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之痛无弹窗 正文 第十二章 我熟悉你衰颓的过程
(除了作为一朵花一株自然的植物你又还是什么呢?我熟悉你衰颓的过程同时对你重振生机充满了信任——西篱《一朵玫瑰》:《我熟悉你衰颓的过程》)四十五琼到海大后,被安排到校医院。人不多,每天的病人也很少,除了一些退休教授和他们的家属每天来拿药外,平时校医院里清净得让人恍惚。那无处不在的消毒水的气味,让她失去了对别的气味的分辨能力。
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开始失去嗅觉的。失去嗅觉的敏感之后,琼觉得自己对食物也没有了兴趣。兴趣、敏感、期待、激情的心跳和羞涩……好像她身体里的荷尔蒙突然消失了,残缺、丧失、忧郁、漠然,像沼泽里的瘴气一般无声地笼罩过来。和许多在恋爱的高温里突然被拽出来抛入冷空气中的人一样,一种巨大的沮丧感,久久滞留在她心头。就算他突然跑到学校里来找她(其实是他和学生们的逗趣),她激动之余,依然感到疑惑。
从琼的家到海城大学,是从城市的一端到另一端。每天,她在城市的两极之间往来,好像漫长的生命缩减成了一天,然后就将这一天不断地重复下去。
这是一种令人绝望的状况。
张汉曾经尝试要送琼,但是她坚决不要,她宁愿自己搭巴士。
南方春天早晨的阳光,一片片地飘落在街道的两边,那些崭新的建筑是多么的明亮而温暖,在车窗外一晃而过。
琼感到自己又要睡了。
恹恹而睡,是幸福的早晨,像周末一样。
这样的早晨很久没有了——没有开始,没有行动,在他人匆忙行进的时候我进入我的梦乡……
这样的幸福曾经有过,但是已经很久没有了!
巴士靠站的时候,又挤上来一些人,琼就感到眼前有些发暗。
这个城市里的人越来越多了,大家都比以往更加匆忙,疲惫的面孔越来越多,公共汽车上的人们保持着沉默,没有谁会理谁。当人与人发生摩擦的时候,每个人都一样地特别容易发火。
琼一直是闭着眼睛的。
一股似曾熟悉的气息掠过她,她顿时感到心悸。
这是纯正的男人的气息,清新、芳香,令女人回忆起森林里甜美的空气和她温暖柔软的梦乡。
(“让我闻一闻你!”
她抓紧他的衣领,把脸埋进他的颈部,深深的呼吸。
“我只要呼吸着你的味儿,我就可以活着,你明白吗?”
“我明白。”
“你看,我现在就在吃你——你的气息就是我的点心,我可以吃饱。有了你,我就不会饿着,我就可以活得健康。”
她不知道是在呼吸,还是在叹息。
“再让我闻一闻!”她抓他。
罗滋笑:“臭!”
“香,很香!”
“什么香?”
“松树的那种味儿,松香!”
他又一次情不自禁地将她搂得更紧。
“罗滋,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是没有遗憾的。我好像又回到了少年时代,你是我的梦想。你在乌尕小镇上,是个巨大的幻像在吸引着我。如果有一个集日在那里看不到你,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活下去!”
“琼,我不知道竟然会遇到你!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知道自己是个健康的男人;只有在你的身体里面,我才不会孤独……”)她每每回忆至此,又突然清醒着重返现实。
这又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当女人在诉说着她的情感的时候,男人表述的却是他的性。
但她的清醒,其实也只是一种假象。
这不知是谁带来的气息,转瞬即逝,淹没进车内干燥而繁杂郁闷的气息之中。
她不想知道这气息是谁带来的,她从不看巴士中的男人。
这气息已经弱到消失,她还心有余悸。
久违的,给过她生命以生机的气息。
她紧紧的闭上眼睛,想着自己一直是渴望在这样的气息之中,摒住心跳倦缩,或是呻吟着舒展开来,温暖、柔软、融化,起伏的呼吸如同四月芳香的花海,层层烟波推向遥远纯净蓝色的天边……
四十六琼在校医院更衣室换衣服的时候,抬头看到了镜中的自己。
她依然是喜欢镜子的,但是好像很久没照镜子了——哪个女人不自恋呢?尤其是那些美丽的小女子。
她今天穿了白色有灰条纹的长裤和深蓝色的上衣。
镜中的这个女子是白皙而优雅的,目光朦胧,神情不稳定。
某种消逝多年的温情伸出舌头,突然tian了一下她的内心——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心里思念罗滋。
那个五月的黄昏,她远远的看见暮色中的男子,在认出他以前,他打动她的,就是这种优雅,这种纯洁的无言的美。深蓝色的衬衣,更加显示出他的硬朗和细腻、高贵。
深蓝色是一般人不可穿用的,它带着20世纪60年代可怕的压抑的阴影,那个时期,全中国人都穿蓝色阴丹士林布,领导人物则穿较为高级的卡其布,也是以深蓝色为主。那是贫穷的、物质匮乏精神扭曲、大众弱智的时期。除了这样的社会历史因素,仅仅是视觉、审美心理、以及色彩暗示方面,它也确实令穿著者的平凡人生,显得更加暗淡和衰败。
但是,在五光十色的现代生活里,它却令他像天使,使他变得清癯、纤尘不染;使她情不自禁的奔他而去。
她将白大褂穿上身,但是把蓝色上衣的衣领竖了起来。高高的棉质衣领轻触脸颊,这种舒服的感觉也是罗滋似的。罗滋无论是春夏秋冬,无论是穿衬衫、风衣,总会将他的衣领竖起来。他好像永远的停留在他的三十岁,又总会给人一种在路上的感觉。
就这样在对逝去的缅怀之中,琼开始了她一天的上班时间。
上午来医院的,都是那些退休了的老教授、职工和他们的家属。
也有些女孩子会借口来医院而逃避她们不想听的课。偶尔,会有男孩子在体育课上休克,而被同学送来。
这个上午就有这么一例。琼配药的时候,他已经基本恢复了,从病床上抬起他那张孩子般俊秀的小脸。
“叫什么名字?”
“罗小其。”他自己回答。
“以前晕倒过吗?”
“没得嘛!”
琼笑了:“你是重庆人?”
“对罗!”
“以后记得一定要吃早餐!”
罗小其对她咧嘴一笑,转身就跑。
之后,又是一个安闲的上午。
这个公园一般的校园里阳光朗朗,空气里饱含着植物的芳香(琼又可以闻到香味了,她觉得,这功能是那天罗滋带来的。)附近教学楼的电子铃声清晰可听。
几个年青的医生在一个房间里聊天,主任李仁能走进去看看他们,又来看看琼,琼似不知。
这个健壮的男人欲伸手拍她的肩,顿了一下,手在空中凝住,怕惊醒她似的,匆忙走开。
琼两手托腮,闭着眼睛呼吸这有植物芳香的空气。她好像很饥渴,饥渴了很久,困顿了很久了。
四十七午睡的时候,琼做梦了。
这是一个夜间的梦。
石头坞戏剧广场有数不清的人,人群中间正在表演的只有一男一女两个人。
女人跪在地上:“亲爱的,愿这世界上只剩下我,和你……”
男人掉过脸看自己的后方:“那我就杀了你,再杀死我自己!”
人群发出了欢呼,并且溃散开来。
于是她离开人群,继续往下走。
不久,她穿过一片开着白色花的苹果园。
绒绒的草地上,水珠闪烁着星星的光亮。她环顾四周,想就在这苹果园中住下来。
她再往前,就看到了苹果园边上,有一栋建筑,没有灯。夜光映出它光滑而巨大的石柱,隐隐约约还可以看见突出的梯形藏式窗户。她很吃惊,因为这是她的故乡才会有的建筑——就是那藏式的窗户使她认出了它。在故乡,这样的建筑的四周,会插着无数的旗杆,旗杆上五色经幡在翠绿的山野里是那样的醒目,被长年的山风吹得扑扑响,那是藏族的“风转经”。经幡上写满了经文,在空旷的蓝天里是那么的意味深长。
“学校里怎么会有这样的房子呢?”
她在心里嘀咕。不知怎么她就来到了这栋房子的顶上,低头看四周,是丛丛树影,远远的石头小路,如同山谷底的小溪,在月夜下发出坚实的白光。
她张开双臂,轻飘飘地飞了,飞过树林荫荫中青色和暗红色的屋顶,和半空中飘移的白云一起,滑向天际。白云曾经缠绕着她的双腿(琼发现自己是的),星辰(它们好像裹在一团团的水晶之中),掠过她的发际……
好像有人掌握了她的方向,她又飞回来了。
她不想飞了,她想睡了。楼顶平整得像河面,她躺了下来。
月亮就在头上,大而光亮、柔和,里面是有株桂树,令人心驰神往。
琼笑起来。她看月亮,它向她飘荡而来,她便伸出双手迎接……但是在她眨眼的时候,它又回到天上去了。
月亮再次回到天上的时候,琼开始跳舞。
风从林稍吹来,吹干了她额上和脸上的细汗。
在不停的旋转之中,她看见有个男人来到了屋顶,在几米之外注视她。
是罗滋。
她不明白,为什么在梦中的人,即使距离很近,看起来也是那么的朦胧和遥远。
她欲叫他,但是自己无法发出声音。并且,她也无法让自己停止旋转。
一着急,她的泪水就哗哗流淌。
她就只好努力让自己在旋转中向他靠近。
在她向他逐渐靠近的时候,发现那个男人其实并不是罗滋,而是白天来过医院的那个重庆籍学生罗小其。
他向她调皮地笑笑,飞身而去。
月亮越来越远,风也越来越凉。她无比的孤独,不知道这孤独会否结束,希望有人伸一只手臂给她,带她走。
但是没有,只有月光和树影,只有内心的痛楚。
这楼房似乎越来越高,高到她已经看不清它的四周还有些什么建筑,高到远离了校园,漂浮在夜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