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思无邪无弹窗 正文 第37章 执念四
昨夜悄无声息地下了一场秋雨,清晨起来时,地面和屋脊上都覆上了一层朦胧的湿意,枝头和柳梢点缀着柔软的新绿,院中新栽桃树已颤巍巍吐露了点点粉红,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草木香。谢少离照例晨练归来,沐浴更衣回到厢房中,见林思念还裹在被中沉睡,他下意识放轻了步伐,在她额上轻轻一吻,这才吩咐青铃:“再过两刻钟,叫夫人起来用膳。”
未等青铃回应,他又补充道:“夫人喜欢吃桂花糖栗粉糕,叫膳房做些新鲜的呈上来。还有,看住夫人,别让她再乱吃药,也别让她出府。”
昨夜林思念吃药的秘密被他撞破,便闹着要搬回林府,谢少离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此事揭过去。早朝的时辰到了,他实在担心林思念趁着他不在家一走了之。
青铃弱弱地道了声‘是’,又担忧道:“可是,夫人也不一定会听奴婢的。”
“若她又犯倔,你便托张定来宫中找我。”
张定是跟了谢少离近十年的副将,做事向来放心,他交待完这一切,才贪恋地看了林思念一眼,拿过衣架上的官袍披上,踏着湿润的泥土出了门去。
谢少离走了没多久,林思念便起床了。
她坐在西窗镜前梳洗完毕,从柜中挑了件藏青色绣如意云纹的衣裳穿上,便倚在紫檀木的贵妃榻上懒洋洋用膳。
青铃捧了还热乎着的桂花糖栗粉糕进来,抬头见到林思念的衣着打扮,不由一怔,下意识道:“夫人今日,怎么穿了如此老成的衣物?”
林思念搅弄着碗中的碧粳粥。漫不经心地笑道:“我喜欢深的颜色,最好能像夜空那般黑。可惜,我翻遍了衣柜也没能找出一件黑衣裳。”
黑衣裳?那可不是一般人能穿的。
青铃心中暗自一惊,有些局促地将糕点放于桌上:“夫人以前不是最喜欢浅色的衣裳么,尤其是水蓝和浅绯色……”
“有么?”林思念抿了一口粥,回忆了一番,淡淡道:“不记得了。”
青铃便不再多言。
用过早膳,林思念开始收拾衣物。青铃在她背后伸长了脖子,感觉到有些不妙,便贴着墙根悄悄往外挪。
“如果你是想找张定通风报信,也许我现在能断了你的腿,割了你的舌头。”林思念挑了几件衣物扔在包裹中,轻描淡写地瞥了青铃一眼。
青铃背脊一凉,忙僵在原地不动了,装傻道:“夫人要找什么,奴婢帮你找吧。”
林思念将梳妆台上的盒子一一打开,诸多金玉银簪首饰,全是谢少离悄悄送给她的,她没怎么用过,此时打开,却是诸多感慨。
她的指尖一点一点从那堆光彩粲然的首饰上拂过,阴凉的眼染了几分暖意。半晌,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长袖一扫,将首饰盒尽数合上。
林思念道:“回林府。”
“夫人!”青铃带了哭腔,扑通跪在地上,恳求道:“求夫人看在青铃侍奉您半年的份儿上,不要为难奴婢了!世子爷要是知道您走了,奴婢即便不死也要去层皮……”
“我不过是回林府处理些事,你便要死要活的。”林思念叹了口气,将一个简单的布包背在肩上,朝门口走去。
路过青铃时,她心生不忍,轻声道:“夫君终日劳碌,这些小事便不要拿去烦他的心,我自有分寸。青铃,你若还想跟着我,不用多嘴。”
见她跨出了门,青铃赶紧抹了把眼泪,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唯唯诺诺地跟在林思念身后。
青铃想,既然阻止不了主子,倒不如看着她,好歹还有个照应。
路过庭中廊下时,林思念止住了脚步。
她的目光停留在廊下的几抹新绿上,那是几株去年栽种的葡萄藤,此时正是草长莺飞的季节,葡萄藤抽了芽,柔软的绿色触须疯长,顺着廊柱一路向上攀爬。
林思念甚至能够想到夏季来临时,这片长廊下绿意累累的情形。如果没有这些变故,那时的她应该幸福地倚在谢少离怀中,于月夜下把酒言欢,恣意乘凉。
可惜,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如果。
府中的新管家是个而立之年的男子,此时刚巧路过,见林思念站在院中发呆,便躬身道:“夫人准备外出?这天儿阴沉得很,青铃,给夫人带把伞再出门吧。”
又说:“只有青铃一个婢子陪着可不行,得多带些护卫……”
林思念从沉思中回神,伸手制住了管家过于热忱的话,淡淡道:“不必了。”
青铃在林思念身后拼命给管家使眼色,管家怔了怔,视线落在林思念的包裹上,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管家张了张嘴,想要劝,却又怕林思念生气。
林思念径直越过管家,出了门去。
青铃赶紧从她手中接过包裹,小声道:“我来吧,夫人。”
林思念知道她是想替谢少离看着自己,便也没阻止,由着她去了。
林思念坐上马车,很快到了林府。
林府门口依旧挂着俩盏白灯笼,在满城的红紫芳菲中,显得如此刺目。林思念眯着眼站在门口,十指拢在袖中,心中的伤口仿佛又被狠狠撕开,鲜血淋漓。
她闭目定了定神,再睁眼时,眸中已是一片冷漠。
凉风卷起一地落红,林府的大门被砰地一声打开,林思念便这么踏着一地纷飞的桃花瓣走了进来。
正在前院桃花树下看书的林肃一怔,随即合上书卷站起身来:“阿妹?”
林思念目不斜视,连看也没看林肃一眼,只踏着一地湿红穿过前院,进了大厅。
厅中神龛前上了香,供着林唯庸和林巫氏的灵位。
林思念怔怔地望着牌位上‘先考林唯庸大人之位’、‘先妣林巫氏之位’的字样,心中痛意更甚,所以黑暗的回忆一股脑涌上来,压得她无法呼吸。
林肃站在她身后,愧疚道:“阿妹,怎么不说一声回来了?我没来得及准备……”
“谁是你阿妹?”林思念执香朝灵位拜了拜,随即将焚香插在香炉上,转过身来看林肃。
她藏青色的衣裳衬着她的肤色益发白得透明,嫣红的唇上挂着一丝凉薄的笑意,凉到了眼底。
林肃的脸涨红,又瞬间褪为苍白。
他饱读诗书,却被妹妹的一句话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得僵直地站着,生涩地道歉:“抱歉,霏霏。”
“打住,别叫我**名。”林思念旋身,深色的衣袍如晕开的夜色垂落,在林肃惊讶的目光中,她大大方方地坐在神龛下的靠椅上。
那是林家家主的位置,曾经属于林唯庸,后来属于林夫人。母亲死后,连林肃都没敢坐那把椅子,如今,林思念却坐在那上面,凭空生出一股凛然不可侵的威严来。
林肃突然觉得,他好像不认识面前的妹妹了。
——这个眉目妩媚,神情阴沉的姑娘,还是他那个天真烂漫的妹妹吗?
容不得他细细揣摩,林思念一手撑在太阳**上,一手漫不经心地绕着鬓角垂下的发丝,冷冷道:“你早过了及冠之年,总归要成家立业,再赖在林府中,恐怕有些不妥吧。”
听到‘赖在林府中’一句,林肃的脸更白了,他看着稳稳坐在家主位置上的林思念,良久才哑声道:“你这是,要赶哥哥出府么?”
“不是赶,是请。”林思念笑纠正:“若是赶,你以为我还会同你这般客气地说话?”
“世子妃,你当真恨我至此,连哥哥也不愿叫我一声了?”林肃深吸一口气,发红的眼中满是愧疚,竭力道:“阿娘的事,是我的疏忽,是我那夜不该贪杯饮醉!可谁又能想到,偏偏在那晚出了事……”
“不能想到?兄长莫不是忘了,阿娘之所以不肯来谢府,是因为她只相信有你在不会出事,我将阿娘交给你时,是怎么千叮咛万嘱咐的?你又是如何信誓旦旦地说不会有事的!”
“哥哥知道,可爹娘已经这样了,林家总要有人撑起来……”
“林家?这会儿你倒知道自己是林家人了。我和阿娘都以为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才会那般信任你依赖你,可你呢?”
林思念嗤笑一声:“你年少负气,与父亲断绝关系远游,一走是七年,这七年你可曾回来见过我们一眼?父亲战死异乡尸骨未寒,你可曾回来做过一日孝子?母亲病重孤苦伶仃,你可曾在榻前侍奉过一次汤药!你明知现今是危机时刻,却丢下母亲贪杯纵酒,促成如此祸端!那个时候,你怎么不记得自己姓林了?”
“我……”林肃后退一步,温厚的脸一片煞白,被林思念连番逼问得说不出话来。
林思念笑得凌厉而凄艳,眼角泛着冰凉的水光:“你满口仁义忠孝,却做尽了世间不孝不义的事,说到底不过是个自私自利自命清高的伪君子罢了,哪有什么资格说自己是林家人!”
林肃像是瞬间塌了脊骨,那种文人特有的假清高在林思念如刀的言辞下溃不成军,只剩下惶然无措。
他伸手抹了把湿红的眼,喉结几番滚动,哑声道:“你要如何才能原谅我?”
林思念极慢极慢地扯起嘴角,冷声道:“你不是很喜欢和林家断绝关系么,你不是总嫌阿爹胆小懦弱丢了你的脸么?今儿不如断个彻底。”
林肃滚下两行泪,怔怔地看她。
林思念嘴巴动了动,说:“走吧。从今往后,这座林府里的活人和死人,都与你再无任何干系。”
“世子妃,你我兄妹手足情深,儿时携手嬉闹之景历历在目。”林肃艰难道:“你当真,要做到如此地步?”
“若不念在我们手足情深,兄长坟头的草恐怕也有一丈来深了。既然有你这个兄长跟没有并无区别,你说,我还留你何用?”
林思念闭上眼,屈指揉了揉太阳**:“趁早走吧,同样的话我不说三次,省得爹娘见到你这个不孝子,会日夜魂魄难安。”
林肃宽厚的脸上淌下两行泪,他像是被瞬间击碎所有的傲气,变得狼狈不堪。
兄妹俩无声对峙片刻,林肃终是垂下头,失魂落魄地出了门。
林思念淡淡道:“来人,替他收拾好东西。”
片刻,林肃收拾了自个儿的东西出来,只拿走了一箱子的书,连衣服都没有带。他站在门口,通红的眼中说不清是屈辱还是愧疚,望着林思念道:“阿妹,我走了。”
林思念睁开眼,狭长漆黑的眸中泛着冷冽的光。她叫住林肃:“慢着。”
林肃眼中迸射出一抹亮色,忙期待地回身看她。
林思念道:“我知道你与萧师弟关系不错,先说好了,任何帮着赵硕的人都是我的仇人。你若入了太子麾下,便休怪将来我与你刀剑相向!”
她要说的,竟是这个。
林肃眼中的光彩瞬间覆灭,一片枯死。他没点头也没摇头,只僵硬而木然地转过身躯,一步一步朝门外走去。
春风送暖,百花灿然,他一袭青衣布袍映着满院的桃花,单薄而萧瑟,渐渐的,渐渐的,消失在林思念的视野里。(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