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海有龙女无弹窗 1046|第九十六片龙鳞(八)
第九十六片龙鳞八她在最初只是东九天的一只蝴蝶。uig
不知何时生出了灵智大抵是叫周身的仙气给点化,栖息与花木之间,渐渐生得艳丽也时常停在枝叶上听一些小仙子说起人间之事。
东九天是苦寒之地,这里四季清冷,虽有仙木仙草却毫无温度也从未有过执掌此处的帝君。
听说人间妖物横生一场帝流浆,使得那人间至邪之气化出人身天帝即使派遣天兵天将,终于在那邪神为祸人间之前将其带到天界并听说要封这位邪神为东天帝君,使其掌管人间万物,镇压邪气。
那位邪神初初降世,据说十分残暴嗜血小仙子们提起时总是战战兢兢地发抖生怕帝君一降临便先将他们这些小仙的脖子拗断。
小蝴蝶却是不怕的她不会说话脑子大约是五六岁的稚童很爱听仙子们闲聊也很期待能有帝君降临东九天。
因为东九天,实在是太冷了啊。
在她的期盼下,那位人间邪神即东天帝君,终于降临。
虽然小蝴蝶只是一只蝴蝶,不知道怎样才叫人类的好看,可她看到帝君时,仍然打心眼儿里觉得他可真好看,尤其是那双乌黑深邃的凤眼,眼波流转间,似乎有无数神秘蕴含其中。
出乎意料,东天帝君并没有仙子们说的那样残暴,只是他不爱别人靠近,没事便打坐修炼,但是,小蝴蝶听说,帝君他在天界人缘可不怎么好。
毕竟是至邪之气所化,其他根正苗红的仙人都有些不屑与之为伍,所以在小蝴蝶的记忆中,帝君总是非常寂寞。
他没有离开过东九天,也没有人进来过。
直到有一日,小蝴蝶壮着胆子,飞到了帝君的鼻尖,紧张地用细细的足抓着他,呀,这样近距离看的话,帝君更好看啦。
帝君似乎也没想到在这冰冷的东九天,连侍奉的仙人都对他退避三舍,却有一只小蝴蝶不畏惧他身上的邪气敢靠近他。
仙人们大都是辛苦修炼而来,他们非常害怕靠近东天帝君,因为东天帝君身上的至邪之气不仅会污染人间,也会污染仙人,所以天帝才将他分到东九天,因为这里最寒冷,也最凄清。这样的话,既给了帝君响亮的名头,又将这危险之人束缚在摇篮中。
帝君轻笑,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小蝴蝶的翅膀。
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从她的翅膀传到触须,整只蝶都开始颤抖,她觉得自己在迅速长大,很快便化作了人形。
帝君看着懵懂无知的她,忍不住勾起一抹邪肆的笑:“怎么,看呆了?”
小蝴蝶忘了自己已经不再是可以暗中窥视帝君的蝴蝶,而是有了人形,她羞红了脸,想用翅膀将自己包裹起来,结果翅膀却变成了双手,只好用手捂住脸,偏偏刚得了双腿,又不会走路,恰巧绊倒,又被帝君接入怀中。
他桀骜不驯,有一双肆意张扬的凤眼,眼尾微微上扬,诉说着傲慢与强大。
小蝴蝶臊的满脸通红,帝君将她扶正,又开了两句玩笑,愈发让她羞赧,只好化为原形,忙不迭地逃入花丛中,躲着再不肯出来。
从那之后,她都很少化出人形,总是以蝴蝶的模样停留在帝君身边。
不知从何时起,不懂喜怒哀乐的小蝴蝶觉得,帝君很寂寞。
他虽然总是坏坏的笑,总是一出门便与其他仙人打架,将人打得痛哭流涕又不痛不痒地被罚,但小蝴蝶仍然觉得他不快乐,他越来越强,天界的仙人们也越来越怕他,几乎成了仙见愁,可小蝴蝶觉得帝君一点都不可怕,帝君是连一只蝴蝶都会点化,不会伤害的人啊。
即便是至邪之气成神,又如何呢?他怎么会污染仙人?她在他身边待了这么久,不也照样没事吗?
然而有一天,帝君闯下大祸,他失手将天帝幼子打死,天帝震怒,帝君却狂妄大笑,还要撕了这片天!
小蝴蝶才知道,原来当初请邪神为帝君,并非只是因为他是至邪之气,天帝封他为神,有了神格,生出神骨,便要以神躯作为媒介,镇压世间邪气晦气,所以他越来越好战、越来越残暴,就像是一个容器,装满了人间的污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自我毁灭。
人间妖鬼消失,再无生灵能够修炼,也是因为被帝君镇压。
帝君叛出天界,他自诩天生是个恶人,也不必做这样的好事,凭什么要拿他的血肉来镇压这世间邪气?难道是他自己愿意身为这至邪之气?
神明高高在上,从不在意这些牺牲。
东九天因为帝君的离开被彻底冰封,再无生气,曾经侍奉在这里的仙人们也纷纷离去,只有小蝴蝶,追随了帝君的脚步,她不愿留在天界,也不放心他一人离去,哪怕她从被他点化那时起,便已是一名小小仙子。
仙子一旦叛出天界,轻则被追回责罚,重则天打雷劈,灰飞烟灭。
可小蝴蝶想都没想便追随而去,像她这样的仙子太多太多,没人会在意她的去向,即便有人注意,她很弱小,也不会对人间造成什么麻烦,可能仙人们连理都不想理。
小蝴蝶去到了凡间,却没能立刻找到帝君,她什么都不懂,常常被人骗,还险些被谎称认识帝君的人哄去做了小妾,甚至有一些妖物想要吃了她增长修为,险象环生,每一天都生活在死亡的危险中,不过她运气还算不错,最后都化险为夷。
帝君不再是帝君,他自称邪神,占山为王,人间称此山为妖山,一时间,人间万妖其出,晦气横生,妖物作恶不绝,修道之人也应运而生,以降妖伏魔为己任。听说人间多出一座妖山,在那里有一位邪神,小蝴蝶遍寻不着帝君踪迹,便朝妖山而去,一路跌跌撞撞。
邪神躺在妖山山巅,这里有一个茅草屋,他每日躺在这里喝酒,喝得酩酊大醉,放声而笑,万妖跪拜,好不快活!
小蝴蝶找到时,他已经认不得她了。
毕竟在天界时,帝君欺负过、逗弄过的小仙子能绕东九天一圈,一只小小的顺手点化的蝴蝶,对他而言根本没有任何价值。更何况如今他已经不是帝君,更不会在乎别人死活,小蝴蝶被带到他面前时,他还以为又是一只成精的妖怪,不过是只蝶妖,还怪好看的,干干净净,也的确比其他妖怪看起来要顺眼。
因此对于一定要留在自己身边的小蝴蝶,也没有拒绝,爱来来爱去去,他全不在意。
小蝴蝶身在妖山,简直像是狼群里的嫩肉,仙体受到万妖觊觎,她陪在邪神身边,化作原形,栖息在他鼻尖。
这回却没有得到温柔的抚触,还被抓住,无情地、硬生生被撕掉了两片翅膀。
她躲起来偷偷哭泣,转天又继续出现,被撕掉翅膀虽然很痛,可她已经成仙,虽然已离开天界,但身体会自动复原。
每一天都会停在他的鼻尖,每一天都会被抓住,都会被撕掉翅膀。
可邪神就是没办法把这只弱小的蝴蝶从自己身边赶走,她总是不许他喝酒,要给他盖上被子,一开始留她是因为无所谓,可每天都被管着实在是烦心。然无论是恶言相向,还是粗鲁以对,她都默默地陪在他身边,什么话都不说,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在他躺在悬崖边上睡大觉时,化出翅膀盖住他,怕他着凉。
邪神也是神,人间美酒无法让他喝醉,自然也无法让他遗忘,那些不快乐的记忆始终如影随形,不肯放过他,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要借酒浇愁,又是何来的愁。
离开天界的邪神不知道自己存在的价值是什么,他唯一的快乐可能就是看别人痛苦,凭什么这世间邪气,要他来镇压?凭什么他就是被排斥、被厌恶的那个?被欺骗的日日夜夜,不停涌入身体的贪婪、**都来自这些人类,他因此身体险些失控到爆炸,整个人像个疯子一样快失去理智,成天只想找人打架,这样的责任为何要骗他来背负?
可能是小蝴蝶的痴情感动了他,也可能是这天上人间,所有人都排斥他这个“异类”,某一天,他突然不再撕扯她的翅膀,也不再爱看她因为剧痛瑟瑟发抖的模样,甚至使用自己的神力将她治愈,还赐予了她更强大的力量。
除了她没有人能靠近他,他想要什么都会跟她说。
又是某一天,邪神突然从背后抱住了小蝴蝶,薄唇凑在她耳畔,轻声问她:“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从未问过别人这样的问题,也从未想过是否会有人喜欢自己。毕竟从生出灵智开始,他便是至邪之气的化身,虽然被迎入天界,然而在天界的日子委实算不上多么快乐,顶着东天帝君的名头,却又人人退避,恨不得见了他便绕着走,生怕被他这至邪之气污染。他满心以为自己已经成神,却发现自己仍然是原罪本身。
只有这只小蝴蝶不一样,她不怕他,也不利用他,她只是安静地陪着他,似乎只要看着他就很开心。
这还不是喜欢吗?她一定是对他有了感情,才会一次又一次被扯掉翅膀,又顽强地回到他身边。
小蝴蝶下意识又想变成原形藏起来,她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样问,因为她从未将爱慕诉之于口,也恐于被他知晓。即便帝君堕落,也不是她能匹配,她从不敢痴心妄想,只要他身边还有她的一席之地,她便满足了。
于是想要挣扎,却被紧紧搂住。
即便堕落成为邪神,他仍然强大又狂妄,不可一世。
小蝴蝶脸都羞红了,邪神望着她,莫名觉得她粉扑扑的脸颊十分好看,热烈又鲜艳,就像是他曾经远远看着的灿烂。于是随口道:“等你亲自绣成一身嫁衣,我便娶你为妻,日后你我永不分离。”
神的誓言如此轻描淡写,小蝴蝶却当了真。
她当然是不会女红的,因此偷偷下山找人学,学会了还要自己练一练,想要等手法纯熟了再为自己绣一身嫁衣。她在人间看过啦,人间的新娘子,嫁衣都是红色的,她们嫁人的时候,总是又流泪又欢笑,也许那就是所谓的幸福吧。
小蝴蝶希望收集新娘子们的幸福,为自己绣一件幸福的嫁衣。
因为能够嫁给他,对她来说就是最幸福的事情呀!
不管他是帝君,还是邪神,不管天界人间是否排斥他、厌恶他,她都会陪在他身边。
邪神常常无聊地躺在悬崖上,嘴里叼着一根草,小蝴蝶坐在他边上安静地看着他,她不是很会说话,也没有说话的人,这就是她唯一的信仰,唯一的神。
如果一切都能给这样继续下去该多好啊,幸福的时光就一直停留在这里,那就不会有之后的分离。
你不能要求一只蝴蝶明白,什么是被认可的渴望,什么是孤独,什么是牺牲,是责任,是奉献。
但堕落为邪神的帝君并不快乐,肉眼可见的,一日比一日不快乐,他看到这人世间纷纷扰扰,万妖横生,鬼物惑人,无数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一个幼年的孩童误入妖山,被妖怪们捉了撕碎吃掉,他的父母前来寻找,弱小到可怜的人类,居然也能生出那样勇敢的力量。
他看到了太多太多的悲剧,而归根结底,这悲剧都是因他而生。
即便堕落,神格犹在,神骨尚存,至邪之气有了悲悯之心,便无法眼睁睁看着人间沦陷。
小蝴蝶捧着用新娘子的幸福纺出的线回来时,那个眼角眉梢总是桀骜不驯,傲慢又自负的邪神变得无比平和,他站在妖山上空的云端中,俯瞰着世间万物。
他顿悟了。
而天界也打开了接受他的天门,邪神消失,帝君重回东九天,从此之后,他自愿以身为界,镇压世间邪气,受帝君之恩,人间开始建起帝君庙,帝君庙所起之处,邪祟尽消。
但他没有带走他的小蝴蝶。
也许在帝君的眼中,那不过就是一只能够化形的蝶妖,仅此而已,她是不是从天界追随而来,是不是对自己痴心一片那样的小爱,终究是会被放弃的。
他在离开时,连低头看她一眼都忘记了,自然也忘记随口说出的誓言,什么结为夫妻,什么你我永不分离,对神而言,一只蝶妖,真的无足轻重。
小蝴蝶手上的线断了。
她没有办法回到天界,也不想回到天界,于是就在妖山住了下来,在帝君曾经住过的茅草屋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思念着他,她很努力地想要继续绣那件嫁衣,也许等嫁衣好了,帝君就会来接她她这样告诉自己,但是她无法再用幸福的线绣嫁衣了。
因为她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幸福。
所以只好告诉自己要成全,他们本就是天壤之别,不该有缘分,一切都是自己一厢情愿,她这样努力说服自己,直到生命终结。
蝴蝶凋零于水面。
死后她化作一颗种子,被种在了归墟龙宫之中,这里的时间可真漫长,不,这里根本没有时间,时间在荒海没有意义,她不知道自己又过了多久,才将那满腔的爱变为了恨。
为什么愿意放他走呢?
为什么要成全呢?
为什么……要让自己死后还不能放下?
为什么?
明明答应了她……明明主动说出誓言的是他……
“等你亲自绣成一身嫁衣,我便娶你为妻,日后你我永不分离。”
为什么要糟践她的爱?为什么离开的时候,连低头看她一眼,说一声再见都吝啬?为什么这么久了,她还是不能忘记?
是了,不能忘记就不要忘记了,把爱变成恨,她才能找到继续活着的价值。
找到他!
杀了他!
让他永远变成她的东西!
她只想要他履行他的誓言,说好的结为夫妻,再不分离,不能因为她只是一只不起眼的蝴蝶便忘记誓言。承诺做出来了就要遵守,不能遵守承诺的人都该去死。
爱才是最没有价值的东西,因爱而生的怨恨,才能让人变得更强。
她很努力地想要挣脱龙宫的束缚,离开这里,回到最开始的地方,她要找到他,她要他履行他的诺言,说好了的……说好的事情不能改变!她的嫁衣还没有绣完,等她绣完嫁衣,等她绣完嫁衣,她一定会想方设法得到他,把他变成自己的东西,永远融为一体,真真正正永不分离。
所幸她最终得到了龙的眷顾,无法消弭的执念与怨恨已经让那只连话都不会说的蝴蝶彻底消失,她如今不过是一株含苞待放的花苞,因为得到了龙的力量,才能够化出人形,回到人间。
只是人间,已经过去了八百年。
八百年啊……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死去了,蝴蝶的寿命十分短暂,在帝君回到东九天,抛下她在人间,忘记承诺后,她很快就凋零了,凋零的时候落在水面,翅膀沉重地再也无法煽动。
心里已经失去爱意的蝴蝶,不能再用新娘子的幸福做线,也绣不出幸福的嫁衣,因为她的出现,以及随身携带的龙鳞,人间再度引发一场帝流浆,一些生灵因此生出灵智,可惜世间邪气被镇压,他们再如何修炼,也终究不像是人类,总是缺了耳朵露出尾巴。
妖怪也渴望着能够得到人类的认可,就像是被称为异类的东天帝君,曾经无比渴望被天界认可。
妖山一如八百年前,没有什么变化,蝴蝶在悬崖上搭了一座秋千,帝君曾经喜欢躺在这里,入眼一片广阔河山,能将世间万物尽收眼底。
她也喜欢在这里荡秋千,她让妖怪们称呼自己为夫人,因为在她心中,她早已嫁给了喜欢的人,做了他的妻子。
单纯的狐妖爱上了人间的书生,甘愿为他付出一切,得知书生娶妻黯然神伤,蝴蝶要她身上的怨恨为线,可这只狐妖就像是当年那只蝴蝶,眼睁睁看着爱人离去而无法挽留。
但狐妖跟她不一样,狐妖爱的那人不过是个普通书生,她可以打断书生的腿,割掉书生的舌头,这样的话,书生就会听话了。
作为爱人,只要乖乖听话就好了,除了她身边,哪里都不要去。
愚蠢的狐妖被挖出内丹,蝴蝶将她的灵魂封印进了一块木牌中,让她日日夜夜看着书生与公主如何恩爱,如何将她抛之脑后为了爱去成全,真是世上最无聊、最可笑的事。
答应过的事情就要做到!
做不到就要有死去的准备!
每收集到一份怨恨,蝴蝶都会把怨恨纺成线,执念为针,怨恨为线,这一次,她想她一定可以绣出让自己满意的嫁衣。
无端出现的青年道士,满嘴的仁义道德,说起教来也算有趣,不令人生烦,只是天真的可笑,他知道自己是谁么?知道自己背负了怎样的血海深仇?知道所有的温情其实都是欺骗?
他不知道,所以才天真。
四姑娘登基为帝,蝴蝶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人世间的帝君庙一座又一座的被摧毁,东天帝君镇压世间邪气,享世人供奉香火,他悲天悯人,也是时候来可怜那只承诺过却又没做到的蝴蝶。
正如蝴蝶所想,他已不再是她记忆中意气风发、狂傲不羁的模样,他变得慈悲、宽和,那双凤眼看她,与看路边的石头没什么不同。
是帝君。
是神。
神就应该是这副模样,不悲不喜,无爱无恨。
不过无所谓,她只是想要他履行承诺,答应她的事情就要做到,她穿上这身怨恨嫁衣,就当做两人已经结为夫妻,而从此之后,她要他融入她的骨血,与她共同做一枝花苞,再不要做什么东天帝君。
永远属于他吧。
曾经她连看他落寞都要心疼,如今却能亲手毁去他的神骨,所有的爱都变成了恨,在这份怨恨中,她已经彻底毁灭了自己,也毁灭了爱。
如果一直只是一只蝴蝶就好了,朝生暮死,连冬天都不曾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