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不鸣如之奈何无弹窗 第两百零二章:过去无人知晓
不知多少年前。羽山。夏鲧被反缚住双手,在两个士兵的押送下,一步一步地走上青石阶,走向他人生的终点。为了防止他逃跑,他们特地上书苍天,向庚金本气祈求一套大锁。当晚便有飞星坠地——昊天上帝特派庚金本气赐下一幅方形锁铐,大小尺寸刚刚合适,几乎就是为夏鲧量身定做的。双手卡入其中,两半金锁自行合拢,严丝密缝,在封住其法力的同时卡死了每一处可以活动的地方,也让他的一身怪力无从施展。
随着他一点点走上羽山,看到的神明也逐渐变多——他们立于半空之中,分散开来,将羽山围在中心,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出喜怒。从这一刻开始,夏鲧知道自己是死定了,这不过是一场规模盛大的公开处刑……九年治水,最后一丁点苦劳也化作乌有,不予考虑。天下苍生的怒气需要一个发泄之处,再三衡量之后,这些高高在上的神决定让自己充当这个角色。
除了接受,他还能如何呢?
行至山巅,跪下,披头散发。
面前的王身材高大、衣着整洁,肃穆而立,俨然是为这一天准备已久。想起他在九年前是如何对自己委以重任,现在又是如何拿着上古圣王轩辕的宝剑,等着在众神面前砍下自己的头,夏鲧忽然觉得他也很可怜……贵为人皇,但他的言行照样不能由他自己做主。身后那些神明主宰着人间的一切,他也好,唐尧也好……不过都是高级一些的傀儡。
所有剧中人都到齐了,好戏也该开场。
“夏鲧……你可知罪?”唐尧面无表情地将轩辕剑搭在他的肩膀上——为了今天这场盛大的处刑仪式,他甚至请出了轩辕黄帝曾经用过的剑。
夏鲧低头不语。
于是开始清点罪行——治水不利、有负王命、引发多地水患,当然还有最最关键的,擅自闯入九重天,盗取息壤。也许对天上的大人物来说,其他罪名根本都不叫个事儿,他们唯一不可容忍的便是“盗取息壤”这一条。在他们看来,天上的东西人类是绝对碰不得的,哪怕只是一点点土……你倒好,公然闯入天界,还敢随意驱使息壤?这简直是触到了天上神明的死穴。
杀之,以儆效尤。
终于,这些极具程序性的罪名宣读完了。
“可有话要说?”他象征性地问了一句,但其实早已经举起了剑。
“……呵。”千言万语,凝成一声苦笑,此时的夏鲧披头散发,也是早早做好了死的准备,并未多言,“我儿子……”
“你放心。”唐尧简单明了地给出保证,“不关他的事。”
“那就好。”夏鲧长出了一口气,“请吧。”
“唉……”唐尧咬了咬牙,但背后便是诸神,他也做不了主,只好提起宝剑,“夏鲧啊,夏鲧……你千不该,万不该……去天上盗取……息壤……”
“……”夏鲧抬起头,与他对视了一眼,面色平静。
他问心无愧。
或者说,他做了他认为应该做的事情,至于这些事本身是否正确,是否合理……他自己也不知道。
……
宝剑刺来,他闭上眼。
热血溅到夏鲧脸上。
……
“怎么……一点都不痛……”他莫名犯起了嘀咕,“难道这就是轩辕剑的威力吗?分明已经刺进我的身体里,却没有半点感觉……”
“废话,你当然没感觉啦。”一个年轻的声音忽然从前面传来,“因为刺到我了啊!”
睁开眼,却见一个面容俊朗的年轻人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前,用他自己的身体硬挡了一剑!宝剑从胸刺入,又从后背捅出来,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翩翩白衣,也溅到夏鲧脸上。最神奇的是,这个年轻人分明已被捅了个对穿,竟然还没死。
他冷笑着,怒视诸神。
神明中也传来细碎的讨论声。
“呜……啊————!!”年轻人大喝一声,徒手握住轩辕剑,竟是将其一点一点从体内拔了出去,气血贲张,一边朝所有神明喊话,“你们这群虚伪的众神,哪里有资格来审判他?这九年来,夏鲧担任治水一职从未有半天亵怠,拯救的黎明苍生同样不可计数。他是功臣!为了保全你们天界的所谓‘颜面’,他就非死不可吗?”
“……姬璇,不要出言不逊。”神明之中,开始有人做出回应——只不过他们的语气都极度平淡,仿佛星辰被包裹在朦胧的光晕中,冷的,没有起伏和温度,“夏鲧擅闯天界,盗取息壤,其罪本当诛。”
“呵……这么说,你们根本就不在乎他拿息壤去做什么,对不对?你们在乎的不过是有人在未经你们允许的情况下冒犯了你们的权威,尽管他用息壤的本意是想要拯救苍生。”
“他并没有拯救苍生。”冷冷的声音从天上传来,“他拿息壤筑起高墙,反而将水患逼至中原沃土,害了更多人。”
“所以他就该死吗?”姬璇疾声喝问道,“为何不看看前八年?每每哪里出现水患,夏鲧总是亲自操舟前往,调动赈灾、救济和援助,他曾救下的人命呢?在你们眼里,难道这些功绩便一文不值吗?!”
他的声音宛若滚滚风雷,响彻大地。
……
“多说无益,少昊之子。”然而空中的神不为所动,兀自宣判道,“他必须要死。这是昊天上帝的旨意,莫说是你了,就算是你的父亲……也不可能逆转的。”
“……”姬璇的神情略微一变,随即仰天大笑,丝毫不掩饰其笑声中对诸神的讥讽之意,“你们……不会以为我要抬出我父亲的名号来压人吧?不会吧?”
“我就是我!不受任何人指使,也不会屈从于你们这些假惺惺的老头子,我来这里是因为我觉得夏鲧命不该绝,就是这样!”他仰头直视着那群隐在星光中的神明,瞪圆了眼珠,浑身上下绽出纯净的白色光华,“今天我要带他走,谁都别想拦我!识相的就快点儿让开。”
夏鲧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羽山山顶冉冉升起的一颗白星。
白光落在他身上,瞬间风起云涌,天地变色。
“哈哈哈哈哈哈……”面前的少年人发出一阵狂笑,眼里尽是得意之色。这一瞬,夏鲧忽然明白了:其实自己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他也不是真的特别在乎要为自己“讨个公道”。他今天肯来劫法场,或许仅仅只是因为这样做能让那些天上的大人物不爽……而能让他们不爽,他自己就爽了。
就是如此简单。
光芒逸散,两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在众神的眼皮底下,姬璇劫走了夏鲧,狠狠打了他们的脸。
……
“请你以‘人皇’的身份,发布诏令。”天空中,一名天神面无表情地目睹了这一切,也没有表现出多少愤怒,好像早就料到了发生的一切,“……我们毕竟不是凡间的掌权者,而你是,昭告天下。”
“夏鲧,治水不利,偷窃息壤,不可教化,傲狠明德。现剥夺其人籍,逐出中原,贬为妖兽。其状如虎而犬毛,长二尺,人面虎足,猪口牙,尾长一丈八尺。其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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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梼杌……”大虫发出了一声跨越时空的感慨。
刘开泰捂住嘴,连连后退,这次退的可谓是毫无章法,也不知绊到了什么物件,当场就摔倒了。他的眼珠瞪得几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了,眼中的绿色光芒闪烁不定,宛若鬼火。但他的表情却多了一丝“人味”,不再是方才那种单纯的兽性了——纠结、错愕,恍然大悟,还有久别重逢、物是人非的痛苦、感怀,都明白地写在这场大脸上了。
当然,这也不是什么值得感动的时刻。
“穷奇……”刘开泰无法喊出他的真名,只好退而求其次,喊了一个他在人间横行时用的代称,“是……你?”
“……”尹承一看着他,不知该如何回答,索性闭口不言。
但这双如明火般透亮的炽瞳胜似千言万语。
千年已过,一眨眼,什么都变了。但夏鲧永远不会忘记那种味道……尽管他被夺走了人类的身份,被夺走了身为人时的五感,他依旧能辨认出姬璇的血是什么味道。
数千年前,他为自己当过一剑,热血喷洒在自己脸上。
“你……怎么可能……”刘开泰的语气像是见到了一头两条腿走路的兔子,“大世已至……难道那些老顽固竟把你也放出来了?”
“……你在说什么?”尹承一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等等,你还没吞掉这个人类的意识?”刘开泰看向尹承一的眼神顿时古怪起来,“他的灵魂竟然如此坚韧,能够挡住万妖之王长年累月的侵蚀吗?”
大虫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只是一声长叹,又相当于说了一切。
刘开泰的视线在尹承一身上再三停留,咬了咬牙,猛地将身形朝后一拉,一边冲林一奇喊道,“撤退!暂时撤退,回去再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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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这波究竟博弈了多少层,总算是达到了林一奇的最初目的,也让他松了口气。
“别忘了把我的话传达给他。”
撂下这一句,林一奇也跟着快步离开,三两下大跳便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
第一场战斗,就此告一段落。
第两百零三章:我到家了
基金会的人到底训练有素,说撤就撤,半点蛛丝马迹都未留下。出于保存实力的考虑,尹承一也没让大家伙追上去,而是原地坐下,找了块安全的地形稍作休整,补充了一下水和食物,又通过耳麦将刚才发生的战斗报告给钢铁长城。做完这一系列事情之后,众人才算重整旗鼓,继续朝着沙滩的方向前进。
但……剧烈搏斗造成的体力消耗终究不可避免,才走了每几公里,体能上限最低的老王已经开始喘起来了,擦汗频率也变得越来越快。这里的地形也算不上平整,有些地方已经被聚能热射线破坏得无法行走了——比如被大楼的碎片掩埋,或者无人机侦测到前方有海兽群之类的,这种时候,小队就只能绕道,改走其他路。
每一次改变路径都要和钢铁长城那边报备一声,无形之中损耗了很多时间,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逐步向西边天空滑去。
……
压抑。
死寂的环境更加凸显出队内压抑的气氛。身为暂时的leader,尹承一头都要大了……他还是第一次感觉到“气氛”这玩意儿原来是这么重要。先前他一直扮演着类似队内打手这样的角色,所以根本不在乎这些东西,徐少阳让他干嘛他就干嘛。现在想想,每当队内氛围出现停滞的时候,徐少阳总会恰到好处地抛些什么话题出来,调动大家思考的积极性……哪怕只是暂时的。
在这种急行军途中,士气便是一切。
为了调动士气,顺便转移大家的注意力,尹承一算是豁出去了。他摘下耳麦,暂时切断了和钢铁长城那边的通信,在队伍中开口问道,“大家……走了那么久,怎么着也应该有点想法了吧。对林一奇说的话,你们怎么看的?”
这个问题他自己思前想后也没有答案,这会儿问出来,多少有点投石问路的意思。
那会儿虚天宫里队伍陷入沉寂的时候,徐少阳会主动将他看到、想到的情报分享出来,调动大家的思维积极性,让他们的脑子不闲着。因为本身就处在极其恶劣的环境下执行高危任务了,脑子一闲着容易胡思乱想,胡思乱想就容易出现一些很阴暗的思潮,不利于任务执行,所以才有了这么一手。
当然,承一自己的脑子也没那么好使,他愣是半点东西都分析不出来……所以只能对徐少阳调动气氛的方式做个拙劣模仿。
可谁知,这个问题一抛出来,反而收获了众人怪异的眼神。
“林一奇是谁?”云小白的第一个问题就把他问住了,“和我们交手的那个年轻人叫林一奇吗?”
“承一,你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呢?”徐少阳的语气变得意味深长起来,“即便是基金会的人,应该也不至于在干架的时候自报家门吧。”
“这个,这……”尹承一顿时心神一凛,心跳加速,无比后悔——自己竟然忘了这茬!他们哪里知道林一奇是谁啊!
他只好把虚天宫里的事情又说了一遍,其中详细说了这家伙是怎么一脸云淡风轻跳下去的,然后自己今天再次见到他又有多么惊讶……略过了中间在明玉堂见面的那一次。虽然这里都是自己人,但尹承一并不想让他们掺和进火拳的卧底算计中——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什么好事。
听完他的叙述,众人啧啧称奇,对这个出身低微的杂兵也多了几分了解。
见他们开始讨论起来,尹承一总算暗送一口气——他成功把气氛盘活了。
虽然是靠着类似“聊别人八卦”的方式。
“鬼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啊?”凌如月活动了一下冻僵的脖颈,有些不屑地说道,“一个基金会出来的人有什么理由背叛组织?他骗我们的理由倒是一抓一大把……这种情况下,相信他的人才是蠢蛋。”
“可如果是骗我们的……为什么要用这么拙劣的骗术呢?”云小白也跟着思考起来,将自己一路上积攒的疑虑逐步托出,“如月的想法应该也不复杂,他们用出骗术之前应该也能考虑到吧。”
“也有可能他们预判的不是如月,而是你,像你这样的想法——‘如果这是一个骗局绝对不可能如此拙劣、如此简单’。”徐少阳淡淡说道,“人们总是下意识地将骗局认定为是精巧包装过的陷阱,至少一定要在表面上让人无法辨认出这是个骗局。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不是吗?”朱伯特挠了挠头。
“他也可以走阳谋这条路啊……故意说出一些一眼就能看穿的谎话,然后你就会想‘如果这是假的那未免也太假了,所以这有可能是真的’,但其实这就是假的。他一直都在第一层,而我们在第五层,想的东西太多了,于是他就趁虚而入,在我们心里种下怀疑的种子。”
“我把这件事上报了,上面的意思是要我们继续前进,不要去理会敌人的蛊惑。”尹承一耸了耸肩膀,做无奈状,“毕竟开弓没有回头箭嘛,哪里有走到一半再回来的道理。”
“上面当然是这个意思了……”凌如月笑着摇摇头,“万一是假的,趟火线的也是我们;可万一是真的,难道就让他们这么大摇大摆地在沙滩把东西换走了?传出去未免也太搞笑了吧。”
“所以不管怎么样,摆在我们面前的路就那么一条啊……只能往前走了。”尹承一跟着叹了口气,“只能祈祷当初那个盗取情报的干员给力点儿,别是人家给他下好了套,就等着我们往里面钻呢。”
……
“诶呀,你们一个个垂头丧气的干嘛?”凌如月天性好动,这种消沉的氛围也让她难以忍受。她蹦蹦跳跳地跳到队伍最前面,从腰带的暗匣里掏出一叠亮银色的符纸,“啪啪”地抖了两下,活脱脱一幅暴发户的嘴脸,“当当当!看,大家看,这是什么——?”
“……符箓?”尹承一半眯着眼睛,有些不敢置信,“我以为你们那一派都不兴这个呢。”
“你把蜀山想象成什么地方了……”凌如月白了他一眼,将右手中那一大叠符纸高高举起,以炫耀的口吻说道,“自从上回虚天宫的事情之后,山门里的长老们就塞给我一大堆这种千里逃遁的符咒。要是真碰上事儿,大家都聚到我身边来就好了,我们一起风紧扯呼。”
“其实本来上一次也可以用它逃掉的,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符咒在空中自燃了,没能跑成……差点和木头一起摔下去。”她转过头,对王承乾露出一个明艳的微笑,“你还记得吧?那个时候……真是心脏都要吓停了,四千米诶!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就这么没了……”
……
她等了好一会儿,可是老王并没有回答。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定位仪,一言不发,从凌如月身边走过,再次走到队伍最前端。
“嘶……”尹承一倒抽一口冷气,心说你这是在玩儿老子呢?!好不容易把气氛带起来的,结果你又来这么一手华丽的无视,把人家小姑娘晾在那儿,气氛一下子又跌回冰点了啊!
剩下的三人多多少少也有点吃惊——他们知道王承乾的性子向来沉稳,但怎么着也不是个不近人情的二货。平时他和凌如月的互动也不是这样啊……直接无视她,不管怎么说都有些恶劣了。
凌如月像是被摁下了暂停键一样僵在原地,手里还举着一叠厚实的符纸,方才的笑意也在一瞬间凝固在脸上。她的眼梢微微抽动,嘴角也有些委屈地呡起来,默默将手中的符咒叠成方形,收回腰带里面。
然后就不说话了。
“……老王?”云小白有些看不下去了,略带责备地提醒道,“刚才如月和你说话呢。”
“……”
王承乾自顾自地往前走,视线始终在定位仪和眼前破碎的建筑群之间来回游荡,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王承乾?”徐少阳不得不站出来发声,“你怎么了?”
“我……没怎么……”再三比对后,王承乾放下了手中的定位仪,看向眼前那一连串破败不已的大楼,竟然露出微笑,“抱歉,如月……我刚才没听见,不是故意的。”
凌如月心里有些复杂。
这是他第一次直接喊自己的名字,却是在这种心不在焉的情况下。
但老王实在顾不上这么多了,他看向面前那一排排独栋大楼——虽然破败不堪、沾满尘埃,但总还算完整,没有像一路走来时看到的那样支离破碎。他们已经走到聚能热射线的射程之外了,被高热量破坏的建筑相对较少,大楼建筑的样貌也得以保全。
做个不恰当的比喻——死了,但至少是全尸,走的还算体面。
王承乾呆呆地看了很久,忽然转身。
笑。
笑中却带着深沉的泪。
“队长……”他看向尹承一,“我申请暂时离队。”
“为什么?”尹承一有些糊涂,“你在这个寸草不生的地方离队是要干嘛?”
“不干嘛。”他的脸上很少能见到这样发自内心的笑容,“我到家了。”
夕阳和红霞的光洒向这座城市,艳红一片,在王承乾身上镀了一层金箔,仿佛是在欢迎这个离乡十年的游子。
可是他的故乡早已变作一片废墟,谁都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