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哉行无弹窗 五十 剑啸明堂初试手(二)
“住手!”听到又有人高声喝止,陶质一愣,伸出的手顿时停在半空,他惊疑地转头,看向那个正趔趔趄趄地朝他走近的人。
不止是陶质,在场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想不到此刻居然还有人可以行动自如!
眼看出声的人猴子屁股一般绯红的脸,缓缓迈进的身子左一晃,右一歪,似乎随时都要瘫倒在地,张彪等人心中一凉,涌起的一丝希望瞬间消失殆尽,此时的心情全然无异于在溺水的时候抱到了一块巨石。
好一会儿,陆庭芝才晃到了陶质和她的身旁。
他满脸的正气凌然,愤慨地抬手指着陶质,脑中已经想好了数之不尽的言辞要用来喝骂眼前这个无耻淫贼。
他刚要开口,耳中听见一声冷哼,腰腹间猛然一痛,接着后脑,背脊无一处不痛,然后眼前一黑,发觉自己已经仰面倒在了几丈之外。
陆庭芝忍痛翻身坐去,看着陶质背过身去,又对她探出了手,怒喝,“岂有此理…你给我住手!”
陶质回头,神情焦躁又凶恶,眼里却透着满满的不屑,“只要敢再叫唤半句,我要你再也出不了声!”
陆庭芝想都没想,就叫了出来,“除非杀了我,否则你休想得逞!”
这句话陡然点醒了陶质,他站起身,用异常阴狠的眼神盯着陆庭芝,歪斜的嘴角转眼就爬满残忍的笑意,“好,那我就先杀了你这个碍事的蠢东西!”
那样可怕而渗人的目光,令陆庭芝不寒而栗,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退。
慌乱之中,陆庭芝发现歪倒在身旁的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张彪被刀刃架住了脖子,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对他飞快地眨了眨眼睛,接着向下一瞟,好像是在向他暗示什么。
陶质的脚步越来越近,陆庭芝来不及再多想,无比笨拙的滚向张彪的身畔,仓皇地抽出了张彪腰畔的那柄弯刀,然后爬起身来。
霎时之间就满是冷汗的双手握住了刀柄,朝向仍在步步逼近的陶质,却止不住的发颤。
握住刀柄的一瞬,陆庭芝心底的怯意尽消,他想起了爷爷那套风姿卓绝,潇洒自如,而又足以开江裂谷,令天下震服的神逸剑法,想起了那一日在云涯山庄,有幸亲眼目睹的那一式“穿云”。
事到如今,他虽然根本未曾练过一招半式,也不知道挥剑的那一刻到底需要多大的力量,却决不能给爷爷丢脸!
陆庭芝全力回忆着“穿云”的剑诀,握紧了手里的刀柄,像是在为自己一般壮胆,口中吼出一声怪叫,冲向了陶质。
手里的弯刀被当作长剑,竭力地平刺出去,眼前的人却动也不动,刀尖离肌肤只剩几寸,他蓦地想起猩红的鲜血,手一发软,不自禁地想要闭起眼睛。
他忽然听见耳边一声冷哼,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陶质一脚就将他踹回了张彪的身旁。
挨了这结结实实的一脚,他的胸口一阵剧痛,立马从肺腑间呕出一口鲜血。
陶质鄙夷的看了半天都爬不起来的陆庭芝一眼,如同看着一只正对人张牙舞爪的蚱蜢一般,口中蹦出两个字来,“废物。”
这两个字宛如一团火种,刹那间就把初识人世便满栽心迹,却逐日干涸,逐渐枯萎的苦竹燃成了无法轻易浇熄的火海。
此刻他心中所感受到的苦楚,远比肉身的苦楚更甚,只迫得他再也没有别的念头,唯有拼尽一切与之相抗。
陆庭芝猛然抬起了头,拭干嘴角的血迹,努力支起了身,摸向从手中掉落的弯刀。
燃烧的烈焰灼痛了胸腔,几乎令他无法呼吸。
陆庭芝紧闭双眼,“穿云”的每一式都极快而清晰的在脑海中闪现,心底骤然涌动起一股无法压下的强大气息。
恍惚间,爷爷遒劲有力的手掌替他把住了刀柄,自然而然地带着他的手臂挥动起来,刀尖飞快地刺向陶质!
面对来势汹汹又无可捉摸的弯刀与剑招,陶孟辨不清来路与刀势,手中又没有兵刃,一时之间竟无法抵挡,只来得及把身子一闪。
陶质大吼一声,用手捂住了腰间冒着鲜血的伤口,愤恨地瞪着陆庭芝,“你找死!”
陆庭芝却呆呆地望着从刀尖划下的血水,一滴滴落到地面,全身一凛,浑身的酒意在刹那间消散得一干二净。
陶质暴怒地踢飞了陆庭芝手中的弯刀,一把掐住了陆庭芝的咽喉,狠狠地将指骨缩紧,嘶声高叫,“去死!”
突如其来的一阵强烈窒息,陆庭芝眼前发黑,顿时失去了所有的意识,只剩下喉骨快要断裂开来的疼痛。
忽然,陶质的两眼霍然瞪大,露出无比惊愕的神情,低头向血水正喷涌而出的心口瞧了最后一眼。
陶质的身体向后一歪,陆庭芝就看见不知什么时候来到陶质身后的她。
她的面色惨白,满额的汗水,已悄然把一柄极薄,极小巧,近乎透明的锋刃收回了袖中。
她抬眼注视着陆庭芝,声音异常的轻,“你怎么样?”
陶质的尸体倒下了半晌,为陶质卖命的几名弟子才反应过来,通通上前将她和陆庭芝团团围住。
陶质的死实在太过突然,令他们一下子全都乱了方寸,全然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而眼前这个女人出剑的速度简直匪夷所思,虽然她已经收起了沾血的利刃,只不过无声地抬眉一瞥,却恍若有一股震慑人心的力量,令他们不禁心生惊惧,更不敢与二人靠得太近。
将微微颤抖的手不露痕迹地藏在袖内,沉着得无人看得出竭力一击之后的无力和虚弱,她的嘴角挤出一缕笑意,“你们不用害怕,既然罪魁祸首已经死了,你们几个也不过是受了他的威逼,并不是像他这样作恶多端,只要真心悔改,我可以饶了你们。”
那几名弟子交换了一下眼色,有些迟疑不决。
“还傻站着干什么?还不把解药拿出来,向堂主磕头认罪,毕竟兄弟一场,我肯定他也一定不会为难你们。”
说着,她向楚千辞挑了挑眉,口气格外的轻松,“我说的对不对,堂主?”
楚千辞嘴里一直含着自己的足袋,早被被异香熏得晕头转向,没了半点脾气,无可奈何的点了点头。
仓啷一声,一把刀当先落在地上,另外几把也争先恐后的接连落地。
那几名弟子连忙摸出解药,挨次喂厅内的众人吃下,然后战战兢兢地跪倒在了楚千辞的座前。
楚千辞一手揉搓着酸涨的下颚,羞怒交加地大喝,“说!陶质那个该死的杂碎为什么要造老子的反,还有你们几个小畜生为什么胆敢跟着他害堂里的弟兄,赶紧给老子说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老子兴许可以饶了你们!”
跪在中间的弟子颤巍巍地抬头,慌忙求饶,“堂主饶命、饶命!我们怎么敢背叛堂主,都是七当、陶质这狗贼…逼我们的!我只知道他串通了一个堂外的家伙,那家伙好像是姓颜,原本约定好事成之后,就发出信号通知他…其他的事…我们一点都不清楚…”
“…不错,不错!我们对堂主绝无二心,可是如果不听从陶质的命令,陶质当时就会要了我们的性命!”另外几名弟子也不停地磕头认罪,高声哀求,“求堂主饶了我们的狗命!”
听完几名弟子的辩白,她沉吟了片刻,对陆庭芝说了一声,“时辰不早了,我们走吧。”
陆庭芝点点头,回身把留在角落里的木盒抱在怀中,随她并肩而行。
“慢着!”
她回头望向楚千辞,气定神闲的一笑,“怎么?你后悔了?”
“不。”楚千辞也望着她,面上忽然一红。迟疑了半晌,楚千辞站起,那张面孔上一时间竟破天荒地找不出半分不可一世和霸道,话音诚挚而洪亮,“老子是想说…你和陆兄弟是不归堂的恩人,是我楚千辞的恩人。从今以后,你们两个人有任何用得着的地方,我楚千辞就是死也会替你们做到!”
她笑,“好,我记住了。”
楚千辞不再多说什么,只是亲自把她和陆庭芝送到了不归赌坊的门前,并再三邀约陆庭芝常来不归堂,与他共饮。
此时,离破晓时分已不到半个时辰,街市上只有零星的两三点人影。
他们向楚千辞告辞之后,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拐过那条十字路口,回头已看不到不归赌坊巨大的金漆招牌,她忽然绕进了一个静僻的巷道。
陆庭芝有些讶异地跟了上去,她用手势示意陆庭芝停步,接着席地而坐,闭着眼睛,似乎是在调息。
刚才她用神出鬼没的一剑刺死陶质,之后的表现更是毫无破绽,所有人都以为她一直都是佯装中毒。
直到这时候,陆庭芝才恍然发觉,原来她是强作镇定的硬撑到了这里。
可若是她当真中了毒,又为什么还能刺出那一剑?
他满腹疑窦,却不敢出言打扰,只好默默地守在她的身侧。
过了半晌,她才睁开眼睛,听见陆庭芝轻轻的问了一声,“阁主,你还好么?”
“没事,我们可以走了。”她站起身,对陆庭芝笑了一下。
刚迈出两步,她突然顿住脚步,回过头,“你为什么要帮我喝那些毒酒?”
“那些毒酒的滋味又不好受,怎么能让你一个姑娘家去受那样的苦?反正我之前已经中过两次毒了,再怎么样,也会比其他人更有经验一些吧…”
她忍不住笑了笑,“傻子,你为什么一点都不怕死?”
陆庭芝思考了一下,“不,也不是一点都不怕,有的时候也很怕…”
她笑,“你真是傻得令人惊叹。为了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女人,和一个素未谋面的孩子,连命都不要,值得么?”
“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陆庭芝摇摇头,“我欠你一份恩情,也答应过你,这比性命重要。”
“现在我倒欠了你一份情。”她轻挑眉头,微微扬起唇角,“不过,你可别指望我会像那头蠢蛮牛一样以命相报。”
“阁主你误会了,我根本没有想过要什么报答,我只是无法坐视歹人作恶。这世间的万物,强者生,弱者亡,弱肉强食,无理无情,本是天道。可唯有人不同,正是有是非之明,怜悯之心,人才与有别于禽兽,凌驾众生之上。”他顿了一下,又说,“这辈子既生而为人,就应该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听着他絮絮绵绵的说了一通,她哧的一笑,“陆夫子,我收回那日对你说的话。你一说起大道理来就头头是道,当真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做夫子了。”
陆庭芝不好意思地挠了两下额头,也不由笑了笑,“让阁主见笑了,我,我习惯了…”
她的唇边绽出一缕笑意,“你还这么见外?今后不要再喊什么阁主了,叫我的名字。”
他怔了一下,迟疑的点头,“好,傅阁主。”
“傻子,我说了别再那么叫。”她笑。
“是,”他把眼光移开,轻轻的唤了一声,“傅,傅姑娘…”
她似笑似嗔的问,“难道你叫不成我的名字?”
“…我又不知道你的名字。”陆庭芝嗫嚅着说道。
她张大了眼睛,绝美的面庞转瞬布满不加遮掩的愠怒,“你竟然不知道我的名字?”
“不…不知道…”陆庭芝倒吸了一口凉气,从她闪动着火星的眼神中,立刻预感到了某种无可避免的劫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