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泠剑光无弹窗 七十三、天下棋局
“自我大晋开国来不过一百零几年,而真正稳定的岁月却总也过不了二十载啊。”红云深山,六角石亭,大晋王朝第四任皇帝——晋成帝,这个年四十的中年男子,此刻一身黑缎衣袍,墨色如夜静肃。粗糙的脸上皱纹初显,神情却依旧保有活力与英姿。
“邻国强盛,虎视眈眈。”厉为铮手指放下一枚白子。
“倒也习惯了。毕竟从我祖辈建国到如今,他们的手段从悍然入侵退为注资政敌,再从挑拨内乱退为边境骚扰……呵,按照这样的进度,或许再过个几十年,他们大概只能在自己国内乱吠了。”
“陛下还是不要太过乐观,谨慎为先。”
“这是自然,毕竟朕可是您的徒弟啊。”晋成帝笑着下了一枚黑子,“然事在人为,为者终成;这样的目标,谁就办不到呢。”
厉为铮拈着白子的手空中悬了一会——晋成帝下了一步好棋,貌似将他逼入了死路。
沉默片刻,他道:“如今的江湖,不再是当年的江湖。”
他放下一枚白子。
晋成帝一看,似有抛弃原来白大好局势,要破釜沉舟杀出条血路来。他笑了笑,从容地用黑子堵上这条血路:“怎么?”
“……时常听我父辈所言,那时的江湖,多么得万众一心,与晋王朝一起同患难、共御敌;可如今大敌当前却自顾不暇,难以合心。”厉为铮看着晋成帝的坏笑,年迈的皱纹加深了些,“天正派如今有萧若恒之流争夺掌门之位,使这江湖第一门派陷入内乱;武林世家司马家资金紧缺,其所培养的不少武士已有弃家叛主之意;至于苗疆天月坛和蓬莱长生谷,一直都对中原之事若即若离,总想两不得罪,以求苟安。”
“不光如此。朝堂上,与这些江湖门派暗中相连的皇室贵族,我的那群亲属们,如今也是一盘散沙。”晋成帝悠哉地把厉为铮的退路也堵上。
厉为铮无语了片刻,平静地道:“……让我一子。”
“……老师你怎么老这样。”晋成帝一边着一边收回了刚刚一步。
厉为铮将对外试探的白子撤回,为退路又搭了一层。
晋成帝看着厉为铮谨慎的模样,道:“其实老师,您不必太过悲观。”
“怎么?”
“有时,适当的退缩,只为诱敌深入。”
厉为铮沉默不语:“已经退了太多了……”
“不仅仅是指你的寒剑林。”晋成帝打断他的话。
“!……”
晋成帝和煦的神色忽然消失,目露寒芒:“我有一枚安插在魔教的棋子,他会在最关键的时刻,发挥作用。”
晋成帝指向一枚黑子——这黑子恰好是刚刚把白子逼入死路的一步。他将这枚黑子收走,交到厉为铮的手里。
随即,晋成帝又从棋盒中摸出一枚白子,举在厉为铮的面前。
“我还有一枚白子,身处在江湖之中。不过他有点特别……”
他将这枚白子随手一丢,扔在了棋盘之外。
“他不受,我们任何人的操纵。”
九皋山外,竹坞松影。
“许久未曾造访此地,想不到二长老隐居之所竟如此雅致静谧,颇有得道高人的气韵。”
距离九皋山不过十里路的道竹林,昔日二长老居住之地的竹屋,迎来了多日未有的活人气息——一袭浅青色简袍披身,一泼深墨色长发垂背。尹其川依旧维持着春风沐面的笑意,眼睛眯成了温柔的月牙。
此时此刻,他反常地没有穿平日里掌门专用的月白风清袍。而他身后的人,却披上了这身有着非比寻常象征的衣着。
这个人,他以玉冠盘起长发,只留两缕发丝于脸侧。眼角锋利,目色发冷,眉宇间充斥着轻蔑与鄙夷,唇角不对称地勾起。
他的身后排了两列弟子,皆是类似这样的神色。
“尹其川,你不配提我的师父。”天正派代掌门——萧若恒,此时携一众弟子,将与魔教“勾结”的现掌门尹其川押送至此,并进行监禁。
——“尹其川与魔教教主卫旬勾结之书信在此,印有掌门之印,证据确凿,无可辩驳。然念及昔日苦劳,且人坚持未曾有过如此之举,故暂时剥夺其掌门之权利,只保留一个虚名。”
尹其川想起前几日的光景——就在顾月婵离开没几天,萧若恒和一群弟子闯入自己静养之地,指着通敌的信件和赫然的战时印记——按理唯有他亲手才能盖出的印记,质询自己是否背叛了天正派。
当时他人还虚弱,半躺在病床上,望着咄咄逼人的萧若恒和质疑的弟子们,沉默了片刻,答:“我不知晓这些。”
——【萧若恒不知用了什么法模仿了印记,导致现在很多弟子倒戈,觉得你背叛了门派!】月婵焦急的话语犹在耳畔。
“不知道么?还是嘴硬?”萧若恒得意道。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信件也好,印记也罢,我确实不知。”
“这种辞,能叫谁信服?掌门……不,尹其川!”萧若恒冷笑着对弟子:“按照门规,如果掌门做出叛门之举时,弟子们理当如何?”
“自是杀之!”有一弟子道。
“可、可是尹掌门在十年战争中战果累累,怎么能凭一纸信件就断定……”另一弟子犹豫着。
“哼,确实,若直接以门规处置,定有许多弟子心中不平。”萧若恒道,“既如此,不妨暂将之监禁,观察其一举一动,并由他人代为行之掌门权利,诸位弟子觉得如何?”
回忆结束,尹其川无所谓般笑笑。他信步进了房间内,拍了拍积灰许久的床铺,安然坐下。
“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不妨就好好享受一番当掌门的日子。”他背对着萧若恒,微笑道。
“哼,死到临头还在嘴硬。”萧若恒不屑,转身离开,“运气好的话,你会在此呆到死去……但运气不好的话,还能活到新战役结束的那天么?”
“……”听着萧若恒重重的摔门声,尹其川渐渐收起了笑容,双眸间一痕锐意清晰地划过。
“可惜了,人从不靠运气活命。”他平静地自语,从柜子里翻出床褥,依次铺好,叠齐。
当他翻出柜子内层的枕头时,微微一愣,随即释然地笑道:“怪不得觉得有什么不对……月婵不在身边啊。”
以往很多个夜晚,他处理完大事务回房后,有时会看见月婵正在整理被子,有时会看见她靠在床头,静静地翻阅一书。
见自己过来,便会淡淡一笑,仿佛月色从中流淌:“你来了?”
此时,尹其川看着空荡荡的床铺,内心像是空了一块。他躺上去,闭上双眼,却没有就此入眠。
半晌,他忽然开口。
“别担心。”
“别担心我,月婵。”
尹其川睁开双眼,眸中清亮如刀光剑影。
“天下如局,”
“世事如棋,”
“唯我,跳出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