子,只想着如何把这愣头青打发掉。
林业昌擦好桌子后继续说:“如今军阀混战,人人都想当皇帝,我从北平到上海看到许多同胞水深火热之中。陶师兄是我校友,他和我有同样的理想,所以他把我引荐到先锋日报社。不过陶师兄失踪了,他在离开之前留给我一封信,信里让我保管一样东西,我把它藏好了。”
说着,林业昌回头狡黠地笑了笑。
萧玉对他所说的东西没半点兴趣,他一面听着一面以两指敲着案面,心想着锅里四个的胖乎乎圆滚滚的糯米汤圆。
啊……今天是冬至。这汤圆与司妍一人两个正好。
“对了,东家,救亡社的人什么时候来?我收到组织命令,说让我等一位姓陈的先生,我必须把那东西交给他。”
萧玉缓回神。
“嗯?什么?救亡社?没听说过……时候不早了,你睡吧,待你睡饱了我带你上路。”
林业昌顿时警惕,眼镜片后闪出犀利冷光。“上什么路?”
萧玉看他一会儿,扬起无邪的暖人笑意。
“黄泉道啊。你已经死了,这里是阴界……你来时我同你说了。”
林业昌听后脸色涮白,转眼他不屑地哼笑起来。
“世上没有天堂地狱之说,我可是无神论者,你别拿这事吓唬我。”
萧玉学着司妍的模样翻了个死白眼,他觉得同这愣头青讲不通,干脆显出客栈的原型。
萧玉很时髦地打个响指,这栋宅子震颤起来,林业昌吓大跳,大呼声“地震啦!”而后钻到桌底下。
震着震着,客栈墙面的白泥淅淅落下,露出无数张痛苦扭曲的脸,每根柱子头骨相叠,头骨里的眼眶燃有蓝白鬼火,犹如长明灯,一盏连着一盏。
林业昌见到这等场面顿时傻了,他不相信这一切,硬着头皮叫喊:“这是假的!是洋片!”
萧玉起身,慢慢走到林业昌面前,柱上的鬼火在他经过时悄悄地舔上他的双脚,眨眼之间他被蓝白的光包围,待这鬼火殆尽,刚才穿成西装马甲和衬衫的男子变成了一个古代人,玉面乌发,发上束有墨玉冠,绛色长袍及地,腰间系以革带。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林业昌看着眼前人,脑子里忽然想起《白石郎曲》,这曲中所述的人物应该长得是这样。
林业昌瞪圆双眼,颤起双唇喃喃自语:“假的……全都是假的……”
萧玉的目光缓慢地往下移,居高临下睥睨着,他眉宇间凝起一丝愠怒,很不耐烦。
“闭嘴。”
萧玉一脚踹在林业昌的脑门上,终于把这话痨打晕了。
**
萧玉回到灶间时汤圆已煮好,四个白乎乎的“小胖墩”浮在锅里,飘散着糯米香气以及一丝桂花香甜。
萧玉拿碗盛出来,小心端到客堂间。黑猫早早地趴在饭桌上,似乎在等这碗热呼呼的汤圆。
“来,客倌小心烫!”
萧玉学着店小二的口气把碗摆到司妍面前,眼角余光正好瞥见桌上的《申报》,《申报》一个犄角旮旯处刊登着这么一则消息:“一男在星光旅社割脉自杀”。寥寥几字,只说了他的年纪,还有姓氏。
“是他吗?”
猫儿抬起粉嫩小爪拍拍这块豆腐干大小的通栏。萧玉舀起一枚汤圆放在嘴下吹凉,自然而然地喂到猫儿嘴边,再侧过头看了遍这则报道。
“姓林……应该是他了。我把他绑在客房里,嘴也捂上了,他话多,听得人心烦。”
话落,萧玉再舀起一个汤圆自个儿吃了。
司妍半眯猫瞳,瞥见他衣领上有枚唇印,鲜红的,应该是西洋胭脂,她不想去管,可舌头一卷话流了出来。
“你昨晚去哪儿了?”
萧玉心里咯噔,假装无事地回她:“百乐门,下次带你去,不过有些吵,你不喜欢。”
说罢,他把报纸翻个面,看起上面香烟广告——大人物吸“大前门”落落大方。
司妍不再问了,萧玉是什么样的德性她又不是不知道,多说无宜。
司妍不想吃这汤圆,直接跳到地上“滋溜”窜到二楼卧室。萧玉依旧在“哗啦、哗啦”翻报纸,两眼却跟着那根毛茸茸的猫尾巴,心里不太舒服。
他想过正常日子,不要一天为人,一天为畜;他更想把司妍娶了,如寻常夫妻那样,生几个孩子,烦柴米油盐。可是他做不到,他们永远轮回交错,没有尽头。
萧玉无奈长叹将面前报纸翻了又翻,忽然眼角余光瞄到一则王开照相馆的广告,不由自主被它吸过去了。
照像是新鲜玩意儿,从西洋传过来的。听说只要一会儿功夫能把人画下来,而且画得分毫不差。
萧玉脑袋里冒出个主意,卷起报纸“噌噌噌”地直奔二楼。
打开门,司妍正在床上打眈儿,首尾相连,蜷成一只毛茸茸的球。她听见声音,慵懒地睁开眼,扫他一眼后把头埋在绸面被上,蜷得更紧了。
萧玉三步并两步走过去,拉拉她的小尖耳,把报纸摊在她眼皮底下。
“瞧,南京路上有家照相馆,有新宾优惠,我们去看看?”
他很兴奋,一个劲地以食指戳司妍柔软的小肥肚。司妍被他戳得烦了,伸爪挡住他的手,敷衍地垂眸看向报上广告。
“不去。”
说罢,她四肢舒展,换个姿势继续睡。
萧玉暂且不打扰她,转身回到自己房里穿衣打扮。他以木梳沾刨花油,一丝不苟地将乌黑发丝二八分开,再全部往后梳,把头发整得油光锃亮,服帖得如鸟胸前的羽毛。
萧玉在镜前照了一会儿,颇为满意,随后又回到司妍房里,不管她愿意不愿意拽到怀中,下楼披上大衣走了。
南京路在公共租界内,上海最繁华的商街,大小商店鳞次栉比,还有洋人开的影剧院、舞厅、游乐场。
外边在打仗,这公共租界里却如世外桃源。阔太小姐们坐在黄包车上,手边堆有几个精美纸盒。西点店里的蛋糕琳琅满目,还有做成动物模样的。
萧玉本想买个蛋糕,不过这段时日手头有点紧。来上海时他带了些袁大头,这袁大头可比各色纸币值钱,但到这十里洋场之后十分地不经用,眼下每个子都得掰成两半花。
萧玉忍住肚里馋虫,按报纸上的广告找到王开照相馆。冬至日,照相馆门可罗雀,师傅见有客到略为惊讶,似乎不太明白挑这日子来照相,到底有几个意思。
对萧玉而言冬至即是过年,他坐上西洋式金靠椅,而后从怀里抱出只黑猫放在腿上,同照相师傅说道:“别忘记把猫照进去。”
师傅心里纳闷,觉得这客人长得一表人才,怎么娘娘腔地捧只猫儿照像?
他不敢说不敬之言,赔着笑脸按下快门,“嘎嚓”一声,这像照好了。
“您过七天来拿,凭这张单子。”
师傅把黄单交给萧玉,萧玉拿它在猫儿眼皮下晃了晃。
“要不你明天也来拍张照?带上我,好不好?”
司妍假装听不懂,窝在他怀里闭眼打眈,不过到第二天,她早早地穿上件红黑色的梅花纹绒旗袍,脑后绾起漂亮圆髻,拎上白鹦哥去了同一间照样馆。
“师傅,我来拍照。”
照相师傅听到清冷女声,不由抬起头,看到客人顿时眼前一亮。这客人与墙上几位明星像相比毫不逊色,甚至还压她们一筹,只不过……
师傅把眼移到她肩膀上,一只黄冠白鹦鹉正立在她肩头以喙梳羽。
“哎,真是巧了。昨天有位先生到这里来照相,也把他家的猫带来了。”
司妍听后笑而不语,转身走到墙边欣赏起墙上各式各样的人像,这些人像下都有签名,像是戏子之类的人物。
以前戏子属三教九流,如今倒能登大雅之堂了。时代变迁,连地位也开始变了。
正当司妍欣赏到最后一张时,摄影室里忽然传来娇嗔。这嗲声像是从鼻子里哼出来,故意绕几个弯飘到她耳里。司妍忍不住转头往里看,见一个身穿红旗袍的女人撒娇跺脚。
“绍勋,我不管!你和老秦去说,下部戏一定要让我当女主角!”
这张妖娆的脸很眼熟。司妍再往墙上看去,白鹦哥先她一步,以黑漆漆的小爪踩在一张照片上,这照片中的脸与那女人一模一样,底下的签名是“叶玲”。
叶玲是上海滩的金嗓子,当红女明星,还没来上海时,司妍已经听说过她了,她本人比照片上美,但又比照片上老,眼圈很重,人也很瘦,仿佛一直挨着饿的模样。
司妍对她没多大兴趣,萧玉倒很兴奋,在司妍肩上抖来抖去,圆溜溜的小鸟眼直往里面瞅。
“我已经与老秦说过,你安心拍照。”
摄影室里走出一个穿着白西装的男人,他一边说着一边关上摄影室的门,蓦然回首时,恰好与司妍打了个照面。
司妍也看到了他,梳着锃亮的大背头,鼻梁上架着金丝边圆眼镜,镜片后的眼晴很有神采,配上浓墨般的剑眉,样貌极英挺。他顶多三十,气质却老沉持重,说话语气不重听来倒有分量。
“哎哟,宋先生,没想到您大驾光临,伐好意思,伐好意思,怠慢了。”
师傅搓着双手,极为殷勤地寒暄,而宋先生的目光始终落在司妍身上。司妍不逃不躲,直勾勾地盯着这个男人,看得腻了方才转过身去继续欣赏墙上的照片。
宋绍勋收回目光,不露声色,而后颇有风度地向师傅颔首浅笑。
“王师傅,你客气了。原来你今天还有客人。”
王师傅听这话略有惶恐,缩起脖子,极为小心翼翼细声问:“怎么?宋先生是不是觉得不方便。”
宋绍勋再次回眸,目光如水往那纤腰细臂上淌了遍,笑着说:“没事。”(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