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逼我无弹窗 正文 第十六章 百无聊赖
月初忙碌了一阵,月底又闲散起来,广胜觉得这个公司好像正在走下坡路,可是自己又使不上什么劲。这几天的新闻倒是红火得紧,电视、报纸都在宣传打黑除恶的消息。
今天的报纸又报道了一起案子,上面说,市“打黑办”接到群众举报,海天市场被一帮带有黑社会性质的人控制,这帮人利用暴力恐吓等手段,收取商贩的保护费,并打伤多人。警方在抓紧调查此案的同时,抓获了这个团伙的一个管理打手的小头目,并顺藤摸瓜,开始调查这个团伙的主要成员。广胜注意到,报纸上说的这个小头目名叫那五,他对这个人的印象很深,记得几年前还曾跟他打过交道。后来听说这个叫那五的家伙跟了蝴蝶……稍加联想,广胜感觉报纸上说的那个涉黑团伙可能是蝴蝶那伙人,不由得拨通了蝴蝶的电话。
没等广胜开口,蝴蝶就说:“我正找你呢,有些话想对你说。”
广胜有点儿紧张:“什么话?”
蝴蝶沉默了一会儿,话说得很简单:“以后你不要随便跟我联系了,我怕连累你。”
广胜纳闷:“我本来就没跟你过多联系啊。”
蝴蝶冷冷地说:“我不喜欢你跟我提关凯和常青的事儿,这里面很乱。”
广胜舒了一口气:“那就不提了。我问你,今天的报纸你看了没有?”
蝴蝶说声“看了”,直接挂断了电话。
广胜没趣地揣起手机,冲天笑了笑:“去你大爷的,好心当成驴肝肺。”
下午,赵玉明又走了,这次是去了广州。广胜感觉,赵玉明好像对这个公司失去了信心,想撒手。
广胜喝了半夜酒,第二天没去上班,他用一个嫦娥奔月的造型反着身子躺在床上。
初秋的阳光有些干燥,直射在广胜的背上,有一种微疼的感觉。
脑子里空荡荡的,广胜搞不清楚自己这些天为什么总是心情郁闷,也许这也算是“转型时期”的不适应?
广胜记起多年以前他也曾发誓脱离以往混混沌沌的生活,做一个正常的人。可是那时候他管不住自己,尤其是喝了酒以后,喝了酒的广胜跟没喝酒的广胜完全就是两个人。有一次广胜喝多了,拨通蝴蝶的手机,张口就给他朗诵诗:“美丽的马勒戈壁,住着一群草泥马……”
喝醉酒之后朗诵诗这个毛病很久以前广胜就有,可是以前他朗诵的全是唐诗宋词,但是后来他变了,变得借用诗歌来骂人。
时间再往前追溯很久,那时候的广胜没有这个毛病,那时候的广胜是个很严肃,很有理智的人。记得在没上大学之前,广胜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宴会,那天蝴蝶也在场,喝酒的时候,蝴蝶把广胜的这位朋友用一把磕掉底的酒瓶子扎伤了。那时候广胜不想在外面混了,随便安慰了那位朋友几句。后来这事儿被别人添油加醋地转告给了蝴蝶。结果,蝴蝶带了一大帮人去他的家里把他砍了。这件事情让广胜彻底打消了想要做个正常人的念头,一怒之下把那个在背后“戳弄”事儿的人的胳膊砍断了。他正准备找蝴蝶报仇,就被警察抓了。
那是广胜第一次坐牢。一年多以后,广胜从监狱里出来了。这次他彻底下了重新做人的决心,隐瞒自己的历史,考上了大学。毕业以后,他确实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每天按时上班,下班以后就在家陪父母说话。可是好景不长,没有多长时间他就被一个混子给纠缠上了,冒充蝴蝶的手下,没完没了地打电话跟他要钱。这一次广胜彻底放弃了以前的想法,直接用猎枪打穿了那个人的肚子……
我本善良,可是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我变成了一个半人半鬼的家伙?想到这里,广胜冷不丁出了一身冷汗,坐起来,忿忿地捶了自己的大腿一下。妈的,我的大好青春全lang费在这些事情上了!今后我到底应该怎么办?就这么半死不活地过完下半生?心一乱,脑子又恍惚了。
电视机开着,一个人在里面唱歌:
一时失志不免感叹,一时落魄不免胆寒,曾经失去希望,每日醉茫茫,无魂无魄就像稻草人。
人生可比是海上的波lang,有时起有时落……
这首歌的歌词不错,讲得似乎很有道理,可是我的人生曾经有过“起”的时候吗?不记得了,只记得我一直在“落”,落魄不堪,鬼魂一样,没有方向地飘呀飘,从来没有踩在坚实的地面上。人生是什么,幸福是什么,有深爱着我的女人,抑或拥有很多很多的钱吗?
广胜不止一次地梦见一个鬼魂一样的影子,这个影子躲在暗处发出阵阵尖叫,让他毛骨悚然。每次醒来,广胜都要出一身冷汗,然后捂住胸口不停地想,我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我要振作起来,我要摆脱一切噩梦,挺起胸膛,大步向前,直到化为灰尘……
阵阵空虚袭来,广胜重新躺下,无助地攥住了搁在床头上的一沓钞票。这是整整一万块,够一个下岗职工三年的救济金。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我注定就要用这种方式来挣钱吗?广胜翻个身,冲飘在地板上的一抹阳光长叹一声,然后抱着这些钱,嘿嘿地笑。
这钱是今天上午刚刚从消费者协会拿到的。广胜觉得这钱来得太容易了,像风刮来的一般。
脊背有些发热,广胜翻了个身,拿报纸挡着直射到眼睛上的阳光,一时陷入了沉思。
生活真的就该这样艰难?广胜不相信,他觉得不远处一定有一片山花烂漫的草地,他将在那里睡得静如处子。
风吹动窗外的树叶,飘进来的空气中有一股腐烂的味道。
“装什么清纯?”广胜记得几年前关凯这样说他,“你的本质已经给你定下了,你当不成好人的。”
“为什么?我觉得我就是一个好人,比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强多了。”广胜很不理解关凯这话的意思。
关凯说:“大哥,你醒醒吧,别以为生活在梦里别人就不知道你的存在。你是什么好人?你不承认你坐过牢吗?既然你承认,你也得承认你已经远离了主流社会!你敢说没人歧视你吗?你敢说你跟一个正常人竞争某件事情的时候,别人会公平地对待你吗?你敢说你走在大街上,没人在你的背后指指戳戳吗?告诉你,你已经被染成了黑色,永远的黑色!这种黑色你是一辈子也洗不掉的。咱们这路人在别人的眼里压根就不是人,是什么?是狼!不承认?不要以为你现在不吃羊,或者你吃的是该吃的羊,你就不是狼了,永远是!你抹不掉的。”
我真的是狼吗?可是我曾经吃过羊吗?羊是什么味道?我怎么不记得了?
我不是狼!可我不是狼,为什么有些人会怕我呢?
想到这里,广胜不禁有些发傻。是啊,有些人怕我,我也怕有些人。
我的心灵深处到底在害怕哪些人?黑帮?警察?好像都不是,我是狼,我不应该害怕任何人的……
呵,我怎么会是狼呢,我是人!那么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广胜想,我感性,甚至多愁善感,我向往自由,我热爱这个世界,我羡慕阳光下悠闲的人们,我欣赏每一个从我身边走过的美女,我贪吃每一顿摆在我面前的美食;我喜欢每一个春日和冬天,只要那样的季节里还有盛开的鲜花和皑皑的白雪,在那样的季节里我也会变得生机勃勃,昂然而挺拔……广胜的脑子一下子就乱了。在别人的眼里,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怎么配这样矫情,这样lang漫,这样无耻而下作地享受人间的一切美好?猪八戒也喜欢美女和美食,林黛玉也喜欢春日和鲜花,希特勒还喜欢过犹太女人呢……
呸,广胜仿佛听见有人在大声地啐他——无耻的狼!
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无声电影似的掠过广胜的脑海。
帮赵玉明讨了几次欠款,卓有成效。赵玉明经常拍着广胜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笑,让广胜常常想起“狐假虎威”这个成语。往往这样想完了,广胜又要在心里“呸”自己一声:“想那么多干什么?吃人家的饭,就得给人家干活儿,无论别人是赏识还是利用。”
广胜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我还是狼,一条不吃羊但是吓人的狼。
往事总在广胜的心中沉浮,广胜记得有那么几天,孙明的心情很好,经常在广胜的面前撒娇。
有一次广胜说起那天张芳不高兴的事情,孙明翻着白眼说:“她不高兴怎么了?他对象还曾经砍过你呢,就不应该让他两口子高兴了。”
广胜拧着她的鼻子说:“你这个小心眼儿,逮着个就想给人家攥出尿来。”
说完,广胜给蝴蝶打了个电话,让他带着张芳去胡四的饭店,大家一起坐坐,然后硬拉着孙明也去了。
喝酒的时候,两个男人把两个女人好一顿调侃,直到孙明和张芳拥抱着亲了一下嘴才作罢。
喝了一阵酒,蝴蝶问广胜是不是跟常青闹不愉快了。这话让广胜很是难堪,他不想让蝴蝶瞧不起自己,随口岔开了话题。
蝴蝶的酒量不行,喝到一半就拍开了胸脯:“广哥别烦恼,这事儿交给我了,我来替你处理常青这件事情。”
广胜知道蝴蝶跟常青的关系,心想:你们之间还不知道都弄了些什么呢,我可不想再掺合这些事情了。说声“这事儿已经过去了”,再也没让他提。蝴蝶语焉不详地说,咱们这样的人活在世上就应该多点心眼儿,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这句话让广胜琢磨了半天。
从饭店里出来,孙明用两条胳膊缠着广胜的腰,仰脸看着广胜,嗓音甜甜地说:“我觉得我跟你在一起很有安全感。”
广胜以为孙明是在刺激他,问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孙明说,我看到蝴蝶的那双眼睛就想到了老虎和狮子,他早晚得出事儿,张芳早晚会守寡。
广胜的心沉了一下,他不知道这个话题应该怎样继续,快步挣脱开了孙明的胳膊。
孙明追上来,拽着广胜的腰带撒娇:“我这一辈子算是缠上你了,你别想离开我,我认准了,你会给我幸福的。”
广胜停下脚步,闭上双眼,一把将孙明圈进了自己的怀抱,心中五味杂陈,就像开了一个调料铺。
现在,孙明的话应验了,蝴蝶好像真的被警察给盯上了。
这些日子,关凯跟常青的事情好像闹得不小,关凯一下子就从广胜的眼前消失了。
常青给广胜打了几次电话,仿佛很担心广胜会在这个问题上暗地里帮助关凯,说话遮遮掩掩地探广胜的口风。
广胜的口气总是冷冷的,不阴不阳,每每让常青急得摔了电话。最后一次,常青似乎断定广胜不会跟他善罢甘休,直接在电话那头嚷上了:“陈广胜,在这件事情上你好自为之!”广胜说声“好好活你的吧兄弟”,关掉手机,怏怏地想,他说得真对啊,我正在好自为之呢。
桌子上的手机响了,广胜伸手拿过来,又是老杜。
老杜哭哭啼啼地在电话里说:“没法活了啊广胜……你说生活怎么就这么难呢?我摊上事儿了,有关部门要罚我的款,因为酒店里所有俄罗斯小姐的签证都是旅游的,在这里打工属于严重违法。这一罚,我就倾家荡产了,弄不好我还得去蹲监狱。这还不算,常青这几天又出现了,带着几个人在我那里白吃白喝一个多月了,分文没见,还得每月给他五千块钱……胜哥,你说我该怎么办?你救救我啊。”
广胜把双臂摊开,皱紧眉头,心里开锅似的翻腾。
前几天他就听老七说过这事儿,老七说:“常青现在太疯狂了,跟蝴蝶都阴一套阳一套的,蝴蝶说他几句,他当面应承,背后根本不理。”
在这之前,广胜曾经侧面问过蝴蝶,蝴蝶说他忙,有时间好好教育教育常青。
这个忙我到底应不应该帮呢?再去找蝴蝶?那可不行,太掉价了;找胡四?胡四跟常青闹得不好,根本没法管这事儿,一管就等于跟常青开战,依照胡四的性格,那根本就不现实;实在不行就亲自去找常青谈谈?不行,我真的不愿意再跟他们这样的人打交道了……
广胜沉默半晌,用拇指轻轻关了电话:谁知道怎么办?我自己的事情还顾不过来呢。有心给金林打个电话,想了想又忍下了。我不能再让金林感觉到我还在外面混,他会很伤心的……眼前又浮现出金林殷切的目光。前天,广胜正坐在公司里跟朱胜利闲聊,金林推门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崭新的鞋盒子。广胜让朱胜利出去,指着鞋盒子跟金林打哈哈:“没听说警察还有自己买鞋的,不都是国家发的吗?”
金林打开鞋盒子,拿出一双闪着亮光的皮鞋递给了广胜:“这是我给你买的。”
广胜感动得一塌糊涂,那一刻竟然说不出话来了。
金林让广胜脱下旧鞋换上新鞋,摸着广胜的肩膀说:“我送你新鞋的意思你应该明白。”
广胜想说“换上新鞋不走老路”,可是他的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硬是发不出声音来。
广胜不知道金林是什么时候走的,他只看见金林站过的地方闪着一缕暖暖的阳光。
此刻的阳光越来越毒辣,照在身上像针扎。广胜扯过床单盖住自己,又迷糊了过去……
大雪漫天,狂风肆虐。广胜手里提着一把乌黑的猎枪飞在天上,疯狂地追逐一只狼,这只狼被追急了,返回头来追广胜。广胜正要开枪,那只狼变了,变成了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人,或者是常青,或者是黄三,或者是关凯,最后竟然变成了老七,变成了健平,变成了胡四和蝴蝶……同样的情景不断地出现在广胜的梦境之中,像藤蔓,像绳索,像毒蛇。
究竟是谁时时刻刻在纠缠着我?是谁让我如此压抑,如此悲伤与绝望?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的广胜百思不得其解。
也不知郑经理的霓虹灯做得怎么样了,明天无论如何得去他厂里看看,别再吃赵玉明的批评,老赵快回来了。
电视里,那个人还在如泣如诉,恬不知耻地唱他的歌:
lang子的心情就像天上闪烁的流星,lang子的命运就像鼎底蚂蚁的心理……
我了解生命的意义,我想重新来做起,谁人会了解谁人来安慰……
黎明时分,广胜终于做了一个好梦。在梦里他跟孙明结婚了,孙明变成了一个羞羞答答的淑女。他们有了孩子,那是一个又白又胖的儿子。儿子转眼之间就长大了,就像电影《小兵张嘎》里面的那个小胖墩儿。他们一家三口走在黎明的薄雾里,走在满是彩霞的天上,前面是一个比锅盖还大的太阳……上班的路上,广胜的脑子里装着这个梦,几次狂笑,惹得路人纷纷闪避,以为是神经病院放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