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光阴留不住无弹窗 722、南方(11)
小武汉路过了桥那边老秦的花圈店。他看见老秦坐在柜台上,戴着老花镜扎花圈。小武汉就倚着门看老秦扎花圈。今年你生意不错吧?小武汉说,你这儿生意好,我们那边生意就也好。
老秦笑了笑说,这叫什么生意,活人的钱不容易挣,挣个丧事钱罢了,混口饭吃。小武汉说,老秦你怕死人吗?老秦说,怕什么死人?怕死人我还做这一行?小武汉的目光直直地瞪着老秦,说,给我看看你的手。老秦说,你脑子热昏了?我的手又不是姑娘的手,有什么可看的?
小武汉盯着老秦的手,过了一会儿,又说,老秦你敢不敢跟我握手?老秦惘然,手一下缩回去了,小武汉你撞见鬼了?还要跟我握手?好好的握什么手?你又不是什么高级领导。小武汉说,我们两个的手是一对呀,你也别嫌我,我也不嫌你,我们应该好好握一下手。
老秦看见小武汉自嘲而诡谲的表情,一下明白了什么,我明白了,我们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老秦听着笑起来,扔下手里的剪刀和彩纸,手热情地伸过来,和小武汉握了一下手,握一下,还抱着晃了两下。
死人有什么可怕的?抬死人的人就更没什么可怕的了。老秦说,其实也不怪别人,他们是没怎么见过死人,死人不偷不抢,不贪污不强xx,不杀人不放火,怕他们什么?人一死,再坏的人也变成了一件家具,一个死人就像一件家具,有什么可怕的呢?你知不知道,我经常去替死人穿衣服的?
老秦有点得意地看了小武汉一眼,说,有的人家里死了人,胆小,不敢为死人换衣服,都来求我,我都去,过去提倡为人民服务,替死人擦身,换衣服,分文不取,现在是商品经济嘛,我收费,去一次我收一百块钱,再加我这里的花圈,比做小杂货好得多。你知道吗,上个月街道柳主任家的丧事,也是我料理的。
老秦说到这儿听见小武汉怪笑了一声,小武汉郁郁寡欢的脸上掠过了一丝难得的笑容。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上个月抬过姚书记你知道吗,就是那个在高速公路上翻车的领导,不瞒你说,我抬他的时候差点跟他握手,想想是死人,就算了。
小武汉说着摸了摸自己的手,似乎有点害羞,然后他突然想起那个重要的问题,你这样跟死人打交道,夜里上了床,你老婆不嫌你的手?老秦犹豫了一下,说,我们老夫老妻的,夜里各睡各的,手就用来干活挣钱了,又不做别的,有什么可嫌的?小武汉的眼睛亮了一下又暗淡下去,怪不得呢,他说,怪不得你也干这行当。
老秦不懂小武汉心里的苦,只是一味地劝导小武汉,我们这行当怎么了?也是个铁饭碗呢,人嘛,一生一死,谁没个那一天?死人其实是最安全的了,没思想了嘛,像个睡沉的孩子一样,很软,很听话。我这几年看东西有时候看花眼,上次给小美她爷爷穿衣服,老觉得他肩膀在动,好像配合我,自己要翻身呢。
小武汉被老秦吓了一跳,说,你别胡说道,我还没辞职呢,别把我吓着,你跟我不一样,你是去穿衣服,人家刚刚咽气。老秦说,对的,刚刚咽气,魂还没散呢,手还是热的。然后老秦便说起了那些死人带有余温的手,说起了与死人握手的事。
他说,我是没机会握领导的手,都是街坊邻居的手,街坊邻居这么住着,从来也想不到握握手,死了我就想到了,我的规矩,我替他们穿衣服之前,一定要先握个手,再也见不到了嘛。老秦说到一半便没有说下去,他发现小武汉的神态突然有点异样,点香烟的手抖得厉害,小武汉瞪着自己拿打火机的手指,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老秦突然想到同样是与死人打交道,他幸运得多,他握的是留存着人间温暖的手,而小武汉面对的手是可想而知的,不握也罢。老秦就说,你跟我不一样,你见到的那些手,没法子握,就不要握了。
小武汉靠在柜台上吸烟,他瞪着老秦,老秦很难确定小武汉后来不停地咳嗽是被烟呛的,还是被他的话给吓着了。小武汉咳得满脸通红,咳得掉出了眼泪,别说了,你他妈的恶心死人了!他这么无礼地骂了老秦一句,骂完就抹着眼睛跑走了。
不知道小武汉在火葬场到底干了多长时间,也不清楚他是什么时候突然辞职的。那年夏天过后生活区歇季的公共浴室重新开张,也算辞旧迎新,几位老客被夏天的高温带走了生命,浴室方面意外地发现他们得到了一位忠实的新客人,是小武汉。
综合小武汉后来的各种表现来看,这个夏天唤起了他对洁净过分的追求。小武汉不去上班,天天到浴室报到。很明显,来自他人的偏见和愚昧迷惑了他,使小武汉对自己的身体产生了一种不洁的错觉,而不公平的境遇促使他思考关于平等的问题,主要是人的平等,包括活人与活人、死人与死人、死人与活人的平等关系。
他在热水池里试图与别人探讨这种深奥的问题,大家都说小武汉胡言乱语的,还冒充教授。小武汉得不到呼应,就只好沉默着,用肥皂涂抹。一种香气刺鼻的肥皂涂抹他的脑袋,涂抹他微微突出的肚腩,涂抹他的瘦腿,香皂尤其卖力地涂抹他的手,在他的手臂和手指上几乎唱起激励人心的歌曲,但小武汉仍然愁眉苦脸。
看得出来他需要的不是香皂,是香皂带给他的洁净的安慰,这安慰让他对此后的生活心存一丝希望,然后他带着那丝希望从热水池里出来,坐在铺位上对着他的手若有所思。小武汉发现他的生活是被手毁坏的,也要让手来挽救,但是除了用一只手拍打另一只手,用一只手惩罚另一只手,他并不知道怎样用一只手去挽救另一只手。
有时候小武汉在浴室里能遇见财神他们,财神以为别人得罪了小武汉,他没得罪过他,财神去拧小武汉的屁股,被蹬了一脚。你现在就这样跟别人握手的?财神说,手不敢伸给别人,就拿脚给别人?小武汉看着财神,他不笑,也不愤怒。
财神说,你他妈现在怎么阴阳怪气的,老婆跑了,朋友还在嘛,叫你过来打牌,怎么不过来?小武汉说,我不打牌,不感兴趣。财神说,你不打牌又不上班,那你想干什么?你不是辞职了吗?正要问你呢,你什么也不干,天天在这儿泡着,能泡出钱来呀?小武汉被击中要害,在铺上翻了个身,眼睛闭了一会儿,又睁开,对财神说,你什么时候再做大生意,算我一个。
财神说,算你一个?你算老几,胆子比老鼠还小,做得了什么大生意?小武汉突然坐起来,举起自己的手向财神晃动着,说,看见了吗,搬死人的手,搬了三百多号死人了,还怕什么,什么事都敢做了!
小武汉就这样迎来了生命中最空虚的一段时光,他从公共浴室出来以后往顾小姐所在的那家超市走。他几乎天天到超市来,看顾小姐上货点货,顾小姐闲下来的时候他企图上去与她谈话。
但顾小姐怕他了,顾小姐在货架之间钻来钻去,没用,躲不开小武汉讨厌的身影,顾小姐没办法,只好蹲在那儿哭,她一哭小武汉就学她哭。你还哭你还哭,你还挺委屈?小武汉抓过货架上一把菜刀说,你不就是嫌弃我的手搬过死人吗?我现在不搬了,我辞职了,怎么还不行?还不行就把手剁了,剁了它,剁了手总行了吧?
顾小姐的尖叫引来了超市的保安,保安们一开始以为小武汉纠缠顾小姐是爱情纠葛,现在发现其中带有暴力和胁迫的意味,他们不能不管了。他们架着小武汉往外面赶,并且警告小武汉的行为已经影响了超市的正常经营,如果下次再来他们就不客气了。
小武汉不买保安账,他说他已经为顾小姐辞了职,现在人财两空,没饭吃了,他要跟顾小姐回家吃饭,你们从中阻挠那你们掏钱给我买饭吃吧。超市的人当然不会和小武汉妥协,他们打报警电话,这一招奏效了,小武汉看见他们打电话就自己跑了。
小武汉胆小,但他不是那么轻易放弃的人,他在外面等顾小姐下班,一等就等到天黑了。顾小姐换了一套很时髦的衣裙从超市里出来,容光焕发的样子更让小武汉感到她的珍贵,他跟在顾小姐身后走,跟上了汽车。
堂而皇之的盯梢当然容易被发现,顾小姐发现小武汉后花容失色,她偷窥小武汉的眼神里没有了残存的爱意,连歉疚也没有了,只有彻底的恐惧。她担心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灵机一动,提前一站跳下了车,小武汉没能跟上,可是他拼命拍车门,司机竟然违规停车,把他也放下了车。
顾小姐在街道上奔跑起来,她一边跑一边从手提袋里掏她的手机,也许是这个动作让小武汉失去了最后一点风度,小武汉冲上去一把抓住顾小姐,手挥起来,停在半空,一个耳光正要打向负心人,却半途而废。
小武汉看着自己举在空中的手,一看自己的手就看见了洗不掉的污点,看到自己的污点小武汉就失去了正义的支持,他一下蹲在了路上,说,你把我坑苦了,你坑了我还把我当坏人?要报警抓我?顾小姐说,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呀?你怎么做出这种事来,吓死人了。
小武汉说,我没想吓你,我是想解决问题。顾小姐说,没法解决了,婚姻大事,强迫不来,你怎么逼我也没用了。世上女人多的是,你会遇到比我好的,我年纪大了,又不漂亮,你为什么非要盯住我不放?小武汉说,我不是盯住你不放,我们可以分手,我也不是瞎子哑巴丑怪,降低要求也能找到个不计较的人,我是不甘心,要弄个明白是非。
顾小姐说,是非不用弄清楚了,是我不好还不行吗,是我嫌弃你的工作。小武汉说,我告诉过你几十遍了,我辞职了,不干那活了,为什么你还要分手?顾小姐说,我也告诉过你几十遍了,我不是嫌你人不好,是受不了你的手,我一见你的手就想起死人。
小武汉说,这好解决,我说过我愿意剁了这手,永远不让你看见。顾小姐说,你别胡说道了,没了手你吃什么喝什么,拿什么挣钱养家,让我养你?小武汉说,你还算心善,不让剁手,不剁手也行,那我带你去火葬场,多看几个死人你就不怕了,你不怕死人也就不会怕我了。
顾小姐惊叫起来,不行,我死也不去那种地方。小武汉说,这话不对,死了就由不得你,不去那地方去哪儿?是你先说死的,别怪我说老实话,你知道那天接你电话时我怎么想?我想你妈或者你爸要是死了就好了,我去抬他们,抬的是你爸爸妈妈,你就不会嫌弃我的手了。顾小姐这次差点还给小武汉一个耳光,顾小姐说,你该死,我爸爸妈妈对你那么客气,他们没有得罪你,你怎么能咒他们死,你竟然还想跟我回家吃晚饭?
话不投机半句多,小武汉和顾小姐之间就出现了这种局面。后来顾小姐白着脸向前走,小武汉尾随着她。小武汉说,你别走,不去火葬场也行,还有别的办法,你不是怕我的手吗,我打电话问过电台的心理医生了,他说你是心理障碍,他说让我们两个人握手,天天握上半个小时,握半个月,你的心理障碍就会消除了,以后你就再也不怕我的手了。
当时流行听广播,那种热线电话里有所谓的咨询医生,那种热线小武汉能打进去,也是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