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箫无弹窗 丑奴(三)
黄莺的家在距离蟠龙镇十数公里外的一个小村庄上,她的母亲是个牧民的女儿,因幼时摔断了一条腿成了残废,直至二十多岁仍未嫁出去,不得已许给了邻村的一个混混,便是她的父亲。沐昭十分确定这是在梦里,但绝不是她自己的梦,而是黄莺的梦。
她的身体还是自己的身体,脸却变成了黄莺的脸,脑海中莫名其妙多出了属于黄莺的意志和记忆。
在沐昭看过听过的所有有关厉鬼的传闻里,但凡能成为鬼怪兴风作浪地,大多是被辜负、被侵害的可怜人,所凭借的也不过是一股怨念,有怨亦是有求,沐昭也很想知道,黄莺求的是什么。
她向来是个懂得“既来之则安之”的人,遇到这样的离奇事,在找不到解决办法的情况下,也只能安下心来等着泠涯的消息。
黄莺是梦的主宰,她掌控着梦中的一切,在这个梦里她便是造物主,沐昭只能成为被摆布的人。她总在适当的时机给予沐昭些许提示,似乎在引领着沐昭追寻她的足迹,探寻她的过往。
离开王家后,沐昭脑子里莫名出现一个念头,要回黄莺的家乡看看。
黄莺被卖掉之后,开始的一年里还能时常见到自己的赌鬼父亲,对方每次都掐着她发月钱的时机来王家堵着她要钱,她烧伤后那亲爹也曾来过一次,当时她正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伤口化脓感染,眼看便要一命呜呼。他爹看着自己的摇钱树成了这副模样,骂了声晦气便匆忙离开,像是怕别人追着他讨钱似的,从此再没出现过。
沐昭望着眼前这栋摇摇欲坠的土坯房,篱笆已然朽坏,却没有人修理,杂草丛生的院子中蹲着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儿,正光着屁股玩泥巴。屋子里噼里啪啦传来一阵阵打闹哭喊的声响,一个男人正在打自己的女人。
邻居家的门响了一声,一个妇人走将出来,蓦地看到站在暮色里的沐昭,吓得大叫一声。
“娘欸!有鬼!”
那人差点跌坐在地,手中的木盆“哐啷”一声掉在地上,骨碌骨碌滚出好远。
沐昭自从变成这副模样,时常遇到这类情况,早已不太放在心上,她轻声解释道:“大婶儿,我不是鬼。”
来人听到她的声音,抚了抚胸口,翻着白眼骂道:“长成这副模样怎地也不遮一遮?!做甚么一声不吭站在这里吓人?”
沐昭心中有些伤怀,同时亦感到些许可笑,虽然清楚对方可能没多少恶意,脱口而出这样的话语也不过因着习气使然,可她从前确实没有遭遇过这样的呵斥,大抵有张好看的脸,这个世界也会待你温和些。
“对不住。”她轻声道歉。
那妇人白了她一眼,拾起掉落的木盆转身要走,沐昭赶忙喊住她:“大婶儿,请问这家的女主人,名唤穆玛依的,您可曾认识?”
妇人听闻此话转回身来:“穆玛依?你说马洪奎的女人?”
关外各民族混居,姓氏十分庞杂。
沐昭点头。
“死了。”那妇人说。
沐昭一惊,她意识中属于黄莺的记忆里,并没有关于她母亲亡故的消息。
“怎么死的?”她忙问。
妇人看她语气温和,颇为有礼,心中的气也消了一些。
她“哎”了一声:“说起来造孽,她男人是个烂赌鬼,整日游手好闲只知赌钱,前几年又欠下一笔赌债,穆玛依为了替男人还债,当了捉蝎人,死在沙漠里头了,至今还未找着尸首。”
金雷蝎可以换钱,是以一些缺钱的贫民偶尔也会深入荒漠,用一条贱命当作赌注,若能活着回来,便将收获卖予镇上的商户,换些度日银钱。只是黄莺的母亲瘸了一条腿,本就行走不便,以这样的身体状况去沙漠捉蝎,不死也说不过去。
沐昭心中叹息一声,女人自古以来总处于劣势,做牛做马供养男人还每日挨打的例子,她前世也不是没见过。
一个女人的嚎叫声传来,那妇人努努嘴,用下巴指了指那栋破屋子:“看见没,儿子跟老子一个德行,整日只知打骂女人,造孽哟......”说着摇了摇头。
沐昭不再说什么,对妇人道了声谢。
“你是她亲戚?”妇人问。
“嗯,远亲。”沐昭淡声答。
妇人左右看看,小声道:“我劝你别沾这家人,那马洪奎若知道你是他家亲戚,定会找你借钱......”
沐昭笑笑,表示自己知道了。
离开村庄时,她又转头望了望那栋破房子,心想着:黄莺确实是个可怜人,也不后来发生了什么?
黄莺也识一些字,沐昭在她的住处翻到一封信,是从前来王家搭过戏台的戏班主寄来的,二人像是一直有联系,原来黄莺这些年来一直悄悄练着嗓子,就等着替自己赎了身,便去戏班子投靠班主。
看来哪怕经历了那些可怕的事,命运一次次将她推落谷底,黄莺心中还是存着些希望的。
在关外这样的贫瘠之地,所谓的戏班子也不过是个草台班子,只十数来人,游走于村镇间卖艺。沐昭寻到时,长得忠厚老实的班主已候在那处,黄莺九岁时便跟着他学过唱曲儿,班主惜才,一直记挂着这个当过自己几天学生的小丫头。
见她戴着帷帽,班主露出诧异神情:“如何这副打扮?”
黄莺大抵没和他坦白过自己的状况,沐昭犹豫了片刻,说道:“几年前经历了一场火灾,脸被烧毁了......”
班主一愣:“摘下来我瞧瞧。”
沐昭十分讨厌这种感觉,每当看见别人用打量一个怪物的眼神打量自己,眼中露出轻蔑、嘲笑,她便感觉十分不适。
她犹犹豫豫摘下遮着黑纱的帷帽,便听到那班主倒抽了一口凉气。
气氛尴尬下来,对方仿佛看到鬼一般,往后退了几步,虽然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沐昭还是在他眼睛里看到了熟悉的东西。
即便她清楚这不是自己的脸,可十天二十天......日长月久经受这样的打量,她的心态也无法不被干扰。
班主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干咳了一声,这才说道:“黄莺,你知晓唱戏是凭皮相吃饭的行当......你这副模样,我恐怕不能收你......”
沐昭心里叹息一声,她可以想象,当初的黄莺曾经受了多少绝望和打击。
“班主,若有只唱曲儿的小场子,叫我遮住脸去唱如何?实在不行......您雇我到班子里打杂,只要赏我口饭吃,给我一个容身之所便成,我绝不偷懒。”
沐昭从未这样低声下气恳求过谁,原来皮相也是行走世间重中之重的资本,一旦没了那副好看的皮囊,讲话也难免弱气七分。
班主重重叹息一声,许久才道:“成罢,试试看......若是不行,我也帮不了你许多。”
沐昭明白他的意思,赶忙说道:“我知道,若不行,我自己离开便是。”
班主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会又道:“你......”他顿住,望着沐昭的脸,像是在斟酌语句。
沐昭心领神会:“班主放心罢,我会时常戴着帷帽,不会吓到他人......”