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之痛无弹窗 正文 第二十一章 佳偶
(我的佳偶在女子中,好像百合花在荆棘内;我的良人在男人中,如同苹果在树林中。
我欢欢喜喜坐在他的荫下,尝他果子的滋味觉得甘甜……
我指着羚羊或田野里的母鹿嘱咐你们:
不要惊动不要叫醒我所亲爱的——《圣经》:雅歌第二章)七十八琼一辈子也忘不了罗滋看见自己时的那种惊喜,仿佛她真是他的荒漠甘泉。
病中男人的衰弱,会比女子更为突出,因为他曾经那么强悍。他的活力似溃堤的河水,很快就流干了,所以,他苍白、瘦削,下巴薄薄的皮肤上,青色胡茬密集。
而且,长久卧床,长时间看病房苍白空洞的墙,也几乎使他的目光空洞起来。
琼轻手轻脚地出现,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睡了。她伸脖张望的那一刻,他也几乎同时发现了她,他的双眸立刻像春天的湖泊一样明亮,并涌溢出暖潮。随即,湖面澄清,水波盈盈,可爱的女子姗姗来临,映入波心。还是那张光滑洁白的面孔,柔软卷曲的头发。神情有些不安,有些忧虑,睁大了双眼寻找他,目光中似有不尽的询问……
“哦呵——”
他几乎一跃而起,压抑不住自己,发出这样的叫声。
如果是在他的青年时代,他会用热情洋溢的歌唱,来欢迎他的所爱。
他想伸出双臂将她拥进怀里,但眼下他做不到。直到她轻轻伏进他的怀里,他才发出颤抖的问候:“爱人,你总是要在我受伤之后才会出现吗?”
他的声音很低,有些呜咽。
但她听见了。
她以为那是因为他太虚弱的缘故。
她不言语,只是不断地抚摸他的头发、脖颈,像一个母亲所做的那样。他一动不动,愿意承受这份柔情,紧紧地贴着她,缓慢而深长地呼吸,将她的气息一点一点地注入自己的灵魂之中。
她为了看他,轻轻推开他,抓紧了他的手,在床沿坐下来,倾身向前,尽量离他更近些。
她真的像个母亲,而不是情人。原来,真正来自爱人的那种爱,是复合的,她给他的,永远不会是一种,而是很多,就像他所需要的那些药丸,什么是对他的心灵有利的,便是她要付出和给予的。
她温柔地伺候他,又在他的额上轻吻。
她耳语般地说:“是你,是你拒绝我,一直都是这样。在你健康的时候,你支配着我,支配着一切。你不关心我的感受,你怕我提要求,怕我使你失去你应有的自由……只有这个时候,眼下,你才无法支配,才温和、温驯。因为,你是伤者,是病人,是孩子。”
她再次俯身亲吻他。
他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入她的声音,她的气息,领受她丰满温暖的身体在他手背上、肩头和脸颊的烫贴。
这是男人从他所爱的女人那里得到的万千幸福中重要的一刻。这一刻,他嗅着她的身体特有的那种植物的气味,更将来自她呼吸的那苹果般芬芳的气息,深深地吸入,储存在自己的胸腔里。
他闭上眼睛。
她是唯一的。她的声音,言语,气息,温度,都是唯一的。她不会像别的女人那样往耳根和腋窝喷“毒药”、“地球女人”或“夏奈尔”、“三宅一生”,它们的香型都似化学药品,他对这些香味格外警惕。而且,更可怕的是,那些整天为了妆扮而磨磨蹭蹭、几个小时出不了门的女人,她们常常因为在香水加油站买到假货,而使自己不定什么时候就发出了怪味,却不自知!
只有琼,她永远都有着苹果的芳香。
这是他的营养。
他曾想,如果哪一天他双目失明了,那么,在人群中,在女人中,他会凭着这气息而将她找到!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是谁叫你来的?”
“是她,shyly。”
她看着他的眼睛。
(她的眼睛对他说:“我相信是她伤害了你!你为什么让她伤害你?她不是个好女人,你应该杀了她!”)他回避她的目光。
她忍不住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她到底对你做了些什么?”
“琼,是我不好。我这样做,就是因为我厌恶自己,憎恨自己!”
“我不相信!一定是她干的!”
“不是,真的,是我自己……”他难受地说。
“不说了,不要说了!”她叫道,眼泪突然哗哗直掉。
她干脆紧紧抱住了他的头,放声大哭。
七十九有只手拍了一下她的肩。
她回头,看见是给罗滋做手术的医生。
这个上年纪的大夫有一个欧洲人的大鼻子,模样十分慈祥。
“小姐,请你出来一下。”
她跟他走进旁边一间医生值班室。
他转身问她:“你就是罗太太吧?”
琼愣住,没有回答。
大鼻子大夫严肃地说:“有些话,我们医生是没有权利说的,我们也管不了你们家里的事情。但是,看罗先生这样的自残,罗太太你肯定是有责任的!”
琼不语。
大鼻子大夫深吸一口气:“不过,我看你那么伤心,就忍不住要叫你来,是想告诉你,你先生基本无大碍。一是送医早,手术及时,再是他的体质特殊,他很强壮。我们给他做的接驳手术非常成功,他现在需要营养和休息,尤其需要保持一种愉快的心境,那才有利于他的恢复。你放心,他恢复之后,和健康的男人无异,你们依然是很幸福的。”
琼听他说完,赶紧向他鞠躬:“谢谢!谢谢您!”
说完,她转身跑掉。
在走廊的一头,琼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和一个壮实、电过的头发在头顶扎成一把冲天蘑菇云的女人,捧着鲜花去罗滋的病房。那女人脖子上围一件布衬衣,下身穿灰不灰黑不黑的紧身裤,咋看像击剑运动员,但下身又格外的臃肿,腿短、粗,臀部大,暴突着。她跟在高大男人身边,两条不太迈得开的腿急促地挪动着。大脸盘的两边摇晃着红色石头珠子耳坠,表情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
琼想起什么,往另一个出口而去。
八十李恩和艾艾一起来看罗滋。
艾艾始终不言不语,李恩无法不知道罗滋这样的状况,给她带来了什么样的感受。
她不了解他的病情,看罗滋对自己又温和又客气,觉得他是在延续研讨会时对她的蔑视——你要蔑视谁,就尽可能地对他客气些。
这样一想,她就准备采取一种不冷不热的态度,所以对他的病情也就懒得询问了。
面对罗滋,艾艾依然抱有复杂的心态。她想给李恩造成一种她与罗滋十分亲密的印像,但两人就在罗滋面前,她又惟恐被他讥讽和轻视,结果就不自觉地拿出高傲的派头。
艾艾知道,是某个女人使他成了这样。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某个女人,也是她艾艾的敌人。这某个女人,也曾经是罗滋的同盟。所以,她有些仇恨他,又有些鄙视他,表面上是来慰问,实际上又幸灾乐祸。在向罗滋表示问候的时候,她只是点点头,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楚是难过,还是冷漠。
李恩是有要紧事情要找罗滋的。他要和罗滋说话,艾艾赶快让到一边,沉默着坐在一只短沙发里。
李恩拿了一张表格要罗滋填。
“你替我写就是了。”罗滋说。
“但你要把材料给我,我今天就送到翻译公司去。资料齐了后,就可以寄走了。”
“发e-ail,他们马上就可以很快收到。”
“但是我听说,那些网络运营商会到邮箱里窃取客户的邮件哦!”
“那么多,他们能够窃取得过来吗?”
“那是那是!”高大的李恩拍着他的后脑勺。
艾艾这时坐不住了,凑上来:“你们说什么啊?”
“这个……”李恩含糊地,不想让她知道。
罗滋倒坦率:“是洛克菲勒基金会寄来的申请表,他们对李恩的雕塑和我的画感兴趣。”
“那么……”艾艾的脸一下子涨红了,“这么说,你们可能会得到这个基金会的赞助?”
“也许,他们会邀请我们做访问学者和签约艺术家。”李恩说,“他们称他是东方唯一的、也是最后一个极限主义者……”
“我可不可以……”
李恩未等艾艾提要求就拒绝她:“只有两个名额,他们只邀请艺术家。”
一想到这个来自于大洋彼岸的艺术基金会的荣誉和财富,以及被李恩的态度刺激,艾艾的嗓音都发颤了:“都是他们自己在说。其实,他们对我们了解多少?”
“对,那是他们的说法,我自己还没这样看。”罗滋赞同她。
她以一种严厉的态度向李恩伸出手:“复印一份给我!”
“可你还没有被他们邀请的条件啊。”
“那又说明什么?只能说明他们还没有机会了解我、发现我。”
“他们发现你什么?你的女权主义文学理论吗?”
李恩的态度叫艾艾差点发火,他别开脸,不说话。
气氛有些尴尬,大家一时都没说什么。
罗滋示意李恩帮他将床的位置调高,使他能够坐起来。
“这样,”罗滋对艾艾说,“他们会有一些要求,比方说对自己艺术理论的阐述……你接受签约之后,再不能自己发表任何文字,不能参加非他们指定的活动……”
“还不止这些呢!”李恩插话。
艾艾等待李恩说出另外的什么,但李恩似乎不愿说了。
她便望着罗滋。
罗滋说:“我想,填填表没什么,在没有签协议以前,我还要考虑考虑。他们怎么评价我,对我影响不大。当然,有人对你进行评价,是好事情,不管它是什么样的评价。他们给我的定位,只是他们的说法。我知道自己的方向。如果他们要将我全部买断,或者说要我按照他们的某些观念和意识来创作,我就不会接受。”
“罗滋,你怎么想的我不管。”艾艾大声说。她又转向李恩:“既然你们已经和他们取得联系,而我又知道了,就不该把我撇在一边。”
李恩看罗滋。
“没关系,就复印一份吧。”罗滋将表格递给李恩,“还有半年多的时间,艾艾还可以整理些自己的文章给他们看看。他们对待文化和艺术,眼光和我们有很大的不同。”
艾艾惊喜莫名,一时间大张了嘴,坦露出发黑的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