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渡忘川无弹窗 正文 第60章 渡念(二十二)
</script> 旭初与月清到家的时候,客堂里坐满了人——这家里的人。两个陶偶不明所以,愣愣地把东西放下,而后各自做事,留菲儿与萧玉独处。菲儿失魂落魄坐着,眼角垂着泪珠,脂粉被泪混成黑红杂色,把一个欢场女子所有缺点全都暴露出来。
她一面抽泣一面絮絮叨叨:“我说让他不要去了,他不肯听我话,说北平是块好地方,可以见见世面,见着也罢了,非要去什么什么社。咱们不兴这个,也不懂这个,再说小老百姓干嘛要强出头呢。”
说着,她打个嗝,眼眶又湿濡了。
她的男人找到了,在黄浦江里浮着呢,后来被巡捕捞起来摆在太平间里。
本来菲儿不抱希望,她看天这么好,不出去走走有些可惜了,上了街后又觉得来都来了,不如去捕房问一声。恰好,与她熟识的巡捕正当差,又恰好,尸体是这巡捕捞的。
巡捕随便提了句,菲儿随便听听,而后随便去认尸,心里想着不可能是他。可白布一掀起,菲儿看到一件麻布蓝长袍,齐整的,是有点脏。麻布蓝长袍是她亲手做的,当初她特意在衣襟下边绣个平安如意,“平安”是为她男人,“如意”是为她自己。
再次看到这四个字,菲儿笑了,笑着笑着天旋地转,她一屁股坐在地上走不动了,直到萧玉过来之后,她才如梦初醒,“哇”地一声号啕大哭。
她的男人死了,她的天也塌了。
菲儿看着桌上的骨灰盒,又忍不唠叨:“说是三月成亲的,我红布料都买好了,这死鬼却回不来了,以前老是骂他‘死鬼’,这下可好,真的变成死鬼了……”
哭着哭着,菲儿笑了,笑着笑着,她又哭了。其实她心里清楚,陶伟十有*回不来了,但只要没看到尸体,她依然有个念想,或许他在别的地方逍遥,哪怕另找了女人。
如今人死灯灭,堂堂七尺的糙汉子被装进这么小小的骨灰盒里,她真怕他太挤,她本打算买口棺材把他带回老家,但都在打仗,路也被日本人封了,她带不回去,更何况她没钱。
菲儿深吸口气,无奈地摇头叹息。她一边一边摸着骨灰盒,像萧玉一边一边抚着怀里的猫那样,恋恋不舍。
“这下该怎么办呢?”
菲儿的脑子得了空档,终于想到自己的出路。当初阴差阳错来到上海滩,想赚够钱回家乡,结果钱没了,结婚的人死了,家乡也被日寇占了,她没有出路了。
菲儿深吸口气,硬是将未掉的泪咽回去。她转过头看见萧玉,酝酿半晌,轻轻说了声:“谢谢。”
萧玉是个好人,帮她领回她男人的尸首,还出钱送去火化,直到此时此刻,他一直陪着她。
俗话说“大恩不言谢”,可菲儿除了“谢”字,实在想不出别的话。她懂得报答,但眼下什么都没了,连遮头的片瓦也是靠着萧玉。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
“接下去你怎么打算?”
萧玉先开口问她,她答不上来,看着手边的骨灰盒,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我想把他带回家乡埋了。”
“北边都被日本人占了,回不去。”
“终有一天要回去,我和他的家都在那儿,总要把他送回家去。”说着,菲儿吸吸鼻子,目光迷离地在屋里乱飘。“我男人找到了,我也没借口再呆在这儿了。谢谢你,你是个好人。”
话落,一声叹息。
萧玉沉默不语,她觉得这个女人蠢得过头,只不过收留她几日,她说他是个好人。
萧玉自认为不是好人,他曾率千军万马,踏平广陵,将广陵谢氏全族斩首于城门上,把百颗人头悬于城楼,风一吹如风铃,呯呯作响。自那以后,只要一提到公子玉,别人吓得打起牙颤。
司妍的心是冷的,而他的血是冷的,冷到鲜有同情别人的时候。眼下,他认为可以名正言顺地甩掉菲儿,不必再为酒后之言负责,但不知为何,他说不出“你走”诸如此类的话,或许是这个家太冷,缺少活人气息,亦或许他能从菲儿身上得到关心。
“你不必急着走。”萧玉脱口而道。“既然没地方去住在这里好了。”
菲儿一听止住了泪,她的确需要个落脚之处,等北边战事平稳,带着他回去。
萧玉又道:“先找个地方安放你男人的骨灰,等你走的时候再带走。如果你有更好的主意,你可以告诉我。”
菲儿没有更好的主意,她没钱没房也没粮。
“谢谢恩公。”菲儿噙泪,跪地向萧玉磕了个头。“你的恩情,我费红姑定会报答。”
费红姑是菲儿的真名,萧玉听后皱起眉,觉得叫来拗口,于是仍叫她“菲儿”。
下午,萧玉替菲儿找间殡仪馆存放骨灰盒,菲儿在殡仪馆里替她男人设灵堂。本来萧玉打算去拜访宋绍勋,却因这件事耽搁了,不过傍晚到家的时候,竟然在尚贤坊口遇到宋绍勋,穿得人模狗样。
宋绍勋似乎认识他,待他走近时,他彬彬有礼脱下檐帽向他行礼。如今揖礼也变得西洋味儿,要么鞠躬,要么握手。萧玉对于不喜欢的人都摆在明面上,礼是回的,但回得很敷衍,过后还问句:“你是哪位?”
宋绍勋微微一笑,道:“鄙人姓宋,是司小姐的朋友。你一定是司小姐的兄长吧?她曾提起过你。”
听了这话萧玉笑了,他知道宋绍勋曾派人监视过他们,暗地里查了不少东西,如今在他面前惺惺作态,未免也太令人恶心了。
“嗯,宋先生说得没错。”
萧玉颔首浅笑,骨子里的坏劲藏得滴水不漏。
宋绍勋也是张笑脸,看起来十分真诚。他说:“我是来找司妍的,不知她在不在家。”
“宋先生与她相处这么久,应该比我更知道她行踪。”说着,萧玉桃花眼微眯,眼中的笑阴冷且狭促。
宋绍勋浅笑依旧。
“是我的不是,事先没与司妍约好,很唐突的跑来了,还请您莫怪。”
萧玉也还他一抹笑。“宋先生客气,你来得真不巧,她不在家。”
“什么时候回来呢?”
“这个我也不清楚,这段日子她很忙,因为前阵子打仗,她那里的会计不幸中炮、弹,她一人多职,几乎没怎么休息。”
说着,萧玉看向宋绍勋的驾,在前排副座缝隙里有张膏药旗,很小,专拿在手里挥舞的那种。
“宋先生是在为日本人做事的吗?”
萧玉的眼落在膏药旗上移不开了。宋绍勋顺着萧玉的目光看去,也看到那幅刺目的膏药旗,旗上的红色正是国人的伤痛。
宋绍勋解释道:“我刚刚去参加商社活动,里面有日商代表,大概是他不小心落下的。”
“看来宋先生交友广泛,连日本人都能成为宋先生的坐上宾。”
萧玉话里搁着刺,揪着那副膏药旗不放。他心里早已认定宋绍勋是汉、奸,是因为他见过宋绍勋与日僧的合照,而那个日僧是挑起这一个多月战争的□□。
宋绍勋有点下不了台,不知如何作答。
“我想我们之间有点误会。我……”
“我想我没有误会,宋先生一表人才又与日商关系亲近,不是汉、奸是什么?”
萧玉很不给情面,他的话如利刃,光天化日之下削去宋绍勋的脸皮。
宋绍勋敛起儒雅浅笑,眼中冒出怒火。
“我是与日本人做生意,但我不是汉、奸。”
他义正辞严,不过萧玉觉得他是无赖小儿,说不过别人时要耍赖。萧玉偏不给这机会,步步逼近,咄咄逼人。
“如今都在打仗,帮日本人赚钱,等于帮他们造炮、弹,宋先生即使不是汉、奸,手上怕也沾有同胞的血,不知你晚上睡得着吗?真对不起,我与你不能再往下聊了,另外以后你也别来找司妍,她与我一样,最恨汉、奸了。”
说罢,萧玉转身走了,他眼角的余光瞄到屋顶上的黑猫正虎视眈眈,心里颇为满意。他是要让司妍知道,她看中的人是个祸国殃民的罪人,而宋绍勋也失意地离开了,他没有反驳,也找不到证据反驳,是因为座上的膏药旗把他毁了,那个男人定会说给司妍听,到时司妍一定会误会他。
“我不是汉、奸!”
宋绍勋在心里呐喊,上车之后他把膏药旗狠狠踩到脚底下,不过冷静之后,他方才意识到自己做过的某些事,真带有“汉、奸”的味道。
宋绍勋心里不舒服,他疲于应付周旋,但又不能退出,或许应该同“组织”汇报,有人开始怀疑他的身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