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哉行无弹窗 五十八 天涯咫尺
刚要顺着小路走出,前方的行道上有人声传来。凌天衡眼明手快地拉着二人伏低身子,借着树丛的遮掩,悄悄移近几步。
“气死我了!这该死的畜生…行十步,顿八步的,什么臭毛病,就是刚出生的骡子都跑得比它快,真没见过比它更没用的!你们几个快放手,让我打死它!”
隐约有一个人扬着马鞭,身旁的三个人合力抱着他的手臂和腰背,把他往后拖开。
四匹马似乎全都受到了惊吓,马身几乎挨擦在一起,也不知道那人怒骂的,想要责打的是哪一匹。
“算了,刘老哥,你教训得也够了,你打死了它,这时候上哪里找马去?”
“是啊,老刘,生气归生气,可别误了咱们的差事。”
老刘大声宣泄着满肚子的火气,“我他妈真后悔那把跟王老六赌那么大,简直亏到你三舅爷家了!上等的良马换了只猪变的…不,别说骑只猪了,就是牵着带轮的木马都比它遛得快…我看见它就头痛,你来骑了试试,就知道这畜生有多要命!”
“马再劣,哪有跑不过猪的?兴许不是它的问题,而是你们两个都有问题,你是“牛”,它是马,当然跟你不对头咯。”
几个人通通笑了出来,又有人接口道,“要不然就是你哪里得罪了它,它在撒气呢,你可要好好开导开导它,再向它配赔罪才行。”
老刘呸了一声,“我气得要死,你们还在这里拿我开涮!…好了,好了,我不打它了,你们先放开我!快点、我真不打了!”
“又不止你一个人有气。明明可以在铺上抱老婆,却要连夜赶去传令,谁不是一肚子的苦水啊?”说话那人松开了手,拍了两下老刘的肩膀,一阵唉声叹气。
“你们没听彭大人说么?这是十万火急的差事。不然他怎么这么害怕事情出了什么差池,明明一匹快马就成,今次却非要我们四人齐出才放心。嘿,我们四个可是东街巷公认的四大高手啊,居然要我们四人出面。”另一个人也放开了手,解着腰带,缓步走向最近的一棵大树,嘴里仍是咕咕噜噜,“不如先撒泡尿冷静冷静…但我真是想不明白,这事为什么这么要紧?”
“老王和老刘他们是高手没错,你是个放屁的高手…不要多说了,撒完尿赶紧上路…”又一人嗤笑着,走向树旁。
剩下的一人和老刘也正准备跟过去,凌天衡忽地从地上抓起四颗碎石子,手臂一扬,四名官差像是被抽去脊柱一般,霍然倒地。
陆庭芝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开口,又听见凌天衡冷冷的说,“半个时辰之后就会醒。”
趁凌天衡的注意在四名官差身上,陆庭芝偷偷探了探其中一人的鼻息,才松了一口气。
在四人身上搜了搜,凌天衡从一人衣内摸出一副谕令。
借着火折子的光亮,看清了所书的文字,同时也照出三人面上的讶色,谕令的内容竟然是命各州府衙撤下有关宋玄一一案诸人的通缉。
三人面面相觑,没有人说话。
非但那名官差想不明白,他们也一点都不明白,朝廷为什么急着传出这道谕令,又到底有什么用意?
隐约间,感到其中有什么古怪,可偏偏想不出古怪在什么地方。
半晌,凌天衡收起了谕令,走向四匹马跟前,忽然用力扯了一下四匹马的缰绳,脸色微微一愕,接着翻身上了一匹马的马背,“上马,抓紧赶路。”
陆庭芝驯马的经验就如同扮女人一般,今日还是破天荒地头一回,他又瞧见凌天衡似乎也没能辨出究竟哪一匹才是气坏了老刘的蹩脚马,暗地里一阵踌躇。
耳旁一声马嘶,才发现顾少昂也早已稳坐在马背,陆庭芝只好从剩下的两匹中,挑了较为矮小的那一匹,爬了上去。
没想到胯下这匹马只乖了两个时辰不到,就现出了本相。
天光渐明,马儿的毛色在熹微的光线中显得更加油黑发亮。
这匹黑马的脾性虽然算不上十分顽劣,却也可以说是别具一格了,让它往东,它偏往西;一叫它跑,它就乖乖呆着不动。任鞭子疾如暴雨,也扰不了它兴起时悠闲的步伐。何况陆庭芝心中不忍,下手又轻,对黑马更加无可奈何。
呼着前方两匹马儿扬起的尘灰,终于清楚领教了什么是老刘说的“连猪都跑不过”。陆庭芝不再妄图驾驭黑马,苦恼地捂住脑袋,一人一马,都是一副被沸水浇过的样子。
顾少昂倏然停马,从道旁的瓜田里抱了一个西瓜。分了两块给凌天衡和陆庭芝,又掰出一小瓣,放到黑马嘴边。
黑马伸舌头舔了舔,两口嚼干净,高声嘶叫着,长脸不住往余下的大半个西瓜探去。
顾少昂折下一根树干,又掰下一块西瓜,用布条把西瓜悬挂在树干的一头,把树干的另一头递到陆庭芝手中,“把瓜悬在马头前面…”
西瓜在黑马眼前三四寸远,黑马伸长脖子嗅嗅,立刻撒开四蹄,奔了出去。
黑马追着近在咫尺的瓜,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在旷野上奔袭,竟把白马和黄骠马远远甩在身后。风吹疼了眼睛,陆庭芝在马背上只感到心惊肉跳,若不是两手死命攥住了缰绳,随时都可能被颠下马去。
然而黑马越奔越快,陆庭芝难受得大喊出来。
陆庭芝被晃的头昏脑胀,手心微微一松,树干从手中滑出。眼前的瓜不见了踪影,黑马骤停,陆庭芝滚下马背。
整个人趴在地上,哭笑不得,却总算彻底明白了该怎么驾驭黑马。
三人沿途经过几座大城,一路风平浪静。
往往城卫的双眼宁愿眼珠也不转地盯着年纪不轻,稍有姿色的村妇,也不愿多看陆庭芝和顾少昂二人一眼。
看来乔装成老人的确要比继续扮女人省事得多,也明智得多。
但连日来,心底总是不断回想雍都城外遭遇的一切,陆庭芝整个人又消沉起来,怎么都提不起精神。
人心世事的复杂,他实在是不明白。
尽管他似乎拥有了一种超乎常人的敏锐,能够洞察先机,感到周围急遽发生的变化,可根本就和麋鹿头上再多长两只角一样毫无意义,因为要发生的事还是无法改变。
一个无能为力的好人,是不是也毫无意义?
一进入渭州城,陆庭芝心里一阵苦涩,努力将偷偷看雅如一眼,或是到问候夫子的念头遏制下来。自觉无颜相见,又怕连累了他们,埋下头,匆匆从太守府和门前经过。
第十八日,午后,三人终于到了流云湖畔。
当日载陆庭芝和元希过湖的那艘渡船,还泊在相同的位置。
离岸仅剩百步之遥,三人逐渐放缓了马步。
陆庭芝想着这些日子与胯下的这匹黑马朝夕相伴,虽然它让他吃了不少的苦头,终究也是劳苦功高。于是掰下一块西瓜,喂给黑马。
虽不能说话,但黑马立刻歪头耸了耸鬃毛,又嚼得有滋有味的模样,显然十分欢喜。
陆庭芝笑了笑,俯在黑马的耳旁,轻轻的说,“马兄,马兄,你真是傻…你看它们都是被鞭子抽打,不堪负痛,才逼不得已老老实实向前而行。哪像你只为了眼前的一块瓜,就心甘情愿,拼了命的追赶,却根本不知道那不过是诱引的钓饵…如若人家不肯,哪怕你追上一辈子,也不可能吃到的…”
说到这里,陆庭芝忽然一怔,眼神顿时变得格外迷茫,苦笑着说了下去,又宛若在喃喃自语,
“…我何来的面目笑你傻啊…功名利禄,原也是人世的钓饵啊…我又何尝不是和你一样,是追不上钓饵的可怜人?你如今还能得偿所愿,我却因此永远失去了所爱的人…我又凭什么笑你?又凭什么笑你…”
说着,陆庭芝怜惜的抚着黑马的鬃毛,“马兄,你我相识一场,也没什么可以为你做的…待会儿下马之后,我就假装不小心抓漏缰绳,缰绳一落地,你就赶紧跑吧!拼命的跑…不是为了瓜啊果啊,就为了你自己,拼命的跑!跑到一个再也没人捉得住你的地方,再也不要犯傻,再也不要去追别人抛给你的钓饵…”
说完,陆庭芝拍了拍马背,跟着凌天衡和顾少昂下了马。
陆庭芝慢吞吞的落在后面,趁身前的二人正要拉马上船,张开手掌,放掉了缰绳,悄声在黑马耳边说“去吧”。
黑马懒洋洋的抬了抬四蹄,呆在原地,根本没有要动弹的意思。
“还不走!”连忙又催促了一句,黑马仍然不为所动。陆庭芝心中一急,用力拍打黑马的背脊,低声斥骂,“你这蠢马、呆马!”
被陆庭芝用掌一拍,黑马像是受了强烈的刺激,向天发出嘶鸣,倏地跃起两只前蹄,往来时的方向奔驰而去。
听见黑马的嘶鸣,凌天衡猛然转头。
陆庭芝吃了一惊,暗怪自己竟忘了如此重要的事情黑马再快,恐怕在短时间内也未必快得过凌天衡!
“哎哟”一声叫唤,陆庭芝就倒了下去。
凌天衡本已在十丈之外,又迅速反身到了陆庭芝身前。看陆庭芝趴在地上,身上并无血迹和伤痕,目光仍是警惕地扫遍四野,“怎么回事?”
陆庭芝故意拖拖拉拉的爬起,又拍掉衣衫上的泥土,才吞吞吐吐的开口,“实在抱歉,凌大侠…我没能将它拉住…”
黑马这时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不知是受不了陆庭芝这般嗦嗦,还是有些恼怒,凌天衡迅速转过身,“上船吧。”
上船之后,发现摇船的不是当日那个满脸大胡子的船夫,陆庭芝心生好奇,忍不住问起大胡子的去向。
这个模样老实巴交的船夫却说这船多年来就只有他和另一个生得白白胖胖的蒋二轮日子,从来就没有别的船夫。
庄里更没有这样一个人。
船夫言辞简单质朴,神态敦厚,由不得人不信。
何况,他们当日就看出来大胡子绝不寻常,和这名船夫一比,更显得大胡子古里古怪,神秘兮兮。
这下子,陆庭芝更加困惑,大胡子到底是什么人?
……
刚跨进庄门,陆庭芝就瞧见面色忧愁的陆严急急走来。
还没等陆庭芝开口,陆严也瞧见了陆庭芝,惊讶的停住脚步,脸上的愁云刹时消失无踪,疾步上前,口气欢喜不已,“太好了,公子!…你总算平安归来!我这就去禀告庄主…”
陆庭芝也连忙上前,扶住陆严的双臂,感觉到老人的手微微有些发颤,“严翁,你怎么在这里?爷爷在哪?我想与你一同去找他!”
“你看我…我是高兴得糊涂了,直接带你到庄主跟前岂不好?庄主这些天忧心忡忡,无一日不在盼着你平平安安的回来,虽然庄主没说,但我们就知道,他的胃口远不如从前…我每日都会替庄主来庄门前等上一些时候,此来正是想望望你的影迹。”陆严喜形于色,携着陆庭芝的手臂就往山庄中央走去,“庄主在静岳堂,正与宋掌门对弈。咱们快去!”
“咦,这是凌少侠…和…”陆严这才注意陆庭芝身后的二人。
陆庭芝介绍了凌天衡和顾少昂,迫不及待地跟着陆严疾步走向静岳堂。
绕过池塘后的假山,陆庭芝心中霍然一凛,一个赤金色的影子飞速掠至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