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铁窗无弹窗 正文 第十四章 到了真正的监狱 4
听林武扯淡我跟在杨队身后,不几步来到了走廊头上的办公室门口。屏了一下呼吸,我畏畏缩缩地喊了一声“报告”。
门打开了,一个很年轻的队长站在门口,眯着眼睛看我:“你就是胡四啊,还很面善呢。进来吧。”
一时间我很感动,看看,人家这才叫素质呢,拿咱当人看。
我觉得他很像我的一个同学或者同事什么的,感觉很亲近。
这位队长的年龄跟我相仿,他不会真的是我当年的同学吧?我忽然发觉自己的这个想法很奢侈。
屋子里已经蹲了一溜人,好像有七八个人的样子,估计都是今天刚下队的伙计,脸上无一例外地带着惶恐与茫然的表情。宫小雷,瘦猴子和大膘子也在那儿蹲着。
杨队简单介绍了一下中队的情况,管生产的楚队长就冲年轻队长说道:“小于,给他们点名,然后让大家过来领牌牌。”
于队长从背后掏出一沓子名片大小的纸牌,抽出一张念了起来:“张崇彪!”
大膘子浑身一哆嗦,忙不迭地站起来应了一声:“有!”
“拿着,记住自己的号码,一会儿回监舍交给组长就可以了。”于队接着往下念:“胡四!哦,这个不用喊‘到’了,我见过的。呶,回去把牌牌儿交给辛明春,他会给你安排工作的。”
分完牌牌,小于队长从墙角拎出了一捆灰蓝色的衣服:“大家排好队,按照牌牌上的号码过来取自己的衣服。”
哈哈,我要告别便装,穿国家“制服”啦!咱也是国家的人了。
等大家争先恐后地领完了衣服,我顺手捞起了我的那一套——1008,好吉利的号码!
大家人手一套劳改服,像在商场的试衣室里似的上下比划,唧唧喳喳很是兴奋。
杨队站起来打了一个哈欠,对于队说:“我先走了。有些事情你单独跟胡四交代一下就可以了。”
大家都走了,于队推过一条凳子,示意我坐下。
我没敢坐,于队笑了:“不用怕,坐下。”
我站起来,往他那边靠了靠,终究还是没敢坐,我是真的被折腾怕了。心想,我一坐下,你扑通一脚!我跌一跤那倒没什么,可你的脚就要遭罪了,我这瘦骨磷磷的身板儿不把你的脚硌坏了才怪。你捂着脚跳高,我就严管的伺候啦。这倒还没什么,怕的是你练过佛山无影脚什么的,这一脚出去,我——“嗖!”脑袋插到铁窗棂子上,你说这算是越狱还是算“挂大油”(上吊自杀)?万一往后抽脑袋的时候把脖子掰断了,伤及中枢神经,连累到下半身……俺可是个童男子啊。
于队见我期期艾艾的不敢动弹,不再推让了:“不坐就算了。听说你以前在单位搞过宣传?”
一听这话我放下心来:哦,原来如此!看来“政府”还真想让我参加文宣组呢。
我不再客气,拖过凳子,一屁股坐了上去。这一个多小时蹲得我腿都麻木了,咱也歇歇吧。
吹嘘了一阵我的写黑板报技术,于队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一副满意的神情:“原来你还真是个人才呢。是这样,你没来的时候咱们中队文宣组就三个人。拉水的王冬生负责往黑板上写,铣床组的刘春山负责组织材料。唉,搞得简直是一塌糊涂。老王还净吹牛皮……也是,咱中队再没有一个写字好一点的人了。刘春山文笔还算不错,可惜不会写粉笔字。好了,你去老王屋里喊他过来,顺便让他招呼招呼刘春山,大家一起商量商量怎么把咱中队的宣传工作搞上去。”
我推门出去,脚底轻飘飘的,像是踩在云雾上一般。打从当了犯人,我这是第一次感觉自己还有个人样儿。
来到值班室门口,正碰上老妖端着脸盆出来,我拦住他把于队的意思告诉了他。
老妖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好,以后咱爷儿俩联合起来好好干,多挣点‘分’好早点儿回家。”
“妖大爷,挣分是什么意思?”我纳闷地问道。
老妖一嘬牙花子:“咳,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啊?挣分就是你干得好政府奖励你分数,累计到一定程度就减刑、记功,评个劳改积极分子啥的,实惠着呢。咱干这个营生儿,挣分高。”
听了这话我很是兴奋,到底是文化人沾光啊……嘿,大小咱也算是个文化人了。
跟着老妖去铣床组叫上刘春山,我们三个人一起往办公室走去。
文化人的待遇就是不一样!办公室里,我们三人坐在凳子上很像正经人研究工作的样子。
回到组里,老辛过来拿过我的牌牌看了看,指着躺在床上的一个小胖子说:“李勇,胡四跟着你干啊。”说完,上床蒙上了被子。
小胖子李勇乜了我一眼,闷声道:“知道了。”
林武从上铺跳下来,一把抢过我手里的牌牌:“我的那个亲妈妈呀,1008号?跟我的号码差不多,都是该死的号码啊。”
该死的号码?不对呀,这号码多吉利呀。我拽过一只小板凳坐在林武对面,悄声问:“这号码哪里不吉利?”
林武翻了两下眼皮,漠然指了指自己胸前的号码:“你看我这是几号?”
008号?跟我的号码就差了一个数字,我有些不解:“008这不是挺好的吗?‘动动发’,这意思就是你动一动它就让你就发财。”
林武笑了:“发个驴屁财。我来给你解释一下,你看这两个零像什么?这不是一付手铐嘛!你再看这个八字,这就更形象啦。”
我恍然大悟,把手里的牌牌往裤兜里一装:“你这么一解释,我感觉还真是像那么回事儿呢。我这个号码就是两付手铐,第一付两年,第二付十一年。”
林武瞥我一眼,蔫蔫地哼了一声:“你这号码还不如我的呢,你的还在前面加了一根电棍。这就预示着你在这里面要经常挨揍。尤其是政府要经常揍你,用的还是电棍,我说的有道理吧。”
他说的一点儿不错啊……我黯然低下头来。十一年呐!十一年我会挨多少次电棍呢?我不敢再往下想了,摸着板凳正了正身子,轻声念叨:“命运啊,残酷的命运啊……”
上铺不知哪位兄弟,梦呓般唱了一句:“¥!?¥%#……%……”好像是印度电影《流lang者》里面的插曲,歌词悲伤得令人直想流泪。
李勇不知道什么时候侧过了身子:“你还别不相信命运,命中注定的灾祸你躲都躲不过去。你就说我吧,我招惹谁了?一下子就给我弄了八年!我强奸谁?谁强奸我?命啊。”
听了他的话,我的心里冷不丁一阵沮丧:好家伙,搞来搞去我给一个强奸犯当了徒弟。
林武见我沉默不语,把身子往前靠了靠,故弄玄虚地说:“兄弟,这事儿老天爷早就给咱安排好了呢。你就说我吧,本来很快就要出去了,谁知道去年打架把人伤了,又给我加了半年!你说这号码不是个预兆是什么?人的命,天注定,要死要活没有用。命,其实就是扯蛋。”
李勇“嗖”地从被子里抽出手来:“你真会赶个话儿,我刚才正在拉我的蛋子皮呢。”
老辛拍拍床帮,咋呼道:“都睡觉吧,明天早班。”
我爬上床,刚要伸被子,走廊上蓦地响起一声狼叫唤:“睡觉啦!”
我又做梦了。梦里我掉进了一个爬满毒蛇的大坑,毒蛇们吐着冰冷的信子围在我的周围,我扒住一块石头往上拼命地爬呀爬,眼看就要爬出大坑了,突然感觉脚腕子一疼。我被一条巨大的毒蛇咬住了。我奋力想要甩开毒蛇,可是它死死地咬住我不肯撒口,我绝望地翻滚着,翻滚着……“咕咚!”我惊醒了,睁眼一看,原来我掉在了地下。
门“咣当”一声打开了,眼前站着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怎么在地下睡觉?起来,出工了。”
我坐起来,睡眼朦胧地望了望黑乎乎的窗外,天还没亮呢。
隐约地可以看见天上挂着几颗昏黄的星星,像发情的猫眼睛。
厕所里人头撺动,洗脸声、刷牙声交织在一起,很有集体生活的味道。
林武冒着满嘴白沫,扔给我一管牙膏:“接着!好好刷刷你那张臭嘴,快要变成大粪坑了。”
刷牙的时候我感到很惬意,半年多没伺候伺候我这可怜的牙齿了。
回到监舍的时候,大家已经在门口站好了队。老辛踢了我一脚:“动作迅速点儿!就等你了。”
我慌忙进屋放好脸盆,回来挤到了林武的后面。
昨晚那个像狼一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各组都点好人数了?点好了就往外走啦!”
我好奇地伸出脖子,找寻那个声音的出处——嘿!那不是老鹞子嘛,敢情这家伙当了值班的?
我一时情绪激动,冲他大声嚷道:“姚哥!是你吗?”
老鹞子怔了怔,转头拿眼睛溜了一圈,随即把目光定在了我的脸上:“好家伙,原来是胡四!”横一下脖子,晃荡着身子踱过来,当胸擂了我一拳,“哈!你可把咱寒露哥哥给‘造’挺啦……什么时候来的?”
听这口气老鹞子对我还不赖,我摩挲着胸口说:“昨天刚来的。姚哥,咱哥们儿值班了?”
老鹞子没有接茬儿,转身对老辛说:“辛哥,照顾照顾胡四啊,我们在一个号子里呆过。”
老辛上前搂着老鹞子,笑道:“你的伙计我还能瞪不起眼来?这兄弟还算懂事儿,放心吧。”
老鹞子回头盯了我一眼:“小广经常在这里念叨你呢,他严管了,进去好长时间了……先出工吧,下午我再来找你。”
全中队的人开始出门了,卞新生一个一个的数着人头:“一,二,三,四……”神态就像一个羊倌在认真地清点着他所要放的羊。
队伍走到楼下的时候,我听到身后的大铁门“哗啦”一声关上了,这声音刺耳如玻璃刮铁,令人起罢鸡皮疙瘩之余,毛骨悚然。拐过一个弯儿,队伍来到一个灰色的大铁门的门口。楚队长走到便门的窗口,递了一张纸条进去,随即铁门自动打开了,大家鱼贯而出。
“一二一!一二一!入监守法第一条——预备唱!”卞新生取一个骑驴姿势,卯足力气吆喝了一声,脖子胀得就像一只救生胎。
入监守法第一条监规纪律要记牢服从管教听指挥散漫恶习克服掉纪律严明作风好讲文明讲礼貌讲道德讲卫生心灵美行为美语言美环境美刻苦学习求上进新生路上快步跑……
路上唱了三四支歌,车间也就到了。
晨曦透过云层,在天上画出几道绚丽的光芒,车间外似乎有了阳光明媚的感觉。雾气散去,地上树影班驳,我的影子也被拉成了一根长长的面条,这恼人的景色与内心的躁动极不协调,有那么一刹那,我忽然感觉自己正走在柔和而温暖的地毯上,轻飘飘的,犹如一粒浮尘。车间的大门上挂着一张厚厚的棉门帘,隆隆的机声如雷鸣般透过门帘的缝隙传了出来,听起来有些莫名的寂寥。一队人在门口停住脚步,听楚队长训了几句话,便一哄而散,三三两两进了车间。
老辛搂着我的脖子叮嘱道:“胡四,下了车间就好好跟着李勇干,你师傅人很老实,只要不跟他耍滑头,他会对你好的。记住了,干活儿的时候千万要注意安全,床子这玩意儿可不认你是干什么的……去吧,好好干。”
我点了点头,跟在李勇的身后向里面的一张床子走去。
这是一张看起来很秀气的车床,大约有一米半长,擦得铮光瓦亮。
李勇默不作声地发动了床子,床子“嗡嗡”空转起来。我好奇地摸了摸床头,热得有些烫手,感觉很舒服。刚要把另一只手也放上去缓和暖和,肩膀上就被人猛力推了一把:“滚一边去。”我倒头一看,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正怒目圆睁地瞪着我看。
看来这不是一个好惹的主儿,我连忙陪个笑脸:“大哥,我不懂规矩,你原谅点儿。”
李勇抬了一下眼皮:“侯发章,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这位被称做侯发章的朋友满腹委屈,悻悻地嘟囔道:“师傅,我这不是好意吗?”
“好了好了,”李勇转向我,瓮声瓮气地说,“胡四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你师兄他就是这么个人,脾气不好,心眼儿不坏。”顺手把一团棉纱递给侯发章,“去,先教教胡四怎么擦床子。”
我的心情很是不爽,尽管你是好意,可你这口气像训三孙子似的,谁听了能好受?想归这么想,脸上还得表现的客客气气:“侯师兄,我什么也不懂,你多照应着点儿。”
擦完了床子,天色已是大亮了。
吃完饭,我在李勇的吩咐下站在旁边看他操作。卞新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边:“胡四,接见!”
我不由得一阵心悸,家里终于来人了!
匆匆跟李勇打了一声招呼,我跟在卞新生后面向门口走去。
接见室在很远的大墙尽头,得经过一道站有武警的大铁门。走到值班室门口的时候,于队把我们推到墙根站好,径自进去登记了。
旁边一个蔫蔫怏怏的伙计凑到我的跟前问:“兄弟,你说接见的时候让不让带衣服呢?”
“膘了吧?你现在是国家的人了,政府还能让你冻着?”一直站着没有说话的一个光头乜了他一眼,讪笑着说,“听说队上很快就要发棉衣服了呢,听说咱这棉衣跟部队上发的没什么两样,暖和得像躺在炕上。”
旁边那位伙计放下心来,站在一旁嘟囔道:“就是嘛,政府是应该给咱们添点儿过冬的衣服了。俺在看守所连裤头都被人‘滚’去了,好几个月俺都光着腚穿裤子,砬得蛋子皮都肿了,要是再没条裤头兜着,怕是要磨没了呢。”
这话说的有点儿意思。我刚要借机调侃几句,于队出来冲我勾了勾手。
我连忙把话头憋回去,整理了一下衣服,跟在于队身后向铁门外走去。拐过一个花坛,一排绿色的平房就在眼前,三三两两的犯人很拘谨地站在门口,好像是在等着接见的样子,脸上无一例外地挂着兴奋的红晕,像搽了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