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光阴留不住无弹窗 740、少年(12)
码头货多人杂,怕她腿快走丢了,我就走到小女孩后面去了。向左转,直走,稍息,我用军训的口号指挥着女孩的行走路线,她一开始搞不懂什么是左什么是右,但毕竟是聪明孩子,说几遍就明白了,一明白就喜欢了,一到路口她就稍息,回头问我,向左转还是向右转?油坊镇的天是晴朗的天了,我们的头顶飘扬着醒目的红色横幅:庆祝东风八号工程胜利竣工。码头西侧的宣传橱窗里张贴了很多五颜六色的海报,其中有一张海报与向阳船队密切相关:
喜讯
为了庆祝东风八号工程胜利竣工,今决定向向阳船队船民开放码头,即日起从午七点半至下午七点半,船民可在油坊镇各地自由进出。
我的心情不错,油坊镇看起来也是欢天喜地的。东风八号神秘的面纱揭去后,开膛破肚的地面全部合拢了,曾经堆积如山的各种管道深深地掩埋在地下,各种秘密埋下去了,种种传说也埋下去了。油坊镇码头旧貌换新颜,这个熟悉的小镇沉浸在一片繁荣的景象里,隐隐地彰显出一股威武之气。我看见码头的中心竖起了一座圆形的金属铁塔,仿佛青灰色的钢铁巨人,守护着天空,高塔四周围着绿色的铁栅栏,刚刚刷过漆,空气里散发着沥青和油漆苦涩的气味,我不知道那座高塔的用途是用于储油还是用于战备,反正它一定是东风八号的核心,高塔的重要性首先体现在安全戒备的级别,民兵不再在学校的操场练习拼刺刀,治安小组也疏于管理船民的行踪,他们都来保卫这铁塔了。我看见王小改和五癞子面色凝重,一左一右镇守着铁塔的一扇侧门,像两头忠诚的石狮。他们的身后,一左一右竖着两块醒目的标语牌,提高警惕,保卫祖国。
我领着慧仙往镇走。镇好多热闹的地点还留着那则寻母启示,看去与周围的环境不太合拍。江慧仙小朋友寻找母亲,知情者请在此留下联络方式,或速与向阳船队联系。那是我父亲的笔迹,有的写在宣传纸,有的写在报纸,那些启示张贴的具体地点,慧仙比我清楚,后来她就指挥起我来了,快来,这边有一张的!那边也有一张,你快去看看!她一会儿往这儿蹿,一会儿往那儿奔,我只好紧紧撵着她,像一只愚蠢的陀螺。在综合大楼门口的宣传橱窗边,她突然大叫起来,咦,这张怎么不见了,一定让我妈妈揭走了!我发现玻璃确实留下一圈浆糊的痕迹,正要告诉她次的寻人启事贴错了地方,传达室的顾瘸子跑出来了,他对慧仙说,小孩子到别处玩去,这里是办公楼,干部办公要安静,不能闹的。慧仙说,我的报纸让妈妈揭走了,你天天坐在这里的,你看见我妈妈了吗?顾瘸子说,你的报纸不是你妈妈揭走的,是我揭走了,玻璃不能乱贴东西,你在玻璃乱贴,里面什么也看不见,再好的宣传也白宣传了。慧仙抓着橱窗的小锁说,你没见这窗子有锁,打不开呀,你有钥匙开锁吗?顾瘸子说,小姑娘,我有钥匙也不能给你开锁,这是宣传橱窗,宣传社会主义建设的,不是宣传你妈妈失踪的。慧仙对顾瘸子说,那我妈妈不见了怎么办?顾瘸子沉吟了一下,脸是感慨万千的表情,小姑娘你听爷爷一句话呀,以后再别找什么妈妈了。他说,我五岁就没了妈妈,不是一样活下来了?我都活到五十岁了,没有妈妈怕什么,有党就行啦!
我站在一边注视着顾瘸子苍老干瘦的脸,我的表情惹恼了他,他突然对我喊起来,我说得不对?你在那里对我翻什么白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的好事,次你在四楼写的什么玩意?你恶毒攻击赵书记,攻击赵书记就是攻击党的领导,你懂不懂?要不是看在你妈妈的面子,我早把你移交司法机关啦。
综合大楼不可久留,寻人启事也确实贴错了地方,我不便和顾瘸子理论,就对慧仙下命令说,转移,起步走!她不懂转移的意思,勉强起步走了,一步三回头。我说,加速前进啊,你在看什么?还有那么多寻人启事呢,你走那么慢,怎么来得及检查?慧仙撅着嘴加快脚步,说,我气死了,气死我了,这老头子为什么这么凶嘛?我正要向她介绍顾瘸子的生平,她的思绪又跳开了,突然抛过来一个棘手的问题,老头说你也有妈妈?他们说你有妈妈,我还不相信呢,东亮哥哥你到底有没有妈妈?我很生气,质问小女孩,我为什么没有妈妈,难道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她竟然嘻嘻地笑,孙悟空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是孙悟空啊?我忍不住骂了她一句,放屁,你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看我勃然大怒,慧仙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她委屈地瞟我一眼,我没说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是你自己不好,妈妈不见了,为什么你不去找呢?
看得出来,慧仙人虽小,却是记仇的。我对她的态度一粗暴,她执行我的口令马就打折扣,我让她前进她偏要稍息,我让她加速她故意减速,这样,我们别别扭扭地走到了人民街街口,查看杂货店门口的那张寻人启事。这个地方算是油坊镇的中心了,来往人多,寻人启事的浏览量也大,不知道谁手贱,一张报纸被撕掉了半页,剩下的半页涂满了路人留下的信息,都与寻人无关,是他们自己的心声。有人写了革命委员会好,有人写了李彩霞是大破鞋,有人写了打倒***,又有人在***后面加了五癞子的名字,所有这些涂鸦不足为怪,蹊跷的是有人在报纸下方用红笔画了一条鱼,画得活灵活现的。慧仙惶惑地瞪着那条鱼,东亮哥哥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画一条鱼?我轻描淡写地说,是哪个孩子画着玩的,没什么意思。她说,骗人,一定有意思的,这是说我妈妈变成一条鱼啦!
慧仙的聪慧超出了我的预料,让她这么一分析,我真的怀疑画鱼的人别有用心,那至少是个暗示,暗示了她妈妈与河水的关系。纸包不住火。我隐隐感到一种危险在逼近,船民们集体掩藏的真相,也许会提前败露了。我注视着旧报纸那条红色的鱼,灵机一动,决定动用我修改文字和图形的特长化险为夷,我从我的旅行包里拿出一支圆珠笔,伏在墙修改那条鱼的图形,也就三下两下,我很顺利地把一条鱼改成了一朵向日葵。
向日葵?慧仙在我身后叫,你画一朵向日葵是什么意思?
我随口说了一句,向日葵,代表幸福嘛。
没想到慧仙会追问我幸福是什么意思,这问题一时把我难住了。什么是幸福?幸福是什么?我不是小学老师,也不是一本新华字典,我不知道怎么描述幸福这个词,就胡乱搪塞道,幸福就是等待嘛,你等啊等啊,等你找到妈妈,你就幸福了。我说完这句话,发现女孩子的眼睛先是一亮,马就暗淡下去了。我躲开了女孩子茫然的目光,暗自后悔给她编织了一个如此残的知识,什么等待,什么妈妈,什么幸福,我这不是在说谎吗?关于母亲和幸福的知识,不属于我,更不适宜她,我知道我犯忌了,我破坏了向阳船队不成文的规矩。
杂货店周围突然嘈杂起来,有人骑车从我们身后经过,哧溜一声把自行车停下来了,还有人站在街对面,朝我和慧仙指指点点的,我本能地去拉慧仙的手,一回头,发现我母亲乔丽敏正站在杂货店的台阶呢。那天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我带着慧仙寻找她母亲,我们正谈论着母亲谈论着幸福,结果我和我母亲在街头相遇了。
很久不见,母亲的面容日益憔悴,穿着打扮却越来越像个姑娘。她戴一只军帽,梳齐肩的辫子,围一条红色的拉毛围巾,穿一件黑呢子大衣,远看她的身影,散发着父亲所说的革命浪漫主义的气息,等她走近了,你会发现那风姿已经空洞,已经虚弱,她就是乔丽敏而已,一个被事业和容貌一并冷落的业余演员,身带着一股雪花膏浓重的香气。
我对慧仙说,快跑,快跑!
她的腿向前跨一步,站住了,瞪大眼睛问,为什么要跑?
我一时编造不出什么理由,随口说,老虎来了。
她茫然四顾,跺着脚说,气死我了,你又骗人!这里只有人,没有老虎。
慧仙不听我命令,怪不得我,我四下看了看地形,丢下她就往人民街的公共厕所跑。其实不怪我没出息,我是慌张,是不知所措,当母亲不知去向的时候我慌张,一慌张我就四处去找她,现在她来了,离我那么近,用她焦灼的恨铁不成钢的眼睛注视着我,我还是慌张,所以我还是跑,我一看见她就想逃,我要逃到一个她无法进入的地方去。男厕所,那是我想象的最恰当的藏身之地。
看起来母亲一直在暗中跟踪我们。她手里拿着一份报纸,胳膊挎着一个尼龙袋子,那模样很像一个职业女间谍。我不知道她跟踪我们多久了,我一跑,她也行动起来,把报纸放进尼龙袋子,双膝一蹲,从杂货店的台阶跳下来了。她缺乏跑步锻炼,一跑起来就错把街道当舞台,习惯性地扭动腰肢,摇摆双臂,手的尼龙袋子就像一团红色的火焰。我边跑边回头观察,觉得母亲是在后面跳着红绸舞追赶我,有点滑稽,有点凄楚。她从慧仙面前经过的时候,红绸停止舞动,人站住了,我看见她俯下身,用一根手指托起慧仙的小脸,仔细地审查了一下,她说了句什么,也许是夸她漂亮,也许是在盘问她,我听不见,这会儿我顾不慧仙了,我追着风声一路狂奔,跑进了人民街的公共厕所。
起先我是在小便池那里站着,厕所也作怪,小便池边的白色瓷砖墙原来很高,现在突然变矮了,挡不住我的脑袋了,我正琢磨这堵墙怎么回事呢,听见洗手池边的水龙头哗哗地溅起水来,探头一看,是七癞子站在那儿洗手。七癞子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泼弄着自来水,嘴里快乐地嘟囔着,节约用水,水是生命之源!几年不见,七癞子的个子窜得好快,裤子接了三层裤管,看侧影像个大人了,我这才意识到面前的瓷砖墙没有问题,是我长高了,我自己的个子也长高了。七癞子发现了我,一副冤家路窄的样子,空屁,你慌慌张张的干什么?是不是到厕所里来写反标的?我不理他,也跑到洗手池边去洗手,七癞子跟过来,翘起食指在我的裤兜处戳了一下,带粉笔了吧?你不是来洗手的,也不是来拉屎的,我看你是来画黄色东西的。我说,我专门画你爹的*,还画你妈的*,马画给你看?七癞子指着我说,你嘴凶好了,这墙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定是你画的,你在这里等着,我让治安小组来收拾你。他往外走了一步,不甘心,又回来挑衅,嬉笑着说,你拉屎不解裤子的,解下来让我参观一下,你爹只有半截*,你的*全不全?我啪地扇了七癞子一个响亮的巴掌,然后一把抓住了七癞子的胳膊,他也不肯示弱,脑袋顶着我的肚子,我们像两个摔跤运动员在厕所里东突西撞,结果我略胜一筹,我把他推到厕所的台阶去了,我说,七癞子,今天我没心思收拾你,你快滚开,下次再惹我,看我不把你塞到粪坑里去。
我在厕所里全力对付七癞子,外面响起了我母亲的声音,不准打架,东亮,你在跟谁打架?谁呀,谁在跟东亮打架?你们再打,我去叫派出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