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山不周无弹窗 四十六 最后的狂欢 下
虽然人类是一个容易陷入集体疯狂的物种,但这种疯狂也不至于不分抗性地感染每一个人,就像最狂热的战争中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坦然地举起屠刀。广场上“头颅狂欢”的一幕产生了极强的劝退效果,神经稍微脆弱的玩家纷纷下线,同“山海经”的告别以一种未曾料想的方式戛然而止。这种感觉就像你原本含情脉脉去为远行的恋人送别,而恋人忽然狞笑着抽出了刀,说我想了想,觉得我走前还是先送走你罢——于是爱情片忽然变成恐怖片。
还有一些神经比较坚韧的玩家,不但没有被劝退反而激起了逆反心理,选择了抗争。只是一个秩序已经崩塌的社会无异于丛林,抗争的方式也无非是以暴制暴。
最后几天的“山海经”陷入了无组织的大乱斗。地下城到处都在发生巷战,到了野外,批量生产的房坦们“房车”的一面变得模糊,“坦克”的一面凸显出来。
巷战的时候玩家们尚且面对面,可以“看碟下菜”,先观察一下对方的表情,判断一下有没有恶意再决定是否动手;而在所有人不是裹着防护服就是呆在各自的堡垒里面的神色莫辨的野外,你永远无法甄别对方是善意还是恶意;即使你相信对方,对方也可能认为你有恶意;即使对方不认为你有恶意,也可能怀疑你认为自己有恶意——隔着漂浮在空气中的寄生植物种子,猜疑链无限延伸,此时唯一最优的选择是率先向对方开火。
彗星陨落后的废土变成了被黑暗森林法则支配的冷酷世界,正在上演一场绝地求生大逃杀。
在天上抛绣球一样抛着头颅的广场上姜若没能找到自己的车——想来是被人撬锁开走了。他也不在意,漠然地从疯狂的人们中间穿过。
有刀砍过来,他只是下意识偏了偏头,刀锋擦着脸颊划过,削掉半边肩膀,断口平整,除了粘着一些泡沫渣子——姜若给这个伪账号建模时设定的材质是泡沫板。持刀者愣在原地的时候姜若继续往前走,走出很远,身后才忽然响起了密集的枪声。子弹穿透这具简陋模型的时候并无感觉,只有纷纷扬扬飞起的泡沫挡住了视线。姜若不无幽默地想:这一幕像不像一个受难的神祇?
可是神祇也无法制止人类的疯狂。
什么才能制止呢?
这一刻姜若想起了一百年前的那两场战争,遗忘镇那个永远活在战争胜利那一天的老人。他想参与了曼哈顿计划的那些科学家大约无需太过负疚,毕竟他们终止了一场那样疯狂的战争。他甚至因此有一点儿原谅自己:也许进化算法和“山海经”存在的最大意义就是最后这一刻,它演习了末日,并告诉人类,当真正的末日到来,唯一最优的选择是隐瞒所有人,让每个人在毫不知情的状态下安然离去,这才是最大的慈悲。
玩家被逼下线后,投诉立刻雪片般飞向金叶,但显然无人理会。这已经是一艘注定要沉没的船了。所有人都在争抢救生艇的时候,还有几个人在意秩序这种在和平年代都稍显奢侈的东西?
愤怒的玩家一层层向上检举,终于一位社会学家公开发文称,沦为纯粹血腥暴力的VR游戏对人的心态扭曲会引发犯罪率飙升——虽然没有直接点名,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他说的是哪一款游戏。于是文件下达,原本要运营到周末的“山海经”猝不及防提前关服,而且是以不预先通知便把所有人踢下线的方式。
没有一个游戏会这样关服。敢这样做的游戏公司肯定被玩家喷到终身不能东山再起——但事到如今已经无人在乎。谁在乎金叶什么时候申请破产?一整个VR行业都要消失了。
而玩家竟然也没有疯狂谩骂。
被踢下线的玩家仿佛从一场噩梦里醒来,陷入了集体的失语。
VR游戏和每天都尸横遍野,即使当生活玩家也会在路边莫名其妙被砍死的古早键盘网游毕竟不同。很多玩家整个游戏生涯都只活动在安全区,即使偶尔外出也很少遇到恶意pk,这种大屠杀场面更是闻所未闻。而可怕的还不是在游戏中死亡本身——像双星碰撞末日降临这种死法对一些人来说不但不可怖还有一点浪漫;即使丧尸玩家攻城时候的紧张空气里也或多或少有些游戏的氛围——可怕的是一群人类抓紧时间在游戏的末班车上体味屠杀快感的那种原始的残忍,以及最终所有人都不得不拿起屠刀的那种失智的疯狂。
早早落荒而逃或者最后被踢下线的玩家中,有人甚至对VR游戏产生了PTSD,并因此觉得,VR游戏这种东西,该取缔就取缔吧,没什么值得感伤。
从此以后,玩家对“山海经”的回忆里,除了几次大事件的波澜壮阔和大部分时候的琐碎,还多了最后的至暗一天。对这种黑暗的记忆甚至盖过了所有留恋。
我们总以为失去和别离是人生最苦的两件事,有时确乎如此,但更多的时候,一件东西之所以会失去是因为对你已经不再重要,一个人之所以告别也是因为你们已经相看两厌。所以那些预演的悲伤很大概率不会发生。
金叶只保留了“山海经”最后一帧的信息。很多年后这帧画面才重现天日,被用于社会学研究。
人们固然也惊叹于那山河画卷,但画面的主题永远是人。画面上每个人那些生动的惊惧、仿徨、疯狂、麻木种种表情,如同蜡像馆里的塑像般凝固在关服的一瞬间,每次姜若在社会学或者计算数学论文里面看到的时候,都会想起朱木林里的盖山人偶。
“山海经”以一篇关于进化算法的计算数学论文出现在人们的视野,在八个月的烈火烹油中吸纳了无数话题、流量和随之而来的资本,最后这一切都风流云散去,最终定格成一幅常年出现在论社会失序和集体疯狂的社会学论文里的插图。
开场声势浩大,落幕余音绕梁,如此大约也算善始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