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之誓无弹窗 Part.69 属于谁的故事【二】
通常来说,人是不会去怀疑自己熟悉的事物的。人更不会怀疑命运与世界,一者无形无相,一者近在咫尺。
那些或许也是常识,命运暂且不论,但世界终究算是“常识”的一种的。
或许真的有人会去思考世界是否真实,去思考人类的命运到底是否能够挣脱——但这种思考终究不会被当真,这种思考只会如同昙花一般短暂地在人类的思维殿堂里盛开,而下一次盛开的时候或许早已过去了数十年。
当然,哲学家与疯子或许不在此列。
一者质疑常识,一者没有常识。
但一切都会有结局。
不论是世界,还是命运,还是一个不怎么好笑的故事,它们都会迎来结局。
而我?
我只是一个讲故事的,这个故事跟我并没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一个认知到了这个故事的观众,然后把这些讲述给大家而已。
我不是这个故事之中的人物,也不是这个故事的创造者,更不是这个故事的主角,严格意义上来说,我和这个故事唯一的牵连就是我在讲述这个故事。
而他们,才是这个故事的主角。
——当然。
这个故事也并不属于他们之中的某一位。
......
......
金色的光辉非常眼熟,至少尤瑟夫觉得很眼熟。
但他有些不记得自己是在什么时候见到的那份光辉了,那绝不是斗气的光芒,斗气的光芒更加刺眼,也更加具有攻击性。而他眼前的光芒却是温和的、深沉的、厚重的,如果一定要让他对那份光辉进行描述的话,他只会想到一个词。
帝国。
帝国不是形容词,但他却只能用帝国来形容那光辉。
——尤瑟夫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有些凄凉,有些落寞。因为他忽然想起了那份光辉的由来,于是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的脑海之中渐渐清晰明了了起来。
“帝国——拒绝了我?”
他看着被自己的猩红色手臂包裹着的梅林,一字一顿地道:“你不是多伦斯的一员。”
“但它却来到了我的手中。”
虽然尤瑟夫这两句话之间近乎跳脱,但梅林依然明白了尤瑟夫的意思。他微笑着摇了摇头,看着尤瑟夫道:“虽然我不是多伦斯家族的一员,但它却选择了我,那就代表着它为了驱逐你,选择了现在对你最有威胁、也更加‘帝国’的那个人。”
尤瑟夫的身体微微晃了晃,他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不甘和愤怒的神色:“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帝国,没有半点私心!”
“有的父母也会嘴上说着是为了孩子好,但却将孩子推入了深渊之中。”
梅林点了点头,认真地道:“现在,帝国这个孩子拒绝了你,甚至将你视作威胁,你明白你的所作所为有多么可怕了吗?”
“王器,王器......”
尤瑟夫忽然怪笑了起来,他一手捂着脸,有些含糊不清的声音从指缝之中漏了出来:“帝国的王器选择了你?难怪你这么有自信,难怪你敢说出刚才的那番话——命运之誓,选择了你?”
“哈,哈哈哈......”
在梅林有些诧异的目光之中,尤瑟夫忽然大笑着甩开了自己的手杖,指着梅林大笑道:“我,一个土生土长的帝国人,从我懂事的那一天起就以自己是个帝国人为荣,从法师塔毕业至今六十年的岁月,每一天每一秒,我想的都是如何让帝国变得更加强大,如何更加繁荣!而现在你告诉我,帝国拒绝了我?帝国要借你的手来消灭我?”
金色的光辉愈发强烈,在刹那间笼罩住了梅林身边的一切。在那金色的辉光之下,尤瑟夫所唤出的那些猩红的手臂如同冰雪消融一般尽数消失在了空气之中,只留下了站在原地单手握着镰刀的梅林,以及他头顶不远处那一道灿烂的金色辉光。
“我不服,梅林。”
尤瑟夫深吸了一口气,渐渐归于平静:“我问心无愧。”
金色的辉光,在刹那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了一本古书,一本从天空之中缓缓坠落的古书。
落在了梅林手中的古书。
“......多米尼亚男爵,或许也同样问心无愧。”
梅林平静地看着尤瑟夫,轻声道:“他只是想要为自己过去的主人与朋友们报仇,想要讨回一个公道,他有错吗?”
“他当然没错。”
回答的人并不是尤瑟夫,而是梅林自己。
他根本没有让尤瑟夫回答,甚至连半秒的停顿都没有。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看着尤瑟夫继续道:“他错的是方式,他为了复仇而钻入了死胡同里,他知道以自己的力量,或许很难让马利克公爵他们付出代价,所以他与主教联手,甚至借助了黑魔法的力量,最后终于造成了一场惨剧。”
尤瑟夫眯了眯眼:“你认为我也钻入了死胡同里,为了帝国已经不择手段了。”
梅林笑了笑:“看来你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何罪之有?”
尤瑟夫张开了双臂,像是在质问梅林,又像是在质问整个帝国:“抚养一个王国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军队的攻伐会造成牺牲,饥荒时必要的舍弃会造成牺牲,治理王国时有人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错误时需要牺牲,牺牲永远不可避免,凭什么只有我会被帝国所拒绝?为什么帝国要拒绝我?”
“割地求和。”
“断臂自哺。”
“饮鸩止渴。”
梅林忽然用起了他那磕磕绊绊的精灵语,他看着尤瑟夫,微笑着摇了摇头:“你既然吃了那个血精灵,自然应该听得懂我刚才的那几句话——如果你实在听不懂,那我就换个更加简单、也更加粗暴的解释方法吧。”
他忽然举起了自己的镰刀,脸色渐渐变得冷漠了起来。
“你牺牲着帝国的子民,让自己变成了救世主,并且还以英雄自居,甚至还想让帝国对你感恩戴德——臭老头,人无耻,也该有个限度!!”
仿佛是为了应和他的话语,在他话音刚落的一瞬间,那本悬浮在半空之中散发着金色辉光的命运之誓,骤然爆发出了极其耀眼的、宛如太阳一般的光芒!
下一秒,双手握着镰刀的梅林,已经来到了尤瑟夫的眼前,挥动了镰刀!
尤瑟夫从未小看过梅林,在梅林“死而复生”之后,他对于梅林的警惕心更是到达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就在梅林行动的一瞬间,他也抬起了自己的双手,此前出现在他背后的那座巨大古钟也在刹那间于他身后显出了身形。苍茫悠远的钟声响起,尤瑟夫的身前猛然多出了大大小小无数个钟面,那些钟面一环套一环组合在一起,而圆环的最中心,正是冲到了他身前的梅林!
“命运永远多变,我会改变这一切。”
尤瑟夫双手平举在胸前,看着梅林一字一顿地道:“既然帝国不理解,那么我就打败你,再慢慢地让帝国理解我的良苦用心。”
“——我,问心无愧。”
尤瑟夫并没有咆哮,也没有表现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威势,然而与他近在咫尺的梅林却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因为他很清楚,尤瑟夫所唤出的钟面,无疑就是他最后、最强的一击!
钟面圆环骤然缩小,旋即散落成了漫天的镜面——在那些镜面之中倒映出了梅林的面孔,然而所映出的模样却截然不同。
在那之中,有满脸尘埃站在长夜旷野之中的他,有正在宿舍里算自己口袋里还有多少铜币的他,有被维多利亚追得鸡飞狗跳的他,有举着火把在地下河道里的他,有和主教战斗的他,有在尼德兰的他,有这场王城血战里的他,还有现在的他以及未来的他。
过去,现在,未来。
他的命运尽数在这些镜片之中被显现了出来。
镜片之外,那本金色的古书猛然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仿佛冥冥之中正在与某种力量做抗争一般。而在那无数的镜片之中,梅林看不见尤瑟夫的身影,但尤瑟夫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中——这位帝国有史以来最为可怕的监察部部长声音与过去的他堪称天壤之别,因为过去的他从来不会这么容易地表露情感,这位深渊一般深沉的老人,此刻终于表现出了自己那些压抑已久的情绪。
“只有在我手中,帝国才会无坚不摧!”
“——我听过这句话。”
在那无数的镜片之中,梅林猛然抬起了头,望着镜片构筑的世界的天空微笑道:“曾经有个家伙同样喜欢红色,她也说过这句话。”
他忽然想起了那个夜晚,在那如同墨色的黑夜之中,那个身穿红色长袍的女人,举起了手中的天蓝色旗帜长枪,用自己最后的生命,以尼德兰的力量破灭了里昂的愿望。
那个本来疯狂又执着、但最后却将命运的剑锋交到了自己手中的女人,原来从来都存在于世界之上——存在于梅林的记忆之中。
梅林忽然有些想笑。
他的某一部分,或许已经永远地留在了那个夜晚,留在了尼德兰之中。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命运,那么命运一定是一个圆环。
“但是她最后还是输给了我。”
梅林忽然望着自己的左手,轻轻地笑了起来。
幽蓝色的光辉顿时自梅林的左手手背亮起,巨大的骑枪伴随着能量的风暴在刹那间于他的手中凝结成型。他抬头望向天空,猛然将骑枪举到了身后,对着那个曾经他又敬又畏的老人大笑道:“而现在,你也要输给我了!”
——朗基努斯,划破空间,穿透了所有的镜面!
犹如剑锋破开了血肉、礁石破开了海浪,在那短短的一瞬间,所有的镜片,尽数被朗基努斯贯穿!
依然没有任何惊天动地的威势,也没有丝毫天地变色的异象,镜面被那道蓝色的光辉贯穿之后,毫不意外又出人意料地碎裂了开来,在空中渐渐化为了粉末,仿佛它们真的只是普通的镜子一般,碎裂得如此简单,又如此干脆——甚至梅林在碎裂以后散落漫天的粉末之中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魔力,若不是他刚刚在那些镜子之中看见了自己的过往,他真的会认为尤瑟夫只是给自己变了个戏法而已。
所以他有些惘然地站在银灰色的粉末之中,看着那个忽然有些踉跄的老人,低声道:“这似乎是个很厉害的魔法。”
尤瑟夫的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弯下了腰,捡起了此前被自己扔开的手杖。
在短暂的休息之后,他才终于像是找到了什么依靠一般站起了身,微微喘息着抬起了头。
梅林就站在他的不远处,没有动作,但也绝不代表着放松了警惕。
“这当然是个很厉害的魔法。”
尤瑟夫沉默了一会儿,他看着一手握着镰刀、一手握着骑枪的梅林,终于咧了咧嘴苦笑道:“至少杀死你没有问题,只是你没让我用出来,你破解得比我想象中还要快。”
“可是我还没有体会到。”
梅林认真地看着尤瑟夫:“在我的想象之中,我们应该有一场毁灭王城的大战,打个三天三夜,然后我才以极其微弱的优势打败你。刚才那一招我破解得太容易了些,我们的观众一定非常不满意,要不你再来一次?”
他指了指一旁的兰斯洛特,示意自己所说的观众就是一旁这位早已面无人色了的年轻骑士。
“你的想象力一直很不错。”
尤瑟夫翻了个白眼:“少看点史诗传奇,那样毁天灭地的大战存在于故事之中就好,如果真的出现在现实之中,只会让我们的大陆彻底毁于一旦。来一场毁灭王城的大战并不是不行,只要我们想,在刹那间令整个欧内斯特完全坍塌、所有生命尽数消亡并不是什么难题——只是那样的战斗从根本上就违背了我们俩的意图,不是吗?”
他微微顿了顿,才长叹一声,继续道:“帝国毕竟永远是帝国,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帝国。如果我真的与你放手一搏,将欧内斯特的一切视若无物,那我就不是尤瑟夫了。正因为我是尤瑟夫,所以我觉得我没有必要再和你打下去,没有必要和你来一场适合作为谢幕的史诗级大战。”
“我没有想过你会这么容易地就认输。”
梅林皱紧了眉头,他几乎是轻而易举地便破坏了尤瑟夫的魔法,但他的脸上却没有半分的喜色:“臭老头,你到底在想什么?”
“一件精致且易碎的宝物,两个都想把它带回家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它的壮汉。”
尤瑟夫漫不经心地看着自己的手杖,随意地道:“想要决定是谁来保护它,就只能打一架,由胜者来决定它的命运。可是如果在打架的过程中,宝物势必会被两人不经意间摧毁,那么这一架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是尤瑟夫,是帝国的尤瑟夫。”
尤瑟夫举起了手杖,然后随手一顿,便将手杖直接钉在了地面之中。
手杖微微有些倾斜,但依然笔直,就像老人的背脊,与老人的目光。
“就算帝国拒绝了我,就算所有人都不理解我,就算面临天灾、面对世界,我也是帝国的尤瑟夫——就像父母对孩子,我愿为它奉献一切。”
梅林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垂下了手中的镰刀。
原来至始至终,他还是没有理解尤瑟夫。
或者说他本应该理解尤瑟夫,但他却把尤瑟夫想得太简单、也太直白了一些。
旋即他又发现,他应该把这个臭老头想得更简单、更直白一些的。
因为监察部的座右铭,早已宣告了这位八十余岁的老人一生的信条。
——愿为帝国献出灵魂。
“顺带一提,我也没有认输。”
尤瑟夫笑了笑,那笑容有些疲惫,有些无奈。
“只是我刚才发现,我有些不敢照镜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