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天书无弹窗 正文 第五十二章 末日与新生(4)
安家四兄弟恭送几个女政治家到外面,并专车护送他们去尹心水的住处。站在外面的杨兆林和邢若玫夫妇听到了刘言已死的噩耗,当即面如死灰,被手下搀扶住,才没有完全跌倒。门半开着,谭觉和卓芷筠都看到了这一幕,如果放在往日他俩会认定这是一种不满他俩统治政策的行为艺术,但现在他俩都有点消沉,可见刘言的死对于他俩也有一定的冲击,都久久没有言语。卓芷筠想起了当初一起乘坐铁翔的越野车逃亡时一幕幕惊心动魄的镜头,那个时候刘言是第一个真正闯进她心扉的男人,是个名副其实的英雄。就算当初跟了任鹏飞,也是权宜之计。后来哪怕任鹏飞不加入匪帮,他的地位也远远没有办法跟刘言相比。卓芷筠很清楚自己更爱权力和金钱,不然不会在看穿刘言没有权力欲望和从政能力之后毅然选择不断向上爬,终于嫁给了谭觉。可她心里明白得很,谭觉除了权力和钱,没有一样能比得上刘言,甚至相差甚远。
她见谭觉也如此沉默,实在是弄不清后者到底在想什么?真的对刘言这个所谓的结拜大哥的牺牲痛苦万分?似乎谭觉绝不是这种人,莫不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也的确能看得出,谭觉行将就木,也就是这几年的事了。
骤然间,尹心水家那边传来一声激烈、刺耳的长长尖叫,充满了绝望、恐惧和无尽痛楚,尽管距离不近,可尹心水毕竟是解禁者,在听到这样的噩耗后,有这种过激的反应也是正常的。只是这一声惨叫一直拖着长长的尾巴,在山谷间回荡不绝,久久不见消失,落叶被这股悲风带起,四下飘舞,发出呜呜的怪响,遮天蔽日。这不但让本来就心存无限迷茫的京城百姓们更加惶然无措,只能呆滞地望着天宇,而且更让谭觉的面部肌肉剧烈抽搐,双眉耷拉下来,眼皮痛苦地盖住了眼眶。
眼前也没外人,谭觉没必要当着自己的面还演戏,难道他真的为刘言的遇难感到哀伤?卓芷筠正百思不得其解,想要试探着询问他要不要吃点补品,谭觉却捂着脸,只露出一张嘴巴,淡淡地说:“行了,你也出去吧。”
卓芷筠不敢忤逆,点点头便弓着腰向后退却,然后缓缓地带上了大门。
谭觉想要闭目养神,却总觉得过去的片段如同数百倍快进的电影在不断地侵袭、砸打自己的脑浆,搅成了一团蛋黄浆糊。他蓦地有些剧烈的恶心,捂住胸口,扑哧一声,将被子弄得污秽不堪,尤其令他惊恐的是,秽物中居然夹带着不少的血丝,难道自己……?
陡然间,一缕清和的阳光轻轻地投进屋子里,谭觉觉察到了,他没想到这样一缕看上去一掐就断的微弱光晕,居然突破了阴霾、烈风和漫天枯叶的层层封锁,顺利地戳破自己的窗帘,照进自己的房间,一股柔和之极的暖意顿时冉冉升起。
这时候,他彻底张大了眼睛和嘴巴,万分错愕地直视着刘言。
“你……你……”谭觉不断地闭上眼睛、睁开眼睛,同时摇头甩头,再重新看,却仍然看得清清楚楚,眼前的人真的是刘言!
“你……你没死……?”谭觉骤然想起,这不可能,誓羽、秋冥和修海她们三人亲眼所见,哪能有假?再说依照她们的身份地位,也绝不会而且没有必要对自己撒这个谎!刘言要杀病入膏肓的自己,直接进入太阳城随手就可以斩杀,自己身边有多少护卫都没有,所以也不存在故意支开自己身边护卫的问题。
他有些明白了,咳嗽了几声,嘿嘿地勉强笑起来,表情却比哭还难看。他想到自己这些年脑海中不断出现各种幻象,从丁戈和狱炼要杀自己,再到赛琳娜双眼淌着血泪怒斥自己,再到数以亿计被饿死和斗死的绿色冤魂包围着自己的病床……
“你……你也认为你是被我害死的吗?”谭觉无可奈何地问。他明白自己是在问空气,眼前的刘言无论多么真实,都是不存在的幻象。
“我的死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会找你问责。”
谭觉没想到刘言居然活生生地回答自己,而且其神态和口吻活灵活现,与真人别无二致,一时又瞠目结舌地怔住了。他还是不确定,这到底是自己内心的自问自答,还是刘言的灵魂真的出现了?按说灵魂就是所说的脑电波,但刘言和红体之母同归于尽的爆炸足以重塑宇宙一角,别说脑电波,任何现场的物质和意识都将不复存在。
“但是,谭觉,我离开的这几十年,绿园治下的人类世界发生了什么,你心知肚明。我不会为我自己问责,可我想问问你,你是不是该对这么多悲剧负责?你……你为此羞愧过么?”
谭觉双目骤然瞪圆,他绝不容许别人说自己的不是,哪怕他骨子里再害怕刘言,自己的底线也绝不容任何人试探,于是哪怕面对着的是自己最觉得无法面对的人,也不由得厉声反驳道:“我没错!我有什么错?我是从古至今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英雄!是谁推翻了腐朽不堪的钢谷政权,把瞎子和铁翔赶出新家园?是谁每天在为新家园星球几个亿的幸存者的衣食住行每天精打细算没日没夜地操劳?是谁在正义大联盟和和平大联盟两大巨头之间周旋,保证了绿园人类的独立和自主,并且为人类争取了无数个经济发展的项目?是谁在可怕的天灾里面省吃俭用给全体人类粮食和水,让他们顺利度过饥荒,发展到现在,还多了整整一倍还多的人口?是谁……”
“谭觉,”刘言忽然打断他,说:“我不想一条一条地反驳你。你累了,我也累了,咱们都老了。”
谭觉忽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心痛,伴随着悲哀、无奈和疯狂,只觉得喉咙堵得厉害,不吐不快,不由得提高了嗓音:“刘言,我明确地告诉你,我的这辈子,坦坦荡荡,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问心无愧,问心无愧!我不明白,我这么多惊天地泣鬼神的丰功伟绩,为什么你还有我身边的所有人,都从来不提?为什么你们的眼睛里,只看到了我偶尔犯了一丁点儿的小错,并且无限扩大,不停地指责呢?难道你们对我这样一个为人类作出这么巨大贡献的绝世伟人,就是这样回报我的恩泽吗?”
谭觉刚愎自用了一辈子,自来就以强硬政策压制所有舆论,听到的全都是肉麻之极的赞美,假如说一开始他还清楚这些赞美都是他强硬手段的效果的话,那么这么多年了,他已经完全适应了这种主流评价并且认为天经地义,如今病入膏肓没有多长时间了,更是对此深信不疑,以至于他问出这些话的时候丝毫没有去想想这些话的真实度有多高,反而异常悲愤,甚至冤屈地淌出泪来。
“大哥……”谭觉双肩剧烈地颤抖着,泣不成声地说,“大哥,你是我这一辈子里唯一佩服的人,我不知道你这些年去干什么了,更不明白你怎么获得了这么多人的青睐,我不得不承认,你的手段比我高明得多……”
刘言摇摇头,幽幽地说:“谭觉,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从来没有听懂我的意思。”
“我懂!我懂!你们这些人,装得道貌岸然,其实就是想把我从现在的位子上拽下来,这还不算,还想在历史书、社会口口相传的典故里面把我彻底弄到弄臭,然后踏上我的尸体,让我几亿年不能翻身!为什么?为什么?”
他歇斯底里地咆哮了半天,呼哧呼哧地喘了一阵粗气,刘言却一言不发,只平静地看着他。谭觉被这种看似安静的眼神看得浑身发毛,他很清楚,自己这么乱喊乱叫仍然难掩心虚。外面的卫兵其实听得见,只是他们仍然不敢未经允许就闯进来,否则必然会遭遇杀身之祸,只有谭觉明确喊“来人”,他们才真的敢冲进去。谭觉这些年一直满脑子幻象,胡言乱语大呼小叫,外面的卫兵换了几拨,起初惊奇万分,后来也都习以为常了。
“你心里很清楚,这是为什么。”
谭觉被他不紧不慢的这句话重重砸塌了心脏,不由得猛地抬头问:“你……你到底死没死?你还活着吗?”
刘言平静地回答:“不论我死了还是活着,你仍然会按照现在的轨迹走完你这一生的路。这些都在你,不在于我。”
“尹心水她……我对她很好……虽然她也是经常跟着那帮反贼一起在背后骂我,可我考虑到你的面子,我从来没有惩罚她!”
刘言终于有些揶揄地笑了,说:“谭觉,赛琳娜的眼睛被刺瞎,造物主的面子就可以不给,是吗?”
谭觉这才陡然惊醒,他明白,如果是自己内心自问自答的话,心里造出的那个刘言幻象绝不会问这种问题,于是怒喝道:“她的眼睛瞎掉是被底下胡闹的学生给弄的,与我无关!怎么什么坏事都非得算到我头上?怎么那么多伟大贡献,你们从来提也不提呢?”
刘言摇摇头,笑容敛去,从床尾缓步踱向床头,淡淡地说:“所有的罪恶,都与你无关,所有的功劳,都是你的无私奉献。谭觉,我来看你,不是为了逼你认识错误的,况且我也不报这个希望。”
谭觉一怔,双肩剧烈地颤抖起来,用一种猫叫一般的哭腔,哀伤地反问:“你……你是来杀我的么?”
刘言注视着他,半晌,说:“你快要病逝了。我是来看看你。”
谭觉听到这话,双目的泪水夺眶而出,鼻涕和唾液一起淌了下来,怎么也抑制不住,眼角和嘴角都痉挛着,双手的指头也在胡乱颤动。
“我和你不一样。我觉得我对不起很多人,包括一直在等我的心水,也包括我离开后所有因为各种非正常原因死亡的人们……”刘言望向窗外,意味深长地说,“虽然有这么多遗憾,但庆幸地是,我总算已经做完了这辈子最需要做的一件事。既然我已经死了,那就死了吧……我经历了末日,但获得了新生,我希望你也一样,余下的人类同胞们,也一样……”
他的身影颜色从深到浅,渐渐地淡在那微弱的恒星光里。
谭觉的最后一串泪跌落地面的同时,手也垂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