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凝眸无弹窗 前传:壹
第一章夜宿打打闹闹间几个时辰过去了,天色昏黄,日将落。离池州仍有一段距离,季瑛提议道:“不妨就在附近找户人家住一宿。”
“这地方也真偏僻,官道上也不见有几个人。”月池抱怨着。“你走的路对不对啊?”
“少说几句,留着精神劲儿。”季瑛望着四周,远处寥寥二三户,一片荒芜景象。
他指着最近的那家,“就到那家歇息吧。”
月池颔首,跟他闹了一路,现在是半分力气都没有了。
等到了那附近,才发现那户人家的房子好像有些年头没整修过了,顶棚上铺的茅草要么缺了少了,要么就已经变了黑色,怎么看怎么觉得简陋。
季瑛扣门,“我们是赶路的,路过此地,想到府上借宿一晚。”
开门的是个文质彬彬的青年,“二位请进。”
外观上这房子已是那么破败了,里面更是如此。盛夏时节,宅子里能感到一阵阴凉。
“呦,里面可比外面凉快多了。”季瑛说道。
青年笑道:“我家地处偏僻,这里自是比不得城里的宅子。”
“余姓季名瑛,请问您尊姓大名?”季瑛格外郑重说。月池以为他行路不便透露姓名,于是不觉有什么奇怪之处。
“周滔,本是岭南人,后来辗转到此。”他言辞闪烁,似是有所隐瞒。
季瑛不继续追问下去,捡其他的说:“这地方好像没什么人,那什么,我记得前几年来这的时候好像还有个村,哦,想起来了,貌似叫许村。”月池见他那副不着调的样子,心里啐他一口。
周滔:“二位可是饿了,我这就生火煮饭。”
他一边从缸里盛出来几勺米,一边叹息道:“我原是要读书求个功名,苦读了几年,本以为能一举高中,结果没想到来了个陈国老,要了我家好几亩地,甚至最后连进京的路费都没能留出来。”
季瑛来了兴致,问道:“陈国老是什么人?胆敢抢占别人的土地。”
月池一阵恶寒,他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又和陈国老那老不死的扯上了。
“陈国老是个致仕的小官,后来仰仗着有几个好女儿,才这般横行霸道。”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周滔一五一十地说:“他有好三个女儿,一个进了宫成了婕妤,据说是皇帝宠妃;一个嫁给了池州司马的儿子;还有一个成了山阳县令的夫人。”
“长安兴化坊里随便找个人都能跟大官有点关系,这算什么?”季瑛鄙夷不屑地说。
周滔眼睛一亮,“您可是从长安来?”
“是啊。”
他又看向月池,直言:“看两位的样子,似乎不是一路人。”
“我们在破庙里偶然见了一面,觉得投缘,就结伴走了一路。”季瑛狡黠一笑。
周滔不禁审视他一番,“尊兄的着装打扮,像是出身显贵。”
“尊兄说的是哪里话?我只是靠着祖宗基业有了点小钱,现在也就是维持着祖宗的架子,不让祖宗们失了体面就好。”季瑛忙摆手道。
周滔啧啧称赞道:“姑娘的模样真是标致,倒像是画里出来的人儿,怎么看怎么中意。”
月池春风满面,“谢仁兄夸奖。”愈发觉得这人温和安静,无论言语、气度都比旁边那个纨绔子弟韩瑄好上千百倍。她不禁叹气,被瘟神缠上可真没什么好果子吃。
季瑛附道:“月池姑娘美人儿般的样子,说起话来多少人都争不过她。”又揶揄着,说:“月池姑娘不说话还好,一开口教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她讪笑而过,并暗暗瞪了他一眼。
此时外面恰好响起敲门声,月池松了一口气,心想终于可以缓一缓了,她的脸上仍然发着烧。
周滔去开门,惊道:“茜罗,怎么是你?大晚上来有事吗?”
进来的是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子,看样子十二三岁,要比月池小上数岁。
她小声说:“周大哥,我家里没米了,你能借给我点吗?”
周滔犹疑片刻,说:“我那还有半袋米,你都拿去吧。”
“多谢周大哥。”茜罗激动地说。
她正欲回家,却被季瑛招过去了。“小姑娘,来,过来。”他试着把声音放的柔和,引得月池身上凉飕飕地。
“来,跟哥哥说,你家里出了什么事吗?”他安抚道。
茜罗的眼泪滑落,“我爹到池州城里去做木工,好不容易做好了,要讨工钱的时候,却,却被那家的家丁痛打了一顿,还说:‘瞧你那破破烂烂的样子,还想要工钱?’”
月池用帕子擦着她的眼泪,“哭红了眼睛就变成小兔子了。”然后也忍不住在心里暗骂那个陈国老几句,本来想脱口而出的,因着旁边有人就不敢发作。
季瑛把桂花糖给她,笑道:“吃了糖,以后就别哭成大花脸了。”
茜罗吃了糖,脸上的泪也干了就好多了。
“跟哥哥说,是哪家人这么干的?”季瑛问。
她带着哭腔说:“还不是那个陈国老和他那个女婿搞出来的混账事。”
季瑛自己嚼了颗桂花糖,“说说看,他有哪里不对?”
周滔有所顾忌,在旁边小声提醒着,“茜罗。”然后摇摇头。
他自然不会在乎周滔那点小动作,“有什么就说什么,咱们也就说说,那些家伙还能拔了咱的舌头不成?”引得月池抿嘴偷笑着。
“那个陈国老已经在这横行多年了,换了多少个父母官都没人敢管他。后来他女儿又进宫成了妃嫔,更加目中无人了。因此这有句话,叫生得好不如嫁得好,家家户户都指望着有个女儿能攀高枝去。”茜罗的话引得季瑛不禁笑起来,他笑道:“继续说,继续说。”
“他一个人就占了池州境内的上百亩良田,不但这样还效仿一个叫什么坞的园子修了庆园。”
季瑛倏地打断她,“寰坞吧。”
茜罗点点头,笑道:“对的,就是寰坞。”继而又说:“貌似他还得了一匹说是连皇帝都没有的好马,听说是宫里的内侍总管孝敬他的。池州城有些苛捐杂税就是他抬起来的,真可谓是池州的土皇帝。”
月池瞄着季瑛,觉得他有些不快,却又没看到他有异样。
季瑛觉得也不是什么新闻故事,直截了当地问:“他当的什么官?家眷都在哪?”
茜罗直白地说:“我记不住他当的什么官,好像近些年,一直赋闲在家里。”
周滔说:“他过去是某州的司马,致仕后回到老家。兄怎么对他有几分在意?”
“啊,倒没什么事儿,一路上听他的事多了,就问问。”季瑛从袖中摸出几枚铜钱,“拿去玩吧。”
茜罗收了钱谢了一句就告辞回家。
周滔劝道:“季兄啊,这陈国老你可惹不起,他家根基深着,可别一时冲动和人家结下梁子。”
“天下能有几个百年之家,就算熬过了百年也不过是强弩之末,勉强延续着。王、谢尚且如此,何况是一个池州小小的陈家。”季瑛轻蔑地说。
周滔无奈辩道:“那陈家正在盛时,咱们小门小户的,躲躲就行了,何必跟人家硬争呢?”他虽信季瑛出身不凡,但可不信他能一刻扳倒一家。
“周兄,他走他的路,我过我的桥就行了。我来这又不是为了清除这些地痞无赖。”
周滔忽然问:“敢问季瑛兄为何而来?”
“来这看看风光,顺带去山上拜佛。”他淡淡地说。
周滔自知多言,便不再多说,生火煮饭去了。
月池凑到季瑛身边,说:“这书生人还不错。”
季瑛小声在她耳边说:“也是个没骨气的主,摊上他,以后你可有的忙了。”
月池脸霎时红了,捂着脸,“你再说,我就把你丢在这。”
“过路还需要盘缠呢,你这丫头好像没几个钱,安分点,我就给你点钱做盘缠。”季瑛拿出一吊钱在她眼前晃了一晃,甚至故意把钱摇出声。
月池一下就抢走他手中的钱袋,“这些都是我的了,看你还怎么嚣张。”
“果然厉害,月池姑娘,行行好,把钱给我吧。”季瑛面露苦楚。
月池讥笑他,“现在的世道就是有钱就是大王,不敢说了吧。”
“月池大姑娘,就放我一马吧,”他先服个软,然后趁她得意忘形时瞬间夺回他的钱袋子。“钱放在你那儿容易被偷,索性就永远放在我手里,免得你日后见钱起了贼心。”
月池被他耍了一通,嗔怒道:“没见你的能耐用在正道上,学了那么多也只会欺负人。你想要跟我说一句就罢了,偏偏要靠抢的,都以为你是个打家劫舍的。”她眼里现出泪光。
他无奈摇头,叹道“行了,我认输了,刚安慰完一个,又得安慰你,分身乏术啊。”抽出绢帕给她,呢喃着:“快擦干脸,省得让人笑话。”
她难为情地说一声:“好。”
季瑛嘱咐道:“不做红眼睛的兔子了,也该学点正经人家的淑女样子。哪怕做不到一颦一笑都温婉端正,至少装装样子,空架子还能显摆一会儿呢,你怎么就做不到了呢。”
“切,乐坊里当然有教习仪态的阿姨,不用你说。”月池撇过头。
“说两三句就气了,别恼了,越恼越容易老。”
“你才老呢,我比你小多了。”月池压着声骂他。
这时周滔在厨房里大喊,“季兄,我炒了几个小菜,还要酒吗?”
季瑛回了声,“来。”
他笑道:“有好酒吃不怕姑娘叫嚷。”
月池冷笑,“大暑天吃生姜,真是热上加热。”
“我怕了你了,一会儿什么好吃的都让着你,当然可不准偷吃我的酒。”季瑛惆怅道。
周滔端来了几碟菜和一壶酒,还给季瑛斟满了酒。“季兄,请。”
季瑛瞥一眼,左不过是家常菜,也不算难下咽。“请。”他小酌一口,酒的味道里含有乡间独特的味道。他忽想起过去家里珍藏的陈年佳酿,醇香四溢,他常常在桂花树下饮酒赏花,寻欢作乐。到如今大梦醒时,早已离开温柔乡,他默默注视着酒水,心里长叹:暂时只能靠它来解解闷了。
“季兄有心事?”周滔看他眼神朦胧便问。
“没事,这酒勾起陈年旧事了。”他诌句谎话。
周滔笑道:“姑娘,吃菜啊。”于是,示好似的给月池夹了菜。
月池终于动筷,暑热天让她没什么胃口,简单吃了几口不驳主人的面子就作罢了。
季瑛不知怎地一直吃着闷酒,周滔问长安的事时也一概含糊过去。
他没急着上床歇息,而是出去吹风醒酒。荒原野地里,天上星光闪烁,比长安灯火辉映间的黯淡天空不知清净多少。梁周之交时,这里连年战乱,落得一片荒芜。季瑛找块干净地,瞭望远方,坐了很久很久。
“想什么呢?魂魄已经出了窍。”月池也学着之前他的样子给他的额头来一下。
“哎呦,月池,”他被吓的不浅,皱着眉头看着她。
月池笑道:“你呀,心早飞到九霄云外了。”
季瑛拔下几根草,“闲极无聊,只有呆坐在这了。”
“我弹琵琶给你解解闷吧。”她又不怀好意地笑道:“不过要给钱的。”
“好啊,你弹得好,我就多给钱。又不差打发你的铜板。”季瑛把手里的草撕了又撕,最后那些碎草被他一吹而散。
她只想有钱给就一定要去赚,“你挑一首曲子,上至宫廷雅乐,下至乡音俚曲,我皆略知一二。”
季瑛刨开土,把口袋里的种子播下去,接着重新把土填了回去。他依稀记得她有说了什么,就问:“你刚说什么?”
月池埋怨道:“说了那么多,你却连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又不厌其烦地重说了一遍:“随你挑支曲儿,宫廷雅乐,乡野俚曲都行。”身无长物的时候,她肯为他袋子里的几吊钱折腰。
“我要是挑个无名曲儿,岂不是让你空欢喜一场?曲子嘛,本就是有雅有俗的,但归结于内,都是弦中音,你自己看着弹吧。”季瑛揪了几片叶子,清走手里的泥。
看他的样子,月池的心悬了,她那赏钱估计也落空了。
“我自己弹,行了吧。”她哀怨地说。
月池把琵琶拿出来,弹了一首名不见经传的曲子。弦音朗朗,如玉鸣声。季瑛不通音乐,勉为其难地听完整首曲子。等她拨完最后一根弦,他又继续发呆去了。
“呆木头,你,你也说句话啊。”月池抑制住内心的怒火。
“你刚说什么?”他又不闻其声。
月池抑郁地说:“我让你说句话。”
“不对,”他估计重读这两个字,“你叫我‘呆木头’?”他竖起眉又板着脸,令月池往旁边躲了又躲。“好啊,臭丫头,胆子大了啊。”
季瑛在她额上连敲三下,“快说知错了。”
“我知错了,饶了我吧。”她紧紧护着额头,生怕再被敲几下。
“哎呀,一向厉害的月池姑娘有一天也会对人低头。”季瑛讽刺道。
月池道:“人为财死,自然为了你口袋里的钱。”她伸手讨要工钱,“该付钱了吧。”
这话却惹得季瑛大笑,爽快地拿了一吊钱给她。“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你又说些我听不懂的话,故意显摆自己有多博学。”月池酸道。
“哈哈,人如萤火,零零散散,可有种东西就能把这些散乱的光聚集在一起,你猜猜是什么?”
“不就是你说的‘利’吗?”月池不屑地说。
季瑛拍拍她的肩膀,“姑娘,看不出,你胸中还有点墨水。”
月池白他一眼,“我可是识字的,虽然没看过那些老物说的三坟五典,至少也看过几本书。”
季瑛呵了声,“是我眼拙,没看出您还是个有学问的先生。”连道:“失礼,失礼。”
“倘若失去了它,就一如萤火虫般各自离散。”
漫天星光,散在夜幕上,发出萤光。
“该我说那曲子了,”月池打断他,“那曲子讲的是长夜风声,山水间一片凄凉。”
季瑛拿小树枝戳土,“你该不会说我流落到这般田地都是咎由自取吧。”
“你好像是个傻子,后面说的是夜里清风明月,流水潺潺,取天地宏大之意。”月池说。
“原来你在变相地安慰我啊。”季瑛把树枝丢在一边,作揖道:“多谢姑娘。”
“无论是广阔的天地,还是微小的荧光,万物皆有其存在的意义,这就够了。”他说。
月池笑着问:“那你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哈欠,人生在世总是身不由己,谁会考虑自己到底为什么,到底真正要什么?”他慵懒地回答。
“我还以为你会说自己生来就是享福的。”月池腹诽道。
季瑛笑了,稍带无奈地笑了,“能和家人共聚天伦之乐就是莫大的福分了,要从这看,我倒没享过几年福分。”
第二章潜渊(上)
适时起风了,季瑛忽然说:“树林里好像有动静。”他眉头深锁,隐约觉得有事情不妙。
月池没觉出个所以然,思索之余,季瑛已经先一步走了。
她点起灯,“等等我。”
跑进森林,最终停在了他后面。“你,”她刚出声,就被他捂住嘴,“把火熄了。”他小心地拨开草丛,密切关注着他们。
月池仅仅看见漆黑一片的森林,当中隐约闪过几个人影。若非有说话声,便怎么也不会相信有人在这种鬼地方。
“......快埋了,免得被人发现。”
前面的火光,就像漆黑夜里的萤。但她知道,那样的微光绝不会带来他说的“利”。
只听到这一句话,随后就是不断的掘土声。
很快,那群人就离开了,火光转瞬而逝。但直到林子彻底寂静下来,季瑛才过去查看。
杀人埋尸,这群人的动作很快,看来他们大有来头。季瑛心里顿感悲哀,果然没有一件轻松的活儿。
“他们莫非要毁尸灭迹?”月池踌躇地说。
“不至于毁尸,但灭迹是肯定的了。大暑天,尸体烂得快,他们是选对了法子,选错了地方。这个事啊,看来我非得插上一手了。”
季瑛抛开土,刚看到尸体的脚,就停下了。“月池,你去和周滔报官。”
“周滔?”月池狐疑地问。
季瑛指她后面,月池猛然转头看,周滔竟然正蹲在后面的草丛里偷看。
月池诧异道:“周兄?你怎么在这?”
被发现的周滔面露难色,“我看你们往这走了,就跟上来了。”
“我们去报官吧,周兄。”月池说。
周滔的脸色更差了,“这......”
季瑛说:“我守在这,你们去官府吧。”
“好。”月池即刻拽着周滔走了。
季瑛捏了把土,喃喃自语道:“土质干燥沉重,尸体腐化慢。要想让尸体尽快腐烂,真真是选错了地方。”他没打算挖出尸体,而是守在这个地方,等待官府的解决。
他们两个的动作不慢,很快就把青阳县丞卫恒请来了。月池重说了一遍她在县堂的长篇大论,把前因后果描述得仔仔细细。
季瑛本以为他会睡眼惺忪地走个过场就完事了,没想到却是个精明果敢的官儿。他说了一番奉承词,就不加多言了。
卫恒命令道:“把尸体挖出来。”
不到一刻,衙役挖出了三具尸体,季瑛粗略看下,三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伤痕,其中有不少处可致死的伤痕。
月池偷偷瞅了一眼死尸,就经受不住向后退了。过了一会儿,觉得不那么冷了,适才按捺住心里的害怕,
卫恒问:“你们是什么时候看到那些凶手埋尸的?”
“大概半个时辰前。”季瑛如实说。
卫恒忽然仔仔细细打量着他,荒山野岭里竟然有个衣着华丽的青年,颇为扎眼。他又看他那副不着调的懒散样子,不像过路的客商,倒像是出来混的败家子。再加上油腔滑调,没个正形。于是没好气的说:“看清是几个人了吗?都长什么样?看着像哪里人?说的哪里话?穿的什么衣服?”
月池偷笑,季瑛终于遇到了对手。
季瑛听他的口气就知道这小子对他有敌意,于是直接照实回话道:“有四个人,一个领头的指挥,三个负责埋尸。领头的那个有着络腮胡,很壮实,身上穿着圆领袍,颜色辨得不清,像是褐色。旁边那三个人啊,我只看到一个的脸,那人应是十七八岁的少年。埋尸的三个都穿着最普通的衣服,我也说不上来。他们几个身上没带包裹,手里都拿着一样的铁锹,看着好像是本地人。也不至于抛尸于百里开外。至于说什么话,我可只听到一句话:‘快埋了,免得被人发现。’从这我可听不出是哪个地方的话。”
卫恒还真没想到这败家子是个有头有脑的主儿,顿感不能以貌取人。那小子看着底气挺足,恐怕是外地的豪族。
季瑛说的话让月池惊讶的很,她也说:“他们的模样不像是庄稼人,倒像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家丁。”
卫恒心想:案子难办,光凭这些可没办法断案。“你怎么确信他们是家丁?”
月池也只是靠直觉,还有就是想起在大户人家做工的时候,也有家丁穿成类似的样子。“这,我也说不上来,但庄稼人的衣裳要比他们的次上一等。啊,他们的袖子是宽的,老农穿的则是窄的。”
卫恒心里有个影,“嗯。”
“县丞,搜搜他们身上有没有什么物件。”季瑛提议道。
“快搜搜。”
衙役只在其中身上搜到了一个荷包,还带着点银饰。“这人身上有个荷包,里面什么也没装。另外两个人身上没有发现东西。”
月池扫了四周,也没看见周滔的影子。从刚才就觉得周滔的脸色不好,估计是觉得这事大凶,趁机溜了。
卫恒看了一遍,却被季瑛打断了思路,“这是鱼袋子,有些旧了,看样子不像最近这几年造的,可能是建章年间的东西。里面没看到鱼符,应该不是在任官的东西。”
月池盯着看,那袋子连陈国老家都没有,这人的品级应该比他还高。
“他们在说什么呢?”周滔拍了她的肩膀,蚊子似的问她。
月池激灵一下,被吓得不浅,“你怎么在这,刚去哪了?”
周滔颤颤巍巍地,说:“我胆子小就躲在后面看了。”引得月池不禁摇头叹气。
县丞卫恒又把那东西看了好些时候,才说:“你为何这么说?”
“开国已经近二十年了,这袋子却是大周初建时候的东西,现在用的袋子造型上略有不同。”季瑛只说了一些,若他脱口便说是五品袋子,那就真自找麻烦了。
卫恒品级当然够不上用符袋,无权发话,就一直听着他说。越听越觉得自己识人之浅,一会儿该好好谢罪。
季瑛突然问道:“按理说,您是县丞,不该管这除暴安良的事,怎么今儿轮到管文书的卫县丞来了。本地的县尉人去哪了?”
月池忽然记起来,他是管卷宗什么的县丞,现在却越职来管治安了。
卫恒见人少不由得大吐苦水,“这青阳县啊,县令只领俸禄,不管正事。县尉之流更是如此,几年来倒也相安无事。县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就都压在我身上了。”
“这都要怪那个陈国老了?谁让这县里的人都是他的门生故吏呢。等到州里考课,说不定你运气好就能到个好去处。”月池插话道。
季瑛又问:“那县里那些小吏呢?也都不管事吗?”
“县里的官吏多多少少都是花钱买的,一千钱一个肥差。任谁得了不偷着乐?”他也懒得继续发牢骚了,连说:“算了,算了。”就叫他的手下抬了尸体走人,“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士?”
季瑛拱手,道:“季瑛,长安人。”他知道他正疑惑自己的身份,索性编个小谎,于是又顺着自己的话说,“家里没什么人,只剩我这一个身子一张嘴,有点小钱也是多少辈攒下来的。其实到我这里都算不上什么家业了,左不过维持个旧架子。来这啊,也就是寻个亲戚,一人行路方便,所以就没带随从来。”他一直观察着卫恒的眼色,这样差不多就能掺和进去,查清这不知名的五品孙之死。
季瑛来这不是为了扫清像陈国老那样的地痞无赖,也不会管谋财害命之类的麻烦事,但遇上像这样的,他还是要出面管管。他看了那具带符袋的尸体,如果看的不错,他身上穿的衣服是长安西市所卖的波斯风格的料子。这个人很有可能是京官,并且身份不低。
这几个人身上值钱的东西都被搜走了,只有这个藏得隐秘的荷包幸免于此,应该是图财害命的案子。但看那三个人的身上,没有防卫后被溅到的血迹,也许不是刚想的那么简单的事。
“看季公见多识广,不如跟本县丞一起去审理此案。”卫恒听他的话,也没打消心中的疑问。
潜渊(下)
夜里起了风,凉丝丝的,天上起了几片云,半掩月光。
“别看这天好,明天就会乌云密闭,下起狂风暴雨。”季瑛仰头笑道。
月池鄙薄他,“下不下雨还得天说的算。”
季瑛自信道:“我向来坚信人算胜天算,人定胜天。”
卫恒笑说:“看来先生对破案胸有成竹啊。”他虽对他心存芥蒂,但还是相信他的能力的。这是他的直觉,也是他看到的事实。
“那是自然。”他说。
县衙门甚是高大,月池一向不敢靠近。后面又抬着死人,更不敢向后看。周滔那个胆小鬼吓得腿软了,于是只能跟着季瑛后面进去。
季瑛边走边笑着说:“能否请县丞派人送一封信?”
卫恒问:“给什么人?”
“劳您派人到池州城的宏福客栈里,把信给一个叫秦海的人就行。”季瑛又问:“从这到池州城还有多少里路?”
“将近百里吧。”卫恒说。
月池冷笑道:“这就是你说的还差不远。”被他忽悠了一阵,总算可以出口恶气了。
“我上次来可没觉得有那么远。”季瑛耸耸肩无奈地说。“可能我的感觉出了岔子。”
月池牵强地笑笑,她真无话可说了。
卫恒觉得着实好笑,“你们两位莫非是?”
“不,我们在途中遇到的。”季瑛解释道。
季瑛跟他们聊了几句无关的家常话,就说:“月池,你去歇息吧。仵作验尸不是女儿家该碰的。”
她去找小吏登记在卷宗后就识趣地跟周滔回去了,刚才她瞧了一眼那死人的模样,身上紫青斑痕的,真吓了她一跳。
三具尸体为保险起见放到了后堂里,仵作即刻验尸。
进屋后,衙役点起油灯,十几盏油灯放在旁边,把这屋子照的很亮。
死人身上惨不忍睹,没人愿意多看一眼。尸臭味极其浓重,恨不得熏歪了鼻子
卫恒手下人擦干净尸体的脸,五品孙的年龄约三十岁,两名随从约莫四五十岁。主人身上的衣服是用湖州产的丝绸所造的圆领袍衫,其余那两人则是普通交领袍。他的佩饰都被人拿走了,甚至连蹀躞带都被人抽走了。
“这两位都是被乱刀砍死的,但唯独这一位是被人拧断脖子窒息死的。”仵作一言既出,惊动四周。
季瑛上去摸了他的颈骨,“的确是这样。”他又看了那人胸前的刀痕,“凶手有将他一刀杀死的能力,却并没有将他砍死,而是用双手扭断他的脖子。”
卫恒说:“也许这个人很重要,对方还想听他说什么。”他又想起什么,继续说:“我记得是从这个人身上发现的银袋子,莫非他?”
季瑛淡淡说道:“没有凭证,不能妄加揣测。”他对仵作说:“啊,您请继续说吧。”
“好,从伤痕看,凶手至少有两人。”仵作指着刀痕,伤痕又宽又窄,长短不一,所用力道不同,的确不是一人所为。
季瑛道:“刃的宽度不同,似乎下手轻重也不同。刀的力度、方向能看出应该是有数人攻击他们。”
他心里暗想:三个人行路途中,被一群人围击,没想到对方痛下杀手。他简单地想想,又觉得有什么不对。既然都决定要杀掉他们,为什么还要亲手拧断那个人的脖子?这有悖于常理。
仵作说:“尸体正面的伤痕虽然众多,却不足以令他们立即毙命。”
那么就可能是在后面将随从解决。
季瑛和仵作把随从的尸体翻过来,从上面的伤痕看出,凶手出手极重,剑在他们背后均留下约两尺的痕迹。仵作说:“二人后背各有一刀,都是致命伤痕。因此可断定他们死于背后偷袭。”
季瑛说:“这剑刃的宽度比前面的都要薄上许多。看这样子,像是一把长剑砍出来的。”
凶手动手很快,随从应该没有察觉,就已经被杀死。
卫恒也说:“轻易将两个人杀死,还划出这样长的伤痕,恐怕那个人的武功要比在前面留下伤痕的那些人厉害许多。”
季瑛点点头,“这个地方藏龙卧虎啊。”
接着又将五品孙的尸体翻过,背后并无致命伤。
仵作说:“尸体的僵硬几乎全都缓解,指压斑处无褪色,大概死了三天。”
季瑛暗想:三天,说不定痕迹都被清除了,事情更棘手了。
草草看了一圈,“你下去吧。”季瑛让仵作走了。
“季公有何看法?”卫恒低眉颔首地问。
季瑛太息一声,“我猜有两批人,一批可能只是普通的劫匪,但另一批却是为了这个人所知道的秘密而来。”他从袖中拿出那袋子,“这袋子属于朝廷规制,鱼符和袋子相配,有鱼无袋或有袋无鱼都是违制。若说前一伙人把鱼符劫走,却不收走袋子,那真是奇哉怪也。”
卫恒心里奇怪,便问:“季公为何这样说?”
季瑛笑笑,“你就别左一句‘季公’,右一句‘季公’的说了。我应该比你要小上几岁,就直呼我的名了吧。”他并不反感卫县丞凑近乎的举动,却很厌恶这些个场面词。
“那就在此结兄弟之谊吧。”卫恒想借他的力量给自己造一道云梯,靠此平步青云。
季瑛笑道:“好,那不日开坛祭拜,焚香祝祷,你我义结金兰。”平白得了个县丞兄弟,倒也无妨,如此查清楚这里的事就方便多了。他又正色道:“但现在,必须查清这几个人的身份。惟有找到随身鱼符,才是重中之重。”
他拿起桌子上的笔,画出鱼形,“就是这个样了。这东西不能张扬,只派几个人搜搜全县上下的当铺就行。”季瑛攥拳,这种事只能暗里进行,要让人知道有个纨绔子弟死在这,岂不是把这里闹个底朝天。
卫恒脱口就说:“这未免太疏漏了吧。”
“不会,我认为不出意外,符让那个主人给别人了。”他说。“那东西不可能轻易交给其他人,估计是交给亲信了。”
季瑛翻了那个五品孙的右手袖子,上面沾了血渍。“你瞧这。”
卫恒一看,“这血,竟连衬里都透了。”
“这正是我疑惑之所在,其他地方的血渍都是喷溅所致,而这一块,却是浸润而成的。”季瑛直言。
季瑛又说:“还有,他身后还沾一点点了树皮屑子。”
卫恒凑过去看,灯烛下只能见到碎渣滓。
季瑛屏息沉思,“为今之计,当尽快找到案发之地。”
他大致能推断出这样的场面:三人被袭击,以至于都受了重伤。然后真凶来了,出手杀掉了两个随从。胁迫五品孙,以探得想知道的秘密。知道后杀人灭口。
这说来顺口,却十分可笑。其一,真凶是如何得知三人被袭击。如果早已知道他们的行踪,那么没必要等人重创他们,先下手为强岂不是更好。其二,倘若五品孙当时没有交代凶手想知道的事,那么杀他无疑是给凶手自己添堵。其三,五品孙身份是什么暂且无人知晓,所谓的秘密也只是设想出来的,没有任何依据证实空想。
给人留下更多疑问的是不翼而飞的鱼符和意外留下的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