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字码头无弹窗 第三百三十九章 交底
到家后,洛景枫立马来到爷爷的书房,跟其佯装无意闲聊。“这些年来,清廷修堡垒、造战船、制火炮,爷爷我可都没少出资,但说句实话,我是心不甘情不愿,甚至可以说是被迫的,可这次给教育捐钱不太一样,虽然捐的是香港的学校,但那里也有不少是我们岭南的学子,我始终觉得受教的国人越多,我们的国家才越有希望。”
“是啊,爷爷您向来高瞻远瞩,远见卓识!”
原来知晓爷爷乐善好施的洛景枫竟以为他所在的官立学校捐资为名为此次起义筹资。
“我看五千两还是少了点,这样吧,爷爷出两万两,十万、二十万的都拿去给清廷挥霍了,捐财给教育我还有什么舍不得的。”言笑间,洛鸿勋的眉目仿佛还是当年那云淡风轻的俊朗模样,只是微微佝偻的背和近乎花白的头发却不太友善地出卖了他的年龄。
“爷爷您的大恩大德,我们...我们学校定会没齿难忘...”
洛景枫的谎言在爷爷的仁德大义面前瞬时间溃不成军,强烈的自责与愧疚搅得他此时心痛难捱,泪珠攒动,头竟差点埋进胸膛里。
“什么忘不忘的,傻孩子,你激动什么,你记住,只要你学业有成,爷爷我就高兴,那点钱根本算不得什么!”
见孙儿满目噙泪,合起手中的《盛世危言》后,洛鸿勋只得一脸蔼然地宽慰对方。
想着自己待会和卢庄还有约,洛景枫敛了心神后,出了爷爷的书房,可刚走出还没几步,他的情绪竟又有了泛滥之势。
“哎,少白兄和项三哥经常说,欲成大事者,不必拘泥小节小义,自己今日即便是说了谎,那也并非是恶意的,他年若是爷爷知道了,想来也会原谅我的。”
反复开导了自己数次,洛景枫的心才终于好受了些。
而另一条路上,卢庄也正在为筹款一事心忧犯难。
五年前第一次广州起义时,革命党与清军交火的地点之一就在宝利行旗下的德丰珠宝行附近,当时害得珠宝行面目全非,几近被毁,损失十分惨重。
自此,卢欧开始痛恨起了革命党来,且人前人后都将他们称为疯狂的“悍匪”。
然而,留美数年的卢庄与父亲的眼界大有不同。在第一次返广途径檀香山时,机缘巧合下,卢庄便结识了冯少白。
彼时,已感清廷政治不修,纲维败坏致使华人处处受辱的卢庄在冯少白等人的强烈感召下正式加入了兴中会。
知父亲定会反对,因而他决定入会一事必须对家人彻底隐瞒。
这日,回到家后,卢庄靠在椅背上前思后想也没想出个好计策来,此刻,他的心情难免被刚刚王氏内自己的热血冲动之举拖累忧烦。
眼看时针已转至六点,半小时后便是他与洛景枫约定的见面时间,卢庄怏怏起身后只得离家朝天香酒楼赶去。
待洛景枫到场后,二人闲谈了几句,继而找了角落里的位置坐下用起了晚餐来。
席间,眼见周遭人来人往,因此二人心照不宣皆未提及今日下午王氏密会一事。
卢庄先是询问了几句洛景枫在香港的学业,而不多时,洛景枫则顺口关心起了对方祖母的病情。
“她老人家现在有些糊涂了,有时候连我爹都不认得,还经常对他发脾气,不过...她看见我时却总是笑的特别慈祥。”
听到这,洛景枫那颗本就因今日诸事情绪满溢的心此刻又不由自主地颤了几颤,而后,他蓦地端起了酒杯,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闲话家常了大半个时辰,醉意渐起的两人知晓这里谈话不便因而一起出了天香酒楼。街道上信步徜徉了一小会,卢、洛两人便并肩走在了前往天字码头的大路之上。
也许是酒意令二人多少有些头重脚轻不太舒服,也许是心事各怀引去了他们的思路,不知不觉间他们沉默了好长一段路,半晌,双双竟都没开口言语。
直到耳畔不时的传来汽笛的长鸣,他们才发觉天字码头就在眼前。
此刻,二人站在了离码头不远的一块灯火零落之地,见旁下无人,心里掂量了好半天,洛景枫才终于借着酒劲压低了嗓音开了口。
“卢庄,既然咱们俩是同志,那就不妨打开天窗说说亮话,我想问问你是如何入会的?”
洛景枫抬眼看着他,目光因酒精在作祟显得不及平日活络。
夏日的晚风吹得卢庄酒意渐醒,情绪也慢慢高涨起来:“其实,我十三岁去美国读书起初并不十分顺利,虽然我家境优越,不愁吃穿,可那会却经常被同学扯着辫子,大肆讥笑。”
想起那段饱受歧视,不堪回首的曾经,卢庄的眼里依然流动着绵绵恨意。
“没多久,我一气之下,剪了辫子。之后,又见洋人船坚炮利,思想开明,那会便有了一些不太寻常的想法,后来中日海战清军丧师辱国,日军侵占朝鲜,进犯东北边境,堂堂中国被邻国鄙视,华侨于美屡遭轻慢。有志之士目睹此情此景,怎能不抚膺长叹!”
一个饱嗝后,洛景枫也忽地精神了,瞧对方的眼睛也明显亮了许多。
见对方一副英雄所见略同之态,卢庄精神振奋继续侃侃而谈:“中国有四万万众,数万里疆土,本可发奋图强,争雄于世,可却因那些庸劣之辈误国害民而一蹶不振,到如今八国联军一路烧杀掳掠,当权者们却只顾逃命西窜,陷国家危亡于不顾,至百姓生死于不理...”
说着说着,他攥紧了拳头,额头现了青筋,一双明亮的眸子不知何时竟染上了几缕血丝。
“如今列强好似猛虎猎鹰随时准备再度猛扑疯咬,它们相互效法,接踵而至,中华民族已经到了危难时刻,我等血性男儿若不同仇敌忾,那这泱泱大国必将倾覆,碎为瓦砾。”
这一刻,阴云笼罩下,卢庄的脸显得有些扭曲。
“这一切的一切如同利刃一般早已插在我胸口多时,我恨...我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么残败的国家,但我更恨...恨自己竟无能为力去拯救它...”
想不到温润如卢庄者竟也有血脉贲张,睚眦尽裂之时,洛景枫听到这不禁遥望江水扼腕叹息,只因对方所道的一切他自己也深有同感。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让我在檀香山结识了意志相投的少白兄,受气感化,没多久我便正式加入了兴中会。”
“可不瞒你说,起初我也并没顾虑太多,毕竟身居海外,也只是竭尽所能为革命多出些钱财而且,直到毕业后,我回了广州,这才发现原来革命其实并非我想象中的那般简单,我栖于秀江也只是隐藏身份的权宜之计而已。”
直言不讳道尽了所思所想,但卢庄交底后却依然满目忧色,愁眉未展。
“那你呢?你是什么时候入会的,我在广州密会十余次,遇上你却还是头一遭。”卢庄打探起了洛景枫的情况来。
“我么,在香港读书时偶然去了报社撰稿,在那竟遇上了少白兄...中国积弱,非一日矣!上则因循苟且,粉饰虚张,下则蒙昧无知,鲜能远虑...”
洛景枫讲起自己这一路走来的心路历程,亦是拊膺顿足,哀痛至极。
听到最后,卢庄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表情凝重地问道:“景枫,我想问问你,你可否想过革命并非儿戏,而起义更是一着不慎便会掉脑袋的大事,倘若真有不测,你有没有做好准备应对这不可预知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