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彗炽昭穹无弹窗 第201章 笔墨行刺

    林雪崚快到牯犊水城时放慢骑速,踱到古城西南角外的乱岗,跳下马。

    天色已昏,城上点起鬼火似的灯,城墙对外无门,门洞部开向十字水道,护城河上没有吊桥,墙上的冰壳泛着灰蓝的冷光,象一座藏着幽灵的巨大坟墓。

    风中有弓弦拉紧的声音,城头士兵隐在暗处瞄着她,一旦得令便乱箭齐发。

    林雪崚登到一座土坟上,从袖中摸出白玉笛子,顺着风声,吹起一首调。

    空中绷弦之声更紧,笛曲依然清畅动听。

    过了半个时辰,三条舟打着火把,从十字水道中依次划出,在护城河上一顺排开。

    船首站着尚府三十六卫之一的风卫,“什么人夜里吹曲,装神弄鬼?”

    林雪崚收起笛子,下了土坟,走到护城河边,“凛王侍妾舜久,求见旭王。”

    她拨开斗篷遮帽,船头火把照出夺目的面容,冷风掀起斗篷,冰蓝色衣裙象轻烟一般飘在夜色里,修长身影映在浮着冰的水上,风情仙雅却不疏冷,容光焕然却不自负。

    比绝尘美貌更难得的,是一身清正又淡漠的英气,把那些致的娇娥闺秀比成了粪土。

    城上城下鸦雀无声,士兵们听到“凛王侍妾”时冒的一肚子污言秽语还没来得及喷,便在她正脸相现的那一刻,灰飞烟灭。

    林雪崚取出令箭,“我有凛王口信带给旭王,盼能面述,请将军通报。”

    风卫接了令箭,交给身后士兵,三条舟中的一条划回水道。

    过了一阵,舟去而复返,舟上卒对风卫耳语几句,风卫向林雪崚侧手一摆,“上船。”

    林雪崚落落大,提裙登舟,三条船鱼贯进入水道。

    她站在正中的船上,水道中阻敌用的铁索浮桥被临时拆开,城垒夹立的高处另有悬桥拱桥,每座桥上都有人把守。

    舟在道道参错的桥下徐徐划行,快到十字交汇处,后面的船突然向前一顶,正中这条船被顶得歪斜,向城墙撞过去。

    林雪崚一直记着丁如海的提醒,这是突然的试探,她腰身一软,向侧跌倒,摔在船舷上,身上溅湿了一片。

    十字交口对面的一座悬桥上,几个黑影立在灯火照不见的暗处,一人对正中的黑影低声道:“尚王,没有应变作戏,不象善武之人,但到底是在塞外呆过的女人,比寻常女子有韧劲。李烮有两个侍妾,一个汉人,一个月鹘人,这是那个汉人。”

    尚彬听罢,一言不发的继续注视,昏暗灯火下随舟而来的女人仿佛一朵顺水漂流的绝世兰花。

    哼,纳妾是为了阿迪,怎能与千挑万选的佳丽相比,李烮,你在画舫上可有一句实话?

    他对李烮的憎恨,又添了一把熊熊妒火,“带她到牯城来见我。”

    三条舟到了十字交口,折拐向,北城垒的墙上升起一扇暗门,舟钻进门洞。

    城内分布着更加细密复杂的水道,水道两旁是荒居废墟,有残存的台阶、院墙、古塔和庙宇。

    年代久远的地阴森诡异,弥漫着陈腐的土味,江南军缩踞在此,偃旗息鼓,火光幽暗,真似一座鬼城。

    林雪崚跟着风卫离舟上岸,在荒巷中曲曲折折的行走,一会儿登高,一会儿过桥,之后顺阶而下,进入一个狭窄的地道,起先以为只是一截,没想到走深,走宽,成了气派的地下拱廊,火光照处,可以看到左右两边从底到顶堆积着粮草。

    她细眼一瞥粮袋和仓柜上的印记,又是吃惊,又是悲哀,印记上的年份在太湖水灾以前,灾战来临后,江南饿殍载道,白骨遍野,尚彦宁可把余粮囤积在此,作为自己的后备,也不拿来赈济百姓。

    尚彦在百姓当中的口碑并不太坏,象他这样还看得过眼的官员,都有如此惊人的私心,江南到底有多少储赃藏私的贪官污吏,难以想象,百姓是一次次被淹刷的土,损失再重,仍要掏空血肉,滋养这些谋划私利的寄生者。

    地道中的湿腐之气来重,林雪崚悄悄抬头,怀疑自己正在某条水道下穿过,难道到了四座城垒中的另外一座?他们领她绕了这么久,就是想迷惑她,让她即使进过牯犊城,也辨不清尚彬到底在什么地。

    林雪崚不动声色,跟着他们一直走到一座地下拱门前,拱门雕着古朴的花纹,门外有两座麒麟神兽,拱门内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祭器,壁上的墙洞内有致的绘陶俑。

    牯犊城被墓群包围,她以为城中人都葬在城外,没想到城里的地下也有这么华丽的墓穴,看上去比牯犊城要新,应该是后世所建。她转念一想,自己位模糊,也许已经到了城外也不定。

    穿过拱门后的龛室和穹道,豁然开朗,面前是一连三间贯通的巨大墓室,壁上点着长明灯,四周和头顶布满美的雕纹壁画,不知是哪位王贵的安寝处。

    尚彬的贴身侍卫们分列墓室左右,风卫迅速归队,三十六卫分成四排。

    尚彬身穿包裹严密的护甲,坐在远处的一口式样华丽的石棺后面,棺上有酒有菜,六个美丽的姬妾在旁边伺候,添酒加菜。

    世上罕有处境不佳,却依然慢条斯理享受致的男人,尚彬就是其一,相比之下,江粼月那点汤沐之癖,不值一提。

    林雪崚被侍卫拦在十五步外,两名侍女走到她身边,其中一人解去她的斗篷,一寸一寸的检查她的衣裙,从脖颈一直摸到脚跟,另一人一绺一绺的解开她的发髻,把钗饰都摘下来放在手边的托盘里,然后用梳子细细刮理她的长发,如此搜身,莫尖锐的发簪,连一根针都藏不住。

    尚彬一面饮酒,一面饶有兴致的欣赏,目光随着侍女的手指,一点一点游遍林雪崚身。

    侍女把追云链取下来,丢在托盘里,林雪崚没带寸霜剑,以为追云链形似银镯,可以蒙混过关,没想到最后的武器也离了身。

    搜查完毕,侍女捧着托盘回到尚彬身边。

    林雪崚乌发过腰,蓝裙如水,不疾不徐的裣衽一礼,“凛王侍妾舜久,参见尚王。”

    尚彬拈起盘中的首饰,漫不经心的一件件审视,“你真是李烮的侍妾?”

    “妾身服侍凛王,已经七年。”

    尚彬将托盘一推,目光变得锐利,“李烮孤身来太湖,没有家眷,你怎么会突然冒出来?难道是随叫随到的画中仙?”

    “回尚王,凛王前些时日行踪不明,妾身在西京听闻各种风言风语,放心不下。世子被接进宫中,有皇后照料,妾身便来到江南,向吕督治询问细情,然后跟随淮南军,与凛王相会。”

    尚彬冷笑,“寻常侍妾足不出户,李烮的女人果然与众不同,你眼神沉静,我看你不象伺候人的,倒象见过千军万马的。”

    “妾身跟随凛王出入陇昆,虽然不是日日与军旅为伍,但刀戈戎马,司空见惯。”

    尚彬剑眉一扬,“你出入陇昆,想必会月鹘语?讲两句让王乐乐,听听塞外蛮夷是什么腔调。”

    左右侍卫附和着发出鄙夷之笑。

    林雪崚默立片刻,以前和凛军共处,听过一些月鹘语,去年在西京凛王府借住,又向阿迪了一些,此刻努力回忆,缓缓复述了其中的一句。

    尚彬好奇,“这话什么意思?”

    “连异地的猫,都会欺负背弃自己乡土的人。”

    此话饱含月鹘流浪之悲,尚彬听在耳中,另有深意,面色不由一沉。

    林雪崚觉出他脸色之变,郑重道:“离家飘零的人才知道乡土可贵,尚王统辖江南,掌管大盛最富饶的土地,何其幸运,何必要做鱼死破之争?凛王从一开始,就不想赶尽杀绝,与江南军为敌,如斩手足,痛楚煎心,他只想让尚王知难而退,请尚王怜惜江南灾祸无争的百姓,顾念手下忠勇相随的将士,罢兵休战,共攘外敌。”

    尚彬仰笑,“这就是李烮要你转述的口信?他会漂亮话,以为别人都是看不清时势的瞎子,其实他才是自以为是的傻子。交情是个门槛,一旦踏在脚下,再也没有摇摆苟且的余地,现在热锅上的蚂蚁是他,不是我。”

    林雪崚沉默片刻,“冻雨已止,尚王认为城外的冰壳,还能保护你多久?”

    尚彬道:“不会太久,可惜李烮等不到冰壳融化的那天,若不是惧怕冰城难克,死伤惨重,他又怎会连自己的女人都献了出来,谄媚乞和。”

    这一阵尚彬暗遣密使,到各州澄清天象玉佩的谣言,痛斥李烮的毒计,真相一出,不日就能扳回人心。

    到了那时,域皆动,兵力再聚,他会带着为父报仇的决绝,趁着河势危,象重锤一样,撵除李烮这个可憎的劲敌。

    至于西京那个窝囊皇帝,连绊脚石都算不上,是个一捏就破的软壳蛋。

    想到此,尚彬有些眼红,只要熬过眼下的困境,终有他踏入太极宫的一天,他会对着父亲的灵位痛哭告慰:儿子虽然操之过急,栽了跟头,却不是爬不起来的懦夫,他会向世人证明他不仅有野心,更有扭转乾坤之力。

    林雪崚从尚彬喷火的眼睛里得到了答案,“尚王如此自信,妾身无话可。”

    尚彬哈哈大笑,“美人多话,就是煞风景的事,李烮遣你前来,王若不好好享用,岂不有负盛情?你笛技平平,可会歌舞?”

    “妾身才艺拙劣,凛王也不喜欢听歌看舞,闲暇之时,通常对弈为乐。”

    古来刺客常以舞剑为幌,必然令人警惕,如果能有对弈的机会,相距很近,哪怕侍卫环绕,也是十拿九稳。

    尚彬根无心让她接近,只想羞辱取乐,“李烮这个庸夫,美人千般缱绻,万种风流,是用来欣赏疼爱的,不是用来下棋伤脑的。”

    他呷了一口酒,将身前倾,脸露狎戏,“凛王容体魁岸,不知枕席之上,可有沙场之勇?”

    众侍卫大笑,林雪崚早知少不了轻薄之语,就算让她当众难堪,也不能让李烮名声受损。

    她浅浅一笑,“凛王尊威灿烂,内外如一,英勇而不失礼仪,战无不胜却从不贪婪,女人愿为他竭守终生,男人愿为他竭血沙场,妾身能侍奉在侧,确实比此间诸位,无论男女,都幸运得多。”

    尚彬见她三言两语就把羞辱转为捍卫反击,言语敏利,神态自若,自己虽被无形贬踩,却并不恼火,“难怪李烮遣你为使,他收你作妾也是因为你的口才?”

    林雪崚心念一动,“尚王有所不知,凛王最初被妾身吸引,不是因为口才相貌,而是因为妾身的一门雕虫技。”

    “什么技?”

    “双手同书。”

    室中有块墓志,背面无字,尚彬让侍卫把墓志调转过来,吩咐侍女:“去取笔墨。”

    离了督治府,再无风雅,龟缩在这坟堆地穴里,拿李烮的女人消遣,倒是不曾想到的乐趣。

    他饮尽杯中酒,看着林雪崚走向墓志,背对着他,更显腰身修纤。他酒热上头,脑中已在握着那腰,杀得李烮丧城失地,辱恨终生。

    侍女端来砚台和两支狼毫斗笔,将砚台平放在墓志旁边的石虎雕塑头顶,研足墨汁,低身退后。

    林雪崚面对笔墨,从从容容挽起袖子,几年前在义兴沏香村茶楼,她曾使出看家领双剑刻贴,那次是为了救人,这次故伎重施,却是为了杀人。

    卷好袖子,深深吸气,提笔蘸墨,双手并行,在墓志背面挥毫疾书。

    仍是怀素的自叙帖,惊龙游凤,豪气干云,笔比剑柔润,更显得圆融无碍,心意空灵。

    她展臂舒腕,双管齐下,笔力轻时如鸿羽,重时如坠石,游移起承有乾坤之变,仿佛世间万物纵横,皆在她动静掌控。

    墓室无清风,她翩动的衣袖令人如沐秋飔,地下无草木,斗笔触石的微响仿佛竹叶低吟。

    三十六卫多半不通草书,看不出门道,只觉得她的挥毫背影俊秀飒爽,比歌舞还要引人入胜,那气境,就算在停笔蘸墨的间隙都不曾散弱。

    写到一半,林雪崚侧身回头,第四次蘸墨,周围只余静观呼吸之声。

    斗笔在砚上滚得饱沉,狼毫漆黑似夜,她提笔侧身,转腰稍急,一不当心,一道墨汁横洒而出。

    笔尖洒墨稀松平常,谁都没多想,不料电光石火之间,林雪崚双眉一沉,左臂斜伸,太白心经内功逼上指尖,一道寒力激射而出,空中横洒的墨汁陡然凝成五六簇黑色的尖锥,锥锥夺命,直刺尚彬面门!

    穿云射星手!

    邝南霄在问星台与谢荆激战,曾用这招把望辰池中激起的水幕化作万千冰锥,林雪崚突然而然的力一击,根没给尚彬留任何机会。

    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楚,就被数道冰冷的墨锥刺穿额头和脸颊,那耿耿的不甘,挫败的懊恼,重整的决心,踌躇的志向,都化成黑色的死亡之花,绽开在眉眼周围。

    太白宫主笔墨行刺,江南之主呜呼毙命。

    三十六卫在极度震惊之下,顾不得什么章法,刀斧剑戟密如锅盖,向林雪崚压杀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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