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哉行无弹窗 七十八 非是贪嗔人
天刚蒙蒙亮,后院的打鸣声一阵响过一阵。屋子里有什么人在小声抱怨,
“老爷明明答应今日一同去赏枫的,怎么又变卦了?奴家已经准备好老爷最喜欢的小曲儿…不如今日就不要去衙门了…”
男人摇了摇头,平举起双手,示意身侧的人继续替他整理衣衽,呵欠连天,“老爷我也不想啊…哎哎,但今天有王太爷家的案子,怎么也得亲自去一趟。明天再好好陪你吧。”
女人忽然住了手,细软的话音夹杂着一缕哭腔,“老爷上次也是这么说的,但每次过了之后就赖帐。老爷对着奴家的请求总是推说公务繁忙,前日却陪了三姐姐整整一天。老爷好偏心,心里也根本没有我这个苦命人的位置,奴家不依,奴家不依啊…”
“哪有的事啊…好了好了,我的小心肝儿,我明天一定陪你,一定陪你…”男人回头瞥了开始抹泪的女人一眼,立即转过头,神色为难地揪了揪胡子,赔笑道,“这样吧,你上次不是说高家二娘买了个上好的玉镯,在你面前臭显摆吗…今日就叫丫鬟陪你去买个更贵的回来,让她好好瞧瞧,这总行了吧?”
女人没有答话,屋内变得安静下来。
“心肝儿?”半晌没听到回音,身着官服的男人心中一凛,一扭头,赫然发现一把剑横在他的颈旁,双腿一软,身子立马矮了半截,“英、英、英雄饶命…英雄饶命…”
持剑的黑衣人蒙着面,只露出一双冷锐的眼睛,用长剑向他的肌肤逼紧了几分,“不许叫。”
瞥见爱妾虽然倒在黑衣人脚边,但身上并没有血痕,他稍稍安下了心,又偷眼瞧向不知多久上了门闩的房门,咽了咽口水,“是、是,我不叫,我不叫…你、你想要什么…”
“你马上命人准备一顶轿子,一缸朱漆,两匹马,一整箱碎金,越碎越好,还有几条结实的麻绳,再把全城百姓召集到城门口。”
这黑衣人的作派分明是一个匪贼,但竟然不要钱票,不要珠玉,只要碎金,还要把全城的百姓聚在一起,实在令人琢磨不到究竟有什么意图,他大吃一惊,“这…你这…”
黑衣人冷冷打断他的话,“要命就按我说的做。一个时辰之后,若有一样差错,有如此物。”
长剑好像在眼前晃了一晃,转瞬又落到了颈旁,然后听见咕嘟一声,昨夜饮酒用的瓷杯只剩了半截,另外半截掉在桌上滚了一圈。他的脊背顿时一阵发凉,汗出如雨,连忙颤声说,“好,好好,那我…我现在叫人去准备?”
待黑衣人点了一下头,他清了清喉咙,尖着嗓子喊,“来人啊、快来人!”
门外很快有人应声,“老爷有什么吩咐?”
听老爷把黑衣人所要的东西复述了一遍,门外的人奇怪地问,“老爷有事要出门?要朱漆和碎金干什么…”
“叫你去你就去,管那么多干什么!快去给我准备!一个时辰之内备妥,不然老爷我刮了你的皮!”
“可是老爷,府库里哪里有那么多碎金啊…就是加上县衙内的也凑不齐那么多…”
感到颈部又添了几分寒意,老爷尖声怒吼,“没有?没有不会想办法吗,蠢货!如果找不到,你们就是用手抠,也要给我抠出一箱子碎金!”
“是是…”门外的人一边退,一边喃喃自语,“真是要命了,这金子哪是手能抠得动的…”
“等等!再把马县丞过来,我有要事要找他!”
将近半个时辰之后,老爷所要求的东西一件不差的摆在了屋门外。马县丞也派人来禀报,已经广告城中百姓于城门口聚会。候在门外的人个个心中都还在疑惑,又听屋内的老爷说自己今晨突然染上了风寒,见不得风,命轿夫将轿子抬进屋内,才上了轿。
轿子离开县衙,穿过向城门口汇集的人潮,来到城门前。无数的百姓将城门口围得水泄不通,轿夫们奋力扯着嗓子驱赶拥挤的人群,赶来的官差舞着刀棒威喝,好不容易在人群中央留出一个不大的圈子落脚。
一落轿,四名轿夫就忍不住搓揉酸痛的肩头,不知为什么,他们感觉承受的重压明显比往日还多了几分。轿夫们彼此看了一眼,心里纷纷开始埋怨其他三人在偷偷搞鬼省力。
马县丞在轿前与轿子里的人对话了几句,高声喝令在场的所有人安静下来,因为县令大人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百姓们不知所措地立在当场,这么多年来,县衙从未组织过这样的集会,也根本没有关心和聆听过民众的意见,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好事。
八名官差挨次弯腰凑在轿前,听完了县令大人的吩咐,面色犹疑地走向城门,用抬来的一大缸朱漆在城门上划了起来。
众人更加不解,悄声议论起来,不明白县令大人此举有什么用意。只见八名官差各自用朱漆划出了一个大字,总共是八个字。等八名官差写完退到一旁,人人都张大了嘴,凝目望向城门上面的那八个大字,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了声“谋逆弑兄,忝为人君”。
看清了朱字的人尽皆混身一震,满心的惊惶,尤其是用朱漆写字的官差,惶恐得双腿打颤,没想到八个字凑在一起竟会是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语。百姓就是再是没有学识,也知道人君的意思,更知道谁的言辞间要是辱及皇室,一旦被他人揭发,不论所言真假,都会被官府抓起来砍头。
如今竟有人如此公然给皇帝论罪,还堂而皇之地画在城门上,并且做下这些行径的人还全都是官差!
望着城门沉寂了片刻,有两三个上了年纪的人突然指着在场的官员骂了起来,几个读书人模样的年轻人也神情激愤地争相出言叱责。骂声四起,百姓们相继回过神来,全都跟着开始破口大骂。
眼看群情汹涌,又无端端沾上了大不敬的罪名,马县丞的脸都吓得青了,急忙回身问轿中的人,“大大大人…这、这是怎么回事?”
县令大人不顾百姓的怒骂,也没有回答他,而是吩咐留在轿旁的几名官差做三件事。
这几个官差听了县令命令他们做的事,比方才划朱漆的那八个同僚更加迷惑和踌躇,但衙内众人向来以县令马首是瞻,没有半点违抗,又架不住威逼利诱,只好依令行事。
第一件,是将那一整箱碎金用麻绳绑在了县令所要的两匹马的其中一匹马背上。
第二件,驱开人群,留出一条狭窄的通道,让轿夫把县令的轿子抬出人群的包围之外,然后把两匹马也拉到了轿旁。
此时,县令的轿子停在城外的行道上,轿旁有两匹马,一匹背上还有一箱子的财物,背后是荒郊。
有脑袋灵光的人一眼就瞧出场面不对劲,立刻尖声叫了出来,“他想逃!狗官想携金私逃啊!大家不要让他走,抓住他!”
人群中有数人闻声而动,急急地冲向县令的轿子。
官差们忽然打开了马背上的箱子,把一捧箱内的碎金往奔来的数人抛去,齐声大喊,“这是县令大人赏给你们的!”
一粒碎金瞬时间弹落到靴前,当先的几人霍然止步,愣了一下,匆忙俯身将近旁的碎金一一捡了起来。
不等官差扬手将第二捧碎金抛出,百姓们已全都蜂拥而上,豁出一切般地奔上前,与旁人抢夺着地上的碎金。
箱内的碎金一捧一捧地落地,除了衣饰富贵的寥寥几人之外,城门口的所有百姓前赴后继地向地面扑去,你争我夺。就在众人抢得昏天黑地的时候,轿子里突然间飞出一大团黑影,跃到了马背之上。
满心困惑的官差们无法管束已经彻底失控的众人,正无奈地将视线移开,立时注意到了忽然从轿中飞出的影子。他们定睛一看,一个蒙着面的黑衣人骑着马,用一只手臂挟住县令,接着一掌将县令拍昏。
“继续抛。”
黑衣人掐住了县令的后颈,抛碎金的几名官差不敢停手,其余的官差连忙尽力地拨开人群,想要将那名将县令抓在手里的贼人围起来,哄抢碎金的众多百姓却把前路挡得密不透风,寸步难行。
箱子里的碎金很快就已抛出了大半,官差们却还没能够挤出人潮。黑衣人挥手示意抛金的官差住手,再向后退开,然后纵马近前拉住负着箱子那匹马的缰绳,带着昏迷的县令朝离城的方向驰去。
不再有碎金抛向人群,转眼脚下就再也看不见半点发亮的金色,连地面上的灰尘也已被摸得干干净净,众人才抬头,无比失望地看着两匹马驮着县令和碎金远去。
随着百姓渐渐散去,官差们终于从密集得喘不过气来的人潮中挤出。
但人和马早已消失了踪影。
官差们只好聚成一团,惶惶不安地准备商讨眼下到底该怎么办,却突然听见一个还没进城门的男人在不远处发出欢呼,“哈哈哈,这些都是我的了!”
有两个男人立刻从背后扑上前拉扯那人的手臂,似乎想要抢走他手中的东西,口里叫着,“我先看到的!”
“我先、我先!”
两名官差连忙上前将扭打在一起的三人分开,“干什么,干什么!官差就在这里你们还敢闹事!”
最先欢呼的男人把手紧攥成拳头,护在胸前,激动地大叫,“是我先捡到的!是我的!大人,他们在抢我的东西!”
一名官差奇怪地问,“是碎金么?难道你在这里也捡到了碎金?给我看看。”
男人默默退了退,把拳头向胸口拢了拢,脸上有狐疑之色,显然在担心官差要吞掉他拼命保住的金子。
“这里真的有碎金!”另一个官差往前奔了好几步,低头瞧瞧,发出惊呼,跟着又奔出几步,再停下查看,连续奔到十数丈之外,才冲同僚挥手呐喊,“快来啊,有办法找回县令了!蹄印经过的地方都有掉落的碎金!”
“对啊,我们只要跟着碎金,就能追上贼人了!”
“快、我们快追!”
跟上来的众官差一发现这唯一的一条线索,都迫不及待地迈开了腿,想要赶紧追上去。
“等一下,你们没有脑子的么!”马县丞连忙呵斥匆忙奔出的官差们,“人家四条腿,你们两只脚能跟得上?还不去县衙牵马!”
官差们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奔回了县衙,还没来得喘口气,就在衙内凑齐了五十多个人头,立即驰马循着零星散落在地的碎金追去。
倒不是对县令有什么多深厚的敬重或感情,他们只不过是知道若不把这位正主找回来,今日当众犯下的这大不敬罪名就要全由他们这些人来扛了。
出城不到十里,众官差就看见一匹马垂着头在路边吃草,很像是被黑衣人骑走的那一匹,惊疑不已,凝目望过去,马蹄旁还倒着一个身穿官府的人。
仔细辨识着那人的面目,众官差只觉得有些难以置信,想不通贼人竟然会就这样把人质弃置在了道旁,连忙伸手把县令摇醒。
县令刚睁开眼睛,张口就问,“蒙面的贼人呢?抓住没有?”
“还没有…”
县令双眼圆瞪,怒声喝斥,“一群饭桶,还不快追!不追到贼人,就是整个县衙的罪过,到时候个个人头不保!”
众官差听得心胆一颤,晃眼看见前方的道上依然有眩目的金色,急急挥鞭催马疾驰。
行出了二三里,大道上却忽然没有了半粒碎金。官差们只好倒退一小截路,才在大道外的一条进山小道再次见到了蹄印,和金色的光芒。
众官差急忙跟着沿途的碎金继续往山里追去。
只顾着找寻掉落在地上的金芒,一队人马在山中越行越深,不知不觉间离返城的行道越来越远。察觉已经身处山林深处,官差们都感到了一阵恐惧,开始担忧贼人并非独自一人,而是在这里有个巢穴。若是闯进了一帮山贼的贼窝,他们这一小队人马,完全只能任人宰割。
每个官差的心此刻都在打鼓似地乱跳,盼着其他人先开口说退回。忽然,有人狂挥手臂,低低地呲了一声,把手放在唇前,示意所有人不要出声,然后指向侧首的树丛。
三丈外的树丛中,露出了一片与草树截然不同的颜色。有小半面都浮在绿影的顶端,似乎被人抱在怀中,随着呼吸微微有些起伏是装碎金的那个箱子。
众官差不敢发出半点响动,悄悄地下了马,分派好各人的位置之后,小心翼翼地向那片树丛围了上去。
数十人围出的大圈迅速将树丛中的人彻底地包围起来,有人大呼“捕!”,官差们立刻向箱子所在的地方冲去。
当先跃出去的那个官差几乎在同一瞬间又跳了回来,一边叫,一边狂奔,
“妈呀,快跑啊,好大一头野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