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难消无弹窗 第11章:梨花尽落,血染白衣
亡魂一千年前,我还是地府里最普通不过的一个诡差。为了能当上冥河的守河人,我向诡帝纳了投名状,独自下了轮回索道,却未尝孟婆汤。
在尘世,我生来便是二十岁的模样。父母在我出生时便要离世,作为回报,他们会在下一世无病无忧,长命百岁。于是我出生的第一件事,便是为我的父母办他们的丧事。我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亲人朋友。做冥河的守河人比这更加孤独,可冥河,早已孤独的流淌了亿万年。
若只是承受孤寂,自然当不了这冥河的守河人。我需要不停歇的拜访每一个国家,拜访每一个国家里的每一座城,然后在这每一座城里面,种下一粒浮沙的种子。当这世上所有的城,都有我亲手种下的浮沙盛开时,我便能回到地府,做我的守河人。
梦阳一国,百二十城。望安,是我拜访的第一百零八城。
见到那个人时是在前往望安的途中。我听说离望安城不远有一落霞峰,落霞峰上有千年不化的寒冰。传说取其寒冰融化后的水灌溉土地,不管土地何其贫瘠,都能孕育出植物。想要在荒蛮之地种出浮沙,那雪水必不可少。
我终究低估了落霞峰的高度。我不眠不休地向上攀了堪堪二十余日,落霞峰依旧挺挺而上,望不见峰顶。不过,我最耗得起的,就是时间。约摸俩日后的晌午,突然有大雨倾盆而下。看样子眼下是不能继续登峰了。我在峰腰间寻了个山洞,顺势躲了进去。我感到有些困倦,于是枕了块凉石,就地而眠。睡了不知多少个时辰,醒来时望见洞前水连绵泄下,俨然成了瀑布。怎么回事,水雾朦胧间,我能看见外面依旧大雨倾盆。这雨究竟下了多久了,看着这架势,恐怕山下早已成洪。要知道,被水淹死的人,是入不了轮回的,只能成为孤魂野鬼。
一时间,感觉这凡尘太多疾苦,而这世人,也大多脆弱。
我纵身跃出瀑布,在漫天的雨幕中垂直下落。从离开地府后,我便有了不死之身。但我毫无法力,羸弱的与凡人无异。诡帝曾指摘我慈悲心太过,可自异域而来的僧侣们也曾说过种善因,得善果。我曾斥责他们硬要在我们的地府里虚构那所谓的地狱阿鼻,更有那极为荒诞的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王,但我欣赏他们的渡人之心。所幸他们有为人而悲的心,我,也不愿计较更多。
我落在了泥河里。水流湍急如猛兽,无数的尸体被洪水冲击,有些已经残缺不全。我跟着水流而走,眼下却不见一丝生息。如此大雨,如此山洪,恐怕不是天道而为。我如那飘零萍草,在水中横了三日,却没有发现一个活人。
第四日,雨水收起了它的神通,偃旗息鼓。又三日,洪水退去。
阳光照耀下,腐烂的尸体堆积如山,发出恶臭。我的步伐谨慎小心,因为我稍微脚步一歪,就会踩上一具尸体。有从远方赶来的大队官兵,匆忙殓了尸体。尸体被官兵们分拨投进了几百个大坑之中。数万人的尸首立不了墓碑,也无从而立。
我感到精神有些恍惚,以至于又三日未做一事。
我决定暂且不去攀那落霞峰,向南而行,去其他地方看看。
途径残破不堪的望安城的城门时,我看见有人在烧藿香叶。将藿香叶点燃,其烟有安魂之效,助魂魄早入轮回,可溺死之人早已入不了轮回道了,只需几个晴日曝晒,或者雷雨击打,便魂飞魄散。不知为何,我依旧走上前,替他添了把藿香叶。那人蹲着身子,抬头望见我,我觉得他眼中空洞,望不见里面的情形,没有光影,黑如死寂。
我没有入城,虽然我不得不入,但我觉得至少现在,不是时候。没有过多停留,我饶城向西。迈过灌木丛,又淌过一条河。大概黄昏时分,我见到一个小镇。寻了个客栈落脚,身体已是一阵酸疼。歇息一日后,第二日清晨,我叫来店家小二,问问他路况。打探之下,得知往东而去一日不到便可见旦守城。我纳罕,此去向东,不是我来时所经的望安城吗?细问之下,更是一惊,梦阳百二十城,竟未有一城名曰望安。
细想之下,我是从哪里知道有望安城的呢?好像是一月前,一个老头给我指的路,这老头的模样,我竟一点都想不起来了。那落霞峰,落霞峰嘛!我转念,又问小二。他告诉我,落霞峰的确存在,不过是在距此三千里地之外的九幽城。我怕不是魔障了,怕小二骗我,我又在街上寻了几个人,都尽如小二所言。
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我决定回头,去一探究竟。
我记性无差,一条小河,一片灌木丛,再走些山路,便又见望安。此时,已又是黄昏了。
那人还在那里,还在烧着藿香叶。
我迈步走进城中,那里空的寂静,一城都是被洪水洗尽的模样。四处都很残破,我慢慢走在城中,四下里不断贯风。突然,眼前有一家客栈,竟然完完整整,显得极为突兀。我抬眼看见匾额,上书:亡魂客栈。
我推开客栈大门,里面灯火通明。客栈不大,拢共就摆了四张方桌,每桌配四条长凳。一女人在柜台,背对着我,看身影,似乎年龄不大。我走上前,说了句:“请问,有吃食吗?”那女人转过头来,细眼瞧去,却是一张美人脸。她擦拭着酒杯,随口问道:“客官想吃些什么。”我摸摸袖口。掏来掏去,也只摸出了三文钱。我无奈摊给她看,说道:“就三文钱,你看有什么,给我垫吧一下就好。”那女人莞尔一笑,回道:“那好,客官先坐,我去去就来。”
我寻了右角的位置坐下,等了片刻,女人出来了。她递给我一碗素面,俩个面饼子。都有热腾气,我赶紧接过来,把面往嘴里塞。其实我并不会饿死,但若不进食,我便丧了力气。
一碗面下去。我已饱了七八分,此时女人递了碗菜汤给我,我连忙道谢,双手接过。此时,客栈的门被打开了,有人走了进来,坐在了我面前。我抬头一看,正是城门前的那人。如今,奇怪的城,奇怪的客栈,奇怪的人,都尽在此地了。
我早该知道的,浮沙可以连接俩个世界。
旦守城,是我来梦阳拜访的第一座城,浮沙,我种在了城门边。年深日久,我竟忘记了。
他们,是浮沙带来的。
可是,浮沙渗透的世界,都是真实的。那场洪水,的的确确带走了望安城几万人的性命。“藿香叶并不能改变什么,他们已是孤魂野诡。”我对着面前的男人说道。“我知道。”男人盯着我。此时,女人也在旁边坐了下来,她开口道:“客官可还记得我?”我发觉她是在问我,突然间,她的一张美人脸变成垂暮的老人脸。原来如此……
女人又开口:“我听说在客官的世界里,神灵创造了地府,又创造了轮回索道。你是诡差,我们想请你帮助这一城的冤魂,让他们得以往生。”我默默低下头,回了句:“不行。”男人压低声问道:“为何不行?”我闭上眼睛,说道:“他们,是溺死的。”男人想继续问,我打断他,继续道:“冥河,亘古亿万年,它是生命之初,是所有力量的源泉。轮回索道的确不假,但就算是轮回索道,也是借助冥河的力量而建。可你岂知,冥河本身,就是一条死河。它救人,亦杀人。横跨时间和空间,冥河早已渗透尽千千万万的江河湖海,渠田水洼。被溺死的人,即被冥河所杀,又岂会有轮回的机会?”
俩人不语,我起身,走出客栈。
四下里冷风呜咽,我知道,无数亡魂在客栈停留,抽泣悲鸣,苦为哀歌。
情伤
一日过后,旦守城恢复了它本来的样貌。望安,那城,那俩人,都只是不为人知的过客。我继续着我的种花之旅。记得我路过遗忘城时,它还不叫遗忘城,而是平安城。那日,平安城中落下好大一场梨花雨。漫天飞舞的梨花,将整个城池一并覆盖。
一个满身伤痕的人从城门口逃了出来,看见我时,他的瞳孔猛的放大。“判爷!”他这样叫我。我想,他是认错人了。“我不叫判爷,我叫俸伯。”我如此回道。他有一刻仿佛定住了,之后他回过神来,对我说道:“俸伯大人,我死期将近。唯有一事,不能放心。这里,是神女的真元,请您将它好好保存,只有它能救后世的梦阳国,我把它……交给您了。”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只木匣。我好像听错了什么,“你杀了神女,怎么可能?”我问道。他紧紧捂住自己的心口,我眼光探去,他的胸口似乎有个窟窿,他的心呢。我心下细想,他杀了神女,怎么可能还有活路。“我……我不得不做,”他喘着粗气,继续说道。“我等不到回去了,真元是救梦阳的唯一希望。我知道自己该死,我的心早已经被剜了去,我很快便会去见她。大人,你一定要将它保存好。不然,我不仅负了她,也会负了梦阳。”他自胸口发出震天的嘶吼,身体漫漫溃散,化为云烟。
我不知道他为何会叫我大人,我充其量不过是一介鬼差。也许他只是神志不清吧,后世的梦阳?都是些什么鬼话!我小心翼翼的将木匣捧起,感觉无穷的力量蕴育在其中,随之传来的,还有莫名的悲伤。不知怎的,我的眼中,竟然有泪淌过。
那之后,平安城中传来不断的哀嚎。梦阳王派出的士兵在城中屠杀了三天三夜,杀尽了城中精壮的男子。做为诡差,我看的见无数的冤魂在城中飘散离去。我想,他们的死,该和留我木匣之人,有莫大的干系。
我在远处,看见平安城的城牌被人摘了下来,梦阳王亲自在上面刻下“遗忘城”三字。
我燃起藿香叶,帮诡魂们早渡往生,唯盼他们来世,不投遗忘城。
冥河
离开遗忘城后,我不远千里去了九幽,攀了落霞峰,取了峰尖雪。那之后,每一座城,种下浮沙都变得异常简单。当我在北之滨的离海城种下最后一株浮沙,我终于能够重回地府,去冥河做我的守河人。仔细算来,我竟用了两百年的时间。我将神女的真元埋在了冥河的河岸边,我终日守候冥河,亦守护它。
冥河八百里,毫无生机。我在冥河边,孤独的待了三百年。
再次遇见那人,他正在冥河里游来游去。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亿万年来,从来没有人能触碰冥河的,但他无疑是个例外。
他就那样游过了八百里冥河,到了我的面前。“我要带走冥河水。”这是他见面说的第一句话。
“你带不走冥河的。”我这样回答他。“她的骨血加上望安一城百姓的灵魂,做成了这个葫芦。”他用手摸了摸腰间的葫芦。“我能带走冥河,我和我的国,也需要一条轮回索道,你,会拦我吗?”“老板娘死了?”我想起那张美人脸,于是问他。“嗯,她,化作了葫芦。”他如此回我。“冥河,你拿走吧?”我转过头去,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他用他的葫芦,将冥河装了进去,带走了。
我想,有葫芦里众多的灵魂为伴,冥河也不会再如此孤单。
当然,做为冥河的守河人,竟然将冥河丢了,实在罪大恶极。
我被诡帝锁在了噬魂渊,每日里被那幽冥兽啃食皮肉。
判官
其实,守冥河和被锁噬魂渊无甚区别,终究是一样的孤独。我依旧看不见日月星辰,不知何时何日。不知过了多久,我看见奄奄一息的诡帝逃到了我的面前。“诡帝,发生了何事?”我看见他的狼狈模样,不禁问道。开山神寂灭,他的恶念滋生了阿修罗。如今阿修罗闯入地府,无人能挡。说着,他替我解开了锁链,盘膝而坐,将双掌拊上我背后。“诡帝,你这是干什么?”我问道。“我身受重创,命不久矣,现在我将一身功力传与你,你要替我守护地府。”“不行,诡帝,我承担不了这份责任。”我推脱道。诡帝呵斥我:“如今已没了选择,你必须做到。”
顷刻间,我感到体内力量奔涌。诡帝终究寂灭了,我弯腰行礼,朝他做最后的一拜。阿修罗的力量堪比神镜,即使诡帝也打败不了他,我无奈苦笑。诡帝啊,诡帝,你叫我如何啊!等等,神,神女的真元!可是,那小子让我用它是护梦阳啊。管不了那么多,地府都不在了,空有梦阳还有何用,我跑到昔日的冥河边,将神女的真元挖了出来。
可是,如何用它?正当我思量间,那阿修罗已然出现在我面前。该来的始终会来,我卯足全力,依旧挡不过那阿修罗。我陷入绝望,却猛地看向手中的神女真元,我大着胆子将它一口吞了下去。奇妙的感觉顿时在我身体里流转。有无穷的力量漫溢出来,竟是把阿修罗也给逼退了。神女果然是神女,靠着她的力量,我终于将阿修罗封印。自此,地府太平。
我,成了地府的判官。鬼帝寂灭,我成为了地府的第一人。
他们都称我为判爷。每日里的琐事缠绕,我的记性算不上好,但我仍依稀记得,好几百年前,也有那么个人,这样称呼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