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明贤王无弹窗 正文 第九十五章 距离
入宫十日,朱祁铭渐从疲惫与哀戚的心境中摆脱出来。今日就要进学了,但从皇上那边传来的消息令人不安。梁岗倒是顺利接任了越府护卫军指挥使一职,而牛三、蒋乙的擢升,方姨的册封,荀良的授衔却被搁置了下来,说是朝中大臣对此起了争议。
因争议而枉顾天子的一言九鼎,这样的托词显然不能令人信服。若是任命擢升文官,朝中重臣的异议自然是非同小可。大明文官的任用遵循的是“廷推”制度,由大臣们协商后推出数名人选,皇上从中圈定一人任职。如皇上对大臣们举荐的人选都不满意,也可都不用,这时大臣们或重新推举新的人选,或与皇上僵持。在这样的制度安排下,皇上有“一票否决权”,但无“一票通过权”,君权受到极大的抑制。皇上对自己看中的人也不是不能直接任命,他可动用所谓“中旨”的权力,直接任命文官,不过这样做的后果很严重,因为被皇上直接任命的官员根本就不敢接旨,接旨的话此官就会成为万人厌恶的臭狗屎,不出三日就得辞官!
从这重意义上讲,明代的文官任用制度是相当民主的,姑且不论利益集团小范围内的民主是否有利于治国理政,单凭这种臣权制约君权的进步意义,就不能把明代与清代混在一起,说什么“君主集权制的加强”之类的屁话,因此,现代历史教科书上对明代历史的表述是很值得商榷的,明代充其量只能说它强化了“中央集权制”。
闲话少叙,回到令朱祁铭纠结的事情上来。牛三、蒋乙是军职,对军职的黜陟,皇上还是具有绝对权威的;而给方姨诰命一事涉及内宫制度,要有异议也是言官的事,还轮不到朝中大臣多嘴。所以,皇上亲口允诺的事中途被搁置下来,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皇上自己的心思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对此,太皇太后虽有些不乐,但她显然是想给皇帝提供一片日益自由的天空,故而对皇帝的心思不愿置评,更不愿出面干预,只是一个劲地叮嘱朱祁铭:“不必多说,也不必多想,好好进学,把耽误的学业赶紧补回来,等哪天你才学出众了,皇祖母再考你。”
朱祁铭明白,太皇太后口中的“再考你”,仍是在延续以往的故事,其意义非同小可,那是一条助他跻身庙堂之上的终南捷径!只是太皇太后还是小看了她的孙儿,这些年朱祁铭并未闲着,他已经凭借他过人的天赋与勤勉,做了充足的准备,不过,做足功课的朱祁铭还不到张扬的时候,如今,一切都要从零开始,而后渐入佳境,慢慢迎来精彩纷呈的辉煌时刻。
一旁的常德公主当然不会浪费充大人的机会,跟着太皇太后扮起了语重心长,“祁铭啊,紫禁城是个礼仪周全的地方,你可一定要谨言慎行,千万别行差踏错!”
谨言慎行?朱祁铭不敢苟同,在装深沉的小皇帝面前,一个年龄更小的王子跟着装深沉,那只会自讨没趣!一心等着亲政的皇上说不定早受够了各种羁绊,他的深沉就是对那些羁绊的无声抗拒!
朱祁铭尽管心中不服,但还是冲常德公主点点头,常德公主见状非常的受用,“真乖!走,祁铭,我送你去南苑。”
“那可不行!”太皇太后阻止道:“南苑那边有外臣出入,你哪能抛头露面?祁铭,你随内侍去南苑。”
······
那处废弃的宫殿叫庆元殿,早年间是供天子临朝前歇息的偏殿,后因华盖殿、谨身殿经常闲置着,其规模又远胜于庆元殿,历朝天子偏爱大殿的恢弘气派,习惯于在华盖殿或谨身殿歇息,久而久之就把庆元殿这样的小殿给淡忘了。
置身其间,朱祁铭暗自将庆元殿与越府学堂做了一番比较。若论规模,则庆元殿还比不上王府学堂;若论建筑规制与室内陈设,则越府学堂远在庆元殿之下。
何止越府学堂,即便是越府三殿也难望庆元殿项背!毕竟是天家宫殿,龙御之地,那分气派远非天下殿宇可比。
正殿自然不会对一个王子随意开放,故而进学的地方就选在了后殿,空间不大,但窗明几净,且与其它殿宇距离较远,隔窗可望南花苑,倒是个不错的进学之处。
吕希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关切的表情令朱祁铭动容。
“礼部员外郎吕希参见越王子殿下。”
“学生祁铭见过先生。”
吕希虽是严师,却极富人情味,与朱祁铭寒暄一番,闭口不提朱祁铭被掳及他父母双亡的事,以免触及他的伤心处。
吕夕谣姗姗来迟。她梳着堕马髻,身穿淡黄襦裙,洁净的脸上似泛着一层白光,闪亮的眸子里有分淡然,鲜有灵动的时候。
吕夕谣步履轻盈,在离朱祁铭约丈远的地方驻足,躬身施礼,嘴上依然无语。
旧有的记忆又被翻起。隔着珠帘的流苏,映着烛火,在香雾缭绕的彩楼,长长的睫毛如蝴蝶的翅膀在扑闪,这道影像曾于梦中无数次回放,离他极近,俨然就长在心头,凝神即见,呼之即出。
可是,现实的景象如此模糊,令他茫然,很想上前叫声妹妹,她已转身而去,在另一张书案边落座,如丈量过一般,离他的书案恰好又是丈远的距离。
吕希的目光扫了过来,朱祁铭装模作样地落下身来,正襟危坐。
此次进学自然是重读四书五经,发微阐幽,与往日的蒙学大不相同。朱祁铭五心不定,恍惚间只觉得吕希摇头晃脑,舌绽莲花,脱口道出的优美言词无需整理,自能成文。
朱祁铭注意力不集中,并非完全源于旧有记忆的干扰,说到底,历经磨难后,他对搬着四书五经发微阐幽已有排斥心理。如此精妙的阐释可供欣赏,可供品味,一旦拿它临事,却百无一用。
好不容易定下心来,听出吕希讲的是《论语》,就见一名内侍匆匆入内,叫上吕希出得殿去。
朱祁铭扭头看向吕夕谣,见她端坐不动,一副“娴静时如娇花照水”的样子。
突然,吕夕谣微微侧过头来,“你······近来还好吗?”
是跟我说话吗?
天啦,你终于开了金口!
“好,好,好,一切都好!”朱祁铭莫名地激动起来,起身就想走到吕夕谣那边去。
“别过来!家父教导极严,如今都大了,男女有别。”
这才多大点年纪呀!朱祁铭顿感无语,想吕先生确为严师,如举止失当,传到先生耳中终是不好,就略感失望地一屁股坐了下来。
那边吕夕谣默然许久,又开了腔:“既然是陪读,是否该‘殿下、殿下’的叫来叫去?”
你不想叫“殿下”就明说,何必绕着弯子套本座的话?朱祁铭心里犯着嘀咕,嘴上却道:“不必拘礼,我二人以你、我相称即可。”
那边吕夕谣半天无动静,既不点头摇头,又不吱声,这让朱祁铭大感诧异,竟怀疑自己方才的措辞或许有失当。
这时,吕希进来了,身后跟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那人一脸的不高兴。
老者径直走到朱祁铭座前,“翰林院侍讲学士黄英参见越王子殿下,在下奉命前来督学。”
侍讲学士?入阁了么?
朱祁铭吃了一惊,想头甲进士何人不盼点翰林,而此人不单进了翰林院,还是一名侍讲学士!此时亲来督学,肯定是奉了圣旨或太皇太后之命的,当即起身无比谦恭地道:“小辈方进学,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殿下客气。”黄英转向吕希,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方才老朽在门外听了许久,实在是忍无可忍!解文释义须有问对,殿下疏于学业,无问对何以进学!”刚转过身来,似未解气,又猛然转过身去,“宫中每旬皆有经筵,经筵上从不缺问对,你照着教学即可,何必自以为是!”
那边吕希情有不堪,微微躬身,似在赔不是。
这边朱祁铭坐不住了。同为从五品官员,岂能以势压人?何况当着学生的面折辱其先生,是可忍孰不可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