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泱尘无弹窗 195 十日斋(5)
我到金粟寺的时候夜色就如浓稠的墨砚,深沉得根本化不开,草丛中到处都有蝈蝈烦躁而凄切的叫声,野花的香气静静弥漫在空气中,如水的月光铺洒下来为大地织了一张柔软的网,把周遭所有的景物都罩在里面,眼睛所接触到的东西都被笼上了这张柔软的网,任是一草一木,都不是像在白天里看到的那样真实鲜明,因为它们此刻都有着一抹模糊空幻的色彩,每一样都隐藏了本的细致之点,都保守着固有的神秘,使人心里生出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修建在城郊的金粟寺是南梁第一佛寺,也是先帝钦点国寺,虽矗立在层峦叠嶂、崇山峻岭的山腰处,却葺有一条通路可直达建康城最繁荣处,抬眼望去,隐约露出的阁檐角巍峨入云、气象万千,就连顶用的瓦片都与皇宫一般无二,极为富丽辉煌。
下了马车被山峰一扑上便觉得有些寒凉,秋思赶忙跳下车来给我披上了云霞锦绣斗篷,“娘娘可千万别因来这一趟倒被山风吹坏了子。”
我笑道:“哪里就这么经不得风吹了。”
眼前的雾谷,如同一条溢满浆的河流,舒适温柔地躺在山的怀抱里,远处,群山环绕,绵延绵亘,优美逶迤的山岭,蜿蜒盘旋,犹如一条正在酣睡的巨龙,俯瞰足下,白云弥漫,云雾缭绕,好似一举倾泄而下的瀑布。
苍茫的暮色渐渐弥漫开来,四边的树木郁郁葱葱,绿植滴翠,云雾开合掩映下的古刹钟声悠悠袅袅入耳,反让我沉坠的心稍稍沉淀,莫名生出一种熟悉之感,朝前踱了两步,悄声说:“我好像以前来过这里。”
秋思笑道:“娘娘以前怎么会来这种古刹?”
我脑中似有碎片一闪而过,但可惜,瞬间的灵光一现后剩下的便是白纸一张,轻摇一摇头,“我不记得了。”
秋思道:“记不得娘娘就别总逆着自己来,否则子又要不舒服了。”
我轻声道:“没事的。”
正观望间,几尺外有两个年轻的小和尚掌灯说笑着走了过来,着土黄色的袍服,不饰纹案,手腕上都挂着一串琉璃珠,看见我们,稍一施礼问:“施主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秋思上前回了一礼,道:“我们娘娘是宫中的昭仪娘娘,小师父还不赶紧跪下请安?”
两个小和尚面面相觑,一听忙就要跪,慌张至极,我一笑,摆摆手道:“罢了,你们都是出家人也不必循这份俗礼。”
小和尚道:“寺中无人告知,实在不知昭仪娘娘今到访,真是怠慢了。”
我摇头,“我本也是微服出宫,你们在寺中不知晓也是有的,你们且带路领我前去便好。”
小和尚福一福,恭敬的让出半个子来,我扶了秋思一同随着他们走,忍不住询问:“陛下在寺中可好?”
小和尚温和道:“陛下一切安好,娘娘尽可安心。”
我叹道:“我实在担心陛下安危,听说前陛下遇袭一事真是叫人吓得心惊跳,必要来看一看才能安心,”侧眼瞥了他们一眼,又问,“刺客可抓住了?”
小和尚道了一句“阿弥陀佛”:“小僧们整都是晨钟暮鼓,这些红尘中事,委实不太清楚,等会儿娘娘见了陛下问一问不就知道其中经过了?”
我笑道:“小师父说得也是。”
绕过几间低矮的空置平房,终于来到正前,小和尚却驻足不进,秋思问:“怎么不进去?”
小和尚道:“娘娘大概不知道这里的规矩,自陛下来后为了保证陛下的安危,住持吩咐来人一律都要经过通传验明份才能进寺,”他轻轻一叹,微微躬一下,继续说,“只能劳烦娘娘边的婢女跟小僧进去走一趟验明份才好。”
秋思竖眉道:“这是陛下最宠的昭仪娘娘,也要通传验明吗?!”
小和尚不卑不亢道:“任何人都必须要经过通传证实份。”
我笑问:“若是我偏不验又会如何?”
小和尚“阿弥陀佛”一声,“那么,一来,娘娘恐无法进寺,二来,小僧们恐亦要受罚。”
我心下暗暗感叹,不愧是国寺,就连这些小和尚行事说话都不愠不色,滴水不漏般的缜密,只轻轻一笑,对秋思道:“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好坏了规矩,你就随小师父们走一趟,宫中人见到你随即也就明白了,大概也不会耽误太长时间,我就在这里等着便是。”
秋思蹙眉踌躇道:“可是……这样太委屈娘娘了。”
我瞅了她一眼,“还不快去。”
秋思只好行礼随着小和尚进去。
余光扫见灰色的阶台上开满了一簇簇鲜艳的花朵,聚集在叶片下,犹如无数只蝴蝶,微微张开翅膀,停在空中,凝然不动,不曾想到在这香火不断的金粟寺前的石阶上居然还会开出这样优雅的花朵,我笑着摇了摇头,“想来这里平时每也是香客络绎不绝之处,凭着这两好容易开出的这些花,倒是不免以后会被人随意践踏了。”
忽有声音回道:“娘娘可听说过佛祖和垫脚石的故事?”
不必回头,我也大致猜出几分来人,不免冷言冷语道:“云南王派你来偷袭陛下,却没成功可是大发雷霆?”又是一笑,回头道:“你胆子真大,失手了竟还敢在此处瞎转悠!”
一蔚蓝色对襟窄袖长衫,衣襟和袖口处皆用金灰色的丝线绣着柳叶纹案,靛乌色的裤脚扎在锦靴之中,一副时刻准备战斗的衣束,他对我笑道:“见你并不好奇何以我未被俘虏,难道你早就知道?”
我笑,若是你被俘虏了,罗熙也不必再在这里假意祈福,“沧泱,我本来的确以为你被俘了,可是当下看到你行动自如还能出现在我的面前谈笑风生就不用多问什么了,一切都再清楚不过,”揣摩着看他一眼,“你逃脱了。”
他点头,“可你还没回答我方才问你的话呢?”
不知为什么,我看到他,脑中就会想起罗熙差点被他袭击受迫的危险,就会想起湘湘一尸两命的悲戚,就会想起容大人护主而亡的凄痛,眼眶不湿润,恨恨道:“你问我,我就一定要回答吗?”
他淡淡一笑,眉心却曲折成川,“你自然可以不必回答,”他琥珀色双眸有温润如水般的光泽,扫过我面上时隐隐透出一抹难言的悲哀,略带着笑意摇头,疑声问我,“你现在可是十分恨我?”
我目光落在他面上,答:“是,我恨你。”
他问:“可是因为我此前袭击罗熙差点得手让你痛失所?”
我却缓缓摇头。
他不解,语气焦急得像是求知若渴的孩子,面色倒仿佛多了一份轻松,“那是因为什么?”
我凝视着他说:“因为你挑起了一场战争,因为你天下人都要为你陪葬,因为你太平盛世下的繁荣昌盛都将会付之一炬,因为你错误的选择,因为你的一念之差,湘湘死了,一尸两命,”说着,我眼中感到有温的液体滚动,歇了口气,不发问,“你究竟还要多少人的命才肯罢休?”
他子一震,靠近我旁,握住我的手,轻声道:“为了你,纵使让天下人陪葬又何妨?”言语中略有颤抖。
我抬眸睨了沧泱一眼,忙甩开他的手,退后两步,“我是昭仪娘娘,请你自重,”蹙一蹙眉,再继续说,“你刚刚的话我实在承担不起,如果真是为了我,那就请你赶快回心转意,不要再胡作非为下去了,为天下人多着想一些,或者,换句话说,为我积点德吧!不要让我赔命!”
他疾步过来,“我在胡作非为?我怎么可能舍得让你赔命?”
我的视线对上了他的目光,那一如月色般温润的光彩包裹着我,十分熟悉的感觉,但当我想更贴近时,心却开始痛起来,呼吸变得局促,我只得抽,过了一会儿,我道:“难道不是你在胡作非为么,”说着,缓缓叹出一口气来,“以前的事都过去了,我都不记得了,我锲而不舍的追寻过,也有人对我说起往事,但你可知道,我听完那些事之后是什么感觉吗?”
他忙问:“什么感觉?”
我幽幽抬眸,“就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我心里毫无波澜,”顿一顿,“所以,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事,有过什么恩怨,若是因我而起的,你也全放下吧,”更加重了一些语气,“就连我都不记得了,你还在坚持什么呢,为了这些无谓的往事将一个又一个命填补进去实在无益,况且将天下无关人的生死牵扯进我们这些人之间的恩恩怨怨上,更是实在不该,也不公平啊!”
他摇头,语气笃定道:“分明发生过的事怎么可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忘记那是没有办法,可是我还清清楚楚的记得,那些痛楚时时刻刻都在切割着我,让我痛不生,淼淼,你告诉我,如何放下?”
我深吸一口气,“冤冤相报何时了,”不叹息一声,“你刚刚不是问我知不知道佛祖和垫脚石的故事么?”
他轻笑,“你知道么?”
我凝视着他道:“我知道。”
他有些没反应过来,眼睛直直的看着我。
我又重复一遍,“我现在告诉你,我知道这个故事。”
他“哦”了一声,“你知道,那说来听听。”
我娓娓道来:“从前有座山,人们百在此山上修建庙宇,需要石头修建台阶及雕造佛像,于是采石工人就在附近的石山上开采巨石,然后将这块巨石一块一块地分割出来度抬回建庙处。经过一段时间的修建,庙宇终于建好了。随着香客的不断增多,庙里的香火也越来越旺,络绎不绝问的香客踩着石阶进入大内,非常虔诚地跪在石佛面前膜拜和上香。
大外的一块石阶心生嫉妒,对内的石佛抱怨道:‘石佛老弟,我们原本是同一块巨石,为什么命运如此不公,游客要踩着我来拜你呢?’
石佛听后,微微感慨道:‘石阶老兄啊,想当初,我们被分割后一起运过来,石匠觉得你完美无瑕,是先对你敲敲琢琢,准备把你雕成佛像,我当时还羡慕呢,因为你怕疼,所回以石匠没办法,就选择了我,虽然我有些瑕疵,但石匠巧夺天工,对我细心雕琢,你我的区别在于,我愿意接受石匠的雕琢罢了。’”
我说完,沧泱点点头道:“所以,你方才感叹阶台上的那些花会被践踏,其实换个方向想会有不一样的感受,”他微微一笑,继续说,“或许这些践踏是上天给它们的雕琢,好让这些花的生命力变得更加顽强,来年开得更美更盛。”
我轻声说:“那你为何不再换一个方向想?”
他问:“什么?”
我叹道:“或许你现在所受的一切痛苦也是上天给你的雕琢呢,”低一低眸,又道,“你本该是佛像上的巨石受人膜拜,可你现在却偏要做被香客踩在脚下的垫脚石,需知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他还要说话,寺门“吱吖”一下应声打开,里面伴随着许多交杂而匆匆的脚步声,四下里半空倏然亮起了幢幢灯火,煞的人眼生疼,万盏宫灯一时和天上的星光速成一片,就像燃起了一簇簇永不会熄灭的礼花,里面有人模糊喊道:“谁抓住刺客陛下赏黄金百两!”
我随即震惊的看了沧泱一眼,小声道:“是你?”
他浅笑道:“是我,今来打探军,却不小心踩到了檐上瓦片被罗熙发现了。”
我忙推一推他,“那你还不快走?!竟还与我聊了这么多话,你是疯了吗?!”
他嘴角溢出一缕苦笑,“我想我是疯了。”
我瞅着他,“快走啊!等着里面人出来抓你吗?!不要命了?!”
沧泱的声音在耳畔带着几分恍惚缠绵,“你不是希望免去这一场战争么,叫他抓了我去,这场战争自然就樯橹间灰飞烟灭了。”
我忙乱道:“我本意是希望你能放下执念,这不是谁抓了谁就能解决的问题,”眼看着大门就要打开,我明白只要里面人一出来,他就走不了了,可他却依旧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我一着急就猛地用力一推他臂膀,发怒低喝道,“我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还不赶紧离开?!”
他一面呆看着我满目不舍神,一面小步缓缓后退,我的视线在寺门和沧泱之间不断来回徘徊着,待他整个人渐渐没入远处一片黑暗中,我才稍稍安下心来,眼中却是一阵酸涩。
片刻,寺门终于打开,高手护卫皆从门内虚列而出,见只有我一人,便秩序井然的排成两队敛色等候着,我站在外头目光往更深处望去,那令我魂牵梦绕的影果然正朝我疾步走过来。
我忙小跑着迎上前去,一头扑进罗熙的怀里,仰面问:“陛下,你没事吧?”
罗熙扶着我臂膀,左右打量我,“朕没事,你呢?”
我摇一摇头,假装讶异,“我当然没事了,我能有什么事?”
他浅浅松出一口气,蹙眉问:“可有看到闲杂人等?”
我略一闪躲,一瞬垂眸摇头,轻声道:“没有,”又问,“怎么了?”
他“嗯”了一声道:“没什么,”抬手抚一抚我的额,“你没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