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隐士的前半生无弹窗 正文 第五百六十二章 对比与沉静
“佛因一切众生而说一切法,我这个老和尚,没那本事。你与佛有缘分,但我不是接引你的那个人。”“为什么呢?师父。”
“因为你不太适合我这个法门。不是你学不了禅宗,而是成效不会太明显。你也许穷其一生,会小有所悟。但是,你不会即生成就。因为,你是一个想得多怀疑多的人。就好比一个内科医生,不好治疗外科的病。”
“师父,是因为我没有福德吗?”
“要说福德因果,前世善行,你也有。今生功德与旧业,也不算太亏,我不细说。参禅不得力,不仅与你的功德有关,更与你性格有关。性格是业力的典型体现,为什么呢?你自己今后会悟到的。”
见性法师是过来人,我相信,他既然能够猜透我的心,也能够看到我的三世因果。况且,他所说的,与我近期的认识,基本相应。为什么,如此了解我的人,却不是我的善知识呢?
“想想禅宗近千年在中土延续,到我这一辈,摘引大众的善知识,人才已经很是凋零了。今天的人,不见到立即的实证,是不会真信的。像你一样,密教或许更适合你,毕竟你们经过现代教育,一步步走到今天,需要一段的考试与印证,才会最终趣向佛道。文居士送你来,她就是你的菩萨,或许,你应该到她那里去,会有新的机缘。”
“师父,难道,我在打七的最后一天的事,不算是效应吗?”
我觉得,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过来人,一个懂我的人,如果不抓住这个机会,我到哪里寻找善知识呢?
“我知道,你那不是光明,你那是无明升起。也算有点效果了,因为你毕竟体验到自己的无明,已经比普通人,有进步了。但是,这还没有入门,只是一种门外的体验。”
他的断语,让我彻底明白,我那个状态,完全是看见自己的无明。为什么说这是进步呢?一般愚笨的人,意识不到自己的愚笨。
我记得,某野史所载,某军阀在一个学校开学时,有一个搞笑但很有意思的讲话。这位军阀没什么文化,但有一些智慧。他说,我以前不知道自己不知道,这是不行的。后来,我知道自己不知道,这就学乖了些。你们学习,要知道自己知道,这就比我聪明了。
这一段看似玩笑的话,包含着很深的道理。它几乎是智慧的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的,是大部分愚笨的人不知道自己的愚笨,所以,爱说大话,觉得自己很聪明。到了第二阶段,发现自己太笨,所谓知道自己不知道,这才有了学习的动力,因为反省,所以进步。
到了第三阶段,终于明白自己的知识能力是多少了,就是知道自己知道,算是一个明白人。
这些话如果只是作字面理解,人人都懂。但是,要亲身体验到无明对自己的困扰,也是很难得的。见性师肯定了我这种体验,但又点明,这种体验还没有趣向佛道。因为,即使达到了第三阶段,也只是初步入门。而真正的成就,是圆满的体验,是对事实如实的观察,无所谓知道与不知道。
“本来,区别在于内心,外部表现没多少差异的。当时,你的状态,如果自己保持着一种冷静与清醒,那就是光明。没有清醒的定境,那是枯木。要坐断这个枯木,打破这个黑屋,要大机缘大福德大手段。”
“师父,还请你明示。”
“不需要明示,菩萨,你到了,自己就知道了。凡有所疑,皆不为真。真是实相的体验,如同照镜子一般。”
对啊,我记得,虚老和尚因茶杯坠地而开悟,世界大放光明。当时他自己的形容就是:“疑根顿断”。
“师父,我要走什么路呢?如果没有你的指引,我向哪里去呢?”
“如果你找不到自己,就看走过的路。你不是问要向哪里去吗?你回头,看你是如何来的,就行。脚如此,心如此。”
停顿一会后,我听到见性师端茶杯的声音,我知道,我该离开了。我给他再次顶礼,退着出了方丈室。在门外,我转身向外的那一刻,突然发现,整个世界仿佛只有我一个人,完全没有依靠的寒冷。
我回到宿舍,收拾行李时,完全无感。既不像自己离开,也不像被人赶走,好像是在完成某个机械动作。当我收拾衣服时,突然一个东西,让我内心一动。围巾,妍子给我织的围巾,只有它,我才感受到一点点的温暖,内心被扎了一下。
好几天没开手机了,打开手机,除了妍子外,还有班长、小苏发给我的短信,祝我元宵快乐的。我统一回复了一段:“离开崇圣寺,准备向丽江,完成助学任务。”
围上围巾,背上行李,出庙门时,与刚进门的明成师打了个照面。他看看我,我看看他,彼此仿佛无言的告别,只是一个眼神。继续跨步,出门那一刹那,我听到明成师的一句佛号:“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间菩萨摩诃萨。”
我愣了愣,脚步却习惯性地一步步下了石梯。
回望这寺庙,回望那耸立的三塔,无数圣迹不谈,我与妍子曾经有多少故事与感动,也曾在这里发生。而今天,唯一陪伴我的,只有一条,她新手织成的围巾。
出租车司机很是兴奋,到丽江的长途,算是他今天的一个大活。而我却毫无回应,因为在车上,我仿佛对什么话题与窗外景色都不感兴趣,但也不反感。偶尔的大转弯与急刹车,也不能让我起什么波澜。
到丽江时,已经是下午七点钟了。这里不叫晚上七点,因为西部时差,天还没黑。我没带那多现金,师傅问我,有没有手机淘宝账户,我表示没有。
“落后了,老板,这个真得有!”司机一边兴奋地介绍淘宝的好处,一边把我拉到一个at机旁边,等我取出现金,付了款。
在一个人背着包,向文大姐家进行的路上,我不禁自嘲地笑了。我想起那出租画司机搞笑的夸张表情,还有他说的那句话。这可是第一次听人评价我:落后了!
街面飘荡着各种食物的味道及叫卖的声音,远处还有大型音响的节奏,不是广场舞就是酒吧的预热场,这烟火气对比之下,我知道,虽然刚离开寺庙几小时,但已经很遥远了。
“哎呀,等你半天,终于回来了!”文大姐的声音,她就站在门口,远远地看见了我。刘大哥闻声跑出来,帮我拿下背上的大包:“赶快上楼,放完东西,洗个手,有两个菜我热一下,马上开饭。”
进了屋子,才发现,一大桌子菜已经摆好了,在等着我的到来。
“你一离开庙子,明成师就给我们打电话了,为了给你接风,老刘还想了点心思,弄了几个小菜,快点上楼,我们在下面等你。”文大姐这一说,我才理解,她为什么一直在大门口等着我。
“大姐,我在庙子里,是不吃晚饭的。”
“庙子是庙子,家是家,别废话,快上去收拾,我们在等,我们也饿了。”她一把把我向楼梯上一推,我不得不加快了上楼的节奏。
等我简单把包放下,洗了个手和脸,下来时。发现刘大哥热好了几个热菜,香味及热气,突然点燃了内心的激动。
“知道你这段时间吃素,突然开荦也不适应,所以,今天我弄的,全是素菜。你把碗拿来,给你盛点菌子汤,这是我新发明的,你试试?”
光是那香味就闻得出来,是一种我以前完全没有尝试过的类型。菌香汤味及略带某种野草的气息,透露出原始的高级感。
当你饥饿时,没有什么是一口热汤解决不了的。
我喝完一口汤后,不需要赞叹,光表情,就已经让刘大哥充满知音般的满足。我发现,桌上还有一道菜:凉拌折耳根。
冬天有凉菜,只有南方盛行,毕竟不那么寒冷。而折耳根,那土地里的药草味道,是我童年的味道,与大巴山土地所生长的完全一样。云南温暖,野生的折耳根,即使冬天,也随处可挖。估计刘大哥是完全按四川品味来拌的,酸辣得当,粗砺的口感直刺人心。
当你思乡时,没有什么是故乡口味的食物解决不了的。
本来,我是想汇报一下,在崇圣寺学习的经历,或者要问一下,支教情况的最新进展。但是,文大姐好像已经猜透了我的心思。
“今天咱们啥也不说,没有出正月,还是过年。今天,你回来,就安心过年。”
她用的词是“回来”,她强调的话是“过年”。这就是家庭的温暖,虽然这不是我真正的家。但是,能够在寒冷中给你以温暖的,不是家,又是什么呢?
这是我近来,吃昨最饱的一顿,不是因为饥饿,而是因为这种类似于在家的感情。漂泊感久了,只要能够抓住一根绳子,就觉得它下面,拴了一只锚。
“晚上,八方街上有篝火,当地人要打跳,你可以去一下,毕竟过年热闹,你还没开始,我们都已经热闹过了。”刘大哥低声说到:“喝酒吃肉后,就该干点让自己快乐的事情。”
我看他用余光瞄了文大姐一眼,文大姐装着什么也没听见。
吃过晚饭,我专门换了一身外套,让自己看起来不像是游客,像是当地的汉族青年,就出了门。
八方街在哪里?哪里声音大就往哪里,最多的人走的方向,就是通往中心的地方。不需要认路,听着声音,就能够感受到地皮的预热和心情的颤动。
我到得比较早,天才刚刚黑下来。主篝火已经点燃,但还有人在架柴。篝火正中间是一个巨大的树兜,以其体积和而燃性,估计完全可以熬过今天晚上。
也有一些游客,闲散在四周游逛,或者坐着吃东西、喝饮料,以看热闹的方式。偶尔一些中年游客在摆姿势,拍照片。我不知道外地来的游客大妈们,怎么人人都披一个披肩,装出小资的样子,摆的姿势,却是模仿七八十年代的电影海报。
最突兀的是,披肩这种典型小资的装扮,根本不是丽江的土产。丽江人,再年轻的小姑娘,或者传统的金花们,甚至优雅的金哥们,没有一个人,会有这种披肩的。
我估计,十几年前,年轻人们刚发现丽江这个地方,可以谈情怀可以装清高,进来了一大批小资,通过类似现代与传统的对比,产生一种似是而非的美感,上传到网络或者平面杂志上,作为小众时尚的一种标志。
丽江本来不缺少歌舞,宣科的纳西古乐,甚至有音乐活化石的美称。在这里被旅游开发之前,小桥流水中,音乐叮咚。在山路森林里,马铃脆响,一切和谐自然的统一性,让此地有一种悠远的宁静。
外来的人最初也享受这种宁静与和谐,并把它作为丽江的特征宣传出去。也有厌烦都市喧哗的人,或者是假装厌烦其实是不适应变化迅速的人,也来到这里。
今天许多人喜欢沉静,并不是他有能力或者意愿享受孤独,而是他无法应对迅速变化的城市。今天中国城市的变化太快了,要不然,那司机也不会嘲笑我落后了。迅速变化的现实,让人不理解,让人有一种压迫感,让人出于本能地想逃避。丽江,这种统一和谐的宁静,就给人以想象。
这里最先来的,是文化人。所谓的这些文化人,只是创造性不适应时代的人。文艺青年最容易极端,要么刺激着这个时代,要么就对历史足迹唱挽歌。在过去,文化普及不高的时代,文化人掌握着解释世界的特权。
但在今天,所谓的文化人,与推动这世界前进的主要力量无关。因为推动这时代前进的是生产力,是科技,是理工界的事情。
对不理解的事物,本能的反应就是骂它,骂不倒,就离开它。丽江的美丽成了一块落魄文艺人的遮羞布,表演高尚的假舞台。他们来了,带来了电吉它与红酒,带来了酒吧与迪斯科,带来了假装高尚的披肩与虚伪外遇的柔情。
在今天这个商业社会,一旦火了事或者地方,总是要变质的。看看这古老的八方街,木府还在,宣科还在。而商贩们承包的店面里,当老板的,最多还是外地人。
在旅游并不兴旺的春节,当地人复苏了,这是他们的故乡,这是他们的家园。他们要唱自己的歌,跳自己的舞,篝火长时间被电灯扑灭,但只要有火种,它就可以再次被点燃。
终于有穿着传统服装的妇女来了,虽然她们都穿的是平底皮鞋,虽然有的人还戴着手表。但是她们的衣服是蓝色的布襟右衽,她们头上戴的,除了传统的银饰,还有那白色丝线绣的月亮的图案。她们是这片家园的传统主人,她们开始了低声的吟唱。
先是两三人坐在一个角落低声音问答,曲调只是那几个,但内容却五花八门。当地口音我还不太熟悉,但偶尔听得出,她们唱的是生活、是劳动、是思念、是家人、是家长里短是禾苗与牲畜,是那些生活的汗水与泪水,是顽强的生存。
在这块几乎被外来人占领的街上,她们回忆起自己的旧时光,她们或者是年轻时的伙伴,各自成家远离,今天聚在一起,倾诉对老时光的怀念,倾诉现实中的委屈与美好,倾诉那些曾经发生在她们身上的事情。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又来了些人,合唱的声音大了些。调子也整齐起来,那是明显的挽歌啊,那好像是在唱她们的祖先。
她们是漂泊的民族,祖先找到了这块风水宝地,给了生存繁衍的条件。她们辛苦劳作,与这土地熟了,与这森林熟了,与这河流熟了。她们与这有灵的世界熟悉后,就成了这里的一部分。
今天世界变了,外来的人多了,她们以好客的本性欢迎外面的人,但是又有担心。外地的人,会不会也把这些森林与河流、山川与禾苗,当成自己的朋友呢?
纳西族是女人的天下,保留着母系氏族的某些特征。不要说女性是柔弱的,为了后代,她们腰累弯了,手磨糙了,但她们没有倒下。为了后代,她们仍然有一种可信的供子女依靠的力量,她们仍然有一种美丽,在这些歌声之中。
声音细腻悠长啊,这简单的歌声,如同丝弦轻响,好像米酒醇厚。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乐器加进来了。这声音,配上弦子,就太恰当了。是小伙子们来了,是俊朗的金哥们来了。他们自觉地为金花们伴奏,好像为了配合她们的歌声,自觉地成了配角。
有了男女配合的音乐,舞蹈就会自动出现。手拉着手,不管男女老少,围成了一个圈,围着那篝火,打跳起来。有穿着兽皮的男性长者,如同会祭师的角色,配合着音乐的节奏,念着不知道什么咒语的东西,手舞足蹈,给火堆里撒些什么东西,仿佛在崇拜或者歌颂某种力量。
这是在歌颂火的力量吧?祖先们来到这里时,森林中野兽是少不了的。是这篝火陪伴祖先们度过了一个个没有被野兽偷袭的夜晚,是这火焰让祖先们战胜了黑夜与虫蛇的侵袭,是这火焰让一个个寒冬变得温暖。没有火的佑护,就不会有祖先的存在,没祖先,我们怎么活到今天?
所以,所有宗教,都是人与自然,都是生存与死亡,最后表现为情感。
有了这种情感,大家越跳越快了,歌声也越来越大。这种情感,唤醒了所有游客,因为游客虽然从远方来,从城市里来。但我们的祖先都是一样的,都是借助火的力量,才走到了今天。
火成了人们共同崇拜的对象,祭师勾起了我们共同的回忆,节奏就统一了,情绪就奔放了。我也加入了,不知道左右手都挽着谁的,反正,一起唱吧,把委屈抛入这火中,把情绪都放入这节奏,把一切思念,化着篝火的青烟,融入夜色的一切,都很自然。
跟陌生人一起唱歌跳舞,如果你能够受到音乐与舞蹈的感染,能够无差别地感受到身边人的热情,不管他是美丑、老少、男女,你都只是为热情而打跳,都是为崇拜火焰而旋转,都是为集体而欢乐。那么,你在此刻,就是一个纯粹的人,美好的人,一个拥有快乐能力的人了。
完全沉入某种激烈的感情之中,其实与参禅差不多,制心一处,或者悲伤或者快乐。
有些外来的腼腆的人啊,怕什么呢?怕跟不上节奏,怕不会动手,怕唱歌跑了调子,怕扭伤了脚?大家都在欢乐中,哪个还管你的这些顾虑,哪个还有精力笑话你的动作?
好不容易有个彻底欢乐的时刻,你为什么不融入?什么时候举手?你不要管,旁边的人会把你的手带起来的。什么时候跳脚,你不要管,整个圈子的步伐,你一个人想乱也乱不了。什么时候吆喝,你不要管,只要你自己开心,就等于给众人的欢乐,加了一把火。
除了那些保守的,那些拍照的,所有人都动起来了,不管是在圈子里的,还圈子外的,音乐在响,脚步不停,火就是你眼前,就在你心中。
什么时候大汗淋漓的?我也没意识到。但是一个高潮过去了,大家陷入短暂的沉静。这种激烈与安静的对比是最美的,因为让你的心感受到艺术的刺激。所有艺术只有两种形式,就是让心感受,沉淀与刺激的对比。改变往日跳动的固定节奏,或慢或快,就是艺术之于身体的感应吧。
大概过了半夜,也许凌晨一点了,当有人开始离场,我又听到低声音的音乐,又听到有人窃窃私语,我明白,自己该回去了。
在回去的路上,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那个祭师,穿兽皮的老汉,我好像在哪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