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逼我无弹窗 正文 第十九章 万箭穿心
清晨,广胜坐在楼下的花坛边沿发呆。晨曦微露,云朵的暗影像一滩墨迹,被晨光推向远方。广胜起得很早,他总是这样,像一个农夫一样迎着朝霞起床。
院子里的风温吞吞的,吹到脸上像有一双婴儿的小手拂过。花坛里的菊花被霜打过,黄黄的花瓣像一条条蜷曲的虫子,无精打采地粘在花心上。一群忙碌的蜜蜂在早晨的阳光里“嗡嗡”盘旋;几只蚂蚁沿着花坛中心的一根柱子往上爬,爬到光滑的地方把持不住,“扑簌簌”掉了下来,它们稳稳精神,继续爬;几位晨练的老头,蔽在院墙的阴凉下远远地看着广胜,轻咳几声,脑袋抵在一处低声说着什么。
广胜眯眼看了看米色的太阳,颓然垂下头来……孙明又出去过?她这是第几次夜半出走了?广胜恍惚记不清楚了。
广胜脸上的血痂早已清除,只有眼睛还青肿着,有一些淤血,一边脸还歪着,张口有点儿不利索。
脑袋上的那条缝了十几针的大口子,还在胀痛。后脑勺上的两个小口子有些看不出来了,痒痒的,似乎正在愈合。
广胜是在黎明前打出租车回家的,他怕天亮了让别人看见自己会觉得难堪。
送广胜回家以后,朱胜利走了。临走,朱胜利说他这就去跟赵玉明请假,跟他说广胜病了,这两天不能上班了。
健平坐在床边打哈欠:“胜哥,这件事情你打算怎么办?你说句话,我立马找人去废了这个混蛋。”
广胜摇了摇牛魔王似的脑袋:“谁也不许动,道理我就不讲了,先把这事儿搁下,以后再说。”
健平苦笑了一声:“都到这般时候了,谁跟谁还讲道理?哥哥你要是继续这样下去,算是彻底完蛋了啊。你知道不,街面上有人传言,这事儿没那么简单。你想,要是没有人给黄三撑腰,他哪来那么大的胆子……不愿意听?那行,我等着,我看你的脸面往哪儿搁。”
“我说过了,这事儿不要再提。”广胜摇摇手,闭上眼,不再说话。
“胜哥,好好对待孙明,”健平想走,站起来摸着广胜的肩膀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伤心的女人。”
“放心,我会好好待她的。”广胜挣扎着欠了欠身子,“这事儿别让老七知道,这小子嘴不好。”
“你以为咱们不说,老七就不知道了?黄三的嘴更快!他得了便宜,会‘夹闭’着嘴吗?”
“你的意思是,没准儿老七现在已经知道了?”广胜咧咧嘴,针刺般的痛楚让他又歪躺下了。
“不是没准儿,是他已经知道了。”健平刚说完这话,广胜的手机就响了。
广胜“嘘”一声,拿起手机看了看,按开接听键,讪讪地问:“老七,有事儿吗?”
健平在门口站住了:“你就是多事儿,接他的电话干什么?”
广胜冲他摆摆手,握着手机听了一阵,淡然一笑:“没事儿。别听他们瞎嚷嚷,黄三那是喝醉了,我不跟他计较。”
“难道你真就这么忍了?”老七在那头很激动,“你怕他个屁!告诉你,他不同于常青,这次我非砸死他不可!”
“老七,你的心意我领了,可是我不需要你帮忙……”广胜有气无力地应答着。
“拿来,”健平扑过来,劈手夺过了手机,“老七你整天忽悠什么?再忽悠你还能忽悠回你妈那个x里去?滚蛋!”
广胜苦笑一声:“你这是何苦呢?他也是个好意。”
健平一把关了手机,将电池拆下来扔给孙明,气哼哼地摔门走了。
健平一走,屋里顿时安静了许多,空气似乎在刹那之间凝固了。
广胜觉得自己的心在哭泣,静谧中,这哭声在胸膛里“怦怦”作响,像谁在敲门。
“广胜,你怎么老是这样?”孙明关严了门,嘴唇抽搐几下,扑到床上放声大哭,“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别难过,明明,以后再也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了,我发誓。”广胜跟过去,声音线一般细。
“我相信你……”孙明翻个身,把脑袋埋在了广胜的腰间,“广胜,咱们报案吧,找金警官。”
“没必要,”广胜的心猛地一抽,“让金大哥知道了多伤心?我自己会处理好这件事儿的。”
“你可千万别去找人报复啊……我真的很害怕。”
“不会的。”广胜心乱如麻,一把抱住了孙明,很用力,几乎听得见自己的骨骼发出的“咔咔”声。
孙明用双臂缠住广胜,肩头一抖一抖地耸动:“既然你这样想,那咱就认了吧,再也不能惹事儿了,以后我天天陪着你,我不会让你再出去的。”广胜说声“以后我不出去了”,抱得她更紧了:“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相信我,今后我要一直守着你,哪儿也不去。”
孙明在他的怀里软弱地扭动。广胜的心都要碎了,就这样抱着孙明,心乱如麻。
房间里鸦雀无声,钟表在“咔咔”地走。
广胜的脑子里有个地方,一直在痛……我为什么要让自己心爱的女人这样难过,为什么?
孙明停止了颤抖,慢慢从广胜的怀里挣出身子:“答应我,年底结婚。”
广胜一愣:“结婚?你还不够年龄呢。”
“我可以找人帮我改,”孙明直盯着广胜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到底要不要我?”
“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广胜挥动了一下手臂,“我不是早说了吗?要。”
“那就好,我马上找人改年龄,改好了就结。”
“这……”广胜的心绪越发地乱。这还是第一次面对这个问题,以前每当有这个念头的时候,广胜都会马上打住。
“陈广胜,”孙明突然闪到一边,后退了好几步,“你以为我在求你是吧?”
“别说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广胜头痛欲裂,“我真的没想那么多……咱们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我明白了,”豆大的泪珠从孙明的眼睛里掉了出来,“你一直都在玩弄我!”
广胜想坐起来,试了几试没有成功,索性半倚在枕头上:“明明,你知道你说了些什么吗?我很伤心。”
孙明一下子跳了过来:“你会伤心吗?除了把我当成你的玩具,你给过我一丝温暖吗?你……”说着说着,孙明泣不成声了,“从一开始你就没打谱要我,你以为我看不出来是不是?”“不是……”看着孙明那头乱成一窝草的头发,广胜心里一阵酸楚,“明明,你听我解释……”
孙明跳回原来的位置,嚷得声嘶力竭:“你整天都干了些什么?你找小姐,你夜不归宿,你还吃摇头丸!”
广胜刚刚理顺下来的心又开始乱了:她在说些什么?我曾经做过那些事情吗?双耳一阵蜂鸣……
孙明越说越来劲:“那个姓黄的为什么打你?因为你在歌厅找小姐——争风吃醋惹得祸!”
“够了!”广胜忍着疼痛,忽地坐了起来,用手一指孙明,“你给我滚出去!”说完,一咧嘴,急速地蜷成了一团。
“你怎么了……”孙明“哇“地哭出声来,扑到广胜的肩膀上,连连摇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在这个时候说这些。”
“没什么,全是我的错。”广胜感觉自己就要死了,重重地喘息声像是一条久病的老猫。
孙明傻傻地瞅着广胜,嘴巴一撇一撇地抽搐。她在难受,替自己感到可怜,泪水涌泉一般汩汩而下。
孙明低下头,让泪水漫过鼻尖滴到地下,嘴唇上的那条清涕耷拉下来,忽忽悠悠像一只吊着的玻璃蜘蛛。
一整天,广胜也没有吃饭,他一点儿饿的感觉都没有,肚子像很空又像塞了很多东西。全天都在闭着眼睛胡思乱想。现在的我,确切地说是个什么呢?人?虫?或者一根草木?广胜平生第一次想到了死:我应该去死,我不配再活在这个世上了。死了就解脱了吗?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办完呢。我有家,我有疼我爱我的爹娘,他们为我操心了一辈子,我不会就这样丢下他们的……恍惚中,广胜想起了自己的一位同学,他现在的魂儿应该飘荡在幽深的黑夜里了,也许此刻他正在看着我呢……这位朋友死在他变成麻花的车里了,死的时候才二十六岁,开出租车连轴转了十八个小时。一片枯黄的树叶从窗外飘进来,掉在广胜的脸上。广胜捏着这片树叶想:万物都应该有灵魂是吗?当一个人死了以后,灵魂就会飘在天上是吗?天上有风,风会把灵魂刮跑的。
半夜,一阵“嘤嘤”的哭声把广胜吵醒了。
孙明抱着双腿,倚在墙上一动不动。
夜色十分安静,月光一闪一闪地往屋里照。
在月光照不到的黑影里,广胜在微笑。
这一天,从早上六点开始,一直到凌晨三点才结束,实在是太漫长了。
第二天早晨睁开眼,孙明不在家。
她终于上班去了!广胜一激灵,忽地从床上爬起来,一头扑向了电话。
坐在胡四家宽大的沙发上,广胜瞅着面无表情的胡四,沉声说:“四哥,这就是事情的经过。不管他后面有没有人撑腰,打我的是他,所以我首先要‘办’的就是他,至于其他的,我现在还顾不过来。我办事儿就这样,怀疑归怀疑,但是……不说了,这事儿你看着办。”
胡四透过眼前袅袅的烟雾,瞪着广胜看了足有三分钟:“你怎么还这样啊,呵,长不大啦。你以为四哥现在还玩江湖吗?我现在是一个本分的生意人。”广胜把手移到头顶上,用头发遮严了那处最大的伤口:“别说这么多了,弟弟就求你这一把,你帮还是不帮吧。”
胡四把烟丢到血红的地毯上,用脚捻了捻:“你走吧,我没听见你说过些什么。”
广胜起身就走:“四哥,我听你的消息。”
胡四挥了挥手,脸色阴沉得就像一只鞋底子。
楼下客厅里坐着的两个黑衣汉子,见广胜下楼,连忙站起来目送广胜出门。
广胜隐约听见其中的一个汉子压低声音说:“这就是陈广胜,看守所里四哥最感激的兄弟。”
打车回家的路上,广胜心里很踏实,用报纸包好的两万块钱静静地躺在胡四家的桌子上呢。
广胜知道,胡四是个见钱眼开的人,没有银子他是不会出面的。
广胜对胡四说,他要黄三的一条胳膊。
胡四不说话,老是盯着墙上的一幅字看。那是广胜在监狱的时候写给胡四的,那上面写着:豪气冲天。
“我刚出去了一会儿,你又去了哪里?”孙明看着风尘仆仆站在门口的广胜,一脸怨气。
“你快要把我拴到你腰上了,”广胜讪笑着挤了进来,“我去公司跟赵总打了个招呼,别让人家挂念。”
“你没出去乱串就好,”孙明噘噘嘴,指着放在桌子上的一包零食说,“这是我出去给你买回来你喜欢吃的东西,自己吃。我得晚上才能回来,好好照顾自己。”刚要出门,电话铃响了,孙明折身回来拿起了电话,“喂,找谁?哦,是赵总啊,他不是刚……哦,他回老家了,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呢。行,他回来我跟他说说……可能得三五天才能回来吧,谢谢你啊赵总,有时间过来玩儿,拜拜。”
瞧这事儿闹的!广胜有些发傻,看着孙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孙明动作缓慢地搁下电话,哀怨地盯着广胜看了半晌,一扭头冲出门去。门又一次被狠狠地摔了一下,声音依旧像闷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