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业无弹窗 228.宣政密谈定国公主授制衡
然此时的楚麟城并未注意到兰卿睿那意味深长的目光,他正遥遥的向阶陛之上望去,眼中流露出柔和且赞许的目光。萧锦棠宣令言毕,像是感到了什么一般侧目一瞥便对上了楚麟城的目光。当朝直视圣上,这本是为极僭越不敬的,可萧锦棠却趁着诸臣叩首起身的间隙对着楚麟城得意一笑,像是两个做了淘气事儿的孩子联合瞒过了威严的长辈一般。视线交汇间,神会一瞬时,无言之间二人便已猜出对方心中所想。随着福禄高声宣令退朝,麟棠年间最大一起贪污案终算是尘埃落定。楚麟城同朝臣们叩谢拜礼后,如常一般退至殿门旁等候萧锦棠。为了今日之事,萧锦棠可是熬了个通宿,他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又比不得军中人,如此劳累定然伤身。楚麟城心想楚清和像只野猴子般精力旺盛的劲儿,道是今日若是不跟着萧锦棠将她打发回去,依着她的性子不知又会带着萧锦棠去赶什么热闹。
念及至此,楚麟城的唇畔竟是不自觉的带上了几分笑意,恍然神游之际,竟是连锦衣侯沈言夏站在自己跟前也未注意。沈言夏见楚麟城敛眸出神的模样,却是慈和一笑,抬起手在楚麟城眼前晃了晃:“麟城,都下朝了,怎地还不速速离去呀?”
楚麟城这才回过神,他忙摸了摸鼻尖,正欲向沈言夏躬身见礼时却被沈言夏以目光制止。楚麟城心下不解,却见定国大长公主竟是还端坐于垂帘凤座之上未与沈言夏一同离去。沈言夏见楚麟城注意到异状,又悄悄抬手向门口指了指示意楚麟城与自己一块出去暂避。
楚麟城眉峰一皱,似是不解定国大长公主之用意。可还未等他细思,便听得定国大长公主肃声道:“言夏、麟城,你们先且暂避片刻,本宫与陛下有些话要私下说一说。”
“……是。”楚麟城虽有不解,然定国大长公主都亲口逐人了,自己也不能拂了她的面子强行留下,于是只得躬身揖礼拜辞之后随着沈言夏一块往殿外走去。
福禄见状,自是手一挥便领着内殿随侍的宫人往外暂避,还让人贴心的将殿门给关上了。殿门关上的一刹那,偌大宣政殿便骤然晦暗下来,外头的天光只能透过门页上的纱绢投进几块朦胧的光圈,映的殿内的朱梁彩栋都斑驳迷离起来,灰尘旋旋飘舞在光下,一时之间,宣政殿内静若闻息。萧锦棠不知自己与定国大长公主之间还有什么事儿是连楚麟城与沈言夏也听不得。他心下疑惑,心中辗转再三正欲相询时却听得珠玉脆泠相撞,原是定国大长公主掀帘而出,面沉如水。
“……皇祖姑母,可是方才于朝上时,孤言令有失?”萧锦棠心下忐忑,像是面对师长的学生。可定国大长公主却是微微摇了摇头,她并未如萧锦棠所想一般指出自己未曾发觉的用人设局方面的不足,而是反问道:“陛下可知,为何此次兰党元气大损,赔了夫人又折兵么?”
萧锦棠未曾想到定国大长公主会忽出此问,他敛眸思索片刻,沉声出言:“因为太师想要保住陈思和……他一直在犹豫,哪怕他最后决定以兰氏基业为重放弃陈思和,然却还是没断彻底,想着能通过李嘉易之手留得陈思和一命。此法冒险,然胜算却大。而这也是能让旁人抓其漏洞断其在大理寺羽翼的机会。”萧锦棠说着一顿,迟疑片刻后又补充道:“用情来推断一个人总是很准,感情往往是人最大的软肋。”
“陛下说的不错。”定国大长公主听得萧锦棠分析,眸光中竟是流露出一瞬惊讶,似是没想到萧锦棠小小年纪竟知何为人之软肋。不过她旋即便想起自己曾埋在东宫的暗线向自己说的先太子以萧锦月为质胁迫萧锦棠的事儿。看了这个道理,亦是萧锦棠自己的感同身受罢。思至此处,她看着萧锦棠的目光也不禁放软了些许,连着语气都柔和起来:“小九儿,你好好记住今日之事,记住你说的这句话。”
“皇帝至高至强,亦是众矢之的。作为皇帝,你不能流露出一丁点软弱,更不能有任何犹豫。本宫昔年戍守凉朔关时,常听得北地猎人说山有猛虎时常猎狼而食,可当猛虎受伤,群狼群便会群起而攻之猎虎而食。”定国大长公主缓缓而诉,一面说着一面抬手轻轻抚上萧锦棠的头顶。她敛去了通身高华气度,辉艳流转的眼角竟生出几分难得的慈和:“小九儿啊。你得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皇帝这个身份,是你至刚至利的刀剑,既已紧握,那就一往无前的去征服……你要牢牢的记住,皇帝是世上唯一没有退路的人。”
萧锦棠闻言只觉心头一震,他知道定国大长公主所言之理并无错处,可他不是不想遵着去做,而是在猛然之间,他竟生出了一种宿命因果难以违抗的无力感。这种无力感令他晃神一瞬,忽然之间只想到一语成谶这个词儿。
“皇祖姑母,孤记住了。”萧锦棠一面说着一面躬身颔首应谢定国大长公主教诲,他委实不必行礼,只是他不想让定国大长公主看见自己眼中流露一瞬的不甘与畏惧……身为帝王,绝不能在旁人面前流露出丝毫软弱。
“你这般大的少年,什么话总是嘴上应承,都不过左耳进右耳出罢了。”定国大长公主倒不知萧锦棠心中所想,她见萧锦棠这般拘礼,竟是略略笑了声。萧锦棠起身抬眸间微微一怔。在他印象中,面前的女人总是眼神睥睨气度高华的,她深褐的眼瞳中永远流转着睿智的狡黠与辉艳迫人的明丽,但不知为何,此时的她眼中竟是流露出一丝难言的怅惘与缅怀,好似在萧锦棠身上看见了些许往昔的时光与故人。
她究竟想起了什么?难道在她年轻时,也有过怒马鲜衣不知天高地厚肆意妄为的岁月么?萧锦棠不得而知,因为这瞬目光犹若昙花一现,快的直让萧锦棠以为方才定国大长公主所流露的情绪是自己眼花时产生的幻觉。不过眨眼之间,定国大长公主的眼神便又坚定起来,她深深的凝视着萧锦棠,眸光迫人话锋一转
“还有不出一月便是二月二花朝选秀之日,待到三月三,便是诸位御妻进宫之时。想来选秀的事宜与人选,陛下心里应该有数了。”
萧锦棠闻言只觉浑身一僵,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他隐隐的猜出了定国大长公主私见自己的另一层用意,也知其应是为了沈揽月入宫之事要自己亲口的一个保证。可他却是莫名的惶恐起来,因为他着实怕定国大长公主会向自己要一个自己根本无法满足的要求。
“看陛下的面色,想来也是猜到本宫所想。那本宫也不卖关子,便开门见山的直说了。”定国大长公主说着却是微垂下目光,她是这般骄傲的女人,此刻竟是低下了昂然铮傲的脊背,语气几近是带上了恳求:“小九儿,你是个好孩子。但皇帝与好人之间,终究是矛盾的……后宫人选想必你也有数,本宫……不,我只想请你看在我的面子,在她进宫后,好好的善待她,请尽你所能,护她一世平安,让她能尽量幸福的度过一生。”
“我已年迈,也没几年的时间了。她一进宫,便真是见一面少一面。”定国大长公主说着似有些感慨,她强行勾起一抹笑意似想要掩盖心头骤起的千情万绪,然那堪称惨淡的笑容却刺的萧锦棠近乎想要闭上双眼。可他不能,他或许可以畏惧那个历经三朝威严荣光赫赫的定国大长公主,却无法逃避一个老人恳切的请求
“快八十年了,为了大周,我先是失去了我的儿子。好容易等到日子安定下来,我又失去了我唯一的女儿……揽月她,是这世上,我唯一仅剩的血亲了。”
萧锦棠抿紧了唇,他看着这个为了大周奉献了一生的女人,看着她突然之间佝偻下去的脊背,心底不可控制的涌上一阵愧疚。定国大长公主对他而言,不仅是辅佐之臣,她更是在危机之时选择自己,将自己一手扶上皇位的人。除却这两点,她更是在近十年的宫廷冷眼中,第一个如母亲那般,亲切的叫着自己小九儿的人。在那东宫去往太清殿的路上,定国大长公主一直握着他的手,威严且慈和的叫他别怕,叫他挺直了脊背,叫他找回皇子的骄傲与尊严……那一瞬的温暖和鼓励,无论何时回想起来,都几欲令他落泪。
萧锦棠忽的不知该如何答应这番话。定国大长公主的意思是让自己给沈揽月无上的尊荣和富贵么?这些都可以,无谓乎是些物质的需求。可幸福又是什么?萧锦棠心头蓦地一窒,难道定国大长公主是在要他,现在便定下皇后之位的保证?
“皇祖姑母……孤。”萧锦棠梗了梗,一时之间竟是不知如何将心中所猜宣之于口。方才意乱思至立后之间,他第一时间竟是想到了楚清和。那夜在眠龙山,她托腮拨弄着烛火,怀着少女心事与自己说着不着边际的话,眼角眉梢都流淌着明丽与妩媚。那时他说皇后是为发妻,必为一生挚爱当独宠珍重之。
可他……他又怎能去爱沈揽月呢?她是那般皎若云间月皑若松上雪的女子,清凌皎洁仿若出尘仙,旁人见了只会生出远观即可的心思。且她心底还说不准还揣着西魏的王爷……依着沈揽月对自己恭谨的态度,萧锦棠很明显能感到她对自己的疏离。可既然皆因世事难料同上了后宫这条黑船,那又何必去戳穿人家的梦呢?在这逼仄的四方宫墙锦绣地狱中,心头没点念想是真的会被逼疯的。
“这很难答应么?锦棠,我是要你说,保揽月一生平安。”定国大长公主顿了顿,她见得萧锦棠流露出的为难神色,眼神忽的一凛:“锦棠,你在为何感到为难?帝王的婚姻,从来无关情爱。难道这等浅显易懂的道理,你竟是不懂么?”
萧锦棠一怔,正要出言应道时,抬眼却见定国大长公主竟是柔和一笑,连带着审视的目光也放软不少,里头竟是带了几分少女般的狡黠:“这么为难,可是心里有人了?”
“孤……”深藏已久的心事被此般猝不及防的戳破,萧锦棠的耳梢骤然涨红,一时之间竟是无从辩解。定国大长公主见此情状思忖片刻,琉璃般的瞳一转便信口道:“是哪家的姑娘?莫不是是清和那个丫头吧?”
“……”萧锦棠下意识想要矢口否认,可却只是张了张嘴,喉咙里是怎么也发不出声儿。定国大长公主若有所思般点了点头,心知自己定然是猜对了:“这也无怪乎,你身边常来往的适龄女子,除了锦月便只有清和了。她是个极好的姑娘,男人很难不会喜欢她。”
“可……”萧锦棠听得定国大长公主这般分析,脱口便想说她是楚氏的女儿,祖宗遗训在前,他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可定国大长公主在见萧锦棠急于辩解时却是眸光一瞬沉肃,她没等萧锦棠把话说完便直接出言打断道:“可?可是什么?陛下,你要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是皇帝。有些事你必须要明白,无论是前朝政事,还是后宫的女人……后宫里的女人皆是困在笼子中的兽,无聊和寂寞能把人活生生逼疯。她们生活中唯一的希望就是你的宠爱,谁得了,就是抢了别人的希望。”
“自古以来,帝王便不得专宠,甚至为了自己喜欢的女人故意让之避宠免遭纷争。本宫跟陛下说这些,一来是想提醒陛下,二来是希望陛下明白这些之后,知晓如何去待揽月才能不给她招致祸患。你是皇帝,是没有心力去照管后宫中所有的争斗的。”
“……孤知晓了,皇祖姑母的意思是,偏宠引妒旁人,再给予揽月表姐高位以为孤平管后宫?”对于定国大长公主的暗示,萧锦棠自是一点就通。然思至此处,他却觉心底一寒,定国大长公主的用意与提点并不仅限于后宫,她是在教自己制衡之学,而对于人心的把控上,自己在她面前委实只能算个稚儿。然对人心把控了解的越是透彻,他却越觉孤独。
“表面和谐平如静水反倒是不利掌控,不若搅乱浑水,让机会掌握在自己手中不是么?”定国大长公主微微一笑,自信与从容重新闪耀在她的眼角眉梢:“朝堂后宫皆为棋,陛下应是最明此理。只要无关情爱,棋子便只是棋手掌中的用于致胜的步骤罢了。揽月是本宫的外孙女,应是你的最大的助力。皇后之位本宫不可干涉,但揽月的自保与否,可全看在陛下之意。”
“侄孙多谢皇祖姑母教诲。”萧锦棠怎不明定国大长公主所言是为至理,但却在确立皇后之事上,他竟是前所未有的不想妥协。乍看之下,沈揽月无疑是一个最佳的皇后人选,出身名门且足智多谋,可除却个人感情因素,如今的龙图卫掌握在沈氏手中,若将来确立沈揽月为后,那沈氏这股外戚势力便不是能轻易能制衡的了的。思至此处,萧锦棠于裘氅之下狠掐一下自己的虎口,再抬眼时眸光冷定。
“皇祖姑母之意,孤自会遵从。孤愿在此起誓护得揽月表姐于宫中平安周全……无论如何,绝不会废弃于她。”
定国大长公主闻言眉峰一紧,似是在将萧锦棠所言掰碎了咀嚼其中的意味。她思忖片刻后微微颔首,一丝混沌笑意攀上了她的唇角:“陛下着实有心,本宫……在此先行替揽月谢恩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再度扶拄着龙头拐杖对萧锦棠微微躬身,然此次萧锦棠却是待她礼毕后才伸手将其搀起身。定国大长公主扶着萧锦棠的手臂无声的笑了笑,示意他搀着自己向宣政殿外走去。御座离殿门不过几十步的距离,然二人均不言不语各怀心事。直到近至殿门,定国大长公主却忽的顿住脚步。萧锦棠心下不解,却听得定国大长公主轻声道:“陛下,你得时时刻刻都记住,你是这天下万民之君天下万物之父。”
“你的情爱……不,是一切,比之天下都是微不足道的。清和是楚氏的女儿,不能入宫为妃是她最大的幸运。帝王之爱,不是谁都能担的起的……你还年轻,或许还不明白,爱一个人,就只是希望她能好好的、平安快乐且顺遂的度过一生。你应该明白,这深宫并不适合她。”定国大长公主说着拍了拍萧锦棠的手背,似是轻叹又似是喟叹:“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远远的看着她,不要给她带去不幸,这便是真正的帝王之爱。”
“……”萧锦棠沉默良久,终是无言的轻轻点了点头。他轻轻推门,殿门大开间迎面天光洒落。他陪着定国大长公主走向殿外,殿外的广场上,沈言夏他正在跟楚麟城兄妹站在一块说说笑笑。他扶着定国大长公主走上前去,见着楚清和身上有些泥,手里还提着一棵树苗冲自己笑,容光粲然若红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