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旧史无弹窗 第六百八十九章 赤心
竞庭歌是局外人,听得争执也不辩,耸一耸肩继续埋头吃喝,只作答完了女君问。段惜润凝着眸,不知在望哪里,半晌抬眼向顾星朗,声柔而定:“局势这般,照理该能险中取胜。但此刻坐镇韵水的是本君生母,作为女儿,到底不愿母亲涉险,还请祁君,出兵相助。”
顾星朗没当场作答。此后歌舞喧嚣段惜润全有些听不见,直至月上宫阙,霁都城内为庆珮夫人生辰的热闹都开始消停,皇亲群臣分明欲言而终碍于场合缄口,络绎离开,大殿中只剩下不必出宫的人。
和女君。
竞庭歌也早出了去,不得不出,偏拒绝与家人回府,称师姐生辰,还有体己话要同对方说。
上官宴也不回府,大殿外与她并立,有宫人过来询问,待竞庭歌说完缘由他便紧跟:“求娶心切,自要抓住一切机会相处。追求姑娘嘛,你懂的。”
宫人不懂,但银子懂。上官宴这般说直往对方手里塞金豆,顺当留殿外,只随夜深渐渐觉出冷。
一场雪来一场寒,初雪已至,夜里室外是愈发呆不得人了。竞庭歌产后不到半年,比他更畏冷,偏有心等出个所以然,全无要走的意思。上官宴无法,只好脱外袍给她穿,竞庭歌冻得上下牙直打架,仍勉力稳住斜眼看他,“你不冷?”
“死站着自然冷。穿上吧。我动一动便暖了。”
这般道,真原地小跑起来。竞庭歌稍犹豫,接过外袍披上,仍觉不够,抓起衣带胡乱一通系,总算挡了些寒。“我要回苍梧的。”
许是等得无聊又许是弦月空茫,她没由来对他说。
“知道。”
“你这些关怀,给别的姑娘才不亏。”
上官宴小跑不停。“就因为你要走,来日想给都给不了,趁着还在,多给点儿。”
竞庭歌真觉要交代在霁都了。阿岩,阮雪音,相府,还有他。如果人生可以重置,世事发生的顺序可以调换,是啊,她未必偏执,为一执耗毕生。
“温家若不出事,温抒于你是良配。”
“你们都比我年纪阅历有所不及。”上官宴还在原地跑,显然周身血液已被调动,热气无声向竞庭歌袭来,“我的判断,你比温抒更合适。”
竞庭歌嗤笑,总归是深夜胡说,胡说下去也可,“因为我会与你呛声,甚至会骂人?”
“因为我最喜欢你。”
竞庭歌胡说不下去了。
上官宴跑成这样说话竟分毫不喘:“我也喜欢你师姐。”他出口方反应要杀头,压低声量,“初见真是惊艳,在锁宁的地下赌坊。可惜啊,名花有主,还是谁都惹不起的主。”
竞庭歌蹙眉:“所以你对我是退而求其次?”
上官宴喜听这话,“是相见恨晚,过尽千帆,曾经沧海,除却巫山。”
又可以胡说了,竞庭歌再嗤:“我也有主啊。”
上官宴停下来,语气分明改变。“你喜欢他么?”
竞庭歌望着宫墙月,仿佛这样就可以不答。
“我觉得没那么喜欢。就算喜欢,你又不会嫁他。”他仿佛也只是自语。
脚步声自大殿内传出,由远及近,两人都从月色寒意中醒转,齐往高阔门边看。
出来的是翠袍银妆纪晚苓。“怎么还在?”她走过来问竞庭歌。
“等师姐。还没亲口对她说生辰吉乐。”
纪晚苓当然明白不是,想了想道:“她要生产了。我若是你,便按住女君。”
竞庭歌等的就是里间情形,“女君要做什么?君上出兵么?”
纪晚苓又想了想。“没说。小半个时辰在里头,只是叙旧。”她言尽于此,传辇回披霜殿,下完长阶骤见月光阴影里还有个人与成列的兵士在一处,几乎湮没,站姿迥异出卖了他。
“你也不回家。都住宫里算了?”
纪齐藏不住,挠头出来,“这不三姐没走,我留下等等好护她一起回。”
大殿中便在这时候又出来人,他瞟了一眼便要挪脚步,碍着纪晚苓没动。后者有所感回头望,顾淳风正与竞庭歌上官宴说什么,然后飞快下阶梯该也要回灵华殿。
“有个事须同殿下说,军中事,我去一下,姐姐你回吧,外头冷。”
纪晚苓未及答对方已经弹出三丈远。
弦月由清明转氤氲,绒绒边缘化入云层似在预示有雪或有雨。阮雪音出大殿只觉门口二人如两根冰锥,而竞庭歌周身裹着宽大男人衣袍又扎绳如粽子,格外好笑。
师姐妹有体己话,上官宴识趣告退,说会宫门外等着送竞庭歌回家。竞庭歌瞧着阮雪音的大肚子又朝殿内一望:“很难么?显然段惜润要赌一把,而顾星朗已经决意帮她。”
“和平协定这种东西于他是伪题目。他本不愿征战,主战的一向是其他人。”
竞庭歌点头表示知道。
阮雪音于这一瞬想通了对方用意。“有时候真觉得,你是该杀。”
“这你就偏心了。”竞庭歌笑笑,“顾星朗的策略与大部分皇亲、祁臣都不同,与古往今来争霸的做法也不同,本就不同,我只是将矛盾摆上明面。”
“天长节夜宴你在场”
“我在场,听清了祁君豪言,与所有祁臣一样受威慑。”竞庭歌依旧轻松,“所以我这招未必奏效,祁君必能凭一己之力运筹天下,臣民再如何反对都不怕。”
阮雪音目色渐利,与隆起的肚腹、日益柔和的面庞轮廓不协。竞庭歌轻蹙眉,放下声势,“种子播下去,发芽成苗尚需时日,何况参天。你就安心生孩子,哪有你夫君挡不住的刀剑。”
长夜愈冷,阶下宫卫手中的刀剑承月华泛银泽。有兵士匆匆入宫门直奔大殿,经过珮夫人与竞庭歌时快速见礼,再往前,沈疾已经等在门槛边。
“军报吧。”竞庭歌低声,“白国哪日乱可不是我能定的,也不是你夫君或女君能定的。段家那堆宗亲选在今日,恐也是看中了你生辰、祁君没空管闲事,正宜速战速决。我没想搅你生辰。”
阮雪音看着宫墙月不说话。
“生辰吉乐,小雪。我应该此生过不上夫君孩儿热炕头的日子,但你过上了,我觉得很好。”
竞庭歌从没对她说过生辰吉乐,自因在蓬溪山她们不过生辰。而今年十月初三她自己的生辰那日她没入宫,听说相府也无动作,倒是数千里外的像山
“十月初三像山烽火是点了的。”顾星朗说的。
“哦。”十月初三傍晚上官宴去过相府找她,她不在。那日她一早出了门躲去郊外山里,生怕家中有准备,更怕上官宴动干戈。
“回去后我会好好辅佐他治国。”两人都出了会儿神,竞庭歌接着道,“也要改改从前孤军奋战的做法,与朝臣们走得近些,哪怕受辱看脸色呢。段惜润继续在位很好,咱们就各据一方,为女子多谋些机会。总觉得这也是老师、母亲她们的理想。”
仿佛白国正在混战而她们此刻立场相对,都是浮云。阮雪音刹那恍惚,不知能怎么接,远处宫门前又出现一人疾步来,衣袂飘飘,却是宁王顾星延。
“你快回去睡吧,有身孕,别熬夜。我也回了。”
今夜注定不眠。段惜润不敢睡,顾星朗不能睡,祁国皇亲朝臣各具见解这就要乘夜纷纷谏言了。战争顷刻起而随时可能结束,韵水城君位更迭不过瞬息之事。
“这般景况换个国君早借机逃命了,安坐大殿为质的,三百年来好像就段惜润一个。”
段惜润的底气是顾星朗给的。他不会杀她,而她今夜不走更能在祁国臣工们炮轰般谏言时求他手下留情。
两人都心知肚明,竞庭歌说完最后这句出了宫。阮雪音与迎面而来的宁王招呼过,决定回去睡觉。
顾星延进殿见女君亦在,显然吃惊,行礼后请君上移驾,只言有要事呈禀。
从十一月二十二深夜到十一月二十三破晓,臣工络绎,人人进殿请君上移驾,人人有要事呈禀。顾星朗往返于大殿和偏殿之间,段惜润始终端坐大殿静候。
本国亲兵亦有战报送达,死伤都只大概,韵水城门未破,但破与不破,她深知道,也许只在下一刻。
破晓时分骠骑将军柴瞻进殿,顾星朗隐现疲态,未等对方开口摆手道:“已有定夺。边境出八万兵马南下助白君平叛。”
柴瞻年逾五十,却极硬朗,年初吞崟时曾亲自领兵在祁南驻守防生变,闻言微诧:“敢问君上”
“兵贵神速,晚怕生变,肖贲带兵。”肖贲是祁南边境守将,御史丞肖子怀之侄,接军令便点兵,今日可解韵水之围,“宁王领了禁军两千,该正出霁都往边境坐镇,都是刚下的旨意,叫将军白跑一趟了。”
八万大军不足占一国,占都城却是绰绰有余。君上让肖贲带队,明为求快、力保韵水,暗里,却该是防着其他人不受君命定要趁此机会拿下白国肖贲远在边境,不知昨夜大殿上情形,也便不会生异心,最是稳妥。
柴瞻心下明白,未多话,行礼告退,大殿中复剩顾星朗与段惜润两人。
天渐明,涤砚进来布早膳,于宫人摆碗碟的当口向顾星朗轻禀:“昨夜又点过灯。”
昨夜太晚,阮雪音疲倦懒回折雪殿,当真去了挽澜殿睡。
顾星朗初听挑眉,旋即微笑,“知道了。”君上不在、宫妃独宿挽澜殿引致点灯,也是首例,她倒总别出心裁。
众人退远,二君安静用膳。段惜润每吃一口想及已逝的祁宫岁月,又及方才涤砚点灯之禀,淡声道:“明夫人也精水书。我近来思量才发现,凡她学过、擅长之事,我都学过也擅长。舞蹈、水书、扬放凤筝。或许父君当初送我来祁宫,是想我再续先辈荣光。太后知后觉了。而你并不是祁太祖。”
顾星朗举箸吃菜,许久方应:“当初你离开韵水,先君可嘱咐过什么?”
段惜润想了想,觉得事已至此无不可说,“让我竭尽所能,讨你欢心。舞蹈、水书、凤筝,都要尽其用。”
各国送公主贵女入祁皆是此初衷。“但你在祁宫时没说过会水书。”还是回韵水为君后通信时她主动用,他才知道。
段惜润第一封以水书写就的信实为试探阮雪音答应了不将迫害之事告诉顾星朗,她并不完全相信,水书算某种依据。而顾星朗很快以水书回,她亦吃惊,旋即体会到某种隐秘的快乐、只她与他共有的默契,自此有了这般通信的规矩。
当然不能这么答。“我入宫第五个月起,你再不留宿,白日探望都很少。没机会说。”
顾星朗再默。“抱歉。”
“空守采露殿那些日夜我偶尔想,如果珮姐姐早于我们所有人入宫,你即倾心、只要她一人,我与阿妧是否就不必来霁都。”
许多事情也就不会发生。上官姌甚至都不会用四姝斩。
不会么?时间不回头,过往无假设。顾星朗以箸轻点盘沿,没出声响。
距皇宫一百里的长巷深宅内,信王亦无眠,彻宵踱步到清晨,两眼猩红,炯然有火光。
“五年,不,十年内再无这样的好机会!”他猛停步盯近旁家仆,“要确保肖贲,入韵水杀太后,夺玉玺获兵符!”
那家仆衣着分明朴素,姿态却高似显贵,闻言噤声,凑近低道:“君上未必是此策略,极可能真心帮女君。四哥”
“荒唐!昏聩!”信王压着声,“白国势弱,蔚国大器未成,今破韵水,杀了女君,乘胜举兵再征苍梧死伤固然重,也只在一时,灭不了蔚,至少重挫,两国相持,好过三国峙立!”
是这么个道理,却未必这么容易。拥王深觉兄长幽闭数月失于急躁,自己乔装来探望报信实在不宜久留,便要辞别,被信王抓住胳膊:
“帮为兄传信老七。他在路上了吧。”
“四哥!”
“肖贲若不济,他动手,祁南边境岂止八万兵马!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杀了段家那些人占下韵水,生米成熟饭,满朝文武必群起而谏利国利统一的功勋,君上亦驳斥不得,更不能以违抗君命治老七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