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哉行无弹窗 五十三 有情还似无情
前行了半个时辰,马车队终于抵达煌魄山下。往山腰处望去,恒明庙一半在朝阳的照耀下发出灿然的金光,一半陷在云雾之中,既恢弘,又神秘。
这座神庙的历史,比大昭王朝还要久远。早在数千年前,就已存在于世。向来是这片土地上最负鸿名,香火最盛的一座庙宇。
往昔,不管是晴是雨,霜雪铺地,抑或烈阳当空,前来参拜的百姓日日络绎不绝。
尤其到了每月初九,曦风皓月阁的美人们按例入庙参拜的当日,更是被围得水泄不通,数不清的俗子闲妇为了远远瞧上一眼,赶来大凑热闹,几乎把庙门都给挤破。
可今日大敞的庙门,只有零星的几个身影穿行,说不出的幽静,冷清。
一行人闲步走近,珠光黛影,麝熏香飘。
当中一名粉衫美人有些手忙脚乱地提着拖地的长裙,压低了嗓音,“好险…刚才实在是好险…”
“哈,的确又惊又险,亏了阁主想得出这样巧妙的法子。”
“大哥,她把我们弄得这样难堪,你还夸她的法子好?”瞅了瞅身侧那张涂满胭脂的脸,红嫩娇艳的唇边满含着笑意,粉衫美人低声嘟囔。
“难看是难看了一点,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么?”
“她、她想得出上百上千的法子令人就范,却偏只有这一个法子可以让我们出城…”今晨被迫穿上女人的衣饰,又无奈任其涂抹扮弄,陆庭芝心里憋闷多时,望着前方那个婉媚动人的背影,口气隐隐有些恼怒,“又是扮女人,又是给男人送手帕,我看她有意耍弄我才是。”
死,并不可怕。
可要是顶着这副难以见人的模样,却在雍都城门被当众揭穿身份,岂不是从此成了全天下人的笑柄?
“庭芝,你错了。若不是这招美人计,恐怕我们还真不能顺利出城。”
“怎么会,难道非要让我给那个将军擦汗不可?”
“当然,这恰恰就是高明之处了。”
“让我做这样冒险的事,反而还是高明之处…为什么?”
“你是个不善作伪的人,而如今守城的将领又绝对不是个好糊弄的人今日之险尽在与此。如果他对你多瞧上几眼,你的心中难免慌乱,一旦你的神色有异,他必然有所察觉,等到那时再做任何的掩饰和补救,为时已晚。所以唯有兵行险招,让他一见你的面,就认定你是个有理由因他而害羞的姑娘,这样一来,不管你如何露怯,都不会再引起他的怀疑,还可以扰动他的心扉。他更永远不会想到,他要捉拿的钦犯会有胆量,如此与他面对面的亲密接触。”
陆庭芝一愣,万万想不到这看似简单的一个举动,背后思虑之深,喃喃,“原来误会她了…”
抬眼看向前方,已经到了正殿。
殿前十来步左右,一棵参天的千年梧桐古树树荫下,坐着一名公子。日光透过树荫的缝隙照在衣角,和风舒畅,那公子轻摇着纸扇,静望着来时的方向,好生安宁自在。
一见曦风皓月阁的美人们出现,那公子双眼一亮,立马站起身,面上泛出笑容。
那公子的面目俊朗不凡,轻袍缓带,浑身上下没有任何多余的点缀,气质闲逸出尘。虽然满脸笑意,却毫无半分俗媚之色。
不等美人们走近,那公子将手中的折扇一拢,微笑着欠身,“傅阁主,各位姐姐,又见面了。”
傅媛卿回礼笑道,“听闻你昨夜在阁中大醉了一场,怎么今日还能来得这么早?”
那公子莞尔一笑,脸上忽然泛起一丝诧异之色,用扇子啪啪的敲了两下掌心,“说到早,赵兄才是从来不会晚到的人。但今日已过巳时,他都还没赶到,莫非他有什么要紧事?”
“想必赵大人因为朝中的事务耽搁了。”
“还好我向来不慕功名,无官一身轻,才有幸时常与阁主碰面。”
她笑,“你再三婉拒朝廷的征召,不肯入仕,却成日领着一班王孙公子到阁中来执勤,我可没有岁饷给你。”
“傅阁主的只言片语就抵得上万两黄金,我还别有何求?”那公子微微一笑,“不知前夜的烟火有否博得阁主赏脸一笑?”
“原来是你放的。”她不禁怔了一下,蓦地想起那夜陆庭芝大叫危险时的惶急模样,嗤的一笑,“我虽然料到前日忽传有人会来盗取阁顶明珠的消息十有**是假的,却想不到原来是你为了将我哄上聆风望月台。”
她笑了笑,“难为你为我花这些心思。”
听着二人的对话,陆庭芝的脑中也自然而然地浮出那夜的烟火,脸上微微一红,悄然瞥了傅媛卿一眼,她与身旁的这位公子站在一起,俨然是天生的一对璧人,任谁看了,都忍不住要赞上一句人间佳侣。
而自己此刻却扮成浓妆艳抹,穿红着绿的女人,简直是一个惹人发笑的俳优。
他的脸色更是通红,只觉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掉头奔走。
“此乃杜三的荣幸。”那位公子笑着说完,知情识趣地退到一旁,“不敢误了阁主和各位姐姐进香的时辰,在下就在此恭候。”
那位公子似乎与傅媛卿颇为相熟,又曾多次推脱朝廷的征召,想必定是一个极为出众,极负才名之人。陆庭芝缓步走着,心中却有些奇怪,想到他刚才曾自称“杜三”,突然惊讶得脱口而出,“杜三,杜三!”
恰在此时,身后几个美人的说笑声也传入耳中,“这杜三郎如此英俊潇洒,文武双全,又体贴,又多情,还会制造无数惊喜,此等世间少有的男人,真不明白阁主怎么就毫不动心?”
“是啊,这世上尽是薄情寡义之徒,这样的男人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了…哎,他比我那个没心肝的张郎好了何止千倍万倍。”
“阁主哪像你们这般没有见识。不过呢,若是阁主始终不要这个男人,我倒愿意代她嫁了,嘻嘻。”
“啧,羞也不羞,怎么就轮得到你了?”
“自从去年收到风月贴,与阁主相识之后,他就对阁主事事上心,几乎夜夜都流连于阁中。此后每逢前来恒明庙礼拜的日子,必能在这个时辰遇上他。他对阁主可说得上是用情专一了,你们几个小妮子竟然痴心妄想?”
“哎呀,大家都是关心阁主的终生,说说笑罢了。他既看上了阁主,谁又还能入他的眼…”
这人竟然就是名满天下的河西才子杜三郎?
素知河西杜家累世为书香门第,家底殷厚,祖孙三代皆是当世声名显赫的大才子,而其祖潜光公更曾官至左相。杜家的家风不止清贵文雅,更广行善德,深受远近百姓的称道。
如今,杜家第三代的两个兄弟都身居要职,唯有三郎始终闲散。
陆庭芝对杜氏一门钦慕不已,对淡泊功名的杜三郎也心生敬意,却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他。
陆庭芝回头望了杜玉珩一眼,只见他依然伫立在原地,轻摇折扇,笑着目送一众美人的背影。
眼光一转,陆庭芝发现与他并排而行的顾少昂不知何时落在了身后,在正殿的门槛前停住了脚步,没有再向前的意思。
“大哥怎么不进去?”陆庭芝讶问。
顾少昂自顾自的笑了起来,“傻小子,你我这副模样还要进去参拜,岂不是亵渎神明么?”
“这倒也是,还是大哥想得周到。”陆庭芝立时醒悟过来,赞同的点了点头。于是和顾少昂一起站在殿门的一侧,等着里面的人出来。
炎日越爬越高,殿外的所有一切都开始陷入焦灼,此起彼伏的蝉鸣声更激起了心头的躁火,令人想要赶紧找一个庇荫之处。
陆庭芝转头望着那颗枝繁叶茂的梧桐树,发现坐在树荫下乘凉的杜玉珩正注视着他们,眼中的神色有些特别。
杜玉珩看见陆庭芝的目光也瞧向了他,对着陆庭芝展颜一笑。
不知杜玉珩是真的把他当成了女人,还是看出他不是真的女人,这两点都令陆庭芝感到无比尴尬,窘迫,赶紧若无其事的转开了头。
这时,渺渺匆匆跨出殿门,领着他们从一条小路绕过正殿,又穿出一条林荫小路,来到恒明庙的后门。
门前孤零零的停着一辆型式素朴的马车,与曦风皓月阁的马车队一比,显得相当破旧和简陋。
连车前那匹形单影只的灰马,看上去也有几分无精打采。
“两位爷,请上车。”渺渺掀起了挡帘,盛装华服的傅媛卿端坐在狭小的车厢内,两排光秃秃的木板,没有软枕香垫可以凭靠,手脚也难以舒展,她却依然满面的气定神闲。
二人弓着腰钻入了车厢,与傅媛卿相对而坐。
陆庭芝为免与傅媛卿的眼光相触,低下了头,却听见她笑问,“傻子,你好像不大高兴?怎么了,是不是舍不得走了?”
“不是,”怕她还要继续出言调笑,陆庭芝连忙闭起眼睛,“我…我很困…”
没过多久,车身的颠簸顿止,只听渺渺禀了一声,“两位爷,到了”。
陆庭芝和顾少昂随即跳下了马车,发现四面荒凉僻静得没有几个人影,只在百步之外搭着一处茶寮。
傅媛卿撩起窗边的帷幔,“你们就在那间茶寮多等一会儿。天黑之后,小凌会来这里找你们。”
“多谢傅阁主相助,少昂铭感五内,他日定当相报。”顾少昂微笑着,躬身施礼,“傅阁主,渺渺姑娘,那我们就告辞了,后会有期。”
傅媛卿颔首一笑,“一路多加小心,后会有期。”
渺渺也笑了笑,柔声说道,“两位爷珍重。”
傅媛卿侧过头,挑眉望着还没有来得及发话的陆庭芝,顾少昂和渺渺也不由随着傅媛卿的目光看向他。
察觉到三人的目光,陆庭芝的脸色瞬间变得通红,突然说不出话来。
她冒着巨大的风险,以一阁之主的身份亲来相送,他原本也应该像顾少昂那样诚心感谢。何况,那夜与她同入不过堂,怎么也是相交一场。
他抬起头,眼光飞快掠过那张花一般瑰丽的脸庞。
脑中似乎一阵空蒙,又像是触到了一团滚烫的火。
半晌,他的口中干巴巴地挤出了一句,“告辞…”
她又看了他一眼,放下了帷幔。
“陆庭芝,希望你以后别再那么傻。”她的话音一如既往的充满了笑意,却无法看见脸上的神情,“走吧。”
渺渺纤手一扬,马鞭重重的落在灰马背上,疾驰的马车很快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